20110831

再談批判思考教育

【警告:這是一篇悶文】

我在〈吾兒的批判思考教育〉一文裏,說「從兒子四五歲開始,我就透過日常對話和生活裏的所見所聞不斷向他灌輸一些批判思考的基本概念,例如不要輕信、證據的重要、和心理因素如何影響判斷」,Meshi 留言質疑,問那是否洗腦的一種;我回應解釋為何那不是洗腦,但他對我的講法未盡滿意,繼續質疑。他這質疑,令我聯想到一些人每見熱衷批評宗教者,便扣上「狂熱」的帽子,甚至發明 "fundamentalist atheists" 一語來稱呼他們;也令我聯想到一些人每見推崇科學者,便指科學就是他們的宗教。這些講法都有嚴重的混淆之處,不可不察也!以下讓我整理在留言裏對 Meshi 的回應,再加補充,希望能說明批判思考教育的精神所在。

我認為兒子的批判思考教育不是洗腦,是因為我不是只要他接受我說的,而是鼓勵他自己思考,而且強調我教的內容也可以是批判的對象;例如我教他不可輕信,他可以問:「為何不可輕信?」

Meshi 反駁說:『他當然可以問「為何不可輕信?」或「為何證據這麼重要?」,但當他自己思考是否接受你的答案時,還是要用你教的批判思考方法,如不要輕信、證據的重要、和心理因素如何影響判斷等。即是說,他表面上在考慮是否接受「不要輕信」、「證據的重要」等批判思考基本概念時,其實內裡根本已經接受並在運用「不要輕信」、「證據的重要」等批判思考基本概念了。這就是洗腦教育的魔力所在: model 了人的整個思維模式。』

真正明白批判思考教育的人是不會這樣看的。批判思考並不是一套特定而不能變易的信念,而是以求真為目標、能自我檢驗和改進的方法。「不要輕信」之所以是批判思考的原則之一,是因為它能減低錯誤的機會,而這一點是有合理解釋和可以驗證的;假如有一天「不要輕信」並不能幫助我們減低錯誤的機會,那一樣是可以解釋和驗證的,而且一經驗證,「不要輕信」便不再會是批判思考的原則。反觀洗腦教育,灌輸的是一些特定而不能變易的信念,例如「神愛世人」,洗腦者只是要你信,無論這世界發生甚麼事,都不會是放棄「神愛世人」這個信念的理由。

批判思考在於求真的精神和求真的方法,精神是固定的,方法卻非一成不變,變與不變,則取決於實效。真正的批判思考教育,必先強調求真的精神,而不只是要學生記熟一些原則;正因為以求真為主導,所以連我們實際運用的批判思考原則也受求真的精神所約束。

Meshi 還有話說:『當然,你說,你鼓勵孩子自己思考,但一個四五歲的孩子,真的有能力抗拒乃至批判你所傳授的批判思考方法嗎?這跟一個孩子沒有能力抗拒乃至批判其基督教父母教導的神創論和挪亞洪水的神話有何分別?此外,就算基督教父母,也不一定不讓孩子發問,他們也會嘗試解答他們的疑問(解釋是否合乎你的標準另議),而不是下下用權威「壓」孩子,不准孩子提出疑問。但在外人看來,這可能仍算洗腦,因為是「自四五歲開始透過日常對話和生活裏的所見所聞不斷灌輸」,潛而默化地影響一個純如白紙的兒童。』

雖然並非所有宗教教育都是洗腦式的,但無可否認有不少是如此。宗教教育容易流於洗腦式,是因為教育者深信自己已掌握了非常重要的真理,他們最關心的是將那些真理傳達給受教育者,而不是探討傳達的是否真理(對他們來說,那已無須探討);假如他們鼓勵學生發問質疑,真理的傳達便會費時失事,遠不及重複單向灌輸來得有效率。因此,宗教教育者就算不是用洗腦的方法,而是容許孩子提出疑問,他們的心態仍大多是「最好不要問這麼多,盡快接受」。疑問,即使不妨礙宗教教育,也不是教育內容的一部份。

批判思考教育則相反,目的不是傳達真理,而是讓學生建立求真的精神和訓練學生如何求真;如果學生質疑老師教的批判思考原則,這不但不會妨礙達致教育的目的,反而可以幫助學生建立求真的精神,成為教育內容的一部份。

至於四五歲的小孩沒有能力抗拒乃至批判被傳授的批判思考方法,這不是一個問題,只要教育者成功培養出孩子的求真精神,那麼,就算他們現在所學的批判思考方法有問題,他們將來仍然是有很大機會發現和糾正的。

20110830

友情 • 人生片段

暑期完結前兩星期的周末,N 一家四口來探望我們(我曾寫過一篇關於 N 的)。他的女兒六歲,兒子三歲,小的我還是第一次見,因為我們上次聚首,已是三年多前的事了。這次久別重聚,他們只逗留兩天,雖沒時間促膝長談,仍相見甚歡。

其實我和 N 不算深交,性情亦大異,他內斂而毫無稜角,我則外露而時有狂氣;因機緣巧合,我們熟絡起來,慢慢建立起友情,不太深,卻持久。他夫婦倆來小鎮探望我們,這已是第三次了,即使是 N 在哈佛教書那兩年,我們仍保持聯絡,他也曾應我之邀遠道由東岸飛過來演講。最近我們一起編書,又多了一些學問切磋,友情增進了不少。

雖然我和 N 不算深交,但他在我的朋友中,特別給我一種溫情的感覺,因為他是我人生一個特別難忘的片段裏的一部份。

那年,是我人生的低潮,博士畢業後找工作失利,只得到一份為期一年的客席助理教授職位,但那是在二千多哩外的維珍尼亞州。遠,也還是要搬的;為了省錢,我們要自己將傢俱和其他一切物品搬上貨櫃車(然後由司機送往目的地),由於期間發生了一些事故,我們的東西又多得很,眼看不夠時間完成了,便求助於 N(他就住在附近)。他義不容辭,一幫就是兩三小時的苦力,完成後我和他都手軟腳軟了,他卻仍然一臉微笑,因及時完成而替我高興。

我們搬運快完成時,N 的太太陪我的兒子(那時他只有四歲)坐在路旁等我們,那時天已黑,街燈著了,照亮著他們一大一小彎坐談笑的身影,那色彩,那光線,那角度,那距離,那構圖,十足十是一個動人的電影畫面,至今想起,仍如在目前

20110829

吾兒的批判思考教育

我在〈教育的效用〉一文說「如果能由五六年級開始教導學生批判思考,效果應該會好得多」,有些讀者可能會問:「那麼你有沒有從兒子小時候就開始訓練他批判思考?」如果「訓練」指有系統、有一定課程、循序漸進的教育,那麼我要答「沒有」,然而,從兒子四五歲開始,我就透過日常對話和生活裏的所見所聞不斷向他灌輸一些批判思考的基本概念,例如不要輕信、證據的重要、和心理因素如何影響判斷,那應該算是批判思考教育吧。

此外,我從來不鼓勵兒子相信聖誕老人、Easter Bunnytooth fairy 等虛假的東西;有些美國朋友知道我一早便告訴兒子聖誕老人並不存在,通常的反應都是目瞪口呆,一副不可置信的模樣。有個香港來的朋友甚至說我剝奪了兒子的童年樂趣,並「警告」我千萬不要也對她的兒子說聖誕老人是假的!兒子從不相信有聖誕老人,但他參加聖誕活動和收到聖誕禮物時,還不是跟其他孩子一樣開心?這個童年樂趣之說,不過是一些父母一廂情願的想法。

兒子從小喜歡看書,我覺得他從書本吸收有時比從我處學習更有效;他四年級時,我送給他一本寫得清楚有趣、主要是給青少年看的批判思考小書,是 Hy Ruchlis 寫的 How Do You Know It’s True?。他看得津津有味,批判思考的了解又進了一小步。

後來我斷斷續續教了他一些邏輯,例如範疇三段論(categorical syllogism)和演繹與歸納的分別,不過都不是有系統地教 --- 總不成把家裏也變成課室吧。

教兒子,還是寓教育於娛樂最有效。最近我買了兩套 DVDs,是電視節目 Penn & Teller: Bullshit! 的頭兩個 seasons;這個節目有很重的批判思考成份,而且非常有趣。早兩天我們兩父子看其中兩集時都捧腹大笑,兒子學到東西之餘,又得到娛樂,更可增進父子情,豈不妙哉?(也不只是父子,昨晚便拉媽媽也跟我們一口氣看了三集。)

以下是其中一集的一節,講瓶裝食水,保證你看得開心(尤其是後半):

20110828

從陶傑論「母校」說起

陶傑連續幾篇文章談論港大百年校慶事件,最近兩篇講到「母校」一詞,其中一篇這樣說:

『畢了業的學生,中國人終身都稱為「母校」,就多了一層血緣和倫理的感情,有沒有發覺,西方人士畢了業,只會自稱校友,也就是 Alumni,並無「母校」,硬要譯做 Chinglish,即 Mother University 之稱?』

另一篇補充說:

『「母校」不是英語名詞,中文本來也沒有。[…]「母校」原來是日本人搗的鬼 --- 清末京師大學堂聘有日本教習,有一位日本教育家宇之吉,從東瀛來到中國,在京師學堂第一屆畢業禮訓話,正式宣播了「母校」這個觀念。』

我看後愕然,難道陶傑連 "alma mater" 這個詞語也不懂?這是拉丁語,不過早為英語吸納,在十七世紀開始已被用來指自己讀過的學校,通常指大學;雖然 "alma mater" 多用於書面或較嚴肅的場合,但絕不算是個艱深的詞語,陶傑放洋多年,怎會不懂?這個拉丁詞語的英語直譯就是 "mother who nourishes",既是指讀過的學校,用中文來說,不就是「母校」了嗎?

當然,如果西方人也有「母校」的觀念,陶傑接著的吹水就很可笑了:

『我們這些是異類:英美大學畢業,不論哈佛劍橋,還是牛津 LSE,只要用英語思維,都是平等的 Alumni,沒有什麼母親呀外婆的這個那樣。留學外國,胸襟廣闊一點。』

我真的不相信陶傑不懂 "alma mater" 這個詞語,也不相信他明知故犯。他犯這個錯,大概只是因為寫文章時被既定立場蒙蔽,為了要說西方較優,為了要指出『中國現代「知識份子」對大學的戀母情結』,竟連一個顯淺的詞語也暫時忘記了。

陳雲在一篇討論同一事件的文章裏,似乎也有類似的一時的障蔽。唐英年在接受訪問時說了 "I think that is completely rubbish that …"古德明認為文法有誤,我則同意 Chris 兄所言 --- 文法不算錯,只是不合慣用法。陳雲也同意「口講 completely rubbish 在文法上可以接受(嚴格應說 complete rubbish)」,但他卻硬是要找出唐英年這句的問題來:

『可是 completely rubbish 一詞,就配錯了: completely 是三音節的詞,rubbish 是兩音節, completely rubbish 的重心, 就在 completely 而 completely 的 complete 是有褒義的聯想的。正確的配詞,是單音節的 sheer rubbish 或雙音節的 utter rubbish,兩者都可,讀音的輕重,配襯好就是。用 sheer rubbishsheer 之後要略停; 用 utter rubbish,則可連珠炮發,不必停頓。』

那些音節甚麼的,不必深究,然而,說「completely complete 是有褒義的聯想的」,則是欲加之罪了。雖然陳雲只是說「有褒義的聯想」而不是說「有褒義」,但只要他一想到 "complete nonsense", "complete idiot", "complete disaster" 等用語,便應該知道連說「有褒義的聯想」也不對。我不相信陳雲未見過這些用語,不過,他聲討唐司長之心既切,這些用語便暫時在腦裏消失了。

20110827

學生問智慧


今天有個學生到我的辦公室來,她這個學期修知識論,是第一次修我的課,對知識論亦一無所知。她問了我一些問題,我盡量答她;我們的交談頗有趣,以下讓我用對話形式寫出。

學生:教授,你今天講 the Gettier problem 講得很有趣,我相信自己大致明白;我來是問你一個也不知道是不是相關的問題。你在堂上講的是「甚麼是知識?」("What is knowledge?"),我想知道你會不會也講「甚麼是智慧?」("What is wisdom?")。

我:如果我可以簡單直接地答你,答案是「不會」。不過,我想反問你,你為何有此一問?

學生:噢,我想是因為我認為知識和智慧有關,或智慧是知識的一種吧。

我:知識和智慧的確有關,因為對某些事情的智慧包含了對那些事情的相關知識,但我不會說智慧是知識的一種 --- 智慧是超越知識的。讓我再問你,假如我講「甚麼是智慧?」,你期望會學到些甚麼?

學生:不就是期望學到甚麼是智慧嗎?

我:哈哈,對,對,讓我這樣問吧,假如我只是分析「智慧」這個概念,或給出一個「智慧」的定義,你會認為足夠嗎?

學生:在你問我之前,我沒有想過,你現在這樣問,我想我會說不足夠。

我:那麼,你期望我還會教你些甚麼呢?

學生:唔,我期望你還會教我怎樣才可得到智慧。

我:這個我可沒有能力教你了!我根本不相信有甚麼得到智慧的方法,一些可以傳授給別人的方法;知識可以教,智慧卻不能教。告訴你一個秘密,其實我沒有甚麼智慧。

學生:哲學不就是愛智(the love of wisdom)嗎?我對哲學有興趣,就是因為我想得到智慧;你是個哲學家,怎會沒有智慧呢?

我:我說我沒有智慧,那不是說我沒有追尋智慧,不是說我不愛智慧。我追尋,但還未得到啊!這個追尋的過程已可以是哲學。哲學只是愛智慧,哲學不是擁有智慧;愛,因此追尋,但追尋卻未必會尋著。

學生:你這個講法很有趣,但老實說,也令我失望,因為那即是說我讀完四年哲學也可能一點智慧也得不著。

我:對,不要說四年,有些哲學家到老死也沒有甚麼智慧,有的只是一大堆的哲學著作。

學生:那麼,你是不會在知識論講智慧的了,不過,你可不可以至少給我一個「智慧」的定義?

我:這個不容易呀!讓我這樣說吧,但不要當這是個定義,當是我約略解釋甚麼是智慧好了 --- 智慧是知道在甚麼時候應該做甚麼事和應該怎樣做,而且不只是知道,還能做到。

學生:但怎樣才知道?怎樣才做到?

我:你是又在問我怎樣才可得到智慧了!我已答了你不知道啊!

學生:哈哈,是的。謝謝。


20110826

教育的效用

同事 P 和另一同事合著的批判思考教科書在同類書中的銷量數一數二(在美國),已出到第十版,P 告訴我他每年從這本書所得的收入高過他的教授薪金!他在大學教批判思考也教了二三十年,可是,有一次我跟他談起批判思考很不容易教得好,他竟說教學生批判思考是徒勞無功的事。我所謂「教得好」是不只令學生明白內容,還訓練他們能夠學以致用,而他說的「徒勞無功」,則主要是指學生即使抽象地明白了,也大多不懂得實際應用,更絕少會應用到自己身上。

P 的最後一點令我想起心理學家 Hank Davis Caveman Logic 一書敘述的一件事。Davis 說很多年前在他教的 Research Methods 課裏(內容包括了批判思考),有個學生成績出眾,經常拿最高分,最後得了個 A;學期完結時,這學生到 Davis 的辦公室道別,多謝教授的指導,接著說:「在你的課裏我學會了在遇到沒有證據的結論、不合邏輯的論證、和對自然現象的超自然解釋時,應該怎樣做。我將你教的應用到課堂的例子和考試裏 --- 你想我怎樣說,我便怎樣說。現在這課完結了,我會重拾自我,回歸我的信仰。」(p.162)她指的信仰當然是宗教信仰,而她說話的意思應該是即使她的信仰沒證據支持、有不合邏輯的地方、和用超自然力量來解釋自然現象,她也照樣接受,不會懷疑。

Davis 對那學生說欣賞她的坦白,不過,像這個學生如此有意識地拒絕將所學的批判思考應用到自己身上的,始終是少數 --- 大多數是沒有意識地這樣做,而且也不止於宗教信仰。

我問 P 既然他認為教學生批判思考是徒勞無功的事,為何會寫那本教科書,他答(而這亦是我預期的答案):「當然是為了錢!」我雖然沒有 P 那麼 cynical,但亦越來越懷疑現在這個方式的批判思考教育到底有多大效用。

如果能由五六年級開始教導學生批判思考,效果應該會好得多,因為小孩子的思想仍充滿彈性,到高中甚至大學才教,恐怕已經太遲了。

20110825

自找麻煩

我那篇批評葉一知的文章,先引來讀者神洲跟我討論,我未必說服到神洲,但在討論中各自澄清了自己的看法,而且態度是互相尊重,那是有益的交流。

因為神洲將他在這裏的留言也貼在葉一知的網誌,我便依樣葫蘆,引致我和葉一知直接討論;起初葉一知有點動氣(人之常情也),不過,討論終於都大團圓結局:葉一知明白我不是針對他,也不是以邏輯權威自居(我事實上不是邏輯專家),只是拿他的一篇文章做例子來說明邏輯應用之難;他沒有一動氣便關了大門甚麼也聽不進,不久便心平氣和繼續討論,最後還多謝我,這是有器量的表現,在網絡討論裏是難得一見的,我很欣賞。

在這個討論過程中,還有一位參與者 LungZeno 君;他先替葉一知辯解,然後嘗試在我的文章裏也找出些問題來。雖然他(她)一開始便用了「邏輯陷阱」這個與論點無關、並可能有影射作用的字眼,我也不以為忤,只集中回應論點。在我和葉一知最後一輪討論中,LungZeno 沒有表達意見,我以為他(她)已盡興已去。

我這想法錯矣!兩天後 LungZeno 在這裏留言,說他(她)在葉一知那邊還有回應,我過去一看,嘩,不得了!回應很長很複雜、牽涉不少邏輯問題呀!這星期是新學期開始,我有很多事務要處理,可是,人家花這麼大的工夫寫這堆東西,我不回豈不是太不尊重了?本來打算過兩天稍為空閒時才回應,但見他(她)寫的前半不那麼複雜,便趁下午的一個小空檔回了前半的主要論點。

LungZeno 將他(她)的回應也貼在另一處,還加上題目。我一看題目,再想到要花時間回那下半,而且全世界可能只有 LungZeno 一人會看,便禁不住覺得這次可算是自找麻煩了。你道那題目是甚麼?正是「剃其頭」也!

20110824

神秘電影

在我家的電影晚會,因為暑假期間 M6 的很多同事都外遊,已中止了兩個多月;新學期剛開始,大家已急不及待,問我電影晚會何時重來。由於我是主人家,新學期第一套電影通常由我來選,這次我搞點新意思,告訴他們會放一套「神秘電影」,還說他們看罷一定會拍掌叫好。我相信他們大多沒看過這套電影,因為電影不算有名,而且是二十多年前的。我們下星期一晚才看,我很好奇他們看後的反應會不會和我預期的一樣。

記得有一次我選了 Clint Eastwood 執導的 Changeling (港譯「換命謊言」),因為不少影評讚好,誰知看罷同事們齊聲喝倒彩,一致認為是劣作;我則認為此片只是平平無奇,未至於劣,同事們的反應如此差,可能是因為期望過高而已。下星期看的這套他們沒有期望,希望沒有這問題吧。

我選的是 1989年的法國電影 Monsieur Hire,講一個孤僻寂寞的中年男人偷窺住在對面的年輕女子,後來被對方發現,摸上他家跟他說話(我不在這裏進一步透露劇情了)。我認為此片探討的問題包括孤獨感、自信心、愛與慾、真情和假意、及人與人之間關係的似有還無。這電影我已看過兩次,非常喜歡,可以重看很多次。

以下是電影的預告片:



順便一提,那男人偷窺時有首「主題曲」(在電影裏是他邊聽唱片邊偷窺;預告片裏聽到的就是這音樂),是勃拉姆斯第一號鋼琴四重奏(op.25)第四樂章其中的一小段;此曲我耳熟能詳,從來沒有將它聯想到偷窺,可是,這段音樂在電影裏卻極之配合偷窺的場面,選曲者可謂眼光獨到(或耳力獨到?)。

20110823

沒有了亞當和夏娃怎辦?

我一向對自由派基督徒的宗教信念很感興趣,想知道他們可以開放到甚麼程度而仍然明確地是基督徒。基督教的自由派並沒有統一的教義或神學,所謂「自由派」,只是相對於保守的基督教派而言:自由派一般尊重科學,不會視《聖經》為絕對無誤,不會堅持基督徒一定要和基督徒結婚,和接受同性戀及性工作者;有些自由派則更「自由」,不相信有地獄,相信所有人最終都會得救,甚至相信連魔鬼也會得救。

然而,這些自由派的基督徒至少要接受基督教教義的一部份,才算是基督徒吧?否則,他們可能只是有神論者,信的不是基督教。那麼,哪些基督教教義是連這些自由派基督徒也要接受的?耶穌是神?三位一體?耶穌被釘十字架為世人贖罪?耶穌死後三天復活?又或者是他們不必接受特定的教義,只須接受其中一些便成?

大多數自由派基督徒都承認物種演化這個事實,並相信進化論與他們的信仰無衝突。我本來也認為「無衝突」一說是對的,但最近和宗教研究系一個同事談到相關的問題,他指出接受進化論的自由派基督徒不能同時相信原罪,因為根據進化論,亞當和夏娃並不存在(人類由猿猴類演化而來,不是有一男一女為祖先);既然沒有亞當和夏娃,就沒有亞當和夏娃在伊甸園犯罪的事;沒有亞當和夏娃犯罪的事,就沒有原罪了。那些自自由派基督徒不接受原罪不就成了嗎?事情可沒這麼簡單,因為假如沒有原罪,為何人人需要耶穌的救贖(包括那些出世不久便死去的嬰兒和以世人標準來說好到無以復加的好人)?假如不是人人需要耶穌的救贖,耶穌釘十字架為了甚麼?

以上的問題我都不知道答案,如果讀者中有自由派基督徒的,不知道可否告訴我你會怎樣回答這些問題?

20110822

知性的刺激

我在這網誌經常批評別人的文章,也許有些讀者會好奇,想知道我怕不怕剃人頭者人亦剃其頭,有朝一日自己的文章也出大錯,被別人批評一番。我的答案是「不怕」。請別誤會,那不是因為我自信心超強,相信自己永遠不會出錯。我不怕,是因為我的心理可能有點不正常,一想像可能有人會嘗試從我的文章裏找錯處,我便覺得很刺激 --- 知性的刺激(intellectual excitement),頭腦會因此更清晰,思考更嚴謹,下筆亦更有力而暢順。

其實,我一向寫文章都想像文章完成後會給一個非常憎恨我的人看,而他會盡全力去找我的錯;這樣想像,為的就是引起那知性的刺激,也希望令文章寫得更好。自從寫了這個網誌,這種想像容易了很多,因為多了一些真實的人以供想像;我不知道這些人事實上會不會很想找到我的錯處,我只是覺得,假如他們這樣想,也算是人之常情吧。

20110821

今天來回駕了五小時車,一家三口往柏克萊去,為的就是跟好友 D 吃午飯;這一頓,卻可能是跟她吃的最後一頓,這一見,也可能是最後的一面。

D 的故事我以前寫過了,不想重述。的丈夫幾年前去世,她患過乳癌,治癒了,後來又得肺癌,過多月前得知癌細胞擴散到腦部,相信她不會捱得多久,恐怕難以超過一年半載。

D 因為在這裏乏人照顧,經濟又拮据,她妹妹便決定接她去洛杉磯的家裏同住,好照顧她善終。過兩星期她便往洛杉磯去,我們得趕在她離開前見她一面。

她的身子很弱,不能駕車,我們便先到她家裏接她,然後到酒樓吃點心,那是她很喜歡吃的東西。在酒樓裏我們和往常見面時一樣談笑甚歡,但大家心底都百感悽惻,不及言表而已!

吃過點心,我們還陪她到隔鄰的超級市場買了好些她喜歡吃的東西,才送她回家。到了她家的樓下,我們跟她拍了幾張照片,沒有甚麼美麗的背景,但大家都覺得這幾張照片是一定要拍的。

因為那裏沒有泊車位,妻子和兒子幫 D 把買的東西拿回家,我要把車駛到街上的泊車位等他們。我以為他們把東西拿上去後,最多十分鐘後便會下來,誰知等了超過半小時還未見人;我只好打電話給妻子,一聽到她的聲音,我就知道她哭過了。

 "I’m going to miss you guys very much",我們也說 "We’re going to miss you too",大家都說得平淡,但那是最真心的話。我們對說也許遲些到洛杉磯探望她,然而,我們都知道,這一別,很可能是永別。

20110820

讀書的四種反應

今天隨手翻閱《近思錄》,讀到以下一條,頗得我心:

「《論語》有讀了後全無事者,有讀了後其中得一兩句喜者,有讀了後知好之者,有讀了後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者。」(〈卷三 致知〉)

這裏是形容讀《論語》後的四種反應,但我認為可以引申到一般對領悟力要求有點高的書去。讓我做點文章,解說一下這四種反應。

1.  全無事者:這是讀不懂,或只明白字句表面的意思,沒有甚麼領會,跟未讀過的分別不大;因此,不但沒有喜歡書的內容,而且也談不上不喜歡。一言以蔽之,是白讀了。

2.  得一兩句喜者:只是部份看得懂,或見樹不見林,跟不到全書的脈絡和大體精神,因而不能掌握書中精要獨到之處;雖然有喜歡的句子或段落,卻隨時是斷章取義,所謂喜歡,也許不過是美麗的誤會。

3.  知好之者:讀懂全書,也掌握了要旨,知道那是一本好書,應該一讀再讀。然而,那欣賞是有距離的欣賞,可說是終隔一層,大底是因為書的內容跟自己的性情或基本觀點有根本的不合。這好比遇上一個自己也認為是理想對象的人,卻沒有愛上對方,只能做朋友。

4.  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者:讀懂了,心領神會,像是給開了竅,以往的一些重要的疑惑消失了,並且觸類旁通,覺得這個世界突然清楚了不少,禁不住有強烈的知性上的喜悅,雖然未必會真的不自覺手舞足蹈,但那心情是差不多了。

第四種反應最難能可貴,我有幸經驗過好幾次。

20110819

邏輯的紙上談兵

學邏輯有點像學武術,理解大致的原則和做基本練習都不太難,難的是應用恰宜。練武,你可以日夜閉門苦練,覺得自己武功高強,誰知一落場實戰,即頻頻反應判斷錯誤,兩三下便應聲倒地。學邏輯亦有類似的情況,可稱之為「邏輯的紙上談兵」。

讓我用葉一知最近的一篇文章做例子。香港新民黨建議要求人大釋法,以解決菲傭居港權問題,由於不少人認為釋法會破壞香港司法獨立,新民黨便提出「司法獨立誠可貴,港人福祉價更高」的口號;葉一知文章批評的,正是這句口號。

葉一知說:『「司法獨立誠可貴,港人福祉價更高」就大有問題,因為一個地方沒有司法獨立,即使有齊其他條件,並不能達至真正的福祉。沒有司法獨立,香港某些特權人士或會有福祉,卻不是全部或絕大部分香港人有福祉。』假如他的文章在此收結,雖然沒有甚麼獨到的見解,但至少不會有邏輯問題;可是,他接著卻提出一個論證,要證明「那句說話能推出矛盾句」:

(1)  沒有司法獨立,社會便沒有福祉(司法獨立是社會福祉的必要條件)。
(2)  放棄司法獨立,可促成社會福祉。
(3)  因此,社會既有福祉也沒有福祉。

我猜想葉一知學過一點邏輯,這裏是嘗試應用 reductio ad absurdum。問題是,從 (1) (2) 並不能推出 (3) ,因為 (1) (2) 都是條件句,論證中沒有其他前提肯定 (1) (2) 的前件(antecedent),便不能在結論裏肯定它們的後件(consequent)。

如果覺得這個解釋太抽象,可以比較以下另一例子。假設我認為宗教信仰令人類不能和平相處,你卻持相反意見,認為要有宗教信仰,人類才能和平相處;如果葉一知的論證沒問題,你便可以效法他,提出一個結構一模一樣的論證,推出一個矛盾句來:

(a)  沒有宗教信仰,人類不能和平相處(宗教信仰是人類和平相處的必要條件)。
(b)  放棄宗教信仰,可促成人類和平相處。
(c)  因此,人類既和平相處也不和平相處。

擴而充之,依照葉一知的邏輯,任何兩個相反的意見,只要能夠用類似以上兩個論證中的條件句來表達,都可以推出一個矛盾句來了!(註)

葉一知對自己的那個論證大概是這樣理解的:從 (1) (2) 可以推出矛盾句 (3),因此,(1) (2) 這兩個前提中必有至少一個為假,(1) 明顯為真,因此,(2) 必為假。其實上,假如他肯定 (1) 為真,已可推出 (2) 為假,因為 (1) 蘊涵「司法獨立是社會福祉的必要條件」,而 (2) 則蘊涵「司法獨立不是社會福祉的必要條件」;撇開論證無效這點不談,(3) 也是多餘的。

當然,同意新民黨立場的人也可以從肯定 (2) 為真,推出 (1) 為假。葉一知在文章的結尾用「心肝脾肺誠可貴,身體健康價更高」(這也是文章的標題)來類比「司法獨立誠可貴,港人福祉價更高」,以「說明」他的論證,其實這個類比只能說明他接受 (1) --- 沒有心肝脾肺,便沒有健康身體,正如沒有司法獨立,社會便沒有福祉。至於接受 (2)  的人,則肯定會用另一個類比,例如「美酒佳餚誠可貴,身體健康價更高」--- 放棄美酒佳餚,可促成身體健康體,正如放棄司法獨立,可促成社會福祉。到頭來,根本甚麼論證也沒有,只是各自表述立場!

一招 reductio ad absurdum,紙上談兵時看來很簡單易學,實際應用起來卻可能會章法大亂。邏輯的紙上談兵永遠比實際應用容易,聽說葉一知是教通識的,不知是否也明白這點?我希望所有通識教師都受過邏輯訓練,而且不是只能依書直說,舉些課本上的例子,還能在討論和寫作時運用得宜,實行身教。這,是不是奢想?


(註)的確,從 "p"  "~p" 可以推出矛盾句 "p & ~p",但這不是葉一知論證的結構。還有,如要從 "p" 之為真推出 "~p" 之為假,也不必繞那個矛盾句的大彎(參看下一段)。

20110818

網上人緣

這網誌寫了一年多,逐漸察覺到我在這虛擬世界的人緣和在現實世界的差不多,就是一般來說都不錯,算容易交上朋友,而且其中欣賞我的也不少;另一方面,也是和現實世界差不多,總是有些人甫一「見我面」(看過我兩三篇文章)便對我很反感,覺得我自以為是、目中無人、口出狂言、不可一世,因此第一次留言便大有來者不善之勢。我相信這是因為我性格鮮明,別人對我也就好惡分明了。

雖說這只是虛擬世界,緣來緣去,可以迅速變化,虛幻難測,隨時是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不必認真,但我在這裏講的既是真心話,流露的既是真性情,別人的反應對我來說始終有點鏡子的作用,不能完全視作兒戲(除非我相信所有反應都是角色扮演)。然而,我亦不會太過認真,對於不友善的留言,我都會盡量只就論點回應,但求自己講得合理,至於我的理能否服人,就不是我所能控制的了。

今天翻看了一些舊文章(特別是那些有很多留言的)和讀者留言,隨便寫點感想而已。

20110817

哲學的哲學

剛讀完 Barry Stroud 的新書 Engagement and Metaphysical Dissatisfaction: Modality and Value,得到極強烈的知性上的滿足,甚至覺得自己的哲學功力因而提高;這種感覺,想來,真是久違了!對上一次是讀 Bernard Williams Truth and Truthfulness: An Essay in Genealogy,那是 2003 年的事,距今已八年矣,這八年間我讀了不少新出版的哲學書,卻沒有一本像這兩本那樣能刺激我如此深入地思考書中討論的問題和讓我吸收到那麼多的洞見。

有些哲學書是寫給哲學家看的,Stroud 這本正屬於這類。我的意思不是這些書都很艱深,沒受過嚴格的哲學訓練便不會看得懂(一般來說是如此,但一個絕頂聰明的人可能不需要甚麼哲學訓練也看得懂),而是這些書中討論的問題是哲學的哲學(the philosophy of philosophy meta-philosophy),要真正處理過哲學問題的人才會明白書中討論的為何是難題及如何會影響我們對哲學的看法。

我讀了哲學不久,便對哲學的哲學有興趣,當年在 Berkeley 決定跟 Stroud 而不是跟更出名的 Davidson 寫博士論文,部份是由於我被 Stroud 在哲學的哲學方面的獨到之見吸引;在他指導期間,也經常和他討論哲學的哲學,對他的看法已掌握得不錯,想不到他十多年後出的這本書,仍然能給我這麼多哲學了解上的驚喜!

我有興趣的其中一個哲學的哲學的問題是 "What kind of perspective does it take to philosophize?" (中文的「討論哲學」和「研究哲學」都不能完全表達 "philosophize" 的意思),以下維根斯坦在 On Certainty 其中一節說的頗能帶出這個問題:

『我跟一個哲學家坐在花園裏,他指著我們不遠處的一棵樹,不斷重複地說:「我知道那是一棵樹。」另外一個人來到花園,聽到哲學家這麼說,我便告訴他:「這傢伙不是瘋了,我們不過是在討論哲學。」』(§467,我的中譯)

是甚麼令這哲學家認為有需要討論他是否知道面前的是一棵樹?假如他不是在討論哲學,卻仍然不斷強調他知道那是一棵樹,別人便可能認為他腦筋有問題了;為何哲學能令他說的變得合理?換了另一個情況,例如花園裏有真樹和非常逼真的假樹,有人指著其中一棵,不斷強調他知道那是一棵樹,別人大概不會認為他腦筋有問題,然而,他卻不是在;這個人說的和上述哲學家說的有甚麼分別?思考這些問題,可以令哲學家更清楚自己在做甚麼。

20110816

天才和天才的作品

張五常在莫札特誕生二百五十周年(即 2006 年)時寫過一篇文章,表達他如何佩服莫札特的天才、如何欣賞這位天才作曲家的作品。他說「莫扎特的作曲天賦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相近的也没有」,這個講法有不少人會贊成,甚至認為那是無庸置疑的 --- 莫札特六歲即能作曲,十一歲寫出他的第一部歌劇,如此天才,誰人能及?我卻要獨排眾議,指出這個講法的問題。

莫扎特作曲天才之早熟,應該是前無古人,後亦難有來者,然而,他的作曲天才是不是最高的,卻很難說。現在我們要判斷莫札特作曲天才之高,只能看他的作品:他年幼時的作品,沒有堪稱偉大的,只能顯示他天才之早熟;他的成熟作品中有很多上乘之作,可是,假如我們拿莫札特的最佳作品跟巴赫或貝多芬的最佳作品比較,孰高孰低,實難定奪(我則肯定會投巴赫和貝多芬的票)。

巴赫和貝多芬都沒有莫札特那麼天才早熟,但我們卻不能否認他們也是天才,而且是大大的天才 --- 不是天才,哪能寫出那些曠古絕今的作品(例如巴赫的《無伴奏大提琴組曲》和貝多芬的《第九交響曲》)?

也許有人會說,莫札特的天才高於貝多芬和巴赫,因為他作曲比他們快很多。就算莫札特作曲真的比巴赫和貝多芬都快,那也不過是他的作曲天才在速度方面較勝,並不表示他的天才全面地較高。假如有個作曲家作曲的速度媲美莫札特,卻只能寫出二三流的作品,我們就不會認為他的天才比巴赫和貝多芬的高了。

張五常說:「在所有古典音樂作曲家中,我對莫扎特有偏愛,認為沒有相近的,而二十年來我選聽莫氏之作多於其他的加起來好幾倍。不是因為我真的懂得古典音樂,而是因為我不懂。莫扎特的音樂不像巴赫或貝多芬,聽者要懂得分析一下,要知道某作品是在說什麼。莫氏的音樂不用懂,只要喜歡聽,其他可以完全不管。」早熟的天才特別吸引人,令人禁不住讚嘆;張五常那句「認為沒有相近的」,可以理解為「認為無出其右」,如果說這個評價可能是受了莫札特是早熟天才這一事實影響,也不是完全沒有道理的。至於他說巴赫或貝多芬的音樂要懂得分析一下才能欣賞,莫札特的則不必,那顯然是偏見,誇張了莫札特作品的渾然天成。巴赫或貝多芬的音樂何嘗不也是「不用懂,只要喜歡聽,其他可以完全不管」?

以下我就貼一首巴赫的作品,相信很多人一聽便會喜歡,不必懂得分析音樂:

20110815

見招,就拆招好嗎?

我在這個網誌批評宗教,當然不是新聞,可是,有些讀者也許有一個錯誤的印象,以為我經常這樣做;到今天為止,網誌文章的總數是大約 580 篇,討論宗教的我都歸類到「怪力亂神」裏,這個類別只有 42 篇文章,佔 7% 而已,絕不算多。如果說我反宗教到狂熱的程度,看來是連那個「熱」字也不恰當;即使「熱」是對了(就說熱心、熱衷於 X 者不一定要經常 X),那個「狂」字也肯定是錯的,因為要非理性才是狂,而我批評宗教從來都是基於理性的要求,批評的內容也只是講求合理,從不謾罵或無的放矢。假如你有本事駁倒我的論點,我一定會認錯,何狂之有呢?(讀者中也有反宗教的,但亦未見有狂者。)

我每次批評宗教,都有特定的論點,無奈的是,不時會有人留言籠統地替宗教辯護,或籠統地批評我的批評,等而下之者,還猜測我的動機和心理,而非反駁那些論點;連受過分析哲學訓練的 willsin,也「熱衷」和「狂熱」不分,說甚麼「在這裡討論宗教的人,也很有做宗教狂熱者的天份」,卻沒有討論我的批評內容,真令我失望!(假如 willsin 在自己的網誌提出一些對佛經的具體看法,還舉例子,和讀者討論,我卻留言說「在這裡討論佛經的人,也很有做解簽佬的天份」,不知他會作何感想?)

上述那些籠統的辯護和批評,我都耳熟能詳,亦與我的特定論點無直接關係,我就拜託拜託那些愛護宗教人士,下一次見我批評宗教時,如想留言,請不要重彈那些籠統的老調了。見招,就拆招好嗎?(Meshi 是個好榜樣!)

20110814

取笑宗教的高手

美國的 stand-up comedians 中,我最喜歡的是 George Carlin1937-2008)。他講笑時的節奏拿捏得妙到毫巔,笑話內容多樣化而言之有物,不過,最重要的是,他講得很好笑 --- 每次看他,我都笑得十分痛快。如果黃子華也算是棟篤笑高手,Carlin 便是超凡入聖了。

Carlin 經常取笑宗教,而且取笑得非常高明;你明知他講得粗枝大葉,沒有甚麼精深的論點,有時甚至誇張得過份,可是,你又會同時覺得他一針見血,一面給他弄得捧腹大笑,一面不住拍案叫絕。

以下他講的這段 "Religion is bullshit",真是經典之作,在 YouTube 看過的人次已超過一千萬:


英文聽力不夠好的讀者,可以參看以下網頁:George Carlin on Religion

20110813

退休於我何有哉?

老婆早兩天跟我談起退休,不是問我何時退休,也不是因為她考慮退休,只不過是她憧憬退休,想和我一起想像退休後的生活,例如搬到哪裏居住(回香港還是留在美國?假如留在美國,會不會搬到一個較繁盛的城市?)、旅遊大計(假定到時不會老殘到不良於行)、日常的康樂活動等等。

老婆雖然只做半工,一星期上班二十小時,可是工作量超重,頗辛苦,工作給她的滿足感又不大,同事中亦有些很「難頂」的,經常令她激氣,所以她心目中的退休生活必然是比繼續工作好。(既然如此,何不立刻「劈炮」?唉,還不是為了錢!雖然即使她不工作我們現在的生活還可以,但她將來便沒有退休金了。此外,萬一兒子「一下唔覺意」給他的夢想大學 MIT 取錄了,卻又拿不到獎學金,我們便需要一大筆錢供他讀書;未雨綢繆,以防萬一,還是繼續工作,盡量儲蓄吧!)

至於我,想也沒想過退休。在美國,假如我工作能力正常,願意繼續工作,無論年紀多大,也沒有人可以強迫我退休。當然,我始終會退休的 --- 身體不好便要退了,腦力不逮亦要退了。然而,假如我在身體仍健康、腦筋還靈活時便退休,我很難想像到時的生活除了不須教書和旅遊頻密一點,會和現在的有甚麼大分別。我相信我還是會花大部份時間做我現在最喜歡做的事:讀書、思考、和寫作(哲學論文和雜文,也許會加上武俠小說)。

對我來說,工作的退休絕不等如知性活動的退休。Cook 八十多歲了,還在寫關於維根斯坦的書,Stroud 也近八十歲了,仍未退休,剛出了一本新書;我不知道自己有沒有他們那麼長命,但那活到老研究到老的精神,我相信自己也是有的。

20110812

契訶夫 • 愛

Yan 在留言裏提到契訶夫,令我記起幾年前迷了好一陣子他的短篇小說,讀之每覺像詩一樣言有盡而意無窮,雖然情節大多平淡(有些甚至可說沒有情節),但總能藉場景、對話、或氣氛牽動我莫名的情緒和無定的聯想。

因為這個回想,讀契訶夫的癮頭便給挑起了一點,於是從書架抽出一本他的短篇集,重看了一個題為〈關於愛〉("On Love")的故事。內容普通不過,可說老套,只是講一個男人和一個有夫之婦的無言、無行動的愛。結局是女人精神崩潰,要到療養院長住,兩人在火車上互訴衷情、擁抱淚別,以後也再沒有見面。這故事不是作者直接敘述,而是透過男主角很多年後在一個非常隨意的場合自述,大有「只是當時已惘然」的味道。

讀畢,感覺很是契訶夫,不禁惆悵了一會。這個短篇裏有兩段說話我特別喜歡,試譯如下:

『關於愛這個題目,到目前為止只有一句說話是無可置疑的,那就是「愛是世上最美妙的東西」,其他講及愛的文字或說話都是不完整和不能作定論的,不外乎是一串沒有答案的問題。對於某一段愛情,我們可以如此這般解釋,但那解釋卻不適用於其他的例子;照我看最好的做法是因應個別的情況來了解,而不必尋求一些普遍的解釋。正如醫生說,要對症下藥。』(如果你熟悉維根斯坦後期的哲學,很容易從這幾句說話聯想到《哲學研究》裏的某些段落。)

『不知這是幸運還是不幸,我們的生命裏沒有任何東西是不會遲早完結的。』

20110811

與 Cook 談宗教

早幾天約了 John Cook 吃午飯,上一次見他,已是五六個月前的事了,老人家見了我,似乎非常高興,滔滔不絕的,還頗有胃口,點了一客大大的吞拿魚三文治,更有興致來一杯巨型的 margarita;我午餐很少喝有酒精的飲品(因為不想影響下午的工作能力),但為免 Cook 獨飲沒趣,便也點了杯一模一樣的,和他邊吃、邊飲、邊談。

除了照例討論維根斯坦的哲學,這次我們還談到宗教;Cook 對宗教的看法和我的很接近,談起來自然投契。有趣的是,幾年前我跟論文導師 Barry Stroud 吃晚飯,也談起宗教,Cook 這天說的和 Stroud 當日說的有一點幾乎如出一轍!

Stroud Cook 都表示不明白為甚麼有些學識和思考能力都異常高超的哲學家會接受一些他們不能有力地辯護的宗教信念(例如耶穌是神、釘十字架為人類贖罪、死後三天復活等等),而且有時明明是他們「死雞撐飯蓋」(這當然不是 Stroud Cook 的用語),也照樣理直氣壯似的,彷彿是一去到這些宗教信念,他們便不像往常般那麼有能力、那麼講道理了。Cook  "unshakable" 來形容這些哲學家的宗教信念,Stroud 則說 "Perhaps they think they just know"(「也許他們認為自己就是知道(那些信念是真的)」)。我也有同樣的疑惑。

Cook 提出的另一點我也十分認同,那就是當你批評宗教時,最討厭的反應是說你的批評是由於你不了解宗教的「深度」或「深層意義」,然而,假如你追問那「深度」或「深層意義」指甚麼時,對方又說不出個所以然來,或者只是說因為你旁觀者而非參與者,缺乏了解的條件,但那些了解的條件是甚麼,那又是無法解釋清楚的了

Cook(和 Stroud)說的,在我耳中是梵音妙諦,換著是個有宗教信仰的,恐怕會大為反感,討論下去隨時會不歡而散。

20110809

哲學的末流?

早兩天談及的李天命訪問裏,還有一段說話值得討論。學生問李天命會不會開課講生死問題,他這樣答:

『課是不會開的了,生死問題很奇怪,比較適宜像我們現在這樣談  ---  一群談得來的人,在路向或性情上有一定程度的相近,不一定要在某個頂定的場合中,即興的,卻可以說得很深入。生死問題,即是關於人生意義和面對死亡的問題, 是要在諸如此類的場合才適宜說的,堂上開課不大適宜。事實上,原初哲學最主要的形式是對話,那些學究式的著作根本是末流。不論是東方的孔子還是西方的蘇格拉底,他們的哲學都是在實際生活中以對話的形式講出來的,我認為這是最適當的講授形式。』

李天命在這裏看來只是輕輕鬆鬆地回答學生的提問,以下我不會字斟句酌,只是討論他的大意,甚至借題發揮一下。

生死和人生意義的問題比較容易就著個人的經歷和處境來考慮,有 personal concern,這可能會令人覺得討論這些問題適宜面對面(而非單向地寫文章論述);此外,與談得來或性情路向相近的人討論這些可視為 personal 的問題,的確比較容易暢所欲言,假如因此而談得深入,亦屬自然。然而,是否一定要用這個形式來討論才可深入?那也未必。Stanford Series in Philosophy 裏有一本文集叫 The Metaphysics of Death,你看看其中一些寫得較好的文章(例如 Thomas Nagel, Bernard Williams, Jeff McMahan 的),便知道即使是死亡問題,單向論述式的討論也可以是非常深入的。

李天命說「原初哲學最主要的形式是對話」,那是對的,然而,他將哲學對話和「學究式的著作」對比,並指後者為哲學的末流,卻容易令人誤解,以為凡是單向論述式的哲學著作都是學究式的,都是哲學的末流 --- 假若真的如此,那麼西方哲學史裏豈非盡是些末流的東西?李天命自己亦有單向論述式的著作,那豈非也是哲學的末流?

因此,李天命的意思應該只是說單向論述式的哲學著作中,學究式的便是末流;但怎樣才算是學究式的,那又是另一個問題了。「學究式」是不是指仔細小心的概念分析和語理分析?如果是,那麼李天命自己的一些著作也相當學究式啊!如果不是,我們大概又要將分析劃分為「仔細恰宜和「繁瑣無當兩類了 --- 繁瑣無當的分析才是學究式的。

可是,仍有一個問題:怎樣的分析才算是繁瑣無當呢?這可不能只看分析的複雜程度,而要將分析放在一個哲學研究的脈絡裏,看它是否有作用;即使有作用,也還須評價那個哲學研究是否重要;要評價一個哲學研究是否重要,則要 

總之,「XX 是哲學的末流」這樣的說話很容易講,但要搞清楚是甚麼意思和要有理據支持,便須對哲學問題有深入的了解,並具備哲學史的識見,更要做到當局者而不迷,殊不容易!

20110808

紅樓點滴

本來打算在暑期內讀完《紅樓夢》,現在只剩兩星期便是新學期,我卻只看到第二十四回,已肯定計劃失敗了。整個七月我的大部份時間都花在校對和做索引上,那是沒有預計的(為何會那樣,在此不贅),因此,暑期的一些計劃給打亂了,讀《紅樓夢》是其一。不過,即使不能在暑期內完成,我相信這次是不會半途而廢的,因為讀到二十多回時,已沒有頭十回那麼悶,甚至讀出一點興味來,有繼續讀下去的動力。

像第二十三回結尾寫林黛玉聽到戲子演習《牡丹亭》時的反應,我便讀得津津有味,尤其是以下這幾句:

『又側耳時,只聽唱道:「則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林黛玉聽了這兩句,不覺心動神搖。又聽道:「你在幽閨自憐…」等句,越發如醉如痴,站立不住,便一蹲身坐在一塊山子石上,細嚼「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八個字的滋味。忽又想起前日見古人詩中有「水流花謝兩無情」之句,再詞中又有「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之句,又兼方才所見《西廂記》中「花落水流紅,閑愁萬種」之句,都一時想起來,湊聚在一處。仔細忖度,不覺心痛神痴,眼中落淚。』

這是寫文字的力量(例如《牡丹亭》和那幾句詩詞),也是寫有些人對文字的反應特別強、特別敏感(例如林黛玉)。我是個文字癡,對文字的敏感程度,應可與林黛玉的相比;林黛玉對曲詞反應強烈,我則對描寫林黛玉對曲詞反應強烈的文字反應強烈,真有趣;想到我的反應可說是 second-order 的,更覺有趣。

我一向都知道《紅樓夢》裏有性愛的描述,也記得第六回的「賈寶玉初試雲雨情」,可是,這次多看了十多回,才看到一些相當直接的性愛描述,例如寫秦鐘和智能兒鬼混,竟有「這裏剛才入港」之句;寫賈璉和鳳姐分睡,說他「獨寢了兩夜,便十分難熬,便暫將小廝們內有清俊的選來出火」,「出火」二字,可真露骨。

另外一點以前不清楚的,就是賈寶玉的年齡,我一直以為他是個十六七歲的翩翩佳公子,這次看到第二十三回,才知道他不過只有十二三歲;十二三歲便「強拉襲人同領警幻所訓之事」,在當時不知算不算早熟?寫到這裏,看到兒子走過,不禁怵然一驚:他已不是我以為的那麼小了 --- 他比賈寶玉還大一歲!

20110807

論難懂

這篇文章說的「難懂」,只是指文字,而且限於議論式的。有位後輩問我「難懂」是甚麼意思和有沒有客觀的標準,這兩個問題我都會試答;不過,我認為他更有興趣、卻沒有問的是另一個問題:「難懂」可以用來指責別人的文字,這種指責要符合甚麼條件才合理?這問題我亦會試答。

「難懂」是個含混的詞,沒有精確的應用界線,有些情況說「算難懂吧」可以,說「不算難懂」也可以。因此,要解釋「難懂」的意思,我們不應追求準確的應用界線,只要解釋能幫助我們明白何謂「難懂」便成了。

假設 R 是某讀者而 X 是他閱讀的文字,我認為如果以下的情況發生了,對於 R 來說便是難懂的:

(1)    R 閱讀的速度,跟他平時閱讀而明白這種(或類似的)內容時的速度大致一樣,甚至稍慢一點。
(2)    R 閱讀 X 時,相當頻密地弄不清楚句子與句子、段落與段落在概念和邏輯上的關係。
(3)    R 讀完 X 後,完全說不出全文最主要的論點是甚麼,連一兩句簡單的也說不出。

我相信 (1)-(3) 不但解釋了「難懂」的意思,而且也提供了一些客觀的標準 --- 無論 R 是誰,X 是甚麼,只要符合了 (1)-(3),對於 R 來說便是難懂的,這不取決於 R 自己是否覺得 X 難懂,所以不是主觀的。

寫出來的東西難懂,不一定是作者的錯,否則康德寫了《純粹理性批判》,便是大錯特錯了!用「難懂」來指責作者 A 寫的 X 時,要指責得合理,我認為也要符合一些條件:

(a)   A 的文字有一個大致特定的讀者群。
(b)   A 知道 (a)
(c)    X 對這個讀者群裏的大部份讀者來說是難懂的。
(d)   A 知道 (c)
(e)   X 的內容也可以用 來表達。
(f)     對這個讀者群裏的大部份讀者來說不會難懂。
(g)   A 有能力(或有辦法)寫出 Y
(h)   A 知道 (e)(f)、和 (g)

這篇文章有點急就,希望我的讀者不會符合 (1)-(3),也希望文章沒有符合 (a)-(h)

20110806

李天命的狂言?

無意中看到〈與李天命論盡人生 --- 座談會紀錄〉,相信是一個陳年的訪問,不過,其中的一問一答(學生問,李天命答),我認為仍值得談一談。我假設這是真實的紀錄,以前也聽聞李天命說過類似的話,然而,我以下的論點主要是針對說話的內容,而不是李天命這個人(即使不是他說的,也不會影響我的論點)。

『問:你每次開邏輯課和思考方法的課都會在班上說,誰只要能夠在思考上駁倒你,只消僅僅駁倒一個論點,你就給他A的嗎?是不是真的從沒有人能夠在思考上駁倒你?

答:事實如此。知識性的問題,無論你多肯定,也有不覺弄錯的可能,但純思考性的問題,只要你頭腦夠鋒利,對與錯你是心知肚明的,例如在數學上,邏輯上,學生問老師某個證明對不對,那表示他並不徹底了解那個證明,否則他自己必定知道對不對。』

李天命的回答算不算口出狂言?這要就三個關鍵字眼來說:「沒有人」、「思考上」、和「駁倒」。

如果「沒有人」只是指沒有學生,「思考上」只限於他在邏輯和思考方法課上會講授的東西,而「駁倒」的意思是證明他在講授的東西上犯了邏輯錯誤,那麼,他的回答絕不算是狂言 --- 任何能力夠得上而備課充足的邏輯導師也可以這樣說。

可是,如果「沒有人」是指沒有任何人(即使是當世頂尖的哲學家),「思考上」包括任何的哲學討論,而「駁倒」的意思是指出他在哲學分析、論證、或理論裏犯了錯,那麼,他的回答便是狂言了,而且狂得很。只要看看哲學史,便知道就算是大哲學家也會在思考上出錯,例如笛卡兒認為自己解決了在《沉思錄》第一篇裏提出的懷疑論,但其他哲學家都同意他的論證是無效的。作為哲學家,李天命根本不能和笛卡兒相提並論,假如他真的認為在哲學思考上沒有人能夠指出他有錯(因為他不會有錯),那不是太狂妄了嗎?

以上是兩個極端的理解,也可中間落墨:「沒有人」是指到目前為止沒有人(註),「思考上」只是就他的著作和演講而言,而「駁倒」的意思是實際上說明了他在這些著作或演講裏犯了甚麼錯。據這理解,如果他寫過和講過的至少有一些是高深的哲學,那麼他的口氣仍相當大(但他說的可以是事實);如果他沒有寫過或講過甚麼高深的哲學,他這樣說便不算狂妄了(正如我只打過一次架,嬴了,也可以說自己打架未敗過)。


(註)這裏強調「從沒有人能夠」的「從」字,上面兩個理解則著眼於「能夠」二字。

20110805

扮謙虛的痛苦

有一種人,挺不痛快的,就是心裏自視頗高,卻滿口謙遜之辭,希望別人欣賞自己之餘,又不會覺得自己驕傲。這種人,以我接觸過的人而言,是中國人多於歐美人士,而其中又以讀書人居多。對於這種人來說,最理想的形象是謙謙君子,但問題是,他們不是真正的謙謙君子,卻又想有謙謙君子的形象。

真正的謙謙君子接受孔子說的「如有周公之才之美,使驕且吝,其餘不足觀也已」,同時還做到「人不知而不慍」,因此,他們不但不會自以為高明,就是有自知的長處而不為人賞識,也能泰然自若。

那種只求有謙謙君子形象的人則不同了,他們自以為有過人之能(例如博學、有文才、思考力強),可是,人不知時,他們是會慍的。要有謙謙君子的形象,便不可以令人覺得露才揚己,但不露不揚,別人又怎有機會欣賞自己呢?他們的痛苦就在於此了:一方面要想方設法讓人知道自己了得,另一方面要保有謙謙君子的形象,但要拿捏得恰到好處卻又不容易,太過,便會被人指不夠謙虛,不及,則沒有令人佩服的效果;有時露得著跡了一點,事後會懊悔,恐怕謙謙君子的形象受損,有時太不著跡以致被人忽略,也會後悔,覺得錯失了一個被人讚賞的機會。說話寫文章這麼多思前想後,你說痛苦不痛苦?

這種人與其如此閃閃縮縮、諸多顧慮,倒不如坦白表達對自己的評價,痛痛快快說話寫文章,口出狂言也無妨,做人會快活一點;畢竟,那麼著意他們是否謙謙君子的,恐怕只有他們自己。

20110804

哪一首是詩?

「甚麼是詩?」這問題跟「甚麼是哲學?」一樣難答,查字典當然可以找到一些定義,但對於了解甚麼是詩或甚麼是哲學幫助不大,因為這些定義都不會詳盡深入,也容易找到反證。我見到一首作品,通常很容易判斷那是不是詩,正如我看到一篇文章或一本書,也通常很容易判斷那是不是哲學,可是,要我解釋為何有那判斷,我便未必能夠講清楚了。

像以下這幾句(我寫的),雖然可以叫做「打油詩」,我卻不認為是真正的詩:

阿仔有把小提琴
奏起樂來似低吟
一曲勾起往日夢
抬頭已是夜深沉

以下幾句寫相近的內容(也是我寫的),不押韻,句子字數不整齊,像是分行散文,我卻認為是詩:

兒子的小提琴
漸漸懂得唱人的歌
這一曲,像少年的夢
讓我在時間裏消失
不知道,夜色已悄然
飄進提琴的音箱了

為何有此判斷?我只能說第二首有詩意,第一首則一點也沒有。然而,這不是一個令人滿意的解釋,因為解釋裏用了「詩意」這個概念 --- 如果你不明白怎樣才算詩,自然也不明白怎樣才算有詩意了。還有,假如你堅持認為那首打油詩才是詩,恐怕我也沒有辦法說服你,只好說你和我對詩的理解非常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