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0226

不爭的愛


今天翻看王邦雄的《老子道德經的現代解讀》(吉林出版集團,2011),讀到他闡釋第八章結尾的「夫唯不爭,故無尤」,第一個判斷是作者借題發揮,但想深一層,既然他寫的是「現代解讀」,這樣借題發揮亦無不可:

就因為不與萬物爭,所以萬物也就無怨尤。人間恩怨交錯,愛恨糾纏,就在用最高貴的愛,跟自己所愛的人爭,看誰比較愛誰,看誰比較辜負誰,「愛」成了「爭」的利器,此所以人間相愛的人,彼此傷害最深。不執著,愛不會成為自我的負累,也不會造成對方的壓力,傷痛就此遠離,何止無怨尤,根本就可以修成正果了。(p.33)

《道德經》第八章講「上善若水」的「不爭」之道,全章大意不難理解,是《道德經》中較易懂的一章。然而,個別字句還是大可斟酌,例如「故無尤」的「尤」意思是「過失」還是「怨恨」?是誰的「無尤」?王弼注說「言人皆應於治道也」,即「不爭」的治道令人民沒有怨尤,與《河上公章句》說的「故天下無有怨尤」意思差不多;然而,如果「不爭」不特別指治道,而是指一般的人生態度,那麼,「不爭」與「無尤」就不一定有主客之別,可以指同一人,例如我不爭,我便無尤。

在王邦雄的「現代解讀」中,「不爭」與「無尤」卻必須是雙方的:我和我所愛的人都不爭,於是我和她都不會對對方有怨尤。假如只是一方不爭,另一方 --- 爭的一方 --- 先有怨尤,然後怨尤遲早感染不爭的一方,結果是互怨;如果雙方怨恨深化,不分手就是活受罪。

王邦雄說的愛情裏的「爭」,是「爭」誰更愛誰,可是,這是一種十分奇怪的「爭」,因為「勝」了的一方即使有勝利的滿足感 (「我愛你更深呀!」),也同時覺得很不好受 (「你愛我不夠深啊!」) 。其實,這個在「爭勝」中得到的「我愛你更深」的判斷,恐怕是自我推翻 (self-refuting) :如果你真的愛對方,便會想對方好,而「得到較多的愛」比「得到較少的愛」好,可是,你卻沒有因為對方得到較多的愛 (因為你愛他更深) 而替他高興,那便證明你愛他不夠深,甚至不是真的愛他!愛的「爭勝」,歸根結底不過是自我中心的表現 --- 你在意的,只是自己得到的愛有多少。

愛情還有一種等而下之的「爭」,就是在某 (些) 方面和所愛的人比較,例如樣貌、智力、學識、學歷、名氣、成就、財富,勝過對方則沾沾自喜,遜過對方則不是味兒。這樣的爭勝之心是個計時炸彈:如果對方忽然「反敗為勝」,在你著意比較的那個方面超越了你,令你非常難受,你便未必忍受得了跟他繼續在一起;另一個可能是你一直「高高在上」,久而久之便開始看不起對方,當初他吸引你的特點也 (因而) 逐漸失去魔力,這應該是關係終結的時候了。

夫唯不爭,故無尤,方是真愛。

20170219

「濠梁對話」試釋


阿捷〈【子非魚安知魚之樂】莊子與惠子誰辯贏〉一文令我想到自己的網誌雖以「魚之樂」為名,但我卻從未討論過莊子和惠子關於「魚之樂」的這段著名的對話;今天有興致,試釋之。我的理解跟阿捷的大相逕庭,同一段文字容許如此不同的解讀,並不是出奇的事,也許更顯這段文字有趣。

原文如下:

莊子與惠子游於濠梁之上。莊子曰:「鯈魚出游從容,是魚之樂也。」惠子曰︰「子非魚,安知魚之樂?」莊子曰:「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魚之樂?」惠子曰「我非子,固不知子矣;子固非魚也,子之不知魚之樂,全矣!」莊子曰:「請循其本。子曰汝安知魚樂云者,既已知吾知之而問我。我知之濠上也。」(《莊子•秋水》)

這段文字一般稱為「濠梁之辯」,不少人討論這段文字時總要判斷莊子和惠子誰勝誰負,但我認為莊子根本無意跟惠子辯論,如果讀者著眼於「辯」,反而容易錯失要旨;因此,我在上文稱這段文字為「對話」而非「辯論」。

先看惠子「安知魚之樂?」這一問,很多人理解為「怎知道魚是快樂的?」,可是,從問題的構詞看 (是「安知魚之樂?」而不是「安知魚樂否?」或「安知魚樂乎?」),惠子的意思應該是「如何知道魚的快樂是怎樣的?」或「怎會明白魚的快樂?」。這一點很重要,因為莊子最後說的「請循其本」和「已知吾知之」,都是指魚的快樂狀態。

莊子反問惠子「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魚之樂?」,並不是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給對方一個辯論的難題,而是提醒惠子:「雖然你不是我,但你對我亦有所知,有所了解;假如不是我就對我一無所知,那麼,你亦不會知道我不明白魚的快樂。」

誰知惠子好辯,竟然回應說:「我不是你,雖未至於對你一無所知,其實是不了解你的;正如你不是魚,不會明白魚的快樂,而且那是徹底的不明白 (「全矣」) !」有些人認為惠子是自相矛盾,一方面說不知道莊子不明白魚的快樂,另一方面又說知道莊子不明白魚的快樂;這理解是不對的,因為惠子說的是「固不知子矣」,而不是「固不知子之不知魚之樂矣」--- 他可以在很多方面不知莊子,卻仍然知道莊子不明白魚的快樂。

莊子這時終於按捺不住,制止惠子繼續執一偏而作無謂的爭辯,要求他「循其本」,即是對有關了解 --- 莊子對「魚之樂」的了解 ---- 追本溯源。「子曰汝安知魚樂云者,既已知吾知之而問我」這兩句,是莊子直斥惠子好辯之不是,說他「安知魚之樂?」一問是多餘的 (「云者」二字表達了不耐煩的語氣) ,因為他根本就知道莊子明白魚的快樂。

莊子說的「我知之濠上也」,並不是惠子不知道的、要莊子告訴他才知道;這是兩人都明白的道理,亦即是「循其本」的「本」:莊子對「魚之樂」的了解,就是「出游從容」,這是魚的快樂狀態,是莊子在濠上見到的,惠子也見到,亦見到莊子見到。當然,「出游從容是魚的快樂狀態」這個了解,不可以只見過一次「魚之樂」便有;這個了解的「本」,在於對魚的觀察和有關魚的語言運用之相互影響,一旦形成這種了解,便可以對魚有更豐富的描述。

20170215

《甜味人間》裏的人生意義

【內含劇透】

早幾天在家裏看了去年上映的日本電影《甜味人間》,看時哭了兩次,其實電影本身並不煽情,只是感人,但我看電影看到感人處容易落淚 (如果是煽情的就更不在話下了),自小就是這樣。看罷,沒有多想那甜味,卻久久不能忘懷人間。



千太郎因犯事而欠豆沙包店東主的債,以主持店務的工作還債,日復一日早起製造和售賣豆沙包,不知何年何月才可還清欠的錢。可是,這工作單調沉悶,他自己也不愛甜食,從沒吃完一個豆沙包。千太郎是一個對生活死了心的人,全身散發一股消沉之氣;他對自己的生命絕望,雖然身在人間,心卻孤絕。

素未謀面的老太太德江毛遂自薦當幫工,千太郎起初拒絕,但嚐過德江自製的豆沙後,改變主意,因為那豆沙異常美味,連他這個不愛甜食的人也愛吃 --- 終於生平第一次吃了一整個豆沙包。德江每天大清早便到店子煮豆沙,要花數小時才煮好,店子改用她造的豆沙後,其門如市,每天未開舖便有一條長龍等候買豆沙包。

千太郎留意到德江的手指變形扭曲,但沒有多問,原來德江年青時曾患麻瘋,從此便住在痲瘋病院,大部份時間與外界隔絕。德江曾患麻瘋的消息終於傳開,美味的豆沙包很快便無人問津,千太郎被逼讓德江離去 ...

德江和千太郎形成強烈的對比:德江被逼與人隔絕,但在痲瘋病院裏自有一個人間,後來也主動走進病院以外的人間;千太郎身在人間,心卻不在,自我隔絕,實際上是孑然一人。其實德江是因為留意到千太郎的憂傷孤獨,才主動接觸他;一個被人厭棄隔絕的人,將一個自我隔絕的人帶回人間,這有點反諷意味,卻也顯出人與人之間連結的種種可能 --- 人間之為人間,正在於此。

電影中的另一個主要角色少女若菜也是在人間失落,生活沒有方向,和母親的關係疏離,沒有要好的同學,養著一隻金絲雀作伴,向牠說話。若菜雖然沒有千太郎的憂傷,但孤獨感相若,最後也是由於和德江及千太郎建立了關係,她的人間失落感才逐漸減弱,生命才變得有動力。

簡言之,這齣電影講的是 human connections,點出了人生的意義要在 human connections 裏追尋。德江老太太在煮豆沙的過程中也見到生命的意義,因為她不但將整個身心都放進製作的過程中,用心於每一個細節,甚至和紅豆說話,而且那些紅豆和豆沙把她和其他人連結起來,令她在人間有一個獨特的位置。

電影結尾時,千太郎仍然是賣豆沙包 (他學會了德江的豆沙製法),但不是困在小店,而是在人多的公園裏 --- 在此「人間」,他面露笑容,雙眼流露出生命的活力。

20170207

名校情意結


我太太常看韓劇,據她從這些劇集所得的印象,韓國人特別崇拜哈佛大學和麻省理工學院,從這兩所學府畢業的韓國留學生回國後像頭上有光環,在很多方面都有絕大優勢。為甚麼是哈佛和麻省理工而不是其他名校呢?我不知道;其實,即使我太太這個從看韓劇而來的印象並不準確,至少韓國人也和中國人、台灣人、印度人、新加坡人 (和香港人?) 一樣,非常崇拜英美某些名校,而且不出哈佛、耶魯、牛津、劍橋、史丹福、麻省理工、普林斯頓這幾間,有些可能會包括柏克萊和哥倫比亞,但連其他長春藤名校如康奈爾大學和布朗大學,也夠不上成為崇拜的對象。

這不外是將名牌大學再分等級,總是要標示出比「好」和「很好」還要好的級數,只有極少數才稱得上是「最好的」或「最頂尖的」。問題是,為何要分別出「最頂尖」的呢?我認為這樣做能滿足分級者的一些心理需要,雖然他們不是有意識地要滿足這些心理需要,而且視哪幾間大學為「最頂尖名校」或「真正的名校」,也不是他們可以隨意決定的,有不少外在因素。

很多人有膜拜或崇拜的心理需要,透過崇拜對象而得到存在感或生命的秩序感;他們膜拜鬼神、崇拜名人或傑出人士,名牌大學也成為崇拜對象。然而,崇拜對象不可以太多,否則分散了崇拜的專注力,所得的崇拜感因而減弱 (比較:滿天神佛都拜的人,比起只崇拜耶和華的人,崇拜感一定弱很多) ,崇拜的心理需要便較難得到滿足。因此,雖然稱得上是名校的英美大學有數十間,被人崇拜為「最頂尖的」名校通常在十間以下;有些人甚至只是崇拜三數間名牌大學,例如只崇拜哈佛和麻省理工,對於事實上不遜於這兩間大學的耶魯和加州理工,也視為「次一級」。

另一個心理需要是貶低別人或減輕自卑感 (很多時候這兩者是一事之兩面)。對,我的意思是,崇拜極少數「最頂尖的」名校,能讓人透過貶低別人來減輕自卑感;這個說法聽來奇怪,箇中道理其實不難理解。例如有些人開口閉口牛津劍橋,但他們自己可不是牛津劍橋的畢業生,連「次一級」的倫敦帝國學院或倫敦政經學院也沒讀過;可是,面對這些「次一級」名校的畢業生,他們本來有點自卑感,但可以用「到底不是牛津劍橋」來令自己好過些。當然,不是人人都會有這種自卑感,正如不是人人都崇拜少數「最頂尖的」名校。

為甚麼亞洲人崇拜的名牌大學大都是英美的?這說來話長,簡略言之,一來是因為英語不但是亞洲的主要外語,而且逐漸成為世界語言,二來是因為世界大學的排名向來都偏好英美大學,連歐洲一些歷史悠久、學術超卓的著名大學排名都不高 (這些排名大多很可笑,例如我見過一個排名竟將香港大學排得高過柏克萊加大!)。其實,就算是英美,很多一流名校都不為亞洲人熟悉,例如我有朋友連聖母大學 (University of Notre Dame) 也沒聽過,可說是孤陋寡聞了。

20170204

陶傑妄論加州大學


香港專欄作家陶傑評論聖地牙哥加州大學 (UC San Diego) 邀請達賴喇嘛在今年的畢業禮致辭一事,一貫地大放厥詞;他平日的胡說八道我已沒興趣批評,但這次涉及我很有歸屬感的加州大學,便不得不戳破其謬論,以正視聽。

陶傑文章的第一段已不盡不實:

狂人上台做總統,奧巴馬說的Change,真的來了,加州聖地牙哥分校,竟然邀請西藏達賴喇嘛主持畢業禮,引致校內四千五百名中國留學生,即刻如見鬼魅,憤怒抗議。

首先,達賴喇嘛不是獲邀「主持畢業禮」,而是獲邀在畢業禮致辭,這樣的演講通常是十五至二十分鐘,畢業禮的其他事宜與他無關。對於達賴喇嘛獲邀在美國著名大學的畢業禮致辭,陶傑也未免太大驚小怪了 --- 達賴喇嘛早於1998年已在埃默里大學 (Emory University) 的畢業禮致辭,最近的一次是在杜蘭大學 (Tulane University),那是2013年。至於說「引致校內四千五百名中國留學生,即刻如見鬼魅,憤怒抗議」,也很誤導,說不定會令陶傑的忠實擁躉幻想有幾千「強國」留學生高舉橫額在聖地牙哥加州大學校園內叫囂抗議;所謂「憤怒抗議」,不過是中國留學生組織發出聲明反對邀請,沒有其他抗議行動,而且發出聲明的學生組織是否能代表大多數中國留學生,亦成疑問。

他接著說的就更為可笑了:

由市場學來看,這家加州大學的中國留學生有四千五百人之眾,以每位繳交學費每年三萬美金計算,大學從中國人身上共賺入一億三千多萬元。許多人知道,美國許多州立大學都很商業化,加州大學面臨太平洋,尤其會做生意,顧客的情緒是要照顧的,你不會向一群阿拉伯人推銷豬肉,所以加州大學請來達賴喇嘛,極不明智。

是否有錢賺,要計成本的,即使收留學生可以賺錢,也不可能將學費全數計入「賺」內呀!加州大學的留學生學費其實不是每年三萬美元,而是約四萬美元;收四萬美元一位學生的確有錢賺,因為現在加州大學每年花在一位學生身上的金額已少於二萬美元,可是,聖地牙哥加州大學從留學生學費所得的收入,比起該校每年接近五十億美元的開支,可說是小巫見大巫。此外,留學生中的研究生,大部份是幾乎免學費的 (我在柏克萊加州大學讀研究院時,每年都只是繳費數百美元)。這算是「很商業化」嗎?

那「中國留學生有四千五百人之眾」一句,也屬可疑,因為聖地牙哥加州大學的留學生只有五千多,難道八九成來自中國?陶傑說「一家加州分校,竟有四千五百名中國人,數字也極為驚嚇,應該佔了全校學生至少三成」,也是一味靠估;就算他說的中國留學生數目準確,聖地牙哥加州大學有三萬多學生,四千五百不過是一成多而已。

陶傑說「加州各分校水準,大家都知道參差不齊」,那沒說錯,可是,接著那句的「真正的名校柏克萊」一語,卻顯出他根本不熟悉加州大學。除了柏克萊,洛杉磯加州大學也是舉世知名的大學;聖地牙哥加州大學也算名校,在一些世界大學排名排在二十名之內;就是聖塔芭芭 (Santa Barbara)、歐文 (Irvine)、戴維斯 (Davis) 等國際聲譽沒那麼高的分校,學術研究的表現也十分出色 --- 聖塔芭芭加州大學就有六位諾貝爾獎得主

我知道、我知道,陶傑的粉絲會說這些事實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點出了「強國人」的橫蠻無理。其實,這些讀者得到的不過是心理滿足,只要這種讀者的數量足夠,陶傑還是會一星期幾天重重複複寫中國人怎樣怎樣的垃圾文章。說到「事實不重要」,我立刻聯想到 Kellyanne Conway 說的 "alternative facts",真係火都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