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1028

那次馮睎乾在坪石邨訪問我



這已是差不多四年前的事,昨天忽然記起,想及其中細節,有不少感觸,覺得值得寫出來,留個記錄。

2019 年 1 月,內子和我先到長沙旅遊,然後到香港,幾天後與多位大學同學飛到台南玩了幾天,返回香港後又留了幾天,全程約二十天,玩得很開心。到台南前,與馮睎乾夫婦及郭梓祺吃晚飯(記得還有見山書店的 Sharon);然後馮睎乾說想訪問我,是替《蘋果日報》做的訪問,會出文章。我爽快答應了,儘管心裏想我不太值得訪問,因為對我有興趣的讀者實在不會多。

由於訪問要拍照,我提議坪石邨為訪問地點;那是我由小學四年級開始,居住到二十多歲的地方,對我的性情和興趣發展都有莫大影響(那裏的公共圖書館是其中一個大影響)。以坪石邨作為我的香港背景,是十分合適的。

到了訪問那天,除了馮睎乾,還有攝影師;好像還有另一位負責錄影,但我的記憶已模糊,不肯定。我特別記得有專業攝影師,因為我要擺姿勢配合他拍照。其中幾張,攝影師叫我走到黃石樓下面的運動場,盤膝仰天,作沉思狀;我有點感到不自然,但也照做了。拍照後便找一個地方坐下,馮睎乾開始訪問,攝影師繼續拍照。

整個訪問大概是一小時多吧,談的東西應該不少。馮睎乾問了很多問題,記得大都是關於我成長和學習的經歷;我有問必答,但現在已記不起具體說過些甚麼,可見當時的談話內容對我而言沒有特別之處。依稀記得不知談到哪個話題時,我先後提到了梁文道和陳雲(兩人和我都算是相識),但已忘記說的是甚麼。訪問完畢後,攝影師先離去。馮睎乾和我道別前,兩人站在坪石邨距離地鐵站不遠處,又聊了一段時間,這次主要是馮睎乾告訴我他的工作近況。

馮翁由於拖延症嚴重,一直沒有把訪問寫出來,而我亦一句也沒有問他,因為文章出不出來我也無所謂。後來,《蘋果日報》便消失了。

20221022

王陽明論鬼

 


《傳習錄》卷上〈門人陸澄錄〉有一段是王陽明回答陸澄錄關於鬼的提問:

澄問:「有人夜怕鬼者,奈何?」

先生曰:「只是平日不能集義,而心有所慊,故怕。若素行合於神明,何怕之有?」

子莘曰:「正直之鬼不須怕;恐邪鬼不管人善惡,故未免怕。」

先生曰:「豈有邪鬼能迷正人乎?只此一怕,即是心邪,故有迷之者,非鬼迷也,心自迷耳。如人好色,即是色鬼迷;好貨,即是貨鬼迷;怒所不當怒,是怒鬼迷;懼所不當懼,是懼鬼迷也。」 

王陽明的答法很能反映宋明儒的頭腦和視角——凡事都透過倫理道德的鏡片(the moral lens)去判斷。

他首先說怕鬼是由於「不能集義」、「心有所慊」,即怕鬼的心理根源是道德的。這很容易自圓其說:假如你說自己很善良正直,但仍然怕鬼,王陽明可以堅持認為你其實集義不足,心仍有所慊,只是你不自知,所以才怕鬼。

門人子莘(馬明衡)的反駁很合理:邪鬼要害你時,哪管你是善是惡;就算你集義而心無所慊,邪鬼仍然可以害你,所以我們有理由怕邪鬼。

王陽明的回應模稜兩可。他以反問(「豈有邪鬼能迷正人乎?」)來提出邪鬼不能迷正人,這好比說壞人害不了好人,說來動聽,但我們沒有證據相信,儘管大家都希望是真的。無論如何,這仍然視鬼為真實。可是,他接著說怕鬼是由於心邪,非鬼迷人,而是人心自迷,例如所謂被色鬼迷,不過是好色而已。這就是間接說鬼並不真實了。

假如王陽明相信有鬼,他說的「好色,即是色鬼迷」等等便沒有說服力,因為鬼可以令一個本來不好色的人變成好色,而本來好色的,則不必勞煩色鬼。假如王陽明認為根本沒有鬼那麼他便應該直接以這一點來解釋為何沒有理由怕鬼,而不必談甚麼「集義」——無論你是好人還是壞人,邪人還是正人,如果沒有鬼,你便沒有理由怕鬼。

結論:王陽明論鬼,有點在鬼扯。

20221010

王國維與《資本論》

 

李建民在《民國的痛苦:王國維與絕望的一九二七》裏提到:

王國維晚年讀過《資本論》,讀的可能是日譯本。王氏曾預言共和中國最後走向社會主義。王國維的道德政治哲學,與馬克思的生產方式的資本學說不同。借用法國思想家阿圖塞(Louis Althusser)的話:王氏閱讀《資本論》有著「意識形態方面的困難」。(頁33)。 

《資本論》到 1930 年才有第一個中譯(非全譯本,是陳豹隱翻譯的第一卷第一分册),那時王國維已去世三年了;英譯本早在 1887 年已面世,而第一個日文全譯本在 1920 至 1924 年出版。王國維懂日文、英文和德文,李建民認為王國維「讀的可能是日譯本」,大概是估計他的德文程度應該未足以閱讀《資本論》原文,而日文則比英文好。

何以見得王國維的日文比英文好呢?這看法至少可以從一件事得到佐證。王國維於 1901 年在上海與日本學者藤田豐八見面,事後藤田這樣評價王國維:「頭腦極明晰,且擅長日文,英語也很不錯,對研究西洋哲學深感興趣,前途令人矚目。」(見黃進興〈兩難的抉擇:王國維的哲學時刻〉)這裏「英語」應該指閱讀的英文,而非口說的英語;被一位日本學者盛讚「擅長日文」,王國維的日文程度一定頗高,至少比「很不錯」的英文好。此外,王國維曾在日本居住,第一次是 1902 年留學,但數月後便回國;第二次是 1911 年辛亥革命爆發後,隨羅振玉寄居日本京都,這次居留達五年之久(期間回國一次,一個月後返回日本)。生活在日文語言環境那麼長,王國維的日文比起與藤田豐八見面時的程度,肯定是更上層樓。

王國維讀的是日譯本還是英譯本,這問題其實遠不及「王國維晚年讀過《資本論》」來得有趣和值得細味。他早年熱衷於學習西洋哲學,但在長居日本期間,已決定放棄哲學,改治經史之學(在此之前有一段研究文學的過渡期,寫成著名的《人間詞話》和《宋元戲曲史》)。王國維在潛心經史之學的期間拿起《資本論》來讀,除了由於關心國家種種可能的發展,實在難以想像有其他理由。

然而,王國維未必到晚年才讀《資本論》。根據陸曉光〈王國維讀《資本論》年份辨〉:

王國維讀《資本論》是在二十世紀初。這在時間上不僅比 1928 年開始翻譯《資本論》的郭大力、王亞南早了至少二十年,也不僅比陳寅恪「二十年代初」讀《資本論》早了十多年,即便與李大釗讀《資本論》的時間相比照,王國維也是早了約十年。由此當可認為,早在二十世紀初就讀過《資本論》的王國維,可能是中國現代史上最早接觸《資本論》的學者。 

如果王國維是在早年讀《資本論》,那可以歸入他當時對西學的興趣,是相當容易解釋的事,但也因此遠不及「王國維晚年讀過《資本論》」值得注意。

陸曉光一文還指出有證據顯示王國維讀的是《資本論》德文原文:

姜亮夫述及他當年兼任雲南會館學刊編輯,某日要為該刊封面繪畫配填一首詞,試填後晚上去導師王國維先生家請教。於是就有了「銘刻在我心裏幾十年的一件事」:(先生)一改改了近兩個小時。在他改詞時,我隨手翻看兩本書,其中一本是德文版《資本論》,只見書裏面用好幾色打了記號。靜安先生看了看對我說,「此書是十多年前讀德國人作品時讀的。」這事在我腦中印像很深,我當時感到先生不僅學問廣博,而且思想也是非常前進。 

如果姜亮夫所言屬實,王國維的德文程度一定不低,可能和他的英文程度差不多,即藤田豐八說的「很不錯」。那麼,王國維的語文能力比我一向以為的還要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