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月前替牛津大學出版社辦了點小事,總編輯林道群兄說要給我車馬費;我說車馬費倒不必,如能寄我一冊董橋的新作《讀胡適》,我便很開心了。林兄本來說由於香港和美國的郵政服務受疫情影響,郵寄可能有困難,誰知第二天他便告訴我已用速遞將書寄過來了。原來郵費是書價的四倍,弄得我挺不好意思。可是,結果速遞不速,書一個多月後才寄到,離譜之至,但總好過寄失。除了《讀胡適》,林兄還附寄了一本論述尼采哲學的小書,真有心。
《讀胡適》印刷精美,設計典雅簡約,捧在手裏已頓生好感。我拆開包裹後急不及待即時讀起來,一口氣讀了五十頁,好看!在第四十七頁讀到董橋引胡適〈中學生的修養與擇業〉的一段,真巧,我兩個月前的網誌文章〈胡適與蘋果〉正正引用過這同一段,於是大有同好之感。雖然是忙裏偷閒斷斷續續地讀,也不過是幾天便讀完全書;讀畢後,想到兩字形容:親切。
此書以「回」為單位,共八十八回;不是小說,卻分回,我相信作者的意思是,他只是在說胡適的故事,也是在說他自己「讀胡適」的故事。這不是一本關於胡適的學術著作,而是很個人(personal) 的書;八十八回,說了兩層故事 ,胡適的,和董橋的。董橋這樣描寫此書的寫作用心:「讀胡適,寫胡適,我其實只想挑我愛讀的讀,挑我愛寫的寫。在這任性的時刻我慶幸我不是學者,不搞學術,愛怎樣放肆就怎樣放肆。」(p.137) 放肆得好!
董橋寫得最精彩的,是用事例來顯出胡適的性情、品格、學問及視野,有時候讀者可以從同一個例子見到其中數者;內容充實兼有趣味,敘事中帶著恰到好處的感情,所以好看。說到胡適的品格,我讀過很多關於他生平的材料,根據這些材料,胡適的品格有兩個相反的可能:他一是真正的仁人君子,一是非常成功的偽君子。我認為是前者,而董橋這本書沒有改變我的判斷。從《讀胡適》可以看出董橋十分喜愛和敬佩胡適,卻非崇拜;這很好,因為一崇拜,便容易盲目。董橋對胡適品格的判斷是敏銳的,例如他寫胡適如何面對政治權力,便很通透:「這似乎是胡先生一生應對執政黨的策略,有點怯懦,有點鄉愿;有點狡黠,有點心術。胡先生天生個性裏有甩不掉的矛盾和吞得下的妥協,這也許正是他留得住風骨的法門。」(pp.173-174)
見過不少人批評胡適學問不高,我敢對這些人的百分之九十九說,胡適的學問比你們高十倍好不好。董橋說:「胡適之學問好到什麼境界我不敢說。我可以大膽斷言的是胡適之真是淵博。」(p.198) 用「淵博」二字形容胡適的學問,那是用心讀過他大量著作的人都應該贊同的。胡適不只是博,因為博可以是廣而不深,多所涉獵而已;但胡適研究問題都鑽得深入,而他研究過的問題很多。有一段長時間胡適被中共抹黑得很厲害,「胡適學問不高」也是當時抹黑他的一種手段,說不定這種抹黑的影響至今存留。無論如何,如果你自問有理由說胡適學問不高,那麼你對「學問高」的標準一定要超級嚴格。胡適確實沒有獨樹一幟的學術建樹,但那不等於學問不高;他的中國哲學史研究、中國古典小說研究、禪宗史研究、 戴東原研究以及一些文字考據的著述,都是一流的,無疑有學術貢獻。胡適曾經與錢穆爭論《老子》的成書年代,若比較兩人學問,錢穆的史學成就無疑遠高於胡適,但學術視野相比於胡適就未免太狹隘,西方的學問錢穆就不懂了。
最後,讓我指出《讀胡適》裏一項我很懷疑是錯誤的資料。董橋這樣寫:「胡適之一九五六年九月決定去加州大學講學,在哲學系授課。」(p.266) 這裏說的加州大學是柏克萊加州大學,當時趙元任在那裏任教,胡適到訪及講學,應該是趙元任穿針引線;但趙元任是東方語言及文學教授,不是哲學系的。根據胡適在〈中國文藝復興運動〉所說,他在加州大學演講的題目是「近千年來的中國文藝復興運動」,分十次講;可是,柏克萊的哲學系在那個年代已是分析哲學主導,不會容許這樣的演講題目,也不會邀請胡適這樣學術背景的人來授課。因此,「在哲學系授課」應該是搞錯了。其實,假如胡適真的曾在我花了數年時間苦讀鑽研的柏克萊哲學系講課,我會覺得是美事一樁。
(原載於《蘋果日報》2020年6月2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