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0929

讀《讀胡適》

 

數月前替牛津大學出版社辦了點小事,總編輯林道群兄說要給我車馬費;我說車馬費倒不必,如能寄我一冊董橋的新作《讀胡適》,我便很開心了。林兄本來說由於香港和美國的郵政服務受疫情影響,郵寄可能有困難,誰知第二天他便告訴我已用速遞將書寄過來了。原來郵費是書價的四倍,弄得我挺不好意思。可是,結果速遞不速,書一個多月後才寄到,離譜之至,但總好過寄失。除了《讀胡適》,林兄還附寄了一本論述尼采哲學的小書,真有心。

《讀胡適》印刷精美,設計典雅簡約,捧在手裏已頓生好感。我拆開包裹後急不及待即時讀起來,一口氣讀了五十頁,好看!在第四十七頁讀到董橋引胡適〈中學生的修養與擇業〉的一段,真巧,我兩個月前的網誌文章〈胡適與蘋果〉正正引用過這同一段,於是大有同好之感。雖然是忙裏偷閒斷斷續續地讀,也不過是幾天便讀完全書;讀畢後,想到兩字形容:親切。

此書以「回」為單位,共八十八回;不是小說,卻分回,我相信作者的意思是,他只是在說胡適的故事,也是在說他自己「讀胡適」的故事。這不是一本關於胡適的學術著作,而是很個人(personal) 的書;八十八回,說了兩層故事 ,胡適的,和董橋的。董橋這樣描寫此書的寫作用心:「讀胡適,寫胡適,我其實只想挑我愛讀的讀,挑我愛寫的寫。在這任性的時刻我慶幸我不是學者,不搞學術,愛怎樣放肆就怎樣放肆。」(p.137) 放肆得好!

董橋寫得最精彩的,是用事例來顯出胡適的性情、品格、學問及視野,有時候讀者可以從同一個例子見到其中數者;內容充實兼有趣味,敘事中帶著恰到好處的感情,所以好看。說到胡適的品格,我讀過很多關於他生平的材料,根據這些材料,胡適的品格有兩個相反的可能:他一是真正的仁人君子,一是非常成功的偽君子。我認為是前者,而董橋這本書沒有改變我的判斷。從《讀胡適》可以看出董橋十分喜愛和敬佩胡適,卻非崇拜;這很好,因為一崇拜,便容易盲目。董橋對胡適品格的判斷是敏銳的,例如他寫胡適如何面對政治權力,便很通透:「這似乎是胡先生一生應對執政黨的策略,有點怯懦,有點鄉愿;有點狡黠,有點心術。胡先生天生個性裏有甩不掉的矛盾和吞得下的妥協,這也許正是他留得住風骨的法門。」(pp.173-174)

見過不少人批評胡適學問不高,我敢對這些人的百分之九十九說,胡適的學問比你們高十倍好不好。董橋說:「胡適之學問好到什麼境界我不敢說。我可以大膽斷言的是胡適之真是淵博。」(p.198) 用「淵博」二字形容胡適的學問,那是用心讀過他大量著作的人都應該贊同的。胡適不只是博,因為博可以是廣而不深,多所涉獵而已;但胡適研究問題都鑽得深入,而他研究過的問題很多。有一段長時間胡適被中共抹黑得很厲害,「胡適學問不高」也是當時抹黑他的一種手段,說不定這種抹黑的影響至今存留。無論如何,如果你自問有理由說胡適學問不高,那麼你對「學問高」的標準一定要超級嚴格。胡適確實沒有獨樹一幟的學術建樹,但那不等於學問不高;他的中國哲學史研究、中國古典小說研究、禪宗史研究、 戴東原研究以及一些文字考據的著述,都是一流的,無疑有學術貢獻。胡適曾經與錢穆爭論《老子》的成書年代,若比較兩人學問,錢穆的史學成就無疑遠高於胡適,但學術視野相比於胡適就未免太狹隘,西方的學問錢穆就不懂了。

最後,讓我指出《讀胡適》裏一項我很懷疑是錯誤的資料。董橋這樣寫:「胡適之一九五六年九月決定去加州大學講學,在哲學系授課。」(p.266)  這裏說的加州大學是柏克萊加州大學,當時趙元任在那裏任教,胡適到訪及講學,應該是趙元任穿針引線;但趙元任是東方語言及文學教授,不是哲學系的。根據胡適在〈中國文藝復興運動〉所說,他在加州大學演講的題目是「近千年來的中國文藝復興運動」,分十次講;可是,柏克萊的哲學系在那個年代已是分析哲學主導,不會容許這樣的演講題目,也不會邀請胡適這樣學術背景的人來授課。因此,「在哲學系授課」應該是搞錯了。其實,假如胡適真的曾在我花了數年時間苦讀鑽研的柏克萊哲學系講課,我會覺得是美事一樁。

(原載於《蘋果日報》2020年6月27日)  

20210908

大學排名這遊戲

 

大學排名是美國人搞出來的,最初只是小圈子玩意,沒引起大眾注意。大學排名受各方重視,乃始於1983年《美國新聞與世界報道》(U.S. News & World Report)的 "America's Best Colleges" 排名,這雜誌自此每年都登出美國的大學排名,而且越來越多人留意。本來這只是美國的事,但後來「傳染」到其他地方,很多國家現在都有大學排名,十多年前還開始有全球和各大地區的大學排名;近年各式各樣的大學排名榜多不勝數,單是全球大學排名便有二十多個!

假如大學排名跟甚麼「電影史上十大電影」和「全球最宜居住城市排名」等,大家只作為茶餘飯後的談資,倒是有趣之事。問題是,大學排名受各方重視到一個程度,已嚴重影響高等教育的方向甚至質素,一切評估皆以能夠量化為依歸。我說「受各方重視」,這「各方」至少包括大學行政階層以及教職員,也自然包括家長及學生,於是大學爭排名,學生爭入排名高的大學。

大學爭排名,爭的不是名氣,因為名氣很穩定,不會每年因排名的升跌而驟變,但大學行政階層仍然可以用排名為管理工具(management tool),以分配資源、整理架構和增加籌款等。不過,這裏的因果關係有點含糊:如果大學不重視排名,便不會用排名為管理工具;但如果大學不想用排名為管理工具,便不見得有理由重視排名。無論孰因孰果,惡性循環卻是肯定的:大學因為重視排名,所以可以用排名為管理工具;大學為了用排名為管理工具,於是更加重視排名,於是更加可以用排名為管理工具 ……。

美國一些頂尖大學裝作不重視排名,例如招生活動裏的 admissions officers 會斬釘截鐵地說 "We don't give a lick about rankings",事實當然並非如此。這一點我有親身經驗。《美國新聞與世界報道》將 national universities 和 liberal arts colleges 分開排名,因為這兩種大學的結構和重點都不同,應該用不同的準則。小兒入讀威廉姆斯學院(Williams College)那年,我們送他到校園,出席了校長的演講;校長好像漫不經心地提到威廉姆斯在《美國新聞與世界報道》liberal arts colleges 的排名位列榜首,然後說「我們不重視排名」云云。當時我信以為真,後來小兒在那裏知道的事情多了,告訴我威廉姆斯其實十分重視排名,而且很懂得玩這遊戲,所以才可以在《美國新聞與世界報道》連續十七年排第一。

大學為了推高排名,有很多手段可耍。讓我舉個較簡單的例子。大學排名的其中一個準則是收生率,收生率越低,分數越高。有些名牌大學向大量高中學生寄資料,鼓勵他們申請,即使明知他們大多根本沒可能被錄取。申請人多了,收生人數不變,收生率便下降;史丹福的收生率由二十年前的 20% 降至今天的低於 5%,這做法是一個主要因素。有些大學甚至「篤數」,聲望頗高的 Claremont McKenna College 幾年前便被揭發向排名機構提供虛假數據,可謂不擇手段。

大學排名不過是數字遊戲,各大學的水平不會年年有變化,但排名機構每年改變排名準則的比重,結果便不相同,否則年年排名幾乎一樣,誰有興趣留意呢?可是,這樣的排名變化根本沒有多大參考價值。為了寫這篇文章,我查看了好些大學排名,找到一個好例子,湊巧是關於威廉姆斯學院的。財經雜誌 Forbes 由 2008年開始有大學排名,漸受重視,由於所用的準則集中於本科生教育,尤其著重學生畢業後事業上的表現,因此不必分開 national universities 和 liberal arts colleges 排名;威廉姆斯在 2014年排第一,擊敗哈佛、耶魯、史丹福等舉世知名的大學,在 2015年 和 2016年排第二,但到了 2017年卻排第十三!一年內跌了十一名,那是因為威廉姆斯學院一年內質素大降嗎?當然不是。

亞洲大學爭排名尤其激烈,爭世界排名和亞洲排名;《紐約時報》幾年前報道過,南韓、台灣、印尼和馬來西亞各政府宣布投入資源,要竭力將國內至少一間大學推進《世界大學學術排名》(Academic Ranking of World Universities)的一百名內。香港已有幾所大學入了一百名,但爭排名之心不會因此而減,大學教授們唯有繼續多多製造國際期刊論文。想做本土研究,而且是中文著述?或是想多花些心機和時間教學,減輕學術研究的份量?小心教席不保,或升職無望。

(原載於《蘋果日報》2019年5月1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