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遇奇只二十歲,從來不知道甚麼是武林,儘管他的武功已臻一流高手之列。他是孤兒,五歲時得師父收養,同居深山,姓和名都是師父起的,卻不知道師父姓甚名誰——他沒有問過,師父也沒有想過告訴他。總之,十五年間,謝遇奇學成了師父傳授的一套目無全牛刀,兼練無涯氣功,以氣御刀,可以殺人不見血,也可以選擇殺人狂噴血。但他沒有殺過人,甚至沒有動過武,甚至不知道自己武功高強。
師父雖是曠世高人,終歸是人,難免一死;九十歲生辰那天,師父去世了。謝遇奇決定離開深山,到處闖蕩。他下山時兩手空空,因為師父沒有留下甚麼寶刀神器,因為師父教他刀刃之鋒利與否在於刀法之高下,練成目無全牛刀後,寶刀鈍刀並無分別,就是以掌作刀,也可以瞬間令人斷手折足,如土委地。當然,他從未如此出手。
謝遇奇到那些不大不小的鄉鎮裏去,每個地方逗留一段時間,做幫工或散工,掙點錢過活。雖然他不是當地人,但像他那樣長相清純樸實的小伙子,容易得人信賴,因此找幫工或散工不是難事。他做的都是動手動腳的工作,卻全用不著武功,別人只是覺得他力氣特別大而已。只有一次,他在一個屠夫的店裏幫忙,無意中露了少許刀法,在豬牛的骨與肉間遊刃,切成大小適合的肉條肉塊,快速無比,卻了無聲息,令屠夫大吃一驚。
這些鄉鎮大同小異,謝遇奇覺得再沒有甚麼新鮮的事物可看,於是決定到一個不遠處的大城裏過活。這大城比他居住過的那些鄉鎮大十倍,有從前未見過的店舖和食肆,市集繁囂,人來人往,一派興隆氣象。他很快在一間酒樓找到做廚房的雜工,顧客多時工作忙,但也有些閒暇,那時他便會走到街上看熱鬧。
最引起謝遇奇興味的,是大城裏不時有些招搖過市的習武之人,配著或提著各式各樣的武器,長劍、單刀、長槍固然輕易見到,就連冷僻的鐧、槊、錘、鉞也偶爾出現。這些人走路坐立、舉手投足都好像刻意要別人知道他們有武功;亦有空手不攜武器的,但也很容易辨別出是習武之人,而且這些空手的,好像還要表現一點點高手風範,走起路來眼高於頂,特別有神氣。
大城有個習俗,就是每年有一個武林英雄會,不是比拼打鬥分高下,而是表演武藝,觀眾鼓掌;也沒甚麼評判,表演者誰得到最雷動的掌聲,便獲頒一面錦旗,上繡「武藝超群」四字。他們的所謂「武林」,其實不過是這個大城裏參與武林英雄會的習武之人。據說,每個大城都有一個武林,這些武林由於隔涉而幾乎全無交往,因此,每個武林人士說起「武林」,指的一定是自己所屬的武林。
謝遇奇在大城居住了不足一個月,便親眼見識了一次武林英雄會,就在他工作的酒樓不遠處一片大空地舉行。那天大家都去看英雄會,酒樓顧客寥寥;謝遇奇趁有閒暇,便也到大空地湊熱鬧了,而且很早便到場。他還未吃午飯,隨手拿了個荷葉糯米飯,打算邊看邊吃。
武林英雄會有個主持人,是城裏一間武館的館主,武林人人都和此人有交情,但他依然按規矩高聲自報姓名:「小弟陶巨菡,十分榮幸再一次主持武林英雄會,今年跟以往一樣,表演一定會非常精彩,請大家拭目以待...... 」接著長篇大論,講解學武的意義和用處以及武林的興盛;謝遇奇聽不懂,也就沒有用心聽了。這陶巨菡外貌像商人多於武人,由於是主持人,沒有參加表演;不過,他說話時故意走出一些步法,露一點輕功,看來也是自認高手的那類人。謝遇奇一眼便看出他其實武功平庸。
看了大半,這個武林英雄會的表演者中,竟然沒有一人的武藝是謝遇奇認為高強的。那陶巨菡卻對每一位表演者都微笑點頭,表示欣賞。謝遇奇不禁有點失望,然後聽到陶巨菡宣布:「最後一位表演者是赤子神劍周一域。周老英雄連續十年獲得『武藝超群』錦旗,今年的表演,哈哈,一定會令大家再度熱烈鼓掌!」謝遇奇立即收攝心神,期待終於看到高手的表演。
周一域的赤子劍法使的是雙劍,只見他運劍如風,身法步法奇特,與一般用劍之人的劍法大有分別,該刺的地方他劈,該劈的地方他反而刺;這劍法,說好看可以,說不好看也可以,總之就是別樹一幟。然而,以謝遇奇刀法之強,已不會被招式的外表所迷;他看到的,是周一域劍招裏的種種破綻,斷定那是不中用的劍法。
赤子神劍表演完畢後,掌聲雷動,但謝遇奇的自然反應是沒有鼓掌,而且笑著搖搖頭。由於早到場,他站在最前排,那個意思明顯的笑容和搖頭,被主持人陶巨菡看見了。陶巨菡立即指著謝遇奇喝道:「臭小子,你在笑甚麼!」謝遇奇不想鬧事,只得無奈回答:「沒甚麼、沒甚麼,只是突然想到一件昨天發生的可笑事情而已。」陶巨菡聽他這樣回答,也就作罷,沒有進一步為難他。
全場沒有人留意到的,是「武藝超群」的周一域老英雄表演完畢後,身上多了好些東西:他在膻中穴、璇璣穴、天鼎穴、雲門穴、章門穴、淵腋穴、天府穴、曲澤穴、血海穴和懸鐘穴十個穴道的位置上,各都黏有一糯米飯粒。那是他表演劍法時露出的破綻,糯米飯粒是謝遇奇以無涯氣功無聲無息地用手指彈出的。
謝遇奇後來有沒有加入武林,有沒有奪得「武藝超群」錦旗,不知道。有,還是沒有,端看他想成為怎樣的人,想過怎樣的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