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國哲學家
Manfred Frank 最近發表了一篇引起哲學界爭議的文章,力陳德國哲學如何被英美分析哲學入侵和逐漸壟斷,他認為這是一個對德國哲學不利的現象,於文中解釋其弊端。老友馬澤寧君素來有留意歐陸哲學的發展,認為此文值得介紹給對哲學有興趣卻不懂德文的中文讀者,於是譯為中文,問我可否借《魚之樂》的空間一用,在這裏發表。既是老友,文章又確實有趣,我豈能拒絕?此文某些語句有點含混,大概是歐陸哲學風格使然,不過,文章整體的論述不難掌握,希望能對一些讀者有所啟迪。
此文歡迎轉載,但請註明原作者和譯者的名字。)
黑格爾不再住在這裡
原文:Manfred
Frank
翻譯:馬澤寧
【打算修讀歐陸哲學的人應去中國或巴西。德國唯心主義的傳統已在德國停頓下來,它的思維力量已消失於零碎細節之中。】
一個幽靈在德國的哲學研討班游蕩,這幽靈代表的,一方面是分析哲學的全球勝利,另一方面則是被擊倒的歐陸哲學的大規模出走。它走到哪裡?主要是世界上另一些地方---東亞、澳洲、巴西、或美國---偏偏就是美國這個給予歐陸哲學傳統決定性一擊的國家。
有誰今天要修讀作為德語哲學標誌的德國唯心主義
(即與康德有直接關係的德國思辦哲學),德語大學是不會給予教職上甚至教學上的鼓勵。没錯。這學生應認真考慮悉尼、聖母、喬治城、及芝加哥等大學會不會更能滿足他的興趣;尤其是美國的大學,它們有一個收容不滿自己國家的政治知識氣侯或是純粹受到迫害的德國哲學家的悠久傳統。
不過,這流亡潮的人事成份卻有一個奇怪的轉變。當德國處於第三帝國的黑暗年代,那些被排擠出德語地區的學者代表科學及理性,傾向語理分析及邏輯,還有研究社會主義哲學的。與弗雷格(Frege)、羅素(Russell)、卡纳普(Carnap)及維根斯坦(Wittgenstein)這些創始人有關的傳統被稱為「分析哲學」;若沒有德語系統的貢獻,分析哲學不會發展成現在這樣。當那些主要是德國及奧地利的出口哲學輸出到英語世界時受到亳不猶疑的打擊,那些在流亡的哲學家又被送上第二次的流亡之路。
交流有效益的階段
然而,試問一個不同的問題:那些剩餘下來「非理性」的、即被中傷為生產廢話的古典德國哲學又有沒有向外流亡呢?若有這情況,則原本的關係會很奇怪地被倒轉!由於德國語理分析學派的逃亡,三十年代的德國哲學收縮到只餘下「歐陸」學派,留下來的是一種服從於納粹主義或怎也不會作出高調反對的世界觀哲學;即使是戰後重建的時期,全國各地仍繼續被打上這種大學哲學的印記。除了幾個像霍克海默(Horkheimer)及阿多諾(Adorno)
那樣结束流亡回國的哲學家,戰後二十年的哲學老師要不没有一個不曾是納粹哲學的學生,要不就像特立獨行的雅斯培(Jaspers)那樣正正在這個時候移民國外。直至六十年代末期,其實也就是學生革命展開對德國傳統一個根本清洗之際,分析哲學回歸德國;分析哲學的重現主要歸功於Paul
Lorenzen(Erlangen學派的領袖) 、Ernst Tugendhat 、及Karl-Otto Apel的努力。另一方面,地位崇高的德國唯心主義專家Dieter
Henrich尋求與分析哲學對話,從而以非比尋常的清昕性照亮了德國唯心主義的遺跡。
這些合作產生了一些與心靈哲學(Philosophie des
Geistes)---在美國稱為「philosophy of mind」---有關的重要見解,一種新的交流就這樣開始,它仍然尋求做有意義的研究;不過,面對一個佔有無比優勢、不是尋求與傳統對話、而是尋求傳統之滅絕的新學院主義(eine
Neuscholastik),這些研究也要屈從。
被新學院哲學掌控
没錯,這個新的學院哲學,更確切地說,一個出現於德國哲學研討班的新沃爾夫主義(ein neuer
Wollfianismus) ,是新近才開始的;這名稱指的是一種於十八世紀與克里斯堤沃爾夫(Christian Wolff) 相關的哲學,它嘗試從莱布尼茨(Leibniz) 的精彩短評建構出一套連貫而有糸統的「學院哲學」--- 即學院主義---並全面控制德國大學。這種哲學當時己有一套共同接受的術語,大家會對字的定義進行牛角尖式的討論及區分一些細微如毛髮的概念,不過,在爭議之中仍有共識,因為大家用上相同的程序和一樣的定義。
一個經常有人提出的投訴,就是我們現在的哲學研討班亦變得和這一樣;經過博洛尼亞會議後的學位課程標準化及中學化,學院主義已成為一個别無選擇的趨勢。哲學的論辯己没有宏大的主題和強而有力的研究,取而代之的是一些為了爭辯而爭辯的细微論證分析;那些相信與哲學家是同道的科學家失去對哲學的興趣,哲學變得孤立,大部份的學生亦感到氣餒或被送到外國去。神經科學家往往有意與哲學家作跨學科的交流,可是,一個放棄了自己特點的哲學會避開這種對話,或對話變成了自然科學家跟自己的一個空想的獨白;「腦神經哲學」本來是一些空想型哲學家用來營造一個實驗科學形象的名稱,現在則已成為求職時增加自己吸引力的賣點。
另一點令人叫苦的是一種特定的德國小城心態。分析哲學已將英語地區當為家,並取得支配地位,在當地仍维持它的重要性。經過第三帝國人才流失的放血過程,分析哲學的德國版本只能依靠富有的鄰居從餐桌上掉下來的麵包碎為生;它會感激巨匠們對它的稱許,可是---雖然有些重要的例外---英國、澳州、及美國皆不視它為一獨立宗派,或最多只是在注腳裡蔑視地提一提。
這說得對。另一個選擇是浩蕩的古典德國(及歐洲)傳統,但已沒什麼人實行這傳統,或更確切地說,没有麼什人透過從事一些與當前事物有關的研究來推動這傳統的進一步發展;結果就是在德國的哲學學生及博士生當中,英語人是特別地越來越難找到,因為他們能在德國學到的,在自己家鄉甚至會學得更好。在九十年代,這些學生及其他對德國傳統有興趣的人為數不少,在對資源分配吝嗇的大學行政出現之前,哲學研討班能用上這些人的興趣來為自己充值;難怪德國唯心主義及認真經營的現象學,皆正好地在(特別是)講英語的外國找到新的家園。
進步的永恆根源
同時亦可能有人會問,為什麼要對此哭鬧及咬牙切齒呢?我們不是應該歡迎這些胡言亂語終於都被驅趕出德國嗎?我們不是應該欣然地接受精微的專業分工作為代價嗎?假若啟蒙學生心靈的重要不是那麼明顯,我亦會像那些宣傳一樣,熱烈地支持這講法。此外,究竟是一種什麼樣的偏見會認為傳統與進步是互相排斥的?不少哲學研究所的學位課程會區分「系統哲學」及「哲學的歷史」,前者指的基本上是新近發表的哲學,可是,已發表的東西都屬於歷史,針對舊有哲學的批評對它們也適用。比起那些只能靠新鮮感挺住、像短命蜉蝣那樣的報章式論文,老派亞里士多德式的耐力有時候更為強勁。
正是這樣,我們透過修訂對經典的理解,便能改進我們的認知。雖然相對於物理學,這道理是更適用於哲學,但即使是心理學或精神病理學,這講法也是没錯的;事實上,今天兩者仍有向一些源自浪漫主義及現象學典籍的卓越學科
(Exzellenz-cluster)學習。這些經典的豐富意義內涵保證我們能經常地從中找到新的東西,所謂新的東西,我指的並不是因為擁有詩詞般的深層意義而被美國哲學傳統不加思索地、輕視地攻擊的那些,也不是被文學研究或批判理論學系處理的那些,我指的是新的關於真理的斷言;這些典籍裡的新東西,仍然擁有改革現時的分析大合奏的能力。
原創的當前性
有誰認真的相信柏拉圖的著作應被化為紙漿,或我們只應看那些能在依據分析慣例、擁有同行評審制度的期刊裡引用的段落?此外,德國唯心主義及特別是現象學的傳統並没有變得沉悶或鍾愛臆測或敵視進步;我們要感謝這兩個哲學運動令我們擁有優秀的科學文章及將德語改善到能表達一些精微的概念細節,要是没有它們,我們不能想像十九世纪晚期及二十世纪初期的科學文章會出現。康托爾(Cantor)及弗雷格是明顯的例子,兩人皆將他們一些有開創性的文章發表於一本由費希特(Fichte)的兒子創立及長期主編、稱為「哲學及哲學批判評論」( Zeitschrift für
Philosophie und philosophische Kritik) 的晚期唯心主義期刊裡。
享利希(Dieter
Henrich) 指出哲學忘記了費希特是「原本認知」(ursprünlichen Einsicht) 的始創者, 「它甚至從未察覺」(„mehr noch,
hat sie niemals zur Kenntnis genommen”) 。這講法亦適用於施萊爾馬赫(Schleiermacher)提出關於詮釋學的洞見之上,兩者都有能耐將只擁有當前話題性的流行理論吹散消失於空氣之中。
很多分析哲學家堅定地相信學校所教授的新的(注意:即分析學派的)知識能將所有哲學傳統的舊有錯誤改正過來,而我們的認知亦不明言地被視為是會進步的。這是黑格爾主義的一種形式---將每一個持久的想法當為在踏向「絕對知識」途中能被超越及被攜上路的里程碑。
這應該是我們的典範嗎?讓分析哲學對哲學歷史作出更大程度的反思,不是一個好的建議嗎?這不是基於要證明前人的思想而無視他們的思想是否真確的一種狂妄的、(正如阿多諾稱之為)自以為無事不知的心態
(Bescheidwisserei),而是為了避免重複一些已成立的論點或避免一些比前人的重複更壞的重複。歷史不會給我們賣人情,經常地出現進步,重要的思想突破會被錯誤的意見及流行的理論所取代。對於那種一篇文本超過五年就會質疑的過份的熱點話題主義,叔本華有一句名言可以作為反駁:「新的很少會是好的,因為好的不會新很久。」(„Das
Neue ist selten das Gute, weil das Gute nicht lange neu bleib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