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幾天有一篇文章在網上廣被傳閱,所謂「爆紅」也,就是〈我是范雨素〉;作者范雨素是只受過初中教育的四十四歲「大媽」,在北京當保姆,替一位有錢人照顧幾個月大的私生子,業餘寫作,發表過文章,正在寫長篇小說。無獨有偶,昨天《蘋果日報》的專欄文章有兩篇都談及〈我是范雨素〉,馮睎乾說讀後「心情久久不能平伏」,林道群的形容是「感到了一種爆發前的力量」;我的反應沒那麼強烈,是淡淡的感動加上縱橫的聯想,還有對作者寫作能力的欣賞。
〈我是范雨素〉是自傳式文章,雖然長達七千字,但內容豐富,筆觸真摯細膩,動人之處不少,因此讀來一點也不覺得長;作者只是平平道來,沒半點花巧,文字樸實之中偶閃光彩,比起那些矯情造作的文青才子才女高明多了!由於范雨素只是透過閱讀來學習寫作,能寫出這麼高質素的文章,可見她的寫作天份很高;她對文字細緻分別處的敏感,是很多寫作人沒有的,這種敏感,可以從以下這段看出:
我在六七歲時,學會了自己看小說。這也不是值得誇耀的事,我的小姐姐和大表姐都能看一本本磚頭厚的書。童年唯一讓我感到自豪的事,就是我八歲時看懂一本豎版繁體字的《西遊記》,沒有一個人發現過,也沒有一個人表揚過我。我自己為自己自豪。
她用了「自豪」而非「驕傲」,已勝過不少作家;最妙的是那句「我自己為自己自豪」,看似重床疊架,實則是配合「沒有一個人發現過,也沒有一個人表揚過我」這兩句,令那「獨自」的意義更深刻,否則,前面既已說了「感到自豪」,何必再說一次?
范雨素將自己的經歷放在中國社會的大脈絡來敘述,讓讀者能以小見大,感到一個人所處的時代和出身對她或他的種種影響和限制;即使讀者對范雨素這個人不感興趣,也會被她所敘之事打動。且看以下這兩段:
小姐姐長大後,成了鄉下中學教語文的老師。在學校教書時,小姐姐的才子男朋友去上海另覓前程了。腦子裏有一萬首古詩詞內存卡的小姐姐恨恨地說:「一字不識的人才有詩意。」小姐姐找了一個沒上過一天學的男文盲,草草地打發了自己。
母親告訴我,她跟著維權隊伍,去了鎮政府,縣政府,市政府。走到哪裏,都被維穩的年輕娃子們推推搡搡。維權隊伍裏,隊長六十歲,是隊伍裏年齡最小的,被維穩的年輕娃子們打斷了四根肋骨。母親八十一歲了,維穩的年輕人是有良心的,沒有推她,只是拽著胳膊,把母親拉開了,母親的胳膊被拽脫臼了。
小姐姐那段不只是關於小姐姐,還讓讀者見到中國鄉村和城市的對比及互動,和男婚女嫁所受到的影響;小姐姐說的「一字不識的人才有詩意」和作者寫的「草草地打發了自己」都是有力的句子,前者是怨,後者是嘆,合起來又形成對比,感人的力量就更大了。母親那段用一位老婦人的身體經歷顯出維權和維穩的衝突,「母親的胳膊被拽脫臼了」那句輕描淡寫,卻力有千鈞。
其實,全篇文章令我印象最深刻的,是范雨素表達出的胸襟和見地;以下這兩段都是講看書的,第一段寫自己,第二段寫大女兒:
我上小學的年代,文學刊物刊登得最多的是知青文學,裏面全是教人逃火車票,偷老鄉青菜,摘老鄉果子、打農戶看門的狗,燉狗肉吃的伎倆。看這些小說,我感到一餐啃兩個紅薯的生活是多麼幸福呀。不用偷,不用搶,也沒有人打我,還有兩個紅薯吃,還能看閒書。少年的我,據此得出了一個道理:一個人如果感受不到生活的滿足和幸福,那就是小說看得太少了。
大女兒學會了看小說後,我陸陸續續去潘家園,和眾舊貨市場,廢品收購站,給大女兒買了一千多斤書。為啥買了這麼多呢?有兩個原因,一是論斤買太便宜,二是這些進過廢品收購站的書太新了,很多都沒有拆下塑封。一本書從來沒有人看過,跟一個人從沒有好好活過一樣,看著心疼。
讀到「一個人如果感受不到生活的滿足和幸福,那就是小說看得太少了」和「一本書從來沒有人看過,跟一個人從沒有好好活過一樣,看著心疼」,我心裏禁不住稱讚:「說得太好了!」相信有不少人會看不起范雨素的出身和工作,但比起那些心靈空虛的有錢人、暴發戶、爭名奪利之徒,她的生命是豐盛得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