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0131

也來解車公籤


馮睎乾今天在專欄解籤,解的當然是新界鄉議局主席劉業強年初二到車公廟為香港求的籤。籤文曰:

傳來信息果無差
轉運時來自興家
篤志雲程須着力
何天今日賜榮華

正如馮老弟所說,如果是事後解籤,「人人都可以是籤神」。不過,事前解籤其實也不難;如果只是要「解得通」,符合文句意思和所求之事便成了,難的是解說日後應驗。

我同意馮睎乾對第一句的理解:「消息」指的不是已知的消息,而是「今後兩個月內從中央傳到香港的消息」;「果無差」的意思就是「選舉結果亦必然符合這消息」。

馮睎乾認為第二句的重點是「轉運」,並說「車公這句已畫公仔畫出腸地告訴你:2.0不會當選」,因為如果林鄭當選,「下屆特首將延續梁振英路線」,香港就談不上是「轉運」了。我的理解不同:第二句沒有講實香港會轉運,只是說香港還有轉運的機會,如果運轉了,便自然會再次興旺 --- 這個解法較切合「時來自」三字的銜接意思。

第一和第二句都暗指林鄭當特首還未成定局,這個意思,在第三句才真是「畫公仔畫出腸」了。馮睎乾說「第三句是勉勵港人,要成功就必須努力,意思很簡單」,事實上最不簡單的就是這句。林鄭名「月娥」,嫦娥是要升天奔月的,第三句的意思是:月娥「篤志」「升天」成為特首,還有一段「雲程」要走,尚未成功,還需努力啊!

最後一句,我的解法也與馮睎乾的大異。他認為「何」字應是「荷」字之誤,「何天」不是「哪一天」,而是「荷天之恩」的意思;既然他認為第二句指林鄭不會當選特首,就不得不這樣理解第四句了。我同意「何天」的意思不是「哪一天」,也同意「天」指的是上天或神明,然而,我認為「何」是「哪一」之意,車公這句衝著的是林鄭早前說上帝要她參選:是哪位神明說今天要賜你榮華呢?

四句都是指林鄭未必會成為特首,因此是上籤;根據馮睎乾的解法,林鄭不會成為特首,那應該是上上籤才對。無論如何,假如林鄭當選,馮睎乾的解法便不應驗,我的解法則不容易否證,那才是解籤之道呀!


【補:網友指出籤文還有一句偈語:「月會花名秋夏好」。這句難解,我試解如下:「月會」乃成語「星離月會」的簡化,「星離月會」指經常分開,偈語中的「月會」乃「月離」之意,即月娥離去也。「華」之本義是「花」,段玉裁《說文解字注》也說:「華,俗作花,其字起於北朝。」因此,偈語的「花」是指「華」,「花名」就是「華」得以正名。「秋夏」是新特首上任之際,如果到時「月會花名」,那就是好事了!】

20170122

兒子女友的爸爸


有網友問我為何這麼久沒有在網誌寫及兒子阿樂,我這樣回答:「阿樂入大學至今,不是沒有值得寫的事情,但他現在是成人了,我要問過他才可以透露他的私事;有時想寫,卻又忘記問他,拖了一會之後,便沒有興致寫了。」今天寫的是個例外,因為我即時問他,他說但寫無妨。

阿樂沒有跟我們到香港,留在家裏「歎世界」。威廉姆斯學院的新學期在二月初才開始,我們還有兩個星期的「家庭團聚」時間,這兩天一家三口聊了不少天;我們從香港回來後的第一天,阿樂便急不及待告訴我們一件「非常有趣和刺激」的事情。

阿樂已拍拖了,親友知道後,第一個問題總是:「是不是華人?」答案:「不是。」第二個問題便是:「是不是亞裔?」答案一樣:「不是。」這時候,親友的反應都有點失望或意外;我們倆老則完全沒有期望兒子的女朋友是華人或亞裔,只要是他喜歡的便成了。阿樂的女朋友是同校不同系的同學,美國人,猶太裔;他說的那件「非常有趣和刺激」的事情,是關於他女朋友的父親的 (以下簡稱「女友的爸爸」)。

原來女友的爸爸知道女兒的男朋友不是猶太人,十分介意,未見過阿樂,已先有反感。兩個多月前,他到威廉姆斯學院探望女兒,竟要求與阿樂見面!阿樂和女友都不大願意,但女友父命難違,多麼不願意也要應約;一頓晚飯兩個多小時,女友的爸爸問了阿樂很多問題,也論及政治、經濟、文學、歷史等,大有考較的意味。事後女友告訴阿樂:"You passed!"

那件「非常有趣和刺激」的事情在一星期多前發生。阿樂和女友正在用 Skype 談情,女友的爸爸突然現身,說要跟阿樂談幾句;女友勸走不果,爸爸的大頭「佔領」了顯示屏 --- 阿樂又要回答提問了!

女友的爸爸拿出一個家藏的俄羅斯套娃 (Matryoshka doll) ,說自己很好奇,想知道阿樂能否認得出套娃裏的所有俄羅斯政治人物。開頭五個都很容易,就是不熟悉俄羅斯歷史的我也能認出:戈巴卓夫、布里茲涅夫、赫魯曉夫、史太林、列寧;接著四個我肯定認不出,但難不倒阿樂:尼古拉二世、尼古拉一世、亞歷山大二世、彼得大帝。這套娃竟有十一個之多,接著的一個,阿樂也一看便認出了:伊凡四世 (Ivan the Terrrible) 。最後一娃不足一吋高,衣著服飾沒有甚麼特別,很難辨認,阿樂只能憑推理判斷那是誰:伊凡四世之前的重要俄羅斯政治人物只有亞歷山大 · 涅夫斯基,此娃必是亞歷山大 · 涅夫斯基無疑。猜對了!

套娃的其中幾個有些特別的飾物,女友的爸爸也問阿樂知不知道那些東西的歷史,阿樂依然一一答對了。阿樂圓滿解答所有問題後,女友的爸爸只好說:"Wow. Very good!" 女友在旁也做了個「得戚」的手勢,肉緊地說了聲:"Yes!" 阿樂老實,對女友的爸爸說他特別熟悉俄羅斯的歷史,因為他在中學時的一個學術比賽 (Academic Decathlon) 須要專門讀關於俄羅斯的問題;假如那套娃是法國政治人物,他便未必能全部認得。

女友的爸爸好像還要問下去,這時家裏的網絡突然斷線了,阿樂才得以「脫苦海」。阿樂雖說這件事「非常有趣和刺激」,但那大概是因為他答對了所有問題;假如他給難倒,便未必會覺得有趣了。老實說,我對這位爸爸沒甚麼好感;假如我以同樣的方式和態度考較他的女兒,不知他會有何感想?

20170109

有緣千里的晚飯


我愛用臉書,其中一個理由是可以藉此結交到一些有趣的人、甚至是奇人異士。《宗哲對話錄》能夠成書,是因為我在臉書認識了劉創馥,向他建議合作,然後透過臉書的私訊功能寫成此書。這次回港,我約了創馥及封面設計師顏倫意吃晚飯;本來是我和創馥合請顏倫意,以答謝他義務設計《宗哲對話錄》的封面,不過,最後創馥堅持由他一個人請,我就樂得「反主為客」了。

得到顏倫意之助,也是臉書之緣。他是《魚之樂》的讀者,後來成為我的臉書朋友,但跟我的很多其他臉書朋友一樣,我只知其名,不識其人。當他知道我為書的封面而煩惱(當然是因為我在臉書表達過),便請纓為我們設計,並說清楚是義務的。我對他的背景一無所知,因此沒有立刻接受;後來上網查過,知道他曾在一個全球大賽中奪得「未來設計師大獎」,而且是擊敗近4,600份作品才勝出,便決定讓他設計封面。結果我和創馥都很滿意顏倫意的設計,很多朋友亦大讚封面簡約而有深意。

這頓飯談得頗投契,話題一個接一個,雖是初次見面,卻沒有隔閡,也沒有多少客套話,由瘋癲的陳雲談到幼稚的極左膠,由鍛煉身體談到教養子女,由先天後天之別談到高不可攀的神人,大家都是有話直說,不必互相同意,只要坦誠就好。顏倫意工作繁忙,想不到他在工餘看了不少書,我們單是談 Steven Pinker 的書便談了好一會;最後大家都同意一個應該沒有人會反對的結論:看書很重要,但看的一定要是好書。

還有另一頓有緣千里的晚飯可以談一談。我和馮睎乾也是在臉書認識的,我覺得他起初對我沒甚麼好感,但後來不知怎的發展為互相欣賞。我佩服他的博聞強記和古典學學識,印象最深刻的是有一次討教於他,他神速地回答了我的問題:我讀到錢鍾書《巴黎咖啡館有見》一詩,有「角張今夜星辰是,且道宵深怨與深」之句,我不肯定該怎樣理解「角張」,在網上只查到吳均《食移》一篇的「綺窗半卷,屏風角張」,但這裏「角張」的意思不合錢詩意;我透過臉書的私訊請教馮睎乾,他即回:「角張,該是五角六張,可查一查。喻事不順心,故後句云怨。」我連忙道謝:「應該是了,我竟然不懂這個成語,真是慚愧!謝謝。」

這次晚飯說好是我請的,補祝馮睎乾新婚之喜。吃潮州菜,馮太太也一同來,大家暢談甚歡;沒討論甚麼學術問題,反而是大談怪力亂神,也互相透露了不少往事,一頓飯之間竟感到交情深了不少。結帳時的數目比我預期的小很多,後來馮睎乾告訴我,原來他太太故意點些不貴的菜,替我慳錢 ---「慳妹」果然不是浪得虛名!


20170103

樂觀與悲觀之間


最近經常聽到這個問題:「特朗普成為美國總統,世界會變壞嗎?」特朗普的支持者當然說「不會」,但就算是反對特朗普的人,也不一定答「會」,因為他們可以樂觀地認為特朗普在美國政治制度下不能胡作非為,最多只是在政策的大方向有些影響。然而,悲觀的人則相信特朗普是狂人,手握世上最大權力之後,會對美國和全世界造成嚴重破壞,然後他們會以小布殊和伊拉克戰爭為例,說明美國總統的破壞力可以有多大。

這兩個答案反映了相反的世界觀:樂觀的和悲觀的。有些人總是認為明天會更好,人生滿希望;另一些人卻相信世界只是表面上不斷進步,人類其實是將世界弄得越來越糟,逐漸步向自我毀滅。西方文化的世界觀大抵上是樂觀和積極進取的,美國文化尤其如是,就以上述問題為例,即使是那些認為特朗普會令世界變壞的美國人,也極少悲觀到相信美國會因為特朗普掌權而開始衰敗。

東方文化的世界觀沒那麼單一,如果以儒、釋、道這三個主要思想體系來說明,可以看到它們形成一個對稱的比較:儒家是樂觀的,佛教是悲觀的,道家則介乎樂觀與悲觀之間,可以稱為「達觀」。雖然中國傳統文化是儒家主導,但佛教和道家思想也有相當影響,因此,中國文化的世界觀可說是受約束的樂觀,亦可能是由於這樣而沒有西方文化那麼積極進取。

儒家強調個人的道德修養和自我完善,鼓勵入世的關懷,內聖外王,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這裏有兩個基本的看法:一、人是可以教化的;二、有些人有能力令世界變得更好。也許有人認為這是基於儒家的性善論  --- 人性的美好,是創造美好世界的必要條件。事實是,儒家樂觀的世界觀不必建基於性善論。荀子就是個好例子,他是儒家的主要思想家,但主張性惡論;荀子之為儒家,是因為他仍然深信人可以教化,深信人有能力建立理想的政治和社會秩序,他的性惡論與樂觀的世界觀並無矛盾。

佛教認為人世充滿憂悲苦惱,提供出世的逃避,或至少是擺脫慾望束縛的方法。這樣的世界觀當然是悲觀的,也自然沒有改造世界的理想,只重個人修行,不鼓勵入世的積極參與。弔詭的是,佛教追求個人的解脫,可是,假如人人都是佛教徒,沒有人努力建立理想的政治和社會秩序,這個世界很可能會變得更壞,人的生存條件變差,人的煩惱會因而更多,更難達致個人的解脫。

至於達觀的道家世界觀,沒有將人世看成充滿痛苦,但著眼於各種制度和俗見對人的束縛,認為這些束縛是可以擺脫的,追求的是自由 --- 主要是心靈上的自由。達觀的世界觀基於達觀的人生態度,「達」,是通而無礙的意思,達觀就是看通人生世事,無論經歷與際遇如何,心靈上仍然是自由自在,不為所礙。《莊子•養生主》有兩句說話,很適合用來說明這種人生態度:「安時而處順,哀樂不能入也。」達觀的人了解到世事無常,大多事情都不由自己掌握控制,但他們仍然會在順境時感到愜意,會在逆境時感到挫敗,只是自然而不過份,適可而止;因此,達觀的人不是沒有哀樂,只是「哀樂不能入」,不會被哀樂支配。達觀的世界觀跟積極參與改造世界是相容的,但那是能入亦能出的參與,只要一感到自己的心靈自由受到威脅,便會退出,逍遙而去,到時機適合,又可以再次參與。

這三種世界觀,如果只從個人的角度看,我認為達觀最好,但從群體的角度看,應該是樂觀最好。悲觀的世界觀不是一無可取,例如可以令我們做事更小心謹慎,亦有較強的能力接受失敗;不過,說到改善世界,創造更美好的政治和社會秩序,實不宜有悲觀的世界觀。



(原載於國泰航空機上刊物 Discovery,2017年1月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