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0329

思考人生意義


這個學期的備課工作比平時稍重,因為有一課是全新的;其實,系主任要求我教這課時,我有點不願,因為我認為這課不容易引起學生的興趣 --- 如果學生覺得悶,我也會教得沒趣。然而,由於我在這方面做過研究 (出了一篇期刊論文和完成了一本書稿),在系裏是最適合任教的人選,假如執意推遲,於理不合,因此只好應承。

這課的名稱本來是 'Science and the Meaning of Life',屬於通識課,不知怎的,課程委員會後來將名稱改為 'The Meaning of Life';知道名稱改換時,我已設計好課程內容,加上我本來就想多講點科學,便決定依照原本的設計,先教一個學期,然後再看是否需要改動。我用的教材有一半以上是有關生物學和心理學的,哲學家的著作只佔少數,其中一本書是海德格專家 Hubert Dreyfus 寫的,但討論的也主要是和科技有關的問題 (互聯網對人類生活的影響)

為甚麼我認為這課不容易引起學生的興趣?這不是直覺的判斷,而是經驗之談。我教過幾年「哲學導論」,用的教科書其中一章是講人生意義的,每次教到那章,都明顯覺得大部份學生不太感興趣 --- 他們有些根本不明白問題所在,有些似乎明白、卻不覺得這是個十分重要的問題,另一些學生的態度甚至是輕蔑的 'Who cares?'。

當然,在「哲學導論」裏我只能花一堂時間討論人生意義的問題,根本沒可能講得細緻深入,而這個問題卻需要從不同角度探索,以生活體驗來印證,才會明白它的重要和困擾人的地方。現在有一個學期的時間,可以慢慢來,而且是學生自己選擇修這課的,如果教學方法得宜,應該會令較多學生願意思考這方面的問題。

我在第一堂便開宗明義強調,這課的目的不是提供人生意義問題的答案,而是刺激學生思考,幫助他們自己尋找答案。起初兩三星期,學生的反應只是比「哲學導論」裏的略好,因為其中一些學生對人生意義問題並不特別感興趣,只是沒有其他通識課配合到他們的時間表,才決定選這課。不過,課程去到大約三分一時,學生的反應明顯熱烈了,發表意見和參與討論的學生越來越多;最重要的是,我感到他們逐漸認真看待人生意義的問題,願意思考,並希望自己能找到答案。

有些學生的人生目標很簡單,但求找到一份入息不錯的工作,結婚,生兒育女,安享晚年,如此而已;我問他們有甚麼夢想,最多人答的是「出名」和「發達」(我用不記名的手機投票方式,相信他們的答案是誠實的)。這些人生目標和夢想本身並沒有甚麼不對,可是,如果他們沒有深入反省過「我該怎樣生活?」或「我希望有怎樣的人生?」,一旦達不到目標或夢想幻滅,便很可能會驟失方向,不知道該怎樣走下去。

思考人生意義,就是這樣的反省。刺激和幫助學生思考人生意義的問題,並不是「浪漫化」的人文學教育,不會令學生只知追求理想,脫離現實;反之,學生經過這個反省的「洗禮」,才更有精神力量去面對人生的現實。

20160324

訣別哲學之後


昨天在一個演講裏碰到 Mark Balaguer,閒談間他提到著名語言哲學家 Keith Donnellan 在十多二十年前退休時,便決定立刻享受人生去也,甚至沒有回到 UCLA 的辦公室執拾,從此放棄哲學研究。不過,Donnellan 沒有完全脫離哲學,因為他在 2012年還出版了一本以前論文的結集,並親自寫了一篇導言,只是退休後沒有再做哲學研究而已。

這令我聯想到另一位哲學教授 Bruce Vermazen,是我在柏克萊讀研究院時認識的。Vermazen 雖然不像 Donnellan 那麼大名鼎鼎,但在語言哲學 (尤其是 Davidson 的語言哲學) 和行動哲學 (philosophy of action) 的圈子,他算有點名氣。我從 Donnellan 想到 Vermazen,是因為 Vermazen 也是頗早退休 (約六十歲吧),也是退休後放棄哲學研究,而且比 Donnellan 更極端,可說是與哲學訣別!

Vermazen 熱愛爵士樂和拉格泰姆 (ragtime),退休後成立了一隊拉格泰姆樂隊,參與演出,不但吹奏他擅長的短號 (cornet) ,更開腔高歌。他的樂隊除了經常演出,還灌錄了唱片,當年送過一張 CD 給我。以下是他去年一個演出的短片 (最初站著的那人便是 Vermazen,他唱歌的部份由 1:30 開始)


雖然沒有再研究哲學,但 Vermazen 的學者精神仍在,退休後致力研究一隊在二十世紀初活躍的六人色士風樂隊 The Six Brown Brothers,最後寫成一書,由牛津大學出版社出版。

放棄哲學,可惜嗎?我相信 Vermazen 自己完全不覺得可惜。我在柏克萊時跟 Vermazen 算是稔熟,修過他的 graduate seminar,做過他的助教兩次,而且間中和他喝啤酒閒聊;記得他曾對我說,有幾個大計劃,都是音樂方面的,待退休後便立刻實行,說時的神色,令我覺得他急不及待要退休。當時我問他是否仍會研究哲學,他斬釘截鐵地說:「不會了,研究了三四十年,還不夠嗎?」其實關鍵不是他研究了多久,而是他對哲學已厭倦了;既已厭倦,而且有其他躍躍欲試的大計,這還不足夠是放棄哲學的好理由嗎?事業不必終身,只要活得愜意精彩,退休後再闖新天地又何妨?

Vermazen 平易近人,不拘小節,而且對研究生很好,每個學期末都會請自己的助教吃頓好的。有一次我有份去吃,跟其他幾位助教先到 Vermazen 家裏集合;大家到達後,只見 Vermazen 有點恍恍惚惚、精神不能集中的樣子,我問他是否不舒服,誰知他竟答道:「沒甚麼的,只是吸了點大麻。給我十五分鐘,就可以出發吃晚飯去了!」然後走進書房。也不知他是多久前吸了大麻,十五分鐘後,他果然清醒過來,精神奕奕和我們去吃越南菜!

沒見 Vermazen 超過十年了,今天想起他,遙祝他身體健康,繼續享受訣別哲學後的精彩人生。

20160320

哲學家的三大毛病


英國著名哲學家 Alasdair MacIntyre 已年近九旬,老當益壯,早兩年還有論文發表。我對他的著述認識不深,只讀過幾篇論文和那本凡研究道德哲學者必讀的 After Virtue;最近讀到他在 2015年的一篇訪問,內容觸及 MacIntyre 作為哲學家的各方面,令我對他的哲學興趣大增。

MacIntyre 在訪問裏談到他認為哲學家應該謹慎提防的三大毛病 (「哲學家」指 philosophers,對「家」字敏感的讀者,可以自行轉為「哲人」),很有意思,值得研讀哲學的人深思:

(1)  MacIntyre 指出的第一個毛病,是從研究哲學時講究精密嚴謹,淪落為要在哲學論辯上爭勝 --- 要顯出「我才是最精密嚴謹的」。MacIntyre 當然知道哲學無可避免涉及論辯,可是,他認為哲學基本上是合作式的研究,論辯其實是合作的一種方式,用以互相砥礪、互補長短,不是為了找出別人的錯處,以求「得勝」,而是為了改進自己的論點和論證 (有時被逼放棄自己的看法,也算是進步)。MacIntyre 這個對哲學的了解,我全無異議。

然而,就我的經驗而言,犯這個毛病的哲學家並不常見,至少在研究院的眾多同學和現在的同事中,我就想不到任何一位是這樣的。也許名氣大的哲學家反而「輸不起」,因此爭勝之心較強?這點我不清楚,但有些本來就是自大狂的,哲學讀得不精深,無甚智慧,卻自以為是,相信真的很容易犯這個毛病。

(2)  第二個是眼界的毛病,由於深入研究一個問題,越鑽越深,慢慢變成過於狹隘,然後只見樹木不見森林,將時間浪費於繁瑣的技術問題,一個小小的枝節問題也可以寫出一篇煞有介事的論文,只有專家才看得懂,卻連專家也說不出問題的重要何在。

這個毛病在當今哲學界 (尤其是分析哲學) 相當普遍,只要打開哲學期刊,包括最頂尖的,都會見到不少「繁瑣」的論文。犯這個毛病的哲學家往往當局者迷,意識不到自己已在哲學森林裏迷了路,還以為在尋幽探秘,不久將會找到桃源。至於能否有天迷途知返,那就難說了 --- 有些哲學家的一生研究,不過是漫長的迷途之旅。

(3)  第三個毛病可以形容為「與大眾脫節」,即使沒有只見樹木不見森林,那個森林也是僻處一隅,與世隔絕的;犯這個毛病的哲學家忘記了自己研究的哲學問題的來源:這些問題源於一些哲學家和其他人 (「其他人」這裏不只是指非哲學家,也指研究其他哲學問題的哲學家) 共有的關懷或困擾。忘記了本源,也就忘記了其他人,忘記了自己找到的哲學答案應該讓這些其他人知曉。

這個毛病也很普遍,正因為這樣,公共知識分子裏甚少是哲學家;大眾對哲學家的印象是:他們大多躲進象牙塔裏去了。其實這個問題比較容易糾正,主要是心態改變了,便會較樂意多寫大眾也能明白的東西,也會較樂意參與公共討論。

MacIntyre 另有一篇相關的文章,寫得很精彩,有些讀者可能有興趣一讀:"The Ends of Life, the Ends of Philosophical Writing" (收於 Alasdair MacIntyre: The Tasks of Philosophy: Selected Essays, Volume I,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6)

20160316

《美人魚》裏的美人和人魚


上週末到洛杉磯探朋友,知道那裏有戲院正放映周星馳導演的《美人魚》,還是粵語版的,喜出望外,當然沒有錯過,看後也沒有失望 --- 雖然笑料的新意不多,但笑點算是頻密,而且是貨真價實周星馳式的,看得過癮;此外,《美人魚》表達了明確的環保理念,雖不深刻,也應鼓掌。

電影名為《美人魚》,其實裏面不只有美人魚 (林允飾演的珊珊) ,還有不是人魚的美人 (張雨綺飾演的李若蘭) 和眾多不是美人的人魚 (有男有女,大多貌醜兼「騎呢」)。電影裏有關美人和人魚的細節,有不少有趣的地方;據說周星馳拍電影一絲不苟,在細節上也苦心經營,因此,有理由相信這些有趣之處是刻意的安排。

珊珊的清麗和若蘭的俗艷,對比作用太明顯,應該不必多解釋了。珊珊和其他人魚也形成強烈的對比,可是,如果這只是「美人魚」和「醜人魚」的對比,以突顯珊珊之美,這手法未免太平庸;我認為周星馳會高明一點,是借此對比帶出人類的膚淺:人類只看表面,以貌取人,貌美的人經常無往而不利 (若蘭就是一個好例子);人魚要混入人類的世界,並有所行動,只有運用美人計,而珊珊是人魚中唯一的美人,於是只好由她負責執行這個任務。後來八爪人魚八哥 (羅志祥飾演) 也混入了人類世界,冒充廚師,但很快便被逼露出馬腳 (應是八爪魚腳),落荒而逃 --- 換了是一條美人魚,以色迷人,應該可以混過去。

還有,所謂「美人魚」和「醜人魚」的對比,只是用了人類的美醜標準;人魚的美醜標準,未必跟人類的完全一樣。這一點可以用人魚師太這個角色來說明:人魚師太滿臉深深的皺紋,也許年青時面貌姣好,但以人類的標準看,現在怎也不能算美,甚至應該說是醜樣;可是,人魚師太的魚尾卻是最美的,美得眩目 --- 可能以人魚的標準看,人魚師太才是最美的!

人魚師太的魚尾不只美得交關,還有強大的力量,可以興波作浪。人魚的上半身與人類相同,也像人類那樣衰老,然而,人魚的下半身卻越老越美,越老越有力量;人魚師太魚尾的美和力量,應該是象徵大自然的美和力量。再對比珊珊和若蘭,那不只是清麗和俗艷的分別,還是自然和人工的分別;珊珊老去,將會有一條美麗的魚尾,若蘭老去,便只有多少化妝也不能掩蓋的皺紋了。

20160311

眾說紛紜話尼采 --- 略評黃國鉅《尼采:從酒神到超人》


花過工夫研究尼采哲學的人都知道,要弄清楚尼采的看法,或至少整理出一個有文本充分支持的整體詮釋,是相當困難的事;這一方面是由於尼采的作品大多是格言體,不像論文體那樣有清楚的理路可尋 (就算是論文體作品如《道德譜系學》,行文也多迂迴曲折) ,另一方面是由於尼采的哲學看來主要是為了顛覆世俗的價值,甚至是駭人聽聞,加上他愛用誇張的表達手法,令人不容易判斷他的言論認真到甚麼程度。一般讀者如果只是隨便讀一下尼采的著作,要不是一頭霧水,便很容易只是將自己已有的看法或情緒投射到他的文字上。

最容易將自己的看法或情緒投射到尼采文字上的,大概是不滿現實、孤芳自賞、並有顛覆傾向的年青人。美國專欄作家 Matt Feeney 數年前寫過一篇文章分析這個現象,題為 "Angry Nerds: How Nietzsche Gets Misunderstood by Jared Loughner Types",有興趣的讀者不妨找來看看;我不打算在本文討論這個現象,只是借此帶出一點:如果對尼采的哲學有興趣,在讀他的著作之前,最好是先讀一兩本水準高的導論,那就較不容易會胡亂投射了。

我在兩三年前才認真讀尼采,是先讀了 Brian Leiter 的導論 Nietzsche on Morality (Routledge,  2002;此書在 2015年出了第二版) ,也讀了好些詮釋尼采的論文,接著才讀 Beyond Good and Evil、On the Genealogy of Morality、Twilight of Idols、The AntichristThus Spoke Zarathustra 等,一本本尼采英譯讀下去。Leiter的導論寫得非常清晰,對文本的解釋很有說服力;英文的尼采導論,我會首推這本。然而,這並不表示我認為 Leiter 的詮釋一定是最正確的,因為尼采的著作容許同樣有文本支持、卻大異其趣的理解;例如 Alexander Nehamas 的 Nietzsche: Life as Literature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85) 就跟 Leiter 那本的看法很不同,但也是一本水準高的導論 (只是沒 Leiter 的那麼清晰和易懂)。

那麼,中文的尼采導論有沒有高水準之作呢?中文的我實在讀得少,陳鼓應寫的我翻看過,無法卒讀,只能說:「絕不推薦!」幾個月前到香港,在書店見到黃國鉅的《尼采:從酒神到超人》(中華書局,2014),好奇之下買了,早兩天終於讀完,結論是:「可以推薦。」

黃國鉅是尼采專家,在香港的大學教過尼采,博士論文研究尼采的早期著作《悲劇的誕生》,能讀尼采的德文原著 (順便一提,尼采英譯的水準極高,就算不懂德文,也可以透過英譯進入尼采的哲學世界)。這本書是他將教學筆記和研究心得整理而成,顯出學者的功力,不是那些左抄右拼而成的中文哲學導論書可比。

全書共五章,大致是順著尼采著作的成書時間來介紹,幾乎無一遺漏,包括引起不少尼采學者爭議的《遺稿》(見第五章) 和最早期、較少學者討論的《希臘悲劇時代的哲學》(見第一章,黃國鉅稱之為「一篇很有趣和重要的文章」,其實那是尼采沒有完成的書稿)。我認為寫得最紮實有力的是第一章〈從古希臘文化看尼采哲學的出發點〉和第二章〈悲劇的誕生〉,充分展現作者專研的功力所在。第三章〈歷史、遺忘、科學〉和第四章〈超人哲學與道德批判〉也不錯,條理分明,內容豐富。我讀得最不暢快的是第五章〈權力意志、虛無主義、一切價值的重估〉,一來是因為這一章採用了很多《遺稿》的內容,除了有爭議性,作者的詮釋也有不少含糊不清之處,二來是因為我認為作者對「權力意志」和「永恆回歸」的詮釋將尼采過於形上學化,與尼采在他大部份著作裏表現出來的反形上學傾向有點格格不入 (當然,這判斷是基於我對尼采的理解,有些尼采學者未必會像我這樣拒抗將尼采形上學化)。

說到表達得不清楚之處,除了在第五章,其他各章也間中見到。讓我舉兩個較明顯的例子:

「如上帝這個抽象概念,不能引起人類動物性的感應,而正因為它這種超越性,於是人類以為祂就是萬事萬物的因;又例如如果人們對萬事萬物都有相應的感覺,那麼它們的底因必然是沒有屬性、沒有感覺、甚至沒有時空存在的實體 (Substanz)。」(p.158)

這裏的「因為... 於是」和「如果... 那麼... 必然是」關係如何成立,並不清楚,都需要進一步的說明。

「身體既不能創造自己的價值,那麼,價值只是身體慾望的擴張,通過制宰其他的肉體來創造自我,於是,人變成一種介乎禽獸與人之間的野蠻主義,結果便是戰爭、暴政、種族主義、國家主義。」(p.211)

既然是「不能創造自己的價值」,接著說的「價值」指的是甚麼?是否真的價值?此外,人如何能變成一種主義?

由於我自己的研究專長是知識論,有一點我感到須要特別指出。關於尼采的哲學,有一個頗為流行的看法,就是尼采否認有真理這回事。黃國鉅看來也接受這個看法,因為他認為尼采「否定任何絕對真理的可能性」(p.318) ,還認為這個否定是尼采的視角主義 (perspectivism) 重要的一面。像其他接受這個看法的學者一樣,黃國鉅十分看重尼采早期一篇不很長的文章《關於道德意義以外的真理與謊言》(英譯 "On Truth and Lying in a Non-Moral Sense"),當然也引用了尼采筆記裏著名的那句:「不!正是事實並不存在,只有詮釋。」("No, it is precisely facts that do not exist, only interpretations.") 然而,英美研究尼采的學者中,有很多都不接受這個看法,也不認為尼采的視角主義須要否定 (絕對) 真理的存在。Maudemarie Clark 在 Nietzsche on Truth and Philosophy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90) 這本甚有影響力的尼采研究專著就提出了強而有力的論證,說明尼采只是在早期的著作裏否定真理,在成熟期的思想已轉變,接受有真理這回事。黃國鉅當然不必贊同 Clark 的論證,但至少應該在書裏略為討論這個不同卻重要的詮釋。

《尼采:從酒神到超人》還有不少值得討論的地方,但這篇「略評」已寫得太長,只好就此收筆。總結一句:討論尼采的中文書中,我目前只會推薦這一本。

20160308

志趣與旁騖


這個網誌的長期讀者大概已留意到,這半年來我的文章出得沒以前頻密,有時四五天才有新文章;這除了是因為我有興趣寫和自問有能力寫得好的題材越來越少,更重要的原因是我逐漸將時間撥回給哲學研究,寫雜文的時間少了,產量自然隨即降低。

我的志趣始終是在哲學研究,寫雜文只是旁騖,過去幾年,這個旁騖已佔去我太多時間。無可否認,網誌給了我不少滿足感:有讀者長期支持,有網媒轉載,文章還結集出了書,知道我的人也越來越多。然而,由於我放在哲學研究的時間少了,有兩篇論文都只寫了一半,卻一直拖著,久久未能完成。最近這幾個月我對形上學的研究興趣轉濃,想到了兩篇論文可寫,並已讀了不少參考著作和做了些筆記;加上上述未完成的兩篇,我希望能盡快寫出的哲學論文共有四篇,如果不多撥些時間在這些論文上,恐怕真是不知何年何月才會完成。

也許有人會問,既然網誌給了你不少滿足感,哲學論文的讀者應該不及網誌的讀者那麼多,為何還戀戀不捨那象牙塔裏的遊戲呢?我的回答是:是不是象牙塔也好,我不視哲學論文的寫作為遊戲;那是我的真志趣,尤其是我現在已沒有趕出論文以求升職 (或轉工) 的壓力,可以只研究自己真正關心的哲學問題,此時不努力,更待何時?我寫哲學論文不是求名 (要在英美哲學界出名談何容易) 、更非求利 (根本無利可圖) ,我也不認為研究哲學有甚麼了不起;我那「戀戀不捨」,就只因為我真正被那些哲學問題所困惑,希望能理出些頭緒來,如能解決 --- 或至少找到自己滿意的答案 --- 則更好!

其實,如果我要在網誌頻密出文章,也不難,可以用「公式寫法」,寫出一篇又一篇似異實同的文章。以下這個公式,大家可能耳熟能詳:

時事題材 X/Y/Z ... --> 中國人劣根性 A/B/C ... --> 中國人沒得救 / 低等 / 抵死 ...

這個公式我當然不會用,但要想出另一個公式,對我來說不難,非不能也,實不為也!寫雜文成為了我的旁騖,是因為我從中得到樂趣;如用公式寫法,還有甚麼樂趣可言?雖然現在寫少了,但只要這個網誌仍然能給我寫雜文的樂趣,我還是會寫下去的。

20160305

從招聘助理教授說起


讀哲學,就算是被濃厚的興趣推動,就算是資質夠高,要一路讀上去,讀到拿博士學位,也是困難重重的事。哲學艱深,要讀懂原典已不易,要有創見則更難,其中的苦樂與悲喜、迷失困惑與柳暗花明,實不足為外人道也。此外,還有現實的問題:讀哲學的,拿到博士學位後的出路很窄,主要是在大學教書,因為沒有比這更適合繼續研究和著書立說的環境;可是,哲學教席在過去二三十年都嚴重短缺,就算是頂尖大學出來的博士,也隨時找不到 tenure-track 的教席,畢業等於失業,或只能找到博士後研究 (postdoc) 或 visiting 的教席,只望打滾兩三年後會找到長久落腳的大學,否則便要轉行 (在美國,最常見的是考入法律學院,然後轉行做律師)

我自己早已落了腳,也沒打算在其他大學謀教席,不必理會所謂 job market for philosophers 是否仍然很差。這些年來如果我有留意 job market for philosophers 的情況,主要是由於我系招聘助理教授,而我曾經三次是招聘委員會的成員。對上一次招聘已是七年前的事了,今年我系多年來首次有教席空缺,要求的專研範圍是心靈哲學 (philosophy of mind) 或法律哲學 (philosophy of law),申請者超過一百五十人,大多是名校的博士,有好幾位不只有博士學位,有期刊論文,還有法律學位!

這次我不是招聘委員會的成員,但也可以翻看申請者的履歷和推薦信等,委員會內的同事也告知我不少關於申請者的其他有關資料。有些申請者的履歷真是非常亮麗,例如有一位是耶魯博士兼哈佛法律學院畢業,有著名哲學家寫的推薦信。招聘委員會從一百五十多位申請者中選了十五位面試,然後再從這十五位中選四位來 campus visit (主要是給一個學術研究的 presentation 和示範教學) 。結果全系一致贊成聘用其中一位:哈佛本科畢業,布朗大學博士,德國圖賓根大學 (Tübingen) 博士後研究員,主要研究心靈哲學,出了兩篇一流期刊論文。她已口頭接受了這個教席,如無變卦,下學年便是同事,希望她會令我系更添朝氣和活力。

一個小小的助理教授教席,而且列明了要求的專研範圍,加上我們只是一間教學型的州立大學,教學量較重而資源遠不及研究型的大學,也有這麼多高質素的申請者,由此可見,哲學博士依然搵食艱難!招聘委員會裏的一位同事一直都有留意 job market for philosophers,據他說,這兩年的情況可說是史無前例地差,無論質素多高的哲學博士,也要有點運氣才會找到 tenure-track 的教席。另一方面,質素不那麼高而找到教席的,我也見過,但那是極少數 --- 世上畢竟有運氣特別好的人。要依靠特別好的運氣,就有如期望中彩票,太渺茫了;因此,每當有資質一般的學生告訴我打算報考研究院讀哲學博士,我都會語重心長勸他們三思,向他們詳細解釋那是多麼難走的一條路。

20160303

從口味到品味


人的口味不盡相同,這是顯而易見的:你愛酸甜,我喜辛辣;有人餐餐吃牛肉,有人無海鮮不歡;甚至有些「逐臭之夫」,別人聞之掩鼻皺眉的,例如榴槤、納豆、和臭豆腐,他們卻甘之如飴,此所謂「臭的美食」也,其實是合併了相反口味的形容 --- 認為是臭的,不會覺得是美食;認為是美食的,只會覺得香!

口味之不同,有生理、心理、家庭、社會、和文化等因素,除非是極度自我中心和沒有識見的人,否則一般而言是不會以自己的口味為標準,批評別人的口味「不應該」或「低劣」。我說「一般而言」,因為有些人對口味的劃分,包括了講究品味:對飲食的品嚐,他們不只看到好惡之不同,還相信有品味高低的分別,例如認為愛吃法國菜是品味高,愛吃墨西哥菜則是品味低。「品味高」是讚賞,「品味低」是貶抑,而作出這種判斷的人,往往認為自己的品味是高的。

「口味」和「品味」這兩個詞語都可以引伸到飲食以外的其他享受,例如視覺和聽覺的、甚至是知性的 --- 審美、聽音樂、閱讀、看電影、衣著裝扮、和家居佈置等,都是既有口味之不同,亦可以講究品味。事實上,在這些飲食以外的享受,很少人只注意口味的差異而不判斷品味之高低;試想想,一個愛讀《追憶似水年華》的人,看見別人捧讀《格雷的五十道陰影》,會不視之為低俗的品味嗎?

認為自己品味高的人,大多會細緻地判別有關的事物,分成不同的種類、品流、等級、風格、派別等等;他們之所以自以為品味高,正正在於相信自己能作出這些細緻的判別,不似得品味低的人,只能觀察到表面的粗枝大葉。然而,這些判別的細緻程度,有時會令人懷疑那不過是「國王的新衣」;讓我用一個中國古代的例子來說明,也許會更為有趣:唐代張又新的《煎茶水記》論及品茗講究水源,竟列舉了二十七個地方的水,評價其用以煎茶的優劣,例如「廬山康王谷水簾水第一,無錫縣惠山寺石泉水第二,蘄州蘭溪石下水第三」;《煎茶水記》還記載了茶聖陸羽「品水」的故事,說他能夠分辨出喝的水是完全取自揚子江中心,還是混雜了岸邊的水,那已不是神乎其技,而是神化了!

太過講究品味的人,很容易給人自高身價或自命不凡的感覺。為甚麼呢?或者可以這樣解釋:一個人的口味和品味,都可以用「我喜歡 X」來表達,如果只是說明口味,重點大多會放在「喜歡」;可是,如果是標榜品味,則大多會強調「我」和「X」的關連 --- X 是高級的,我和 X 關連起來,所以我也高級了。開口閉口都是「品味」的人,可能只有虛假的品味,因為「我」和「X」中間的「喜歡」其實並不存在,即使不是騙人,也至少是自欺,以求得到「品味高」的自我形象。

真正品味高的人,不必 --- 通常亦不會 --- 標榜自己的品味,而是自然流露,不經意地讓別人感受到;亦不會作出過於細緻的判別,而是粗細恰宜,判別有理。真正的品味,是氣質和修養的結合,不能強求。



(原載於國泰航空機上刊物 Discovery,2016年3月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