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1029

馬可 · 奧理略與沈從文



這篇文章也許屬於標題黨,因為我不是要比較馬可 · 奧理略(Marcus Aurelius)與沈從文的思想(兩者風馬牛不相及),而只是記錄一個看書時偶得的聯想。

這個學期的哲學導論課,我修改了內容,新增的包括斯多葛主義(Stoicism),指定讀物是馬可 · 奧理略《沉思錄》的卷二和卷三。備課讀到卷三第二節時,有個意想不到的聯想。引起聯想的是這幾句:

我們還應該注意到,甚至是那些伴隨著別的事物而生的東西,其本身也有令人愉快、吸引人的一面。比如,烤麵包的時候麵包的表皮會出現開裂,這些開裂的部份雖然有悖於麵包師的初衷,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卻是美的,而且以其特有的方式使人垂涎欲滴。再比如無花果,當它熟到一定程度就裂開了口;還有橄欖,當其成熟幾近腐爛的時候卻給人一種特殊的美感。再如玉米低垂的穗,獅子的濃眉,野豬嘴裏的涎水,以及其他許許多多的東西,雖然遠遠談不上甚麼美,但如果認真審視一下仍不失為一種裝飾,讓我們覺得愉快。(尹耀中譯)

讀到這裏,我不期然想起,早陣子看沈從文《湘行書簡》,有一段頗能觸動我: 

這時我們的船正在上行,沿了河邊走去,許多大船同木筏,昨晚停泊在上游一點的,也皆各在下行。我坐在艙中,就只聽到水面人語聲,以及櫓槳攪水聲,與櫓槳本身被推動時咿咿啞啞聲。這真是聖境。我出去看了一會兒,看到這船筏浮在水面,船上還揚著紅紅的火焰同白煙,兩岸則高矗而上,如對立巨魔,顏色墨綠。不知甚麼地方有老鴉叫著出窠,不知甚麼地方有雞叫著,且聽得著岸旁有小水雞吱吱吱吱的叫,不知它們是種甚麼意思,卻可以猜想它們每早必這樣叫一大陣。這點印象實實在在值得受份折磨得到它。(〈鴨窠圍清晨〉)

究竟這一段有甚麼特別,以致能夠觸動我呢?我想,應該是沈從文那種對身邊事物的敏銳觀察和感應,在平凡處看出不平凡,令個人的經驗世界豐富和多彩起來。水聲人語,一般人聽來平常不過,沈從文卻聽出了一個「聖境」;船上所聽所見,他並不全都明白,卻全都令他神往,甚至認為「值得受份折磨得到」那樣的經驗。這樣的人,有飽滿的心靈,充實的人生體驗,不必做出甚麼大事來,也夠資格說一句「我不枉作為一個人而活過了」。

我已竭力說出我對沈從文那段文字的感受,但還是覺得未能完全表達;也許是辭不達意,也許是辭難達意,我不肯定。讀到馬可 · 奧理略那段引文時,我聯想到沈從文描寫船上所聽所見,立即心裏說:「沈從文不就是這樣嗎?只不過是觀察對象不同而已。」兩人相隔差不多二千年,由我這個讀者的聯想,而產生他們都不知道的契合,當真美妙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