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歡讀短篇小說 (尤其是短至只有數頁至十多頁的),但因為有太多其他書要讀,只能間中抽點時間看一兩篇。今天讀了莫泊桑的短篇《愛情》,李青崖中譯,故事短短七頁,沒有曲折的情節,講的只是某人 (第一身敘述) 在初冬接受一位表兄弟之邀,一起到水邊的淺灘打野鴨。然而,我讀後卻深有感觸,沉思了好一會。
我喜歡的短篇小說大多能夠這樣打動我。
這個故事的九成篇幅是寫景物和打獵的情況,但題目卻叫《愛情》,豈不奇怪?其實這篇講的就是「問世間,情是何物?」。
故事是這樣開始的:「我剛才在報上的瑣聞欄裏讀到了一件狂熱的情殺事件。他殺了她。隨後他又自殺,所以他畢竟愛她。」然後就是敘述打野鴨一事,由出發寫到回程,整個描寫充滿沉鬱的氣氛,令讀者感到不舒暢。
故事結尾寫他們準備離去時,忽然見到兩隻鳥兒飛過,「我」便立刻放了一槍,打下了其中一隻;另外一隻在他們「頭上的蔚藍天空裏盤旋」,發出「一種短促重疊而傷心的悲怨之聲」,一面「注意牠那隻死了的伴侶」,不肯飛走,「始終在空中盤旋往復」。被打死的是雌鳥,盤旋哀號那隻是雄的。
「我」有甚麼反應呢?他說「從來沒有甚麼痛苦的呼聲,能夠像那陣哀鳴,像那隻在空中失偶的苦鴛鴦的悲怨指責之聲使我傷心掉淚」,可是,他接著做的是接受了表兄弟的建議,將雌鳥放在地上,以引誘雄鳥飛近,方便打中;雄鳥果然飛下來,於是便被表兄弟擊殺了。
「我」敘述這次打獵,是因為故事開始時講的情殺新聞令他聯想到當年打下這雌雄二鳥的事。兩件事有甚麼關係呢?表面看來是剛好相反啊:情殺新聞是男殺女,然後自殺;打獵事件是雄鳥為了不願離開死去的雌鳥而被殺。兩件事情的關連,就在於「我」對雄鳥之死的形容:「受到牠的痴情的愚弄」。
愛情之難理解,促使人不得不「問世間,情是何物?」,就在於其中的痴、其中的非理性;這種痴和非理性有很大的力量,可以是毀滅性的,也可以強大到足以推動人犧牲自己。也許有些人認為太痴、太非理性的愛情已屬於不正常,是扭曲了的愛情。然而,故事裏的「我」對情殺事件的評論是「他殺了她。隨後他又自殺,所以他畢竟愛她」,那句「所以他畢竟愛她」,直截了當,指出那是愛情無疑。這是過份簡單的看法嗎?對於堅持那是扭曲了的愛情的人,我們可以問:扭曲了的愛情還算不算是愛情?和沒有扭曲的愛情有甚麼主要分別?其實,完全不痴、徹底理性的「愛情」還算是愛情嗎?
我從來都覺得「愛情」是個很難弄清楚的概念,但沒有研究過所謂「愛情哲學」,不太清楚這方面的哲學理論,亦懷疑這些理論是否能幫助我們了解愛情。莫泊桑的《愛情》,令我再一次感到自己對愛情的疑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