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0628

一個莫泊桑短篇


我喜歡讀短篇小說 (尤其是短至只有數頁至十多頁的),但因為有太多其他書要讀,只能間中抽點時間看一兩篇。今天讀了莫泊桑的短篇《愛情》,李青崖中譯,故事短短七頁,沒有曲折的情節,講的只是某人 (第一身敘述) 在初冬接受一位表兄弟之邀,一起到水邊的淺灘打野鴨。然而,我讀後卻深有感觸,沉思了好一會。 我喜歡的短篇小說大多能夠這樣打動我。

這個故事的九成篇幅是寫景物和打獵的情況,但題目卻叫《愛情》,豈不奇怪?其實這篇講的就是「問世間,情是何物?」。

故事是這樣開始的:「我剛才在報上的瑣聞欄裏讀到了一件狂熱的情殺事件。他殺了她。隨後他又自殺,所以他畢竟愛她。」然後就是敘述打野鴨一事,由出發寫到回程,整個描寫充滿沉鬱的氣氛,令讀者感到不舒暢。

故事結尾寫他們準備離去時,忽然見到兩隻鳥兒飛過,「我」便立刻放了一槍,打下了其中一隻;另外一隻在他們「頭上的蔚藍天空裏盤旋」,發出「一種短促重疊而傷心的悲怨之聲」,一面「注意牠那隻死了的伴侶」,不肯飛走,「始終在空中盤旋往復」。被打死的是雌鳥,盤旋哀號那隻是雄的。

「我」有甚麼反應呢?他說「從來沒有甚麼痛苦的呼聲,能夠像那陣哀鳴,像那隻在空中失偶的苦鴛鴦的悲怨指責之聲使我傷心掉淚」,可是,他接著做的是接受了表兄弟的建議,將雌鳥放在地上,以引誘雄鳥飛近,方便打中;雄鳥果然飛下來,於是便被表兄弟擊殺了。

「我」敘述這次打獵,是因為故事開始時講的情殺新聞令他聯想到當年打下這雌雄二鳥的事。兩件事有甚麼關係呢?表面看來是剛好相反啊:情殺新聞是男殺女,然後自殺;打獵事件是雄鳥為了不願離開死去的雌鳥而被殺。兩件事情的關連,就在於「我」對雄鳥之死的形容:「受到牠的痴情的愚弄」。

愛情之難理解,促使人不得不「問世間,情是何物?」,就在於其中的痴、其中的非理性;這種痴和非理性有很大的力量,可以是毀滅性的,也可以強大到足以推動人犧牲自己。也許有些人認為太痴、太非理性的愛情已屬於不正常,是扭曲了的愛情。然而,故事裏的「我」對情殺事件的評論是「他殺了她。隨後他又自殺,所以他畢竟愛她」,那句「所以他畢竟愛她」,直截了當,指出那是愛情無疑。這是過份簡單的看法嗎?對於堅持那是扭曲了的愛情的人,我們可以問:扭曲了的愛情還算不算是愛情?和沒有扭曲的愛情有甚麼主要分別?其實,完全不痴、徹底理性的「愛情」還算是愛情嗎?

我從來都覺得「愛情」是個很難弄清楚的概念,但沒有研究過所謂「愛情哲學」,不太清楚這方面的哲學理論,亦懷疑這些理論是否能幫助我們了解愛情。莫泊桑的《愛情》,令我再一次感到自己對愛情的疑惑。

20170622

說「誤導」


陳婉嫻近日論及梁振英,有這幾句說話:「我不能說當年被梁振英欺騙了,但的確是被誤導了。『誤導』是最準確的說法。」古德明撰文批評,認為陳婉嫻用「誤導」一詞是「把下流當做準確」,因為這個詞語「不是中文,只是英文 mislead 的下流譯法 [...] 論詞源則不中不英,論意思則模棱兩可,是典型不知所云的官腔」(見〈陳婉嫻被「誤導」了?〉) 。陳婉嫻的發言是否下流,我不評論了,但古德明對「誤導」一詞的看法,我則不敢苟同。

「誤導」是不是英文 "mislead" 的翻譯,根本不重要,恐怕是先有偏見,才會那麼肯定「誤導」是「下流譯法」。文字語言是活的,不斷變化,吸收外來用語是很平常的事;即使「誤導」本來是 "mislead" 的翻譯,只要這個詞語已被普遍使用,並且方便溝通,不會經常引起誤解,它在中文裏便已有了自己的生命,不必再被視為外來詞語,更加不必被排斥。事實是,「誤導」的意思很清楚,而且是個可以省卻不少唇舌的有用詞語。

古德明認為陳婉嫻大可不用「誤導」,而說「我當年錯看了梁振英」或「我當年被梁振英欺騙」,可是,「錯看了」和「被欺騙」的意思跟「被誤導」都不同。「錯看了」和「被誤導」的分別相當明顯,「錯看了」可以只是看的人之錯,但「被誤導」則大多罪在誤導者;陳婉嫻可以錯看了梁振英而沒有被梁振英誤導 --- 她錯看了,可以純粹是因為她沒有知人之能。

「(被) 欺騙」和「(被) 誤導」的分別較為複雜。古德明在文章引用了韋氏詞典對 "mislead" 的解釋:"to lead into a mistaken action or belief often by deliberate deceit",然後說 "mislead" 可指「無意中引致某某犯錯或誤會」,但多指「有心欺騙」。韋氏詞典的 "to lead into [...] by deliberate deceit" 指的顯然是有心欺騙,然而,古德明認為誤導可以是「無意中」的,卻說得一點沒錯,而這正是欺騙和誤導的一大分別:欺騙一定是有心的,但誤導卻可以是無意的。有時我們說被某些文字或說話 (或行為) 誤導了,意思不是有人存心欺騙我們,而只是指我們的誤解是合理的或自然的。

如果是有意的誤導呢?那是否和欺騙沒有分別?也不是。欺騙通常涉及說假話,但誤導卻往往是透過說真話而達成 --- 完全講真話而誤導,是更有效的誤導。韋氏詞典說的 "lead into",不必指說假話,而這 "lead into" 是 "mislead",關鍵在於結果令人有 "mistaken action or belief"。舉個簡單的例子:你問我 X 的學歷如何,我答:「高過中學畢業。」其實 X 已拿了博士學位,如果你不追問,便可能被我的回答誤導而相信 X 的學歷不高,但我說的卻不是假話。

我在上文說「誤導」是個「可以省卻不少唇舌的有用詞語」,意思是:如果不用「誤導」一詞而要表達同一意思,便須要用較長的語句或多加解釋。也舉個簡單的例子:「他的說話有誤導成份」這句說話只有九個字,意思很清楚,如果你不用「誤導」一詞而能用十五個字或以下表達同一意思,算你本事!

20170618

漫畫中見哲學波瀾


今天是父親節,早上剛讀完一本父子合著的書,應節介紹一下。Heretics!: The Wondrous (and Dangerous) Beginnings of Modern Philosophy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2017) 是哲學漫畫書,父親 Steven Nadler 負責文字內容,兒子 Ben Nadler 畫漫畫配合,寫成了這本精簡有趣的書,讓讀者以這獨特的形式感受到十七世紀西方哲學發展之波瀾壯闊。普林斯頓大學出版社為這本書製作了一條宣傳短片:



為甚麼要寫十七世紀?因為那是西方哲學史一個極其重要的時期,科學與哲學都急速發展,兩個學科開始分家,但又未完全分開 (那時科學仍被稱為 "natural philosophy"),有學識和見地的人相互交流和影響之餘,同時要小心言論,以免被教會視為異端而遭到逼害。這段時期造就了很多出色的思想家,企圖擺脫以宗教觀為中心的經院哲學 (Scholasticism) ,嘗試從新的角度去了解人和世界;他們提出不同的理論,互相批評,並留下大量著述。

十七世紀屬於西方哲學史的「近代哲學」時期 (英文則稱為 "modern philosophy"),近代哲學在十八世紀繼續發展,至康德而集大成,但這本漫畫書只寫到牛頓,近代哲學後期的大哲學家如巴克萊和休謨都沒有提及。正如書名所示,書的主導概念是「異端 (heretics)」,而十八世紀乃啟蒙時代,教會的勢力已大大減弱,思想家不必那麼擔心被視為異端。此書由布魯諾 (Giordano Bruno) 因「異端」的宗教觀和科學觀而被燒死講起,以牛頓科學觀的勝利為終結 (最後一個人物其實是伏爾泰,但他只在 epilogue 出現,代表的正是啟蒙時代),雖然只包括了近代哲學的 "beginnings",其實是有始有終的敘述。

除了一些大名鼎鼎的近代思想家,這本書還描寫了一些沒那麼出名、卻對西方哲學的發展有重要作用的思想家,例如 Pierre Gassendi、Antoine Arnauld、Robert Boyle、Nicolas Malebranche。更難得的是,書中特別描寫了兩位女思想家,Elisabeth of Bohemia (Princess Palatine) 和 Anne Conway,前者對笛卡兒的心物二元論提出了有力的質疑,後者則影響了萊布尼茲的形上學。

由於是漫畫書,書中介紹的哲學思想只能寫出梗概,讀者很難從如此簡略的撮要欣賞到這些哲學思想的精彩和重要之處,尤其是講形上學的部份 (例如萊布尼茲和史賓諾莎的形上學),也許有些讀者會認為是天方夜談,甚至覺得可笑。要進一步了解這些哲學思想,不能不較深入認識有關的哲學論證;若是要真正研究,便非讀原典不可了。這本書的主要目的是讓讀者以較有趣的方式認識這些哲學思想的歷史脈絡,作為入門書,這本可算是上選。

Steven Nadler 是有名的哲學教授,專研近代哲學,著作甚豐;讀這本書,讀者不必擔心會看到門外漢的誤解。Nadler 寫得簡略,但在簡略中已顯功力,例如笛卡兒的「我思故我在」,他在一頁六格的漫畫內勾勒出要點 (p.28),若非專家,很難做到。兒子 Ben 的畫工亦別具一格,不算精細,但很傳神,而且不時流露出幽默感,增添讀者閱讀之趣。

20170611

快樂的感覺與快樂的人生


快樂的人生,是不是人人都想得到?答案應該是肯定的,至少大多數人是這樣;然而,現代人對快樂人生的追求,看來比古代人熱切得多 --- 現在不但每年都有不少關於「快樂人生」的自助書 (self-help books) 出版,哲學、心理學、經濟學在最近數十年對「快樂」的研究亦明顯地多起來了。這個現象當然有很多因素,其中一個因素可說是明顯的,就是古代人大多生活艱苦,能夠溫飽已感滿足,而現代人物質生活比古代人的豐裕得多,還有較多餘暇,於是便對人生的要求多了,快樂已肯定不只是溫飽。

「快樂」一詞,可以指情緒、感覺、或心理狀態,用另外一個詞語表達,是「開心」,那只是持續一段時間的,短則以分鐘計,長的也不過是幾天吧,例如與好友暢聚或比賽得了冠軍時的情緒或感覺。「快樂」也可以是「美滿」或「幸福」的意思,那是用來形容一段長時間的生活,短則一年半載,長則是整整的一生;「快樂人生」既然指的是人生,那顯然是「快樂」的第二個意思了。不過,「快樂」的這兩個意思也許是相關的,這裏有兩個重要的問題:一、是否要經常有快樂的情緒或大多數時間處於快樂的心理狀態,才可以有快樂的人生?二、經常有快樂的情緒或大多數時間處於快樂的心理狀態,是否一定有快樂的人生?

假如說某人時時刻刻都不開心、卻有快樂的人生,那是很難理解的;另一方面,快樂的人生不見得可以保證經常開心,甚至不保證開心的時間比不開心的時間多。古希臘人說的 "eudaimonia",指活得豐盛 (flourishing),這是他們對「快樂人生」的理解;一個人如果活得豐盛,自然會有一些開心的時刻,可是,活得豐盛與否,取決於一生的作為,而不在於情緒或感覺 --- 令生命豐盛的作為不一定經常令人開心,而時時刻刻開心的人不一定有令生命豐盛的作為。因此,根據這個對「快樂人生」的理解,上述那兩個問題的答案都是否定的。

中國傳統思想裏對「快樂人生」的看法雖然跟古希臘人的有相異之處,但同樣是不以情緒或感覺為準。中國人經常掛在嘴邊的「知足常樂」,表達的是人生態度,它的意思不是只要滿足於現狀,便會時時刻刻處於開心的狀態。「知足常樂」的「樂」,更合理的理解是一種反省後的肯定,提醒自己不要有過多、甚至是虛妄的欲求;這樣的樂,與人生中的一些情緒上的不快是可以並存的。

比「知足常樂」更高一層次的,是「安貧樂道」---「安貧」已包含了「知足常樂」的意思,而「樂道」是因為自己的生命符合道德要求而有反省式的肯定,這更難做到。「安貧樂道」的快樂人生,需要很高的道德修養,不是一般人能達到的;一般人如能做到「知足常樂」,已經很不錯了。「安貧樂道」的最佳例子莫如孔子,他說自己「飯疏食飲水,曲肱而枕之」而仍能「樂在其中」(《論語述而》),這裏的「樂」,也顯然不是情緒或感覺,而是孔子對自己生命的道德肯定,是一種反省式的認可,因此,他緊接著說的是「不義而富且貴,於我如浮雲」。另一個好例子是孔子的學生顏回,孔子稱讚他「賢哉回也」,因為顏回的生活雖然極其清苦,卻完全無礙他自得其樂:「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論語雍也》) 其他人的道德修養遠不及顏回,所以「不堪其憂」,顏回自己則完全沒有這樣的憂;他的樂,和孔子的一樣,不必是開心,而是有道德內容的反省式認可,也得到別人的肯定。這樣的樂,當然也可以與人生中的一些情緒上的不快並存。


(原載於國泰航空機上刊物 Discovery,2017年6月號)


20170608

讀村上春樹與小澤征爾對談錄有感


村上春樹和小澤征爾的對談錄出版於 2011年,在 2014年已有中譯本,但英譯本卻遲至 2016年才面世。對談錄是村上春樹寫的,他的著作我一向讀英譯本,慣了,尤其是這本書談的是西洋古典音樂,其中的人名曲名我是英文的較熟悉,因此就更要讀英譯本了;結果是多等了兩年,但也沒所謂,反正必要看和很想看的書都多得很。



對談錄到手後,我沒有一口氣看完,而是放在床頭,每天臨睡前讀十頁八頁,過了一個多月才看完。我在入睡前容易思前想後,也許是這個緣故,這本書勾起了我不少回憶和感慨。看到全書最後十多頁時,我真希望村上和小澤的對話能繼續下去,讓我可以有多幾晚懷舊的思緒。於是,掩卷後,我有點失落。

喜歡村上春樹和古典音樂的人,看這本書時相信都會感到過癮,如果同時是小澤征爾的擁躉,那滿足感就一定更大了。我不是小澤迷,但我最先接觸的一首古典樂曲,是他指揮的柴可夫斯基第五交響曲。我從小對音樂的興趣不大,五音不全,唱歌走調,甚至連流行音樂也不大聽,熟悉的都是電視劇主題曲(到現在我還清清楚楚記得《小李飛刀》的「難得一身好本領,情關始終闖不過 ...」)和在街頭巷尾無可避免地經常聽到的流行曲。我是到二十歲過後才開始聽古典音樂的,起初只聽較動聽和容易感人的浪漫派樂曲,後來逐漸擴闊口味,到我三十歲來美國讀博士時,搬家要空運到來的,除了數百本哲學書,還有近千張古典音樂 CD(到畢業時,我的 CD 藏量已過二千;我是窮學生,能買那麼多 CD,主要是拜柏克萊的二手 CD 店所賜)。

介紹我聽古典音樂的,是我的弟弟。他自小喜歡音樂,參加樂團,能吹長號,後來也玩電結他,更自學彈鋼琴。我已記不起為何他會介紹我聽古典音樂,只記得他給我聽柴可夫斯基第五交響曲,小澤征爾指揮的,我聽了又聽,終於接受了,然後開始探索其他古典曲目。那時還用 walkman,我記得晚飯後將卡式錄音帶放入 walkman,戴上聽筒,便獨自聴起那柴五來;沒有時間聽完全曲時,我便只聽第一和第二樂章,我很喜歡第二樂章,其中一個單簧管旋律,小澤的處理尤其動人,以後聽其他版本,聽到這旋律時,我都禁不住和小澤的演繹比較。我們住的是廉租屋,那晚飯後的飯餸餘香、電視機的聲音、隔鄰隱隱的人聲和麻將聲,和古典音樂混和一起,在那一家六口三百多平方呎的空間迴盪,也像錄音帶般存留在我的腦內。

我這個「卑微的」學習欣賞古典音樂的過程,令我意識到聽音樂時要忠於自己,不要「扮嘢」--- 不要明明是不喜歡的,卻由於知道聽的是名曲,便裝作喜歡。我從來不覺得聽古典音樂比聽流行音樂「高級」,因為我在學習聽古典音樂時,只集中在自己對所聽的音樂的反應和感受,而不是先認定那是好的或「高級」的音樂,然後強逼自己去欣賞。我要多謝我弟弟,因為他介紹我聽古典音樂時,只是強調聽者對音樂的感應,而沒有將音樂分等級。我後來愛上聽爵士樂,再過些時候愛上聽南音,都是基於這種聽音樂的態度。

村上春樹和小澤征爾在對談錄裏表現出來對音樂的熱愛,是那麼的真實不虛,那是人文精神最純粹的表現;作為讀者,能這樣強烈地感受到他們心靈的光輝,那是我的幸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