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1230

略談李商隱


早陣子與人爭論杜甫和李商隱的高下,我是杜甫迷,同意《滄浪詩話》說杜詩乃「集大成者也」,自然認為以詩的整體成就來說李商隱不及杜甫。不過,雖然我認為杜甫勝過李商隱,但那不表示我不喜歡李商隱的詩;事實上,大小李杜四位詩人,我的喜愛次序是杜甫、李商隱、李白、杜牧。

不少人喜歡李商隱的無題詩和那首特別有名的《錦瑟》,這些詩,可用「哀麗」二字形容,即使其中的典故難懂,寫作目的不明,讀者仍然會被那些如夢似幻的意象觸動心靈,有點莫名其妙,但總之就是妙。


然而,李商隱的詩不限於哀麗,無論是題材還是風格都是多樣化的。他的一些古詩十分寫實,例如《行次西郊作一百韻》,寫民間疾苦,有「依依過村落,十室無一存,存者皆面啼,無衣可迎賓,始若畏人問,及門還具陳」那樣平實的詩句。李商隱有一首七我特別喜歡,風格與那些著名的無題詩迥異,沒有奪目的意象,文字平實,幾近直露,卻令人感動:

                       《暮秋獨遊曲江》

荷葉生時春恨生  
荷葉枯時秋恨成
深知身在情長在  
悵望江頭江水聲

第一二句重複了「荷葉」、「生」、「時」、「恨」,卻毫無絮絮叨叨之感,反而有一彈三歎的韻味,在重複中讓人感受到不變中的變和變中的不變。第三句講情不變,第四句講江水流逝,也有重複用字 (重複了「在」和「江」),也是變與不變的對比。「悵望江頭江水聲」是妙句,看似平常實奇絕:「悵望江頭」,望的自然是江頭,但加上「江水聲」三字,效果便全然不同了,好像說望的是江水聲;可是,聲音不是聽的嗎?怎可以望?是明明聽到江水聲,卻由於太惆悵,聽而不聞?這一「混淆視聽」,便間接表達了「悵望」的「悵」是如何地深刻,而這深刻的悵望,反過來令人懷疑「深知身在情長在」未必真的是深知了 --- 人生在變與不變之間遊走,其實沒有多少事情是可以肯定的,到頭來也許不過是春恨和秋恨而已。

要真正欣賞李商隱,不能只讀他的哀麗之詩。

20171228

如何自學哲學:初階篇


我雖非南宮夫人或南極仙翁,也偶爾收到讀者或網友的問題。昨天有網友問我:「如果想自學哲學,應該如何入手?」這問題不好答,要先知道問者的學識背景、自修哲學的目的、希望自修到甚麼程度等等,才可能提供一些自學的方法。追問之下,這位網友說自己是大學畢業程度,沒讀過任何哲學課程,只看過我的網誌和一些網上的中文哲普文章,現在想進一步認識西方哲學 (我這裏說的「哲學」,也是只限於西方哲學) ,不是要深入研究,興趣而已,但不想做盲頭蒼蠅,事倍功半,更怕甚或「誤入歧途」,讀壞頭腦。

好,就憑那句「怕讀壞頭腦」,我願意花些時間提出較有系統地自學哲學的門徑。先就這位網友的背景寫「初階篇」,過幾天另寫一篇給程度較高的人 (即對哲學已有些認識,大約等同完成了初階),題為「進修篇」。

(一) 文字

自學西方哲學,不能只看中文的材料,因為用中文寫的西方哲學書和文章不多,質素高的就更少,完全不能和英文的材料相比。有關西方哲學的英文好書和好文章多得很 (德文、法文或其他外文的當然也有,但我只能講我熟悉的),大多沒有中譯,即使有中譯,也少見是譯得好的。因此,如果你的英文閱讀能力不高,我就會勸你先在這方面磨練一下;其實,看些淺白的英文哲學書也是增強英文閱讀能力的方法,起初會辛苦些,但只要記住自己是同時學哲學和學英文,一舉兩得,便不會那麼容易感到氣餒了。

(二) 大圖像

學問之一大忌是只見樹木不見森林,哲學亦如是,應該一開始便掌握大圖像 (big picture) ;起初的大圖像必定是很粗略的,裏面的項目之間的關係不夠清楚,但不要緊,讀下去便能夠逐漸改進,掌握的大圖像越來越清楚仔細,然後在最大的大圖像下再分不同的大圖像 (歷史發展、哲學家、流派、理論等等)。有了大圖像,無論讀的是哪位哲學家、哪個哲學問題、哪個學說或理論,都應該放在大圖像的脈絡裏來了解,那便較容易有全面和正確的認識。

要自己建構大圖像,是困難的事,如果能找到一本提供大圖像的好書,便省力得多了。這樣的書肯定不多,我所知的只有一本:

David Papineau (ed), Western Philosophy: An Illustrated Guide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4)


全書共六章,不同作者,都是英國頗有名的哲學教授;每章討論一個哲學研究的大範圍 (例如 Mind and Body),講解重要的理論和概念,以及它們之間的關係,穿插著介紹一些重要的哲學家。讀畢此書,應該對西方哲學有一個粗略的大圖像。

(三) 哲學史

雖然大圖像包括了一些哲學史資料,但初學哲學的人還是應該讀一本簡明的哲學發展史,認識各哲學家和哲學流派的相互影響和承傳關係。我會推薦英國著名哲學學者 Anthony Kenny 寫的這本:

Anthony Kenny, A Brief History of Western Philosophy (Wiley-Blackwell, 1998)


(四) 邏輯

讀哲學不能不懂點邏輯,初學者應該先掌握一些基本的邏輯概念和論證結構,不必急於學符號邏輯。這方面我有兩本書推薦:

Anthony Weston, A Rulebook for Arguments, 4th edition (Hackett Publishing Company, 2008)

Graham Priest, Logic: A Very Short Introduction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1)


Weston 那本較實用,Priest 那本主要是解釋邏輯概念和邏輯難題。雖然這兩本書都相當淺易,但適宜一讀再讀,以便能牢記其中重要的概念。

【Priest 那本剛出了第二版,多了兩章,全書也長了二十多頁,但我仍未看過,所以還是推薦舊版好了。】

(五) 哲學問題

上面的書都讀過了,便可以看一些以哲學問題為本的入門好書。雖然這些書大多沒有哲學史成份,但書中討論的哲學問題還是有它們的歷史根源和時代意義,不可不察也。然而,讀這些書的時候,可以集中思考如何處理那些哲學問題,盡力保持頭腦清晰,絕不馬虎,看不明想不通的地方要停下來反覆思索,直到理清為止,然後才繼續讀下去。我推薦以下兩本書:

Thomas Nagel, What Does It All Mean?: A Very Short Introduction to Philosophy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87)

Robert M. Martin, Philosophical Conversations (Broadview Press, 2005)


Nagel 大名鼎鼎,而他這本小書確實寫得好:深入淺出,精簡之餘能同時引起讀者對哲學問題的疑惑。不過,我還是較喜歡無甚名氣的加拿大哲學教授 Martin 寫的那本;Martin 用的是對話體,寫得生動有趣,並清楚地顯示了哲學問題錯綜複雜之處,讓讀者明白到為何哲學爭議難有定論,卻又值得思考下去

(六) 不宜

- 不宜貪多務得,就算是初學者,也必須慢慢來,弄清楚概念要緊;囫圇吞棗,快速往腦袋硬塞一大堆甚麼 isms 和哲學概念,是害了自己。

- 不宜隨便相信三手資料,例如一些簡介式的哲普文章,作者看的已是二手資料,而且寫這類文章的人一般哲學程度不高。

- 不宜開始時已經偏狹,專讀一個哲學家 (例如尼采) 或一個哲學流派 (例如存在主義) ,否則很容易誤解,或變成哲學崇拜。

- 不宜寫哲學文章,因為你還未有能力;先虛心學習,不要好為人師,否則難有進步。

20171226

時日


一個人年紀大了,也許是到七八十歲吧,或是有重病絕症,便會感到自己時日無多。其實,沒有人知道自己能活多久,即使是身體健康、如日中天的人,也可以隨時意外死亡;這個事實,除了孩童人人皆知,只是因為年青時突然死去的機會不高,便安心相信自己還有很多個十年,毋須擔憂時日無多。

感到時日無多又如何呢?有些人會恐懼,那是由於怕死,著眼點是生命的終結,而不是距離那終結還有多遠。有些人會焦急,他們未必怕死,甚至完全不怕,那「時日無多」的憂心,並不在於生命終點的臨近,而是在於餘下能走的路已非常短。當然,有些人雖然知道自己時日無多,但沒有甚麼感受,還是日復一日刻板地過活便是了。

年過五十,我已開始感到時日無多。假如是父母輩的長者聽到我這樣說,會立刻高聲說:「大吉利是!」我則百無禁忌,只是講出心中所想。我父母俱不長壽,我沒有很大信心自己會活過六十五歲。我不怕死,但想長命 (「不怕死,想長命」沒有矛盾),不只是多活一二十年,而是長命兼有腦力和活力去做不同的事。這個願望,在生活豐裕和醫藥進步的社會,不算是奢想吧!

一開始感到時日無多,便強烈意識到時間寶貴。我喜歡南音,昨天看了一個電視節目,是香港電台製作的《香港故事-修復時刻:說唱南音》,專訪人物是音樂奇人唐健垣先生 (為甚麼是曾俊華主持?) ,他在訪問中有一段說話,令我特別感動:

我還有很多事情要做,有很多書未看,有很多琴未修理好,還有很多文章未寫,有些琴曲想熟練但未練好。每樣事情都要時間,所以我不會跟人上茶樓吃一盅兩件,花三小時坐在茶樓,或吃頓中餐雲吞麵都談了四十分鐘,這不須要;雲吞麵,一個人下去吃,吃完立即回來繼續工作。



唐先生的一連幾個「很多」,我感同身受:我也是有太多事想做了,餘下的日子肯定不夠去完成這些事,惟有珍惜時間,趕快多做一些。不過,唐先生已年逾七十,那「時日無多」的焦急應該比我的強得多。

我的一些朋友或者會問:「你感到時日無多,強烈意識到時間寶貴,為甚麼還經常用臉書和寫文章罵人?那不是浪費時間嗎?」我的答案很簡單:「用臉書和寫網誌 (包括罵人的文章) 都是我想做的事啊!」當然,我還有很多其他想做的事,而且是更重要的;可是,對我來說,生命的豐盈在於多變化、多姿采,如果只許我看書、做研究、寫論文,不許我用臉書、寫網誌、彈鋼琴、鍛鍊肌肉,我那「時日無多」的感覺反而不會那麼強烈。假如唐先生認為花三小時坐在茶樓跟五湖四海的人閒聊是值得做的事,能豐富自己的生命,他應該會減少一個人去吃雲吞麵,午飯不必匆匆而去、匆匆而回了。

20171223

聖誕雜談


又到聖誕,像往年一樣,有些鄰居在十二月初便為聖誕佈置家居,不只屋內,連屋外也掛上燈飾,放些擺設,晚上本來暗黯的街巷陡添華彩。我的鄰居比較踏實,聖誕裝飾不至奪目耀眼,不過,離我家不遠處,便見到這樣誇張的佈置:


至於我家,兒子小時候,為了讓他開心,我們會裝置聖誕樹,掛上很多飾物,下面擺些用花紙包好的聖誕禮物;不過,到兒子十歲時,我們知道他已不在意這些裝飾,便再沒有這樣做了。聖誕不聖誕,家裏沒有兩樣。

我說不上很討厭聖誕節,但至少是完全不當一回事。如果說是有點討厭,就是那鋪天蓋地的聖誕商品宣傳,以及聖誕前幾天的繁忙交通;我居住的 college town 只有約十萬人口,平日到處交通暢順,但到了十二月二十日左右,很多地方日間都塞車,本來十分鐘的車程被拖慢為三十分鐘。

聖誕期間,我也樂意向人說聲 "Merry Christmas" 或 "Happy Holidays"。這兩個說法,我沒有偏好,想起來,可能是說 "Merry Christmas" 多一些。大約十年前開始,美國的保守派為了攻擊「政治正確」,製造了所謂 "the War on Christmas",主要是透過 Fox News (尤其是評論員 Bill O'Reilly) 的洗腦式宣傳,一方面不斷重複「美國是基督教國家」這個錯誤的說法,另一方面極度誇大自由派極端分子的影響,以偏概全地將自由派描繪為「只許說 "Happy Holidays",不許說 "Merry Christmas"」,令人覺得他們十分霸道。事實上,很多說 "Happy Holidays" 的自由派並不介意說 "Merry Christmas",這個情況《華盛頓郵報》在幾年前已報道過;以個人經驗為例,我的自由派朋友都會說 "Merry Christmas",就連我系裏那兩位最堪稱「左膠」的同事,也不堅持一定說 "Happy Holidays"。

美國不是以基督教立國,這是文化常識。不錯,美國大多數人信奉基督教 (廣義的,包括天主教) ,但這不等同於美國是一個基督教國家 (a Christian nation);早兩天在臉書見到一幅趣圖,說的正是這一點:

(圖片來源:https://www.facebook.com/TheOther98/)

猶太人不慶祝聖誕,這也是文化常識吧。雖然對於大部份人,說 "Merry Christmas" 或說 "Happy Holidays" 沒甚麼分別,但對不信耶穌不慶祝聖誕的猶太人,還是說 "Happy Holidays" 恰當些。(兒子的女朋友是猶太人,我因此多認識了美國猶太人的生活,例如他們在聖誕節那天,大多會到中國餐館吃晚飯,已幾乎成為習俗。這個做法的起源,據說是由於多年前聖誕節那天仍然營業的只有中國餐館,猶太人不在家弄聖誕餐,出外吃,便惟有光顧中國餐館了。)

其實,大家都知道,聖誕節的主角根本不是耶穌,而是聖誕老人。

20171222

營營


(圖片來源:http://s9.sinaimg.cn/)

東坡詞中我特別喜歡這首《臨江仙》:

夜飲東坡醒復醉,歸來彷彿三更。家童鼻息已雷鳴,敲門都不應,倚杖聽江聲。
長恨此身非我有,何時忘卻營營?夜闌風靜縠紋平,小舟從此逝,江海寄餘生。

那種亦醉亦醒、入世而不迷失、無奈中顯灑脫的境界,雖不是尋常容易,卻也非高不可攀;不必是神人天才,只要人生體驗夠,反省力足,便有可能達到這個境界。

最近多思考了「營營」兩字。「營營役役」是常用成語,一般的解釋是「奔波忙碌,勞苦不息」,也意味著不知所為何事。根據這個理解,「營營役役」是同義複合的疊字,即「營營」和「役役」的意思相同,跟「快快樂樂」、「憂憂愁愁」、「偷偷摸摸」、「辛辛苦苦」等的結構一樣。

然而,《臨江仙》裏「長恨此身非我有,何時忘卻營營」兩句,令我對「營營役役」有了新的理解。「長恨此身非我有」說的是「役役」,即被別人、被環境、被際遇、被自己的慾望所役,受著支配,身不由己。「何時忘卻營營」的「營營」,說的卻是另一回事,指主動的思想,所以才談得上「忘卻」;「忘卻」在這裏的意思不是忘記,而是不計較、不考慮、或放棄。(註一)「營營」指的主動思想,是猜度、計算、謀劃等關乎個人利害得失的思慮,而「忘卻營營」,就是放棄這種思慮。這樣解釋「營營」,不是憑空估計蘇東坡的詞意,因為「營」字本有計算或測量之意。(註二)

人生的迷失,不只在於役役,還在營營,而且營營的思慮令人受到更多的限制,即是加強了役役;一旦忘卻營營,便可減輕役役,明白到無論如何計算謀劃,耍甚麼手段,工於心計到何種程度,在人世和歷史的江海中,個人永遠是一葉小舟而已,何必呢!


(註一) 賈誼《治安策》:「為人臣者主耳忘身,國耳忘家,公耳忘私,利不苟就,害不苟去,唯義所在。」三個「忘」字都是不計較、不考慮、或放棄的意思。

(註二)《呂氏春秋》:「審棺槨之厚薄,營丘壟之小大。」

20171217

哲學拍檔


我跟同事 Z 合寫過兩篇期刊論文,合作愉快,互有裨益,是難得的學術經驗。雖然合寫論文在哲學界已逐漸普遍,有些論文甚至有兩個以上的合著者,但要找到可以共同研究的題目和合適的拍檔,實不容易。

(圖片來源:https://en.share-gate.com/)

我就曾經嘗試跟另一位同事 E 合作,看看能否寫一篇關於 normativity of meaning 的論文,兩人隔星期便會面一次討論問題,長達一年時間,一起讀了很多論文,連 Allan Gibbard 那本極艱深難懂的 Meaning and Normativity 也讀了,討論了,結果還是甚麼都沒有寫出來。這次之後我和 E 還不死心,也是基於共同興趣,一起讀了些關於民主的哲學論文,討論了差不多十次,雖然在過程中不能說沒有得著,但最後仍然是合作失敗。

為甚麼我跟 Z 合作這麼成功,但跟 E 卻無功而還呢?我相信主要是因為我和 Z 的思考方式及風格接近,和 E 的卻有頗大的分別。E 的習慣是集中思考他認為是問題中最重要的一點,鑽得夠深了,細節也弄得夠清楚了,才慢慢開展,建構立場和論證。我和 Z 則比較天馬行空,先嘗試不同的進路,討論不同的重點,然後逐漸收窄;在討論時各自提出很多還未完全成形的論證,互相批評指正,這些初步的論證大多數在討論過程中被淘汰,但往往會剩下一兩個較站得住腳的,容許我們繼續修正,然後研究便有一個確定的方向,最後是完成建構論証。我和 Z 的寫作風格也接近,有了完整的論證和各部份的綱目後,寫作的分配便是易事;我和 Z 兩篇論文的寫作,各自寫的部份都互相百分百接受,沒有一字提出改動。

還有一點,就是 Z 和我都是思考反應很快的人,在討論問題時的節奏很合拍;相較之下,E 反應較慢,不是他不夠聰明,而是他習慣深思熟慮,小心翼翼,不輕易形成論點。快,不一定好,慢有慢的好處,可是,如果一快一慢,討論時便容易脫節,較難有進度。

我和 Z 剛開始了一個新的合寫論文計劃,是我們第二篇論文的延續,仍然是寫科學哲學裏關於 explanation 的問題,但涉及 "randomness" 和 "pattern" 這兩個十分棘手的概念,相信至少要一兩年後才會有成果 (如果有的話)。今天和 Z 討論了近兩小時,這是第二次討論,有少許突破,十分愉快,所以有興致寫這篇講哲學拍檔的文章。回家後不久,便收到 Z 的電郵,說關於剛才討論到的一點,他想到一個論證;我一看便見到不妥之處,正要回覆,卻收到 Z 的第二個電郵,說自己搞錯了,叫我 "never mind",我便只回覆了一句: "I was about to say that you were wrong." 他當然不會介意我這樣說。

20171207

"Zero Tolerance"


十九今天又十九。此人筆下一向錯謬極多,但我時間有限,只能偶爾寫篇短文指出他較嚴重的錯誤,為改善公共空間的資訊質素出點綿力。他今天搞錯的,是關於在美國頗流行的用語 "zero tolerance":

「零容忍」(Zero Tolerance) 此一名詞之出處,自紐約前市長朱利安尼。這位新市長一上任,就聲稱對罪案「零容忍」,意即必動用一切警力,橫掃罪行。(見〈美式英語問題多〉)


(圖片來源:http://future-sync.com/)

朱利安尼 (Rudy Gulianni) 是 1994年至 2001年的紐約市市長,在他任期開始時,紐約市警察局局長 William Bratton 推行多項警隊改革,頗見功效,朱利安尼推許這些改革為警察對罪惡「零容忍」的典範 (the epitome of "zero-tolerance" policing)。然而,《紐約時報》早於 1972年已有文章使用 "zero tolerance" 一語,而在八十年代列根政府所謂「毒品戰爭 (The War on Drugs)」運動的宣傳和文件中,亦見到這個用語,朱利安尼只是使用了一個當時已開始流行的詞語而已。這些資料在網上可說不費吹灰之力就查到,只有不學無術兼懶惰的作者,才會寫出朱利安尼是 "zero tolerance" 「此一名詞之出處」這樣的錯誤。

順便也做一點簡單的概念分析吧。十九這樣寫:

但是崇洋該總歸有點底線。即使 Zero Tolerance,是美語,不是上佳的英文。英文一個 No字,已經代表 Zero。走進一家餐廳,裏面有告示:No smoking,不必說 Zero smoking。

他那混亂的頭腦想不到的,是 tolerance 跟 smoking 有一個重要的分別:smoking 乃非此即彼 (all or nothing) 之事,要麼吸煙,要麼不吸煙,有一條明確的界線,一邊是 Yes,一邊是 No;tolerance 有程度之分 (a matter of degrees) ,可以只是稍為容忍,可以是十分容忍,也可以是在兩者之間,"zero tolerance" 表達了這個「程度」的概念 (例如 zero to ten 便是一個 scale)。[註]

Anyway,我同意「崇洋該總歸有點底線」,至少要先搞清楚洋事物、洋資料的真相才好去崇,你看,崇洋崇到十九這樣錯漏百出便肉酸了。不要以為他只是搞錯美國的洋事物,英國的他也搞錯不少,有空我會再寫文章談談。


[註] 雖然 smoking 是 all or nothing,但說 "zero smoking" 也不是不可以:跟一些有指定吸煙區的地方對比,可以說這地方是 "zero smoking",而這對比就成為程度之分;另一個用法是指戒煙的進程,完全戒掉就是 "zero smoking",這裏也顯然有程度之分。

20171205

《論語》札記 (二)


(圖片來源:http://wap.kaiwind.com/)

子曰:「狂而不直,侗而不愿,悾悾而不信,吾不知之矣!」 (《論語泰伯》)

楊伯峻《論語譯注》這樣語譯:「狂妄而不直率,幼稚而不老實,無能而不講信用,這種人我是不知道其所以然的。」根本不通。

說「這種人」,意思是一種人了,可是,「狂妄而不直率」、「幼稚而不老實」、「無能而不講信用」分明是不同的品質,雖可為同一人所有,卻不一定,可以一人只有其一或其二。如果真的是三種品質,原文沒有任何地方足以支持「這種人」(即「同時擁有這三個品質的人」) 這個理解。

然而,我同意這裏孔子批評的是同一類人。準確點說,「狂而不直」、「侗而不愿」、「悾悾而不信」雖有不同,但孔子著眼的是三者共通之處;這共通之處,亦正正是孔子說「吾不知之矣」的理由。

「狂而不直」的「狂」,指的不是狂妄,而是不受約束 (包括外在約束和自我約束),與《論語•子路》裏「狂者進取」一句的「狂」同義。這種狂,不一定是率性而行,不一定是純真的表現,也可以是有計算的,也可以不過是達到目的之手段;如果是後者,就是「狂而不直」了。

「侗」的其中一義是「未成器之人」(見《康熙字典》),與「童」通,可引申為「幼稚」或「無知」之意,但我認為應該理解為「看似單純」或「天真無邪之貌」;「愿」是「正直、沒有機心」之意。「侗而不愿」就是看似單純,其實有機心。

「悾」,誠也 (見《康熙字典》);「悾悾」,可以理解為誠懇可信之貌。「悾悾而不信」,就是看似誠懇,其實是沒有誠信、不可靠。「悾悾而不信」一句,可以理解為與「狂而不直」和「侗而不愿」並列,也可以理解為概括這兩句的意思。

上面說的「同一類人」,就是看似率真或誠懇、骨子裏卻是狡詐之人。「吾不知之矣」的「之」是代名詞,這是很簡單的句子結構,「之」指的是前面三句談到的那類人。孔子為甚麼說「吾不知之矣」呢?因為他沒有這樣的機心,也不願意去猜度這些人的動機和想法。

20171202

十九技


「十九」,乃香港網上用語,諧音粵語粗口「濕㞗」;根據《香港網絡大典》,「十九」一語是用來「暗喻一些人,明明是低俗的,不重要的,卻常常刻意標榜自己重要、有料、有品味等」。然而,現在「十九」更常見的用法,是貶稱專欄作家陶傑;陶傑的粉絲視他為「香江第一才子」,但不喜歡陶傑的人卻愛稱他「十九」。這個稱呼的來源是多年前黃毓民給陶傑起了「十九才子」這個花名,用來概括他「陰陽怪氣」、「扮曬師爺」、「扮曬魚蝦蟹」、「老屎忽相」等特徵;花名可能只是隨口說出來的,但由於太傳神,遂得以流傳。

其實這些不是新資料,網上讀者大多知道。然而,直接使用「十九」在紙媒稱呼陶傑的,以我所知,馮睎乾是第一人;馮翁德高望重、溫文爾雅,這次「咁鬼惡死」,可見他真的是「把幾火」。馮睎乾評論的,是十九在臉書貼出的〈兄弟姊妹站出來〉,我不打算續馮翁之貂,就有關事件指出十九的不是。我想分析的,是一個現象:無論十九言論多麼十九,總會有很多人支持他,甚至留言替他辯解;例如這一次,馮翁也留意到,「陶先生鴻文〈兄弟姊妹站出來〉,like 數成千上萬,多到沒頂」。

當然,有些人是真心支持,也有盲目支持偶像的粉絲,但言論十九而得到這麼多人支持,單用這兩點來解釋是不足夠的。我認為十九之所以無論多麼十九也得到那麼多人支持,部份是由於他運用了一種特別的寫作技巧,可稱之為「十九技」。

十九寫文章,肯定是已先認清自己的目標讀者,投其所好。然而,僅僅是投目標讀者之所好,很多作者也會,不是絕技。十九技的要訣是:不論看似是義正詞嚴還是嬉笑怒罵的文章,都是焦點模糊,而且總留下一些線索,可以令讀者理解為他是運用了所謂的「曲筆」;至於曲筆該如何直解,那些線索卻不明確到可以幫讀者決定,因此,替他辯解的人可以各取所需,自由發揮。十九粉絲既多,他一使出十九技,走出來替他說話的人自然不會少了。此外,十九技也可以令他的一些粉絲得到「有能力解讀陶傑曲筆」的滿足感 (這些人很愛批評別人「理解力低」、讀不懂十九的文章),護十九就更加落力了。

就以〈兄弟姊妹站出來〉為例,文章的標題、影自己拿著印有 "Me Too" 文件的附圖、以及第一句「見到荷李活女明星個個玩得咁型」,都好像是開宗明義批評反性侵的 "Me Too" 運動;可是,十九接著說自己幼稚園時被女教師摸面「性侵犯性欺凌」的故事,卻又好像不是正經的批評。然而,他指出這件事「年代久遠」,然後又說「單方面貼張Selfie」,就可以令某人被視為性侵者,便是刻意令讀者聯想到呂麗瑤事件,又像是正經的批評了。不過,他筆鋒一轉,連問「荷李活處處色魔,香港體育界又咁淫賤,咁學界有冇教獸?宗教界有冇牧屍?香港影視娛樂圏,唔通又只係一個人人追求戲劇藝術進修的清淨天堂?」幾個問題,那麼,他究竟是不是旨在諷刺呂麗瑤,便又變得不那麼清楚了。最後那個 P.S. 提到前警務處處長曾偉雄如何回應記者問及梁齊昕在 Facebook 透露家暴,就是我說的「曲筆線索」,其實與全文關係不清;果然,有人就是執著這一段,肯定十九此文的目的是諷刺警方選擇性執行職務。

寫文章而要經常運用十九技,這本身就很十九。

20171201

世界會變得更好嗎?


現代科技進步之快,在過去二三十年,已達神速,就以我們隨身攜帶的手提電話為例:二十年前的手提電話機身已小至可以放進口袋裏,但功能也不過是電話,現在的手提電話不止機身更小更薄,而且名為電話,實質上兼具小型電腦、相機、攝錄機、全球定位系統導航器等功能。高科技帶來生活上的種種方便,沒有人會否認,可是,這是否表示世界比從前好得多,而且會變得越來越好?這個問題並沒有明顯的答案。

去年在科技方面的一大新聞是人工智能圍棋程式 AlphaGo 擊敗了圍棋世界冠軍李世乭,而更令人驚異的是,一年多後,這個人工智能圍棋程式的最新版本 AlphaGo Zero 已能在三天內自學圍棋,並連勝舊版本一百局!人工智能的發展將會怎樣,沒有人能肯定,但至少有些有識之士為此而擔憂,例如著名物理學家霍金 (Stephen Hawking) 便認為,人工智能繼續發展下去,會不斷提高能力,最後可能不受人類控制,懂得自我改進,超越和凌駕人類,甚至毀滅人類。從這方面看,科技的不斷進步可能令世界對人類而言變得更壞。人工智能的隱憂,也許已有點科幻的性質,然而,只要考慮到越來越逼切的全球暖化問題,便不難理解為何我們有理由相信將來的世界會是個惡托邦 (dystopia) --- 即使不像《銀翼殺手》(Blade Runner) 裏的高科技虛無世界,也很可能是《明日之後》(The Day after Tomorrow) 那樣的冰冷惡托邦。

不知道現在還有多少人相信人類在不斷進步,相信世界會變得越來越美好。其實,「人類 不斷進步」這個觀念是西方的,而且要到十七世紀的啟蒙時代才開始流行起來,主要是基於對人類理性的強大信心。三百多年後,我們所見人類在知識和科技上的進步,都是運用工具理性 (instrumental rationality) 的結果,可是,工具理性不能幫助我們決定價值取向。價值方面的問題,例如「人應該如何過活?」、「甚麼事物值得追求?」、「怎樣才是豐盛的人生?」、「人生有意義嗎?」,都不能只靠運用「目標-手段」式的思維來解答;因此,無論人類在物質生活方面的改善是多麼的大,在精神生活方面可以毫無改進,甚至是退步。換句話說,如果高科技的世界裏沒有恰當的價值,物質豐富而精神貧乏,那不見得比古代優勝 --- 尤其是古代那些精神生活特別豐盛的時期。

中國的思想家大多有崇古的傾向,早至孔子,已有復古的訴求,他特別崇拜周公,並說:「周監於二代,郁郁乎文哉!吾從周。」(《論語•八佾》) ;孔子嚮往的,是周代的禮樂,禮樂不是外在的文飾,而是能確立人文秩序與價值的制度。中國思想家中清楚地表明相信人類不斷進步的,要等到清末的康有為,他在《大同書》裏論述了人類社會發展的三個階段,即由「據亂」進為「升平」的小康社會,再進而為「太平」的大同社會;不過,康有為的論述還是要訴諸古代著作《春秋》和《禮記》裏的理念,而且他著重的仍然是恰當的價值而不只是物質進步。對於價值和精神生活,我們有很多可以向古人學習的地方。

世界會變得更好嗎?如果問的是人類的知識、科技、和物質生活水平,答案應該是肯定的;可是,如果問的是價值取向和精神生活,答案很可能是否定的。現在的教育不斷強調工具理性和 STEM,不重視能培養恰當價值的人文學科 (humanities),只會令情況變得更壞。

20171125

《論語》札記 (一)


前言:最初對哲學產生興趣時,有兩三年我特別喜歡儒家思想,除了讀牟宗三、唐君毅、徐復觀等新儒家的著作,當然也讀《論語》和《孟子》等經典。我不大喜歡讀《孟子》,但《論語》則一讀再讀,其中很多段落我都細讀細想過。早兩天找到幾頁陳舊的筆記,原來是當年讀《論語》時寫下的一些疑惑和猜想,當然沒甚麼獨到之見,但其中幾則尚算有趣,值得整理和鋪排一下,寫成短文;一則一文,今天是第一篇。

(圖片來源:http://wap.kaiwind.com/)

子曰:「巧言亂德,小不忍則亂大謀。」(《論語衛靈公》)

「巧言亂德」與「小不忍則亂大謀」的意思都好像很顯淺,大多數《論語》的註譯書都將前者理解為「花言巧語能敗壞道德」,後者則理解為「小處不能忍耐,便會破壞大事」。然而,這兩句的不清楚之處其實頗多。

是誰的巧言?亂了誰的德?是說巧言者亂了自己的德嗎?還是「巧言」與「亂德」指的並非同一人,例如你的巧言亂了我的德?

「小不忍」和「亂大謀」的關係較合理的理解是指同一人。雖然做大事可以是合作性質的,但如果一群合力要成大事的人中任何一位因為小不忍而亂大謀,他亂的大謀必然也是他自己的大謀,否則他就不會是這群人的一份子。

既然「巧言亂德」與「小不忍則亂大謀」並列,我們不妨將「巧言」與「亂德」也理解為指同一人。一個人的巧言怎樣會亂了自己的德呢?花言巧語是向別人說的,卻會影響自己的品德。這不一定是因為巧言的內容不恰當甚至不道德,也不一定是因為巧言的動機不良 (可以純粹是讓聽者開心一下),而是因為巧言要隨對象和隨情況而變,沒有甚麼原則,更難以堅持說真話,可以說是「術」的一種。巧言說多了,未必變成壞人,完全敗壞了自己的品德,但至少會「亂德」。

這「亂」字,應該理解為「擾亂秩序」。品德要有一貫性,才成其為品德,可以說是一種精神上的秩序;「巧言亂德」就是說巧言會擾亂這種精神秩序,使其不穩。如果只是偶一不穩,品德尚存,但長期不穩就等於沒有秩序,是品德被敗壞了。巧言最初只是亂德,久而久之,就有敗德的後果。

這樣理解「巧言亂德」,可以幫助解答另一疑惑:為何「巧言亂德」與「小不忍則亂大謀」並列?「德」和「謀」有關係嗎?我認為「巧言亂德,小不忍則亂大謀」的重點是說德,不是談謀;「小不忍則亂大謀」只是類比,這兩句的意思其實是「巧言亂德,正如小不忍則亂大謀」。大謀當然要有計劃,而計劃就是一種秩序;「小不忍」的「小」是沒有預計、突然發生的枝節小事,這些小事,如去理會,便會擾亂大謀的秩序。小不忍最初只是亂大謀,但太多的小不忍,終歸會壞大謀,令其失敗。這是很恰當的類比。

有趣的是,雖然孔子這兩句的重點是說德,不是談謀,但成為常用金句的卻是「小不忍則亂大謀」而不是「巧言亂德」。

20171123

吁!難言也


我在美國當了教授這麼久,也接觸過不少來自英國的學者,對英美學術界算是有些認識,可以大膽地講出一個判斷:英美學術界有名氣者大多有實力,名略過於實的當然有,卻絕少是完全浪得虛名的 (其實我連一個例子也舉不到)。反觀華語學術界,則不難找到浪得虛名者,也許未至於比比皆是,但明顯比英美學術界多很多。

為甚麼會有這個分別?這個問題涉及文化、社會、制度、風尚等各種因素,不容易解答,而我亦自問沒有能力解答這個問題。無論如何,每見到或論及我認為是浪得虛名之輩時,我都感到名氣的保護力量 --- 雖有心戳破浪得虛名之輩,甚至坐言起行,發言或為文批評,卻難以得到甚麼效果。此外,批評有大名的人,往往會引人猜疑,以為你不過是妒忌,或以為你是借批評名人而「上位」,總之是很少人會相信你的批評純粹是出於正義感。

關於這個現象,呂坤有一個我很有共鳴的感嘆:

無根本底氣節,如酒漢毆人,醉時勇,醒時索然無分毫氣力。無學問底識見,如庖人煬灶,面前明,背後左右無一些照顧,而無知者賞其一時,惑其一偏,每擊節歎服,信以終身。吁!難言也。(《呻吟語品藻》)

無學問而精於譁眾取寵或精於塑造「我超勁」的形象的人,可以吸引到不少崇拜者,這些崇拜者甚至「擊節歎服,信以終身」,成為一生一世的粉絲。對於這些成功的浪得虛名者,你只能跟英雄所見略同的朋友一起搖頭歎息,痛加批評;至於其他人,你的批評大多只會引人反感,還是沉默是金划算些。呂坤那句「吁!難言也」,道盡了其中的無奈。

20171122

也談 Epistemic Closure


剛看到一篇文章把知識論裏的 "epistemic closure" 譯為「知識封閉性」,這個譯法我認為不妥,因為容易令人望文生義,以為指的是在知識上故步自封,不願意接受新知識或不願意考慮對已有知識的質疑。

那麼 "epistemic closure" 應該怎樣中譯?首先要明白,epistemic closure 是 closure 的一種。"Closure" 在這裏的意思是「在 ... 之內」,指一個範圍,在範圍內的事物都有某一屬性;還有,這個範圍是基於這些事物之間的某一關係而劃成。 Closure 可以用這個句式來表達:

      P is closed under R.

P 是有關事物的某屬性,R 是有關事物的一種關係。如果 P is closed under R,那麼,只要兩件事物 x 和 y 有 R 的關係,並且 x 有 P 這屬性,則 y 也有 P 這屬性;換句話說,P 這屬性被 R 這關係鎖定了,任何和 x 有 R 這關係的事物都有 P 這屬性。[註]

(圖片來源:https://softonsofa.com/)

以上解說也許太抽象,讓我舉兩個例子來說明:

Truth is closed under entailment --- 如果命題 p 為真,並且命題 p 蘊涵命題 q,則命題 q 也為真。

Understanding is not closed under entailment --- 即使某人明白命題 p,而命題 p 蘊涵命題 q,這人並不一定也明白命題 q (因為命題 q 可以比命題 p 難懂很多)。

還有這個開玩笑的例子:

Being faithful is not closed under love --- 這是「兩人相愛,一方忠貞,卻難保另一方不出軌」的「學術寫法」。

Epistemic closure 是關於知識的 closure,在分析哲學家之間有很多爭論,比較多哲學家接受的 epistemic closure 是這個:

Knowledge is closed under known entailment --- 如果某人不只是相信 p,還知道 p,並且知道命題 p 蘊涵命題 q,則這人也知道 q。

好了,寫到這裏,應該回答「"epistemic closure" 應該怎樣中譯?」:我建議譯為「知識的鎖合」(那個「性」字可免了) "epistemic closure principle" 就是「知識的鎖合原則」。雖然「鎖合」是個有點古怪的詞語,但至少不會引起望文生義的誤解。[註二]

事實上,美國近年在政治的公共討論裏有些人用了"epistemic closure" 這個詞語,但與知識論裏爭辯的 epistemic closure 風馬牛不相及;這些人說的 "epistemic closure",是政治信念的系統性和封閉性,可以不顧證據,自圓其說。這種 epistemic closure,中文也不宜譯為「知識的封閉性」,應該譯為「信念的封閉性」。


[註] 這個解說不完全適用於數學裏的 closure,例如 "the positive integers are closed under addition",意思是任何兩個正整數相加,得出的仍然是正整數。

[註二] 有些中國大陸的學者將 "epistemic closure" 譯為「知識的閉合」,這個翻譯比「知識的封閉性」沒那麼容易令人聯想到「故步自封」或「態度不開放」,是個可以接受的翻譯。


20171117

邏輯課是學生的照妖鏡


學期快完了,可以大致總結我第一次教符號邏輯的經驗。雖然我的學術專長不是符號邏輯,但這個入門課只須包括命題邏輯 (propositional calculus) 和一階謂詞邏輯 (first-order predicate calculus) ,我可以應付裕如。假如要我每年都教這課,由於教學內容難有變化,我應該會覺得悶,不過,只教一次 (這個學期我只是代另一位同事教),倒覺得十分有趣。

我想特別談到的是學生的表現。這課可說是學生的照妖鏡,學生在其他課裏不那麼容易被教授看出的不當做法或態度,在這課裏都無所遁形。


其實,命題邏輯和一階謂詞邏輯都不難,任何大學生,只要留心上課,細心閱讀課本,做足功課和練習,有不明白的地方便提問,就能學懂,拿 A 也不難。當然,有些學生不強於抽象思考,也許開始的時候會感到吃力,但只要做到上述幾點,始終能趕上。

這班的一位年紀較大的學生便是最佳例子。她已年過三十,當年讀不完大學,最近才重返校園,總覺得自己的學習能力及不上正常年紀的同學;她先沒自信,加上符號邏輯對她來說是如此陌生,開始時便已認定那是很難的東西 --- 她有一次甚至對我說,覺得符號邏輯很「可怕」(她用的英文字是 "terrifying")。然而,這位學生沒有放棄,比班上任何同學都努力,功課上有不明白的地方,便到我辦公室提問。有一次,她一臉愁苦到我辦公室來,說其中一題演算做了三四小時,也不成功,不知如何是好。她說著說著,竟哭起來,邊哭邊說:「我已經很努力,但這條問題太難了!」我說:「這條問題其實不難,你先不要怕,否則心理上便有障礙,更不容易保持頭腦清晰了。」然後給了她一些思考的線索,叫她回去再花半小時,假如仍然解決不了,明天再來,我會詳細解釋如何演算。結果第二天她沒有到我辦公室來,功課交了,而且每題都做對,全班只有她一個人得滿分。

還有一位學生,可說是另一極端。他不但經常走堂,欠交功課,就算上堂,也不留心。幾星期前他到我辦公來「求救」,因為期中測驗不及格,幾乎「捧蛋」,終於意識到有可能要明年重修這課 (符號邏輯是哲學系必修課)。我跟他談了十多分鐘,問了他一些問題,都是關於這課的基本概念,最後發覺他連 "" 這個符號是甚麼意思也不知道,那真是太離譜了!於是我對他說:「現在學期已過了一半,課程裏的東西你好像幾乎完全沒學過,要趕上恐怕不易了。無論如何,這兩三個月我教過的東西,沒可能在短時間内教懂你,你明白嗎?」聽罷,他只好不情願地離去,那天之後便再沒有上堂了。

其餘的學生在這兩個極端之間,可是,著實用功的始終是少數。有一天,我忍不住說:「其他哲學課有可能馬馬虎虎便過關,甚至靠胡扯 (bullshittig) 拿到不錯的成績,但這課絕不可能這樣!答案是否正確,是可以清清楚楚說明的;你不給我正確的答案,便拿不到分數,就是這麼簡單。」我說時態度嚴肅,跟我平時愛說笑的風格不合,學生面面相覷;我這樣嚇一嚇他們,只是希望有些警惕作用,令那些只是稍為懶惰而有點跟不上的學生,能加倍努力,最後過到這個符號邏輯的關。


20171112

「不會白白地活著」


十多年前開始我已幾乎完全不看電視,家裏的電視機只是裝飾品;我也極少到網上看電視節目,朋友談到那些最流行的電視劇時,我只有聽的份兒。然而,最近我卻看了《琅琊榜》,那是兩年前播出的中國大陸電視劇;事緣真才子馮睎乾和我太太不約而同盛讚此劇精彩,加上我最近勤練普通話,想多聽一點,以改進發音,便決定看了。全劇共五十四集,我只花了十二天便看完,期間工作不比平日少,此劇是否好看,就不言而喻了。

這篇不是劇評,我想談的只是一句對白,就是由胡歌飾演的梅長蘇說的:「既然我活了下來,就不會白白地活著。」


雖然胡歌在中國很紅,但我在看《琅琊榜》前對他毫無認識 (也許聽過他的大名,但不會放在心上),看此劇時在網上查過他的資料,才知道他在2006年經歷過嚴重車禍,九死一生,容貌受損,整容後仍留有痕跡。那年他才二十四歲,剛紅了不久,如日中天,遭此巨變,是人生的大考驗。在《十年獨白》裏提到上述那句對白時,胡歌這樣說:「在《琅琊榜》裏的那句台詞,帶給我很大的震撼,就是我既然活下來就不能白白地活著。我想這句話,是過去這十年,我最重要的一個印記,人生的印記,也是我這一輩子,未來這一生的座右銘。」

車禍的經驗是否改變了胡歌的價值觀和人生觀、對他的行事為人有甚麼影響,大概只有他自己才最清楚。我想指出的是,對於這種險死還生的經驗,不少人都有過份浪漫的想法:險死還生的人都會看破世情,一方面不會像從前那麼執著,另一方面卻會活得更積極、更懂得珍惜生命,「不會白白地活著」,甚至由壞人變好人,由吝嗇變慷慨,由膚淺變得較有深度等等。事實是:有變有不變,有變好,也有變壞,因人而異。我便認識一個人,為人卑劣,機關算盡,愛播弄身邊的人,約五十歲時心臟病發,幾乎死去,只差分秒;可是,他病好之後依然故我,即使沒有變得更壞,也絲毫沒有變好。

其實,「不會白白地活著」對不同的人可以有截然不同的意思,取決於那人的價值觀和人生觀。險死還生的經驗未必能改變一個人的價值觀和人生觀,如果沒有這樣的改變,但險死還生的人卻立下「不會白白地活著」之志,那麼,他便只會更積極實踐本有的價值觀和人生觀 --- 享樂主義者盡量去享更多的樂,追求名利的更加出力追求,愛弄權者努力得到更大的權力...

我自己也有過險死還生的經驗,每次回想差點連人帶車衝下高山山坡那一刻,我都會心跳加速,慶幸自己仍然生存,而且沒受過甚麼苦。我肯定險死還生的經驗沒有改變我的價值觀和人生觀,只是令我更加珍惜自己關愛的人,更加努力善用時間,更加享受做自己喜歡做的事 --- 從我的價值觀和人生觀來看,我不是白白地活著。

20171106

從《隨想曲》看人生


二十多年前離開香港後,我已沒有聽粵語流行曲,因此,記憶中的廣東歌,全都是九十年代或以前的;這些歌,如果再聽到,必會勾起舊城人與事的種種回憶。早兩天偶然聽到徐小鳳的《隨想曲》,那是我很喜歡的歌,特別欣賞鄭國江填的詞。然而,年青時對歌詞只有字面的理解,抽象地覺得有理;現在重聽,已是人到中年,才真有少許體會。


「哲學」二字未免太沉重,以下對《隨想曲》歌詞的發揮,與其說是甚麼人生哲學,不如只視之為嘗試表達一種人生態度。

歌詞第一句「前望我不愛獨懷舊」已有深意,與祁克果 (Søren Kierkegaard) 在1843年的日記裏寫下的名句不謀而合:「正如一些哲學家說,人生必須藉著回顧來理解;這說得對極了,不過,他們忘記了的是,人生也必須是向前而活的。」不是不懷舊,不追憶似水年華 (因為回憶往事可以幫助理解人生),而是不獨懷舊,即不一味懷舊。歌詞是「不愛獨懷舊」,那個「愛」字十分重要 --- 假如不但一味懷舊,還樂此不疲,那就成為回憶的俘虜了。

「獨」還可以解作「獨自」,不愛獨自懷舊,意味著與他人一起懷舊倒無妨。是哪樣的「他人」呢?當然是與自己共同經歷過去的人,有這些可與一起懷舊的人,往事自有可珍惜的人情,是甘是苦,也值得回味。此外,一起懷舊時,各人的角度未必相同,也足以互相提醒和補充,免得無意中扭曲記憶或編造故事了。

歌詞有兩處表達了對名利的態度:「名利我可以輕放手」和「渴望是心中富有,名和利不刻意追求」。尋求知識學問的人自然是渴望心中富有,但心中的「財富」不限於知識學問,還有道德修養、愛心、正義感、社會關懷等。「名和利不刻意追求」裏的「刻意」兩字聽起來很奇怪,難道追求可以是不刻意的嗎?不刻意追求,那是追求還是不追求?我認為「不刻意追求」的意思是「既不追求,也不拒絕」:不追求名利的人可能在因緣際會下得到名利,既來之,則安之,不沖昏頭腦,也不故作清高;另一方面,由於不刻意追求,假如得到的名利隨即失去,也無所謂,故曰「可以輕放手」。

這種對名利的態度似乎是基於宿命論,即歌詞說的「是我的,雖失去他日總會有」,所以才「不慣全力尋求」。然而,這也可以不是宿命論。就算是不追求名利的人,也難免有其他追求,例如追求學問、追求愛情、追求自我完善、追求改進社會等等;若是全無追求,人生便談不上有何精彩可言,甚至是索然無味了。雖沒有接受宿命論、認命而不求,但也可以「不慣全力尋求」,而是抱著有彈性、有餘地的追求態度:不是不求,但不強求,在適當的時候放手,因為明白到不放手也還是不會得到的。

不強求,在感情上也應如此。情愛以真心至為重要,如果到了「難辨你的愛真與否」時,就要有「輕放手」的準備;如果決定「放手」,就要視為「緣盡」,明白到「想要留亦難留」,不放手不行。人間幾許愛情悲劇,就是因為死不放手而引致的。(當然,這不強求,是知易行難,但我沒有說容易做到啊!)

人生有喜亦有憂,有春自有秋,在這憂喜春秋中歷練過,有一天可能領悟到追求之道。到時,雖有追求,不真的是「心裏無欲無求」,但不為追求所囿,便能夠「擁有輕鬆的節奏」;「温馨的愛意」仍在,但不是劣質烈酒般的激情,而是深刻綿長,「好像醇的酒」。做到那樣,便離心靈的自由不遠矣。

20171101

反思與靈性


假如我說耶穌和孟子對食物與人生的關係有十分接近的看法,相信不少讀者會覺得奇怪,甚至認為我信口開河;然而,這說法是有經文和典籍支持的。耶穌說:「人活著,不是單靠食物。」(《馬太福音》4: 4) 孟子說的沒那麼簡潔:「飲食之人,則人賤之矣,為其養小以失大也。飲食之人,無有失也,則口腹豈適為尺寸之膚哉?」(《孟子告子上》)  不過,孟子和耶穌的意思都是:人之為人的生活,與其他動物不同,不只是為了生存,否則有足夠的食物、能存活下去便可以了。

(圖片來源:http://www.mtxgx.com/)

當然,對於「除了食物,人之為人的生活還需要甚麼?」這個問題,耶穌的答案跟孟子的大相逕庭。耶穌說人活著「乃是靠神口裏所出的一切話 (《馬太福音》4: 4),他的答案是宗教的 --- 人要明白神的要求和旨意。孟子在上面引的幾句裏沒有提供直接的答案,但他既然批評只顧飲食的人是「養小以失大」,那麼,我們可以從他在同一章接著說的「先立夫其大者」找到答案:「心之官則思,思則得之,不思則不得也,此天之所與我也。先立夫其大者,則其小者不能奪也。」(《孟子•告子上》)  人之為人的生活,在於反思應該如何過活,經過這樣的反思,便會明白單靠食物是不夠的。雖然孟子提到了「天」,但他的答案不是宗教的,不過是看來有些形而上的成份。

我們可以說,耶穌和孟子講的都是靈性 (spirituality) 的修養,分別在於前者訴諸超自然,後者限於人文世界。這個看法,也許有不少人會質疑,因為他們堅持儒家學說只是一套道德和人倫觀念,不包含「靈性」這個概念。這個質疑,大概是基於對「靈性」有過於狹隘的理解,總是將靈性和神秘主義 (mysticism) 拉上關係。

這個狹隘的理解,也反映在一些追求靈性修養的西方人士身上。尼采早在十九世紀已宣布「上帝已死」,雖然現在仍然有不少人有宗教信仰,但西方逐漸世俗化卻是不爭的事實。另一方面,不少西方人士在放棄宗教之餘,卻致力尋找宗教的代替物,由新紀元運動 (New Age Movement) 到環境保護主義 (Environmentalism) ,都或多或少有靈性修養的追求,亦因此而不能完全脫離神秘主義。

這些追求靈性修養的人士甚至向東方「尋道」,可是,吸引他們的始終是那些可以包含神秘主義的東西,例如道家思想和打坐冥想的修練方法;就算是瑜伽和太極拳,本來只是運動或武術,也要加上一些神秘主義的賣點,才會對這些追求靈性修養的人士有特別的吸引力。

事實上,儒家思想不只講道德和人倫,還是心性之學,對於人的心靈的了解,對於人如何超越動物性、如何修養心靈,都有很豐富的論述和指導。孔子說的「君子無終食之間違仁,造次必於是,顛沛必於是」(《論語•里仁》) ,顏回做到的「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論語•雍也》),孟子自述的「我善養吾浩然之氣」,以及宋儒陸九淵提倡的「存心、養心、求放心」(《陸九淵集•卷五》) ,都可以理解為靈性修養,而且是沒有神秘主義成份的靈性修養。

我特別強調儒家心性之學可以理解為靈性修養之學,正正是為了表明靈性和神秘主義是可以分開的。如果那些追求靈性修養的西方人士明白到靈性不必超越人間,而是可以徹頭徹尾納入人文主義,他們的追求便可能沒那麼不著邊際,更不會是雖無宗教之名、卻有宗教之實了。


(原載於國泰航空機上刊物 Discovery,2017年11月號)

20171029

甚麼是悖論?


日日要交稿、怎也要找點東西來寫的專欄作家,如果只是無病呻吟、風花雪月、言之無物、或講來講去三幅被,那害不了人,搵食啫,情有可原;最令我受不了的專欄作家,是以下兩類:一、蠱惑人心,鼓吹某些嚴重的偏見或不合理的看法;二、不懂裝懂,胡說八道。第一類比第二類嚴重,但有專欄作家是同時屬於這兩類的,最要不得。

今天想談的是第二類的一個事例。某專欄作家筆下常出現「悖論 (paradox)」一詞,而且表明是哲學意義上的悖論,但受過哲學訓練的人可以立時看穿他根本不懂 --- 有時他說的「悖論」其實是兩難 (dilemma),有時不過是泛指思考上的難題。他想表達的論點,沒有必要用「悖論」一詞;用了,只是自暴其短。然而,無知的人往往不知道自己無知,這位專欄作家一而再、再而三侃侃而談「悖論」,也就不足為怪了。

(圖片來源:http://blog.usabilla.com/)

那麼,究竟甚麼是悖論?悖論乃由一組語句或命題 (propositions) 形成,而這些語句有以下的邏輯關係:

【P】  每一語句獨立來看都明顯為真,但它們合起來時,卻不能成為一組一致 (consistent) 的語句。

以說謊者悖論 (the liar paradox) 為例,你說:「我正在說謊。那麼,我說的這句話是真還是假?」,我用以下語句回答你的問題,而每一語句都明顯為真:

(1)  你說:「我正在說謊」。
(2)  如果你說的是真話,「我正在說謊」便為真。
(3)  如果「我正在說謊」為真,你便正在說謊。
(4)  如果你正在說謊,「我正在說謊」便為假。
(5)  如果「我正在說謊」為假,你便不是正在說謊。
(6)  如果你不是正在說謊,「我正在說謊」便為真。

可是,(1)-(6) 並不能成為一組一致的語句。如要清楚說明 (1)-(6) 如何不一致,便得做進一步的邏輯分析,我在這裏略過算了;讀者應該大致看得出 (1)-(6) 不一致,作為一篇短文裏的例子,這已足夠了。

「悖論」還有另一個理解,是 R.M. Sainsbury 在 Paradoxes (3rd edition,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9) 一書採用的 (p.1):

      【S】  從明顯為真的前提和明顯正確的推論,得出明顯為假的結論。

以下這個論證可稱為「禿頭悖論」(是 sorites paradoxes 的一例),能用來說明【S】:

I.       某某不是禿頭,有 x 根頭髮。
II.     如果某一數目的頭髮不是禿頭,這數目減少一根依然不是禿頭。
III.    因此,x-1 不是禿頭。(註)
IV.     根據 II,既然 x-1 不是禿頭,(x-1)-1 也不是禿頭。
V.       如此類推,即使某某的頭髮一根一根地減少,他也永遠不會禿頭。

I-IV 明顯為真,由 I-IV 推出 V,推論過程看來十分合理,可是,結論 V 卻明顯為假。

其實【S】是符合【P】的。如果一個語句明顯為假,它的否定 (negation) 便明顯為真;因此,【S】式悖論可以得出一組獨立來看都明顯為真、但合起來卻不一致的語句:論證的前提加結論的否定。然而,【P】不一定符合【S】,因為【P】式悖論裏的語句不一定能透過否定其一而組成一個【S】式悖論。【S】可以說是比【P】較狹義的理解。

有些被稱爲「悖論」的哲學難題未必符合【P】,例如 Newcomb's paradox,但這些難題是否真的是悖論,也往往有爭議 (Newcomb's paradox 便被稱爲 "Newcomb's problem",避免了有關 paradox 的爭議) 。無論如何,侃侃而談「悖論」而沒有【P】或【S】這樣的理解,大有可能是不懂裝懂,胡說八道。


(註) 「禿頭」是一含混 (vague) 的詞語,不可以用特定數字為標準 (例如以100條頭髮為界,101條就不是禿頭) ,但如果只有幾條頭髮,就肯定是禿頭,而有幾千條頭髮則肯定不是禿頭。

20171026

XX家


【舊文改寫】

曾經有位讀者不客氣指斥我自居哲學家,就這樣給了我一個好題目。

不錯,我在網誌裏不只一次自稱哲學家,但這「哲學家」三字,我只當作是英文 "philosopher" 的翻譯。"Philosopher" 的其中一個用法,是指經常從事哲學活動的人,這當然包括了花好幾年時間寫哲學的博士論文,然後當哲學教授並不斷發表哲學著作的人,例如本人。根據這個用法,一個 philosopher 不一定是像柏拉圖和康德那樣卓然成家的哲學家,美國哲學協會 (American Philosophical Association) 的大多數成員都是哲學家。古往今來卓然成家的哲學家不超過百人,但美國哲學協會就有過萬成員,這過萬個哲學家,當然不可能個個都自成一家。

(圖片來源:https://athensinsiders.com/)

還記得我當年在港大讀哲學碩士 (M.Phil.),論文導師 Laurence Goldstein 向別人介紹我時,不止一次稱我為 "a young philosopher";我當時還未擺脫「哲學家」那個「家」字的傳統理解,想到自己遠遠未成一家之言 (到現在還是),不是卓然成家 (到現在還是),即粵語說的「未到家」(到現在還是),立時有愧不敢當的感覺,有點不好意思,幾乎臉紅了,現在每次回想起來都禁不住覺得可笑 --- 對於英美人士來說,只要你專心致志於哲學研究,即使只是讀碩士,也是個 philosopher 呀!

"philosopher" 譯做「哲學家」一樣,"musician" 譯做「音樂家」,"scientist" 譯做「科學家」,"writer" 譯做「作家」,"painter" 譯做「畫家」等,那個「家」字都沒有學識或技藝高超、自成一家的意思。有人捨「作家」而取「文字工作者」,那麼 "musician" 就是「音樂工作者」,"philosopher" 也應該可以叫「哲學工作者」吧?可是,"painter" 呢?總不成叫「繪畫工作者」吧。反過來說,寫詩的叫「詩人」,而詩人是有優有劣的,例如收入曾國藩《十八家詩鈔》的全都是卓越的詩人,我們是不是也要發明一個特別的詞語來稱呼他們,以顯出他們已「到家」、有別於平平的詩人?(難道應該稱他們為「詩家」?)

「哲學工作者」一詞我暫時還未見有人使用,如果要避免引起某些人敏感,我可以自稱「哲人」。然而,基於上述理由,我認為自稱「哲學家」是沒有問題的;留意,我說的是自稱,不是自居,因為自居者,多少有點配不上卻「死充」的意思,但我的而且確是個哲學家 --- a philosopher

20171023

身份認同的界限


英國首相文翠珊去年為英國退出歐盟的決定而辯護時,說了這樣的一句話:「如果你認為自己是世界公民,你就是無何有之鄉的公民 (citizen of nowhere)。」她這句說話也許會有過半數英國人贊成,可是,根據英國廣播公司與民意調查諮詢機構 GlobeScan 合辦的一項多國調查,有 47%英國人認為自己是世界公民多於英國公民。文翠珊言下之意是「世界公民」與「英國公民」的身份認同有矛盾,但調查裏那 47%的英國人並沒有否認英國人的身份,只是同時認為自己是世界公民 --- 他們看來是對兩個身份都有認同感,只是「世界公民」的身份認同感較強而已。

問題是,這些人的「世界公民」身份認同感從何而來?有甚麼基礎?那「世界公民」的身份認同感,會不會其實只是源於一個美好的理念 (例如「世界大同」),而這理念令受訪者美化或理想化了對自我的理解?換句話說,受訪者說認為自己是世界公民,可能只是表達了一個抽象而美好的自我形象,不一定能代表他們真實的身份認同感。值得留意的是,在同一個調查裏,中國人竟有 71%說認為自己是世界公民多於中國公民,這就是十分奇怪的事了,因為由於中國政府近幾十年落力推行的國民教育,令國內民族主義高漲,中國人大多有強烈的「中國人」身份認同感;這 71%之數,恐怕未能反映現實 (調查不包括日本,否則可能也有同樣奇怪的結果)。


對國家公民的身份認同感和對國家的歸屬感是一事的兩面,兩者的基礎主要都是「生於斯、長於斯」所經驗的日用倫常和文化特色。很難想像一個人對自己的國家有公民身份認同感,卻對國家沒有歸屬感;或是有歸屬感,卻無身份認同感。人類群居有不同形式,由家庭、族群、社區,到國家,都不只是一群人聚在一起居住,而是還有一些凝聚因素,例如血緣、傳統、習俗、宗教、道德觀,這些凝聚因素往往同時形成了身份認同的界限,這界限又反過來增強凝聚。「界限」有「與外人分隔」的含義,這分隔即使在空間上不能完全做到,在心理上依然可以很牢固;另一方面,這心理上的分隔不一定帶有自我優越感和對外人的歧視,而只是有「我們」和「他們」這個分別的強烈意識,拒絕將兩者合成一個更大的「我們」。

有些嚴限移民的國家,例如中國和日本,這樣的移民政策已是「與外人分隔」的表現,也令本國的文化難以多元化,於是分隔的意識亦難以減弱。事實上,就算是以文化多元稱著的美國,身份認同的界限依然存在 --- 那些凝聚美國人的因素,同樣也是「與外人分隔」的動力;移民美國的人一旦建立起「美國人」的身份認同和對美國的歸屬感,也很容易會將美國人的「我們」和非美國人的「他們」分開,而有不同的態度和對待。

這樣分別「我們」和「他們」是不是壞事?這是個很複雜的問題,勉強簡而言之,可以這樣看:如果這個「與外人分隔」的心理不涉及歧視,而只是群體凝聚意識的表現,那未必是壞事。然而,中國古人講的華夷之辨 ,將所有外人都貶為蠻夷,是基於文化優越感,可說是有歧視成份。這個華夷之辨的意識在後世逐漸減弱,但中國人的身份認同感並沒有邁向「普世化」,那是由於儒家道德哲學和倫理觀的影響 --- 儒家強調親疏之別,認為家庭和宗族的人倫關係是倫理道德的基礎,但普世卻不會成為有實質人倫關係的「一家」。相較之下,道家說的「天地與我並生,萬物與我為一」(《莊子•齊物論》)和佛家說的的眾生皆苦,都有普世的意味;可是,前者只是一種自然主義,沒有足夠的文化意識,後者則過於重視個人修行,都不足以支持「世界公民」的觀念。

到目前為止,「世界公民」只是一個理想的概念。各國的人雖然同處地球,也有很多共通之處,可是,這些共通之處未能發揮足夠的凝聚力,令所有地球人成為一個「我們」,而消弭現在各個「我們」和「他們」的分別。沒有「他們」作為對比,那個「我們」的意識是不會強烈起來的;說不定要等到外星人侵襲地球,地球人成為一個「我們」, 才會對「地球人」有身份認同感和對地球有歸屬感。


(原載於國泰航空機上刊物 Discovery,2017年10月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