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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愛讀公安三袁諸集,除了遊記小品,他們的書信亦有可觀之處。例如袁宏道《瓶花齋集》卷十裏的這封〈答李元善〉,便值得一談:
文章新奇,無定格式,只要發人所不能發,句法字法調法,一一從自己胸中流出,此真新奇也。近日有一種新奇套子,似新實腐,恐一落此套,則尤可厭惡之甚。然弟所期於兄,實不止此。
世情當出不當入,塵緣當解不當結,人我勝負心當退不當進。若只同尋常人一般知見,一般度日,眾人所趨者,我亦趨之,如蠅之逐膻,即此便是小人行徑矣,何貴為丈夫哉?若不為所難為、忍所難忍,此即如蜉蝣營營水中,不知日之將暮。願兄具世外眼,勿為流俗所沉也。如何?
短短兩段,先談作文,後談做人,而以「然弟所期於兄,實不止此」來連結,言下之意是「做人做得對」比「作文作得好」重要。
論作文一段,雖不是甚麼高深之見,但對用心於文字的人,是不可或忘的正道。形式上的表面新奇,可炫目一時,久之便成套路,終歸是陳腐可厭。真新奇是無定式的,絕不會不斷重複運用,而是因應內容之不同而變化。所謂「從自己胸中流出」,就是無論怎樣新奇,都是筆底的自然流露,有一種「完全表達了自己想說的話」的感覺;而不是在文字堆中掙扎,務必將文字扭曲壓服成「新奇」的姿態,像捏著嗓子的陰陽怪氣,卻自以為是「美聲」。作文的真新奇,由是不得不歸根於言之有物 — 有不同的內容,文字才可以做到因應內容之不同而變化。假如是重重複複寫類似的內容,又是同一的文字路數,就算初看是文采飛揚,多讀幾篇便難免令人覺得不過是塗脂抹粉、扭捏作態了。
至於論做人一段強調的「勿為流俗所沉」,那是很多讀書人(又稱「文人」或「知識分子」)的自我期許,流露的可說是一種精英心態,把自己看作「並非尋常人」。「勿為流俗所沉」說來容易,但袁中郎準確地點出了其中的難處:不隨波逐流,便要「為所難為、忍所難忍」,後果很可能是不為「眾人」欣賞,甚至被他們批評和排擠。換句話說,超脫於流俗難,趨眾人之所趨易;捨易取難,當然要下一番功夫了。甚麼功夫?應該就是這一段開頭說的「世情當出不當入,塵緣當解不當結,人我勝負心當退不當進」。那是提倡出世嗎?出世,就是一了百了地脫俗了。這個我要對袁宏道的思想有多一點的認識才可以肯定,單看這幾句,他提倡的也可以是:和他人保持心理距離,盡量減少人際關係的糾葛,並因而不那麼重視別人的看法和評價,那麼便能減弱隨波逐流的傾向了。這也是我的看法,我下的功夫,因此,也許我不過是將自己的的看法讀進了袁宏道的文字裏。
無論如何,將作文與做人並論,是挺有意思的。文可以不作,人卻不可以不做,但兩者都有高下好壞之分,都不是易為之事。我還相信,在作文一事心術不正的人,做人也必然是心術不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