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0329

從袁宏道的一封信說起

 

(圖片來源:https://blog.csdn.net/)

最近愛讀公安三袁諸集,除了遊記小品,他們的書信亦有可觀之處。例如袁宏道《瓶花齋集》卷十裏的這封〈答李元善〉,便值得一談:

文章新奇,無定格式,只要發人所不能發,句法字法調法,一一從自己胸中流出,此真新奇也。近日有一種新奇套子,似新實腐,恐一落此套,則尤可厭惡之甚。然弟所期於兄,實不止此。 

世情當出不當入,塵緣當解不當結,人我勝負心當退不當進。若只同尋常人一般知見,一般度日,眾人所趨者,我亦趨之,如蠅之逐膻,即此便是小人行徑矣,何貴為丈夫哉?若不為所難為、忍所難忍,此即如蜉蝣營營水中,不知日之將暮。願兄具世外眼,勿為流俗所沉也。如何?

短短兩段,先談作文,後談做人,而以「然弟所期於兄,實不止此」來連結,言下之意是「做人做得對」比「作文作得好」重要。

論作文一段,雖不是甚麼高深之見,但對用心於文字的人,是不可或忘的正道。形式上的表面新奇,可炫目一時,久之便成套路,終歸是陳腐可厭。真新奇是無定式的,絕不會不斷重複運用,而是因應內容之不同而變化。所謂「從自己胸中流出」,就是無論怎樣新奇,都是筆底的自然流露,有一種「完全表達了自己想說的話」的感覺;而不是在文字堆中掙扎,務必將文字扭曲壓服成「新奇」的姿態,像捏著嗓子的陰陽怪氣,卻自以為是「美聲」。作文的真新奇,由是不得不歸根於言之有物 — 有不同的內容,文字才可以做到因應內容之不同而變化。假如是重重複複寫類似的內容,又是同一的文字路數,就算初看是文采飛揚,多讀幾篇便難免令人覺得不過是塗脂抹粉、扭捏作態了。

至於論做人一段強調的「勿為流俗所沉」,那是很多讀書人(又稱「文人」或「知識分子」)的自我期許,流露的可說是一種精英心態,把自己看作「並非尋常人」。「勿為流俗所沉」說來容易,但袁中郎準確地點出了其中的難處:不隨波逐流,便要「為所難為、忍所難忍」,後果很可能是不為「眾人」欣賞,甚至被他們批評和排擠。換句話說,超脫於流俗難,趨眾人之所趨易;捨易取難,當然要下一番功夫了。甚麼功夫?應該就是這一段開頭說的「世情當出不當入,塵緣當解不當結,人我勝負心當退不當進」。那是提倡出世嗎?出世,就是一了百了地脫俗了。這個我要對袁宏道的思想有多一點的認識才可以肯定,單看這幾句,他提倡的也可以是:和他人保持心理距離,盡量減少人際關係的糾葛,並因而不那麼重視別人的看法和評價,那麼便能減弱隨波逐流的傾向了。這也是我的看法,我下的功夫,因此,也許我不過是將自己的的看法讀進了袁宏道的文字裏。

無論如何,將作文與做人並論,是挺有意思的。文可以不作,人卻不可以不做,但兩者都有高下好壞之分,都不是易為之事。我還相信,在作文一事心術不正的人,做人也必然是心術不正的。

20210327

憶陋屋

 

妹妹從香港傳來兩張照片,在網上找到的,照片所見是我們兒時的住處,位於九龍塘的模範村(早已拆毀)。九龍塘有高級住宅,粵語長片裏見到的「有錢佬」住的平房,有些就在九龍塘。我的兒時住處當然不是豪宅,恰恰相反,是堪稱「貧民窟」的僭建木屋區。十年前我寫過一篇短文〈記憶空白〉(收入了《魚之樂:哲思隨筆集》)描寫當年居住的陋屋:

我家是一間只有一百多平方呎的鐵皮頂木屋,我出世後一家三口住在那裏,然後我妹妹出世,一家四口仍然是只有一百多呎的地方;然後另一個妹妹出世,到我五歲時,弟弟出世,一家六口了,住的依然是那間比我現在家裏的廚房還小得多的木屋。

屋裏除了一張「碌架床」,便只有一個衣櫃和兩三張凳,摺檯吃飯時才開,要幾個人坐在床上當凳。當然沒有廚房,要在屋外煮食;也沒有廁所,要用距離家不太近的公廁。 

這樣的描寫好像很悽慘,其實住在木屋時也不怎麼覺得自己生活條件特別差,一來因為年紀還小,不會想這些;二來因為沒有比較,而家裏亦未至於窮得要挨餓,吃得飽穿得暖,小孩子還是可以活得開心的。

然而,我對當時生活的記憶甚少,記不得自己活得開心還是不開心。模糊的記憶還是有一點,開心的也有,例如依稀記得跟鄰居一個女孩子到附近的山頭奔跑,看人家放風箏;但女孩子是美是醜、姓甚名誰,則全無記憶了。(不知道她是否還活著?會不會記得模範村的生活?會不會記得我?)

妹妹傳來的其中一張照片是俯瞰圖,看到全村面貌:

(圖片來源:https://www.pinterest.ru/

她特別指出照片下方偏左的淺藍色部份後面應該是模範村的公廁,並形容之為「好核突嘅公廁」。這個公廁我是記得的,確實非常核突,不但臭氣熏天、隨地屎尿,最要命的是廁內有兩個(或三個)大糞桶,裏面可見為數眾多奶白色、脹卜卜的屎蟲。氣味的記憶特別頑強,寫到這裏,我竟然彷彿聞到那公廁的臭味!

另一張照片,據妹妹說,是村尾通向大馬路之處:

(圖片來源:http://isletforum.com/

這個地方我真的一點印象也沒有,但從照片能更清楚看到我們當年的居住環境,不是堪稱「貧民窟」,根本就是貨真價實的貧民窟。

我在模範村由出生住到大約九歲,然後搬到廉租屋坪石邨。對於童年的這個居住環境,我沒有甚麼特別的感覺:沒有令我覺得自己「出身卑微」,也沒有因此而認為自己現在的「成就」難得。那不過是我人生故事的開端,這故事,我還在寫。

20210323

梁實秋論禪宗


(圖片來源:https://pixabay.com/)

梁實秋在〈影響我的幾本書〉裏談到禪宗,因為影響他的其中一本書是《六祖壇經》。他表明對佛學沒有研究,從《六祖壇經》亦只是初步接觸禪宗,「談不上了解,更談不到開悟」;可是,他接著表達對「頓悟」的了解,雖自認「粗淺」,卻頭頭是道:

禪宗主張頓悟,說起來簡單,實則甚為神秘。棒喝是接引的手段,公案是參究的把鼻。說穿了即是要人一下子打斷理性的邏輯的思維,停止常識的想法,驀然一驚之中靈光閃動,於是進入一種不思善不思惡無生無死不生不死的心理狀態。在這狀態之中得見自心自性,是之謂明心見性,是之謂言下頓悟。 

我特別喜歡「說起來簡單,實則甚為神秘」,這兩句寫出來簡單,實則甚為深刻,道出了「頓悟」這個概念吸引人之處 — 令人彷彿明白,卻又不肯定明白;在明白與不明白之間,總想多認識一點。大概連「頓悟」也需要頓悟吧。

文中提到胡適和鈴木大拙:

有一次我在胡適之先生面前提起鈴木大拙,胡先生正色曰:「你不要相信他,那是騙人的! 」

鈴木大拙是否騙人,我不知道,因為從未讀過他的著作,但我明白胡適的反應:他未必是特別針對鈴木大拙(但也可能是,因為兩人曾有論戰),而「騙人」一語也許是說得過重了;無論如何,他這反應是基於對一切神秘主義 (mysticism) 的排斥,認為都不可信。

梁實秋這樣評論胡適的反應: 

胡先生研究禪宗歷史十分淵博,但是他自己沒有做修持的功夫,不曾深入禪宗的奧秘。事實上他無法打入禪宗的大門,因為禪宗大旨本非理性的文字所能解析說明,只能用簡略的象徵的文字來暗示。在另一方面,鈴木也未便以胡先生為門外漢而加以輕蔑。因為一進入文字辯論的範圍便必須使用理性的邏輯的方式才足以服人。禪宗的境界用理性邏輯的文字怎樣解釋也說不明白,須要自身體驗,如人飲水,冷暖自知。 

他顯然是比較站在鈴木大拙那一邊,而我則會「偏幫」胡適,因為我也是排斥神秘主義的。當然,梁實秋說胡適「沒有做修持的功夫」,那是完全說對了但從胡適的角度看,修持是浪費時間,不但因為放棄「理性的邏輯」等於放棄思考,還因為:不同的神秘主義可以同樣地訴諸「奧秘」,同樣地訴諸「用理性邏輯的文字怎樣解釋也說不明白,須要自身體驗,如人飲水,冷暖自知」;如果要在這些神秘主義之間選擇,便沒有客觀標準 — 那「自身體驗」,那「冷暖自知」,不但神秘,而且主觀。

最後,梁實秋補充說:「我個人平夙的思想方式近於胡先生類型,但是我也容忍不同的尋求真理的方法。」我想像胡適見到這兩句,會高聲說:「我也容忍不同的尋求真理的方法,可是,神秘主義並不是尋求真理的方法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