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1029

六恕和人生智慧


有些做人的道理,可說顯淺之至,可是,如果沒有相應的經歷、領悟、和體會,便不過是一些看得明白、同意其為真的語句,卻不是自己的人生智慧。

今天隨手從書架取下呂坤的《呻吟語》來翻看,讀到以下一段,沒有甚麼精深之處,一看便懂,甚至可以說是早已知道的道理,只是沒有這樣有條理地表達出來而已:

「恕人有六:或彼識見有不到處,或彼聽聞有未真處,或彼力量有不及處,或彼心事有所苦處,或彼精神有所忽處,或彼微意有所在處。先此六恕而命之不從,教之不改,然後可罪也已。是以君子教人而後責人,體人而後怒人。」(卷六〈人情〉)

然而,今天讀到這幾句平平無奇的說話時,我卻有心靈被打動之感;那是一種難以言傳的感受,只能用比喻來稍為形容:就好像看著幾頁交響樂譜,只可以隱約想像那些音符譜出的複雜旋律、想像各種樂器如何配合和產生甚麼音樂效果,卻突然有人播放那交響曲的演奏,聽後強烈地感到那音樂的真實。今天讀到這「六恕」,有的正是一種「實實在在」的感覺,強烈地感到「對,就是這樣!」,覺得自己的心靈已經可以「容下」這幾句說話,讓其中道理融入我的生命之中。

為甚麼會在此時此刻有此感受?我不肯定,但應該是基於我這幾年的經歷和人際關係 (多數是好的,但也有些壞的),當然亦與思考及反省有關;總之是各因素互相配合,才令這「六恕」的道理如此打動我。正因為這樣,假如你讀了上面「六恕」那段文字,不認為有甚麼打動人心之處,我不會覺得奇怪;假如你過了一段日子,重讀那段文字,卻忽然有和我類似的感受,我也不會覺得奇怪。

我自問一向律己以嚴,熟悉我的朋友想必贊同;可是,我的一大缺點是對別人也嚴,總是做不到待人以寬,這是不熟悉我的朋友也領教過的。是我知道應該待人以寬、卻做不到嗎?王陽明說:「未有知而不行者,知而不行,只是未知。」(《傳習錄》卷上) 根據這個標準,我以往便不算是真的知道應該待人以寬。

人生智慧不只是一些真的語句或真的命題 (true propositions),Raimond Gaita 在 Good and Evil: An Absolute Conception (Routledge 2004, 2nd edition) 裏有一段說得真好,可以用來補充王陽明所說的:

「在道德的事情上 (雖然這不限於道德的事情) ,要達致更深入的了解,我們便需要有接受這了解的深度,而這深度不只是一個在我們頭腦裏貯存命題的地方 --- 神可以一瞬間在那裏放入一些命題;這深度,是透過生命經歷而達致的個人的特性。」(p. 267)

20161025

伊拉克來的訪客


上星期有天離開辦公室時,見到有人遠遠向我招手,只覺很面善,卻一時間認不出是誰;待他走近向我叫了一聲「Professor!」,我才立時記起他是三年前在我系當訪問學者的伊拉克人 (以下稱他為Y)。

那時哲學系還未搬到新的人文學大樓,Y的辦公室就在我的對面,相距不過數呎,可是,我一星期只有三個早上到大學,而且十一時左右便會離開,很少碰到他,因此跟他只簡短地傾談過兩三次,對他所知不多,只是從系主任處得知他是伊拉克有點名氣的詩人。Y那聲「Professor!」令我記起他是誰,是因為我曾經對他說不要這樣稱呼我,叫名字就可以了,但他還是不改口,而且每次叫「Professor!」時都提高聲線。由於跟Y沒有甚麼交往,他離開美國後我並沒有跟他保持聯絡。

這次重見Y,我有點出奇,因為我系本來就少有訪問學者,重訪的更未之有也。我問Y這次留多久 (訪問學者通常只留半年或一年) ,他說「三年」,那就更令我驚奇了,但我沒有多問,跟他寒暄幾句後,我便回家去了。

兩天後收到系主任的電郵,是關於Y的;原來Y一家三口兩星期前才到埗,租了一個地方居住,但還欠一些傢俬和日用品,系主任呼籲各同事如有剩餘傢俬、廚具、或其他日用品,不妨捐贈給Y。這又令我覺得奇怪了,難道Y的經濟情況這麼差,連簡單的家具也買不起?

我立時響應系主任的呼籲,將家裏儲物室中可以捐贈給Y的東西都搬出來了,包括一張大地氈、一張辦公椅、和不少廚房用品,然後通知Y來取;後來我知道Y的兒子只有四五歲,便又找出一些還頗新、適合他年紀的玩具來。

Y到我家時,看見我預備了那麼多東西,有點喜出望外的樣子;他兒子同來,見到那些玩具,更是樂不可支,立刻蹦蹦跳,拿了一件小玩具 (一支蛇形、可以屈折的筆),愛不釋手似的。這小孩子眼睛大大,輪廓分明,樣子很可愛;他玩了一會兒後,竟突然跑過來,雙手緊抱我大腿,說了聲「Thank you!」,語氣很真心的,令我不禁心頭一暖。

Y跟我閒談了半小時,我才知道他的境況是如何的糟糕。他在伊拉克不但是位有點名氣的詩人,還是巴格達大學的教授,出版過幾本哲學書和幾本詩集;不過,他不是那種自閉於象牙塔的學者,而是經常參與公共事務和政治的討論,可說是伊拉克的公共知識分子 (我後來在YouTube找到不少他在伊拉克電視台發表意見的短片) 。他的言論得罪了ISIS,ISIS曾試過破壞他的家居,可能還會進一步對他不利,他因此才決定一家離開伊拉克。

雖然美國批給Y三年的訪問學者簽證,但伊拉克教育部和巴格達大學都決定不資助他,而他的簽證不容許他工作,因此我們大學只是提供他辦公室和圖書館使用權,不會讓他教書。如果他在這裏真的留三年,便只能靠積蓄和伊拉克那邊的親朋幫助;他看來不是有錢的人,這三年是不容易過的了。

想不到往日只在傳媒得知的ISIS威脅,今天竟然讓我這麼近距離見到。系主任說會幫Y尋求政治庇護,希望他成功;與此同時,我能做的只是盡量在日常事情上幫助他。

20161020

毋自欺,難矣哉


熊十力在〈答某生〉(見《十力語要》卷三) 談儒家的修養工夫,文章這樣收結:

「吾老矣!唯覺人生不自欺,誠難。居常恆反照自家隱微中作祟處,明察自家各方面的短處,絲毫不自欺瞞,時時如此用功;雖未得遽免於罪過,而未至不可救藥也夫。吾老來只堪說及此,望賢者勿忽也。」

我雖然還未到不得不說「吾老矣」的年紀,但熊老這段說話,我深有同感,也令我感慨萬千。毋自欺,難矣哉!這個難,是越努力越覺其難,努力得越久,便越感到永遠也無法達到理想的境界;反之,不努力擺脫自欺的人,自然不會經驗到其中的難處,他們也許不認為須要下工夫才可以擺脫自欺,甚至認為自己很少或不會自欺,而這看法很可能正正是他們自欺的結果。

熊十力說的「隱微中作祟處」,是自欺最活躍處,也是最難自省察覺之處;他時時用功,也不過是做到「未至不可救藥」,這有幾分自謙,不過,也是誠實表達了「無法達到理想」的慨嘆。

儒家雖然認為反省是一種工夫,毫不容易,更提出慎獨、三省吾身、見賢思齊、正心誠意等方法,強調不斷的努力,但對於反省的功效和「毋自欺」的理想,還是過份樂觀了。人的心理非常複雜,有很多心理機制,我們無法單憑反省而意識到它們的運作 --- 這些心理機制隱微地作祟,我們意識中的自我了解,已被它們「下了手腳」,以致這些了解中有自欺的成份。佛洛伊德的心理分析學說雖然有很多猜測及不科學的地方,但至少明確地指出了人心有難以自知之處;尼采的著作在這方面也有不少洞見,可以幫助我們明白反省的局限和「毋自欺」的困難。

追求「毋自欺」,可說有一個弔詭之處:「自欺」的「欺」,其實根源於「自」--- 自我中心、自以為是、自我保護、需要有美好的自我形象等等;然而,努力擺脫自欺,追求「毋自欺」,這仍然是從自我的角度出發,這樣一來,就會被自我的心理需要干擾,那些隱微地作祟的心理機制便會發揮作用了。另一方面,要做到不從自我的角度出發,恐怕要先沒有自欺的需要,可是,假如沒有自欺的需要,便不會自欺,也就沒有必要追求「毋自欺」了。

本來我不想講太多做人的道理,因為自己實在做得不夠好,多說了便成空談;以上所寫,讀者可視為不過是我的讀書感悟。

20161015

反省的局限


昨天太太放工回家後,嘆了一聲,罕有地告訴我工作上的一些煩事。原來她有兩位同事不和,一男一女,本來女的是男的下屬,後來升了職,成為平起平坐;可是,這位男同事卻好像心有不甘,經常對那位女同事態度惡劣,故意留難,小事化大,令她在工作上由積極進取變得沒精打采,甚至有情緒問題。女同事終於忍無可忍,向頂頭上司投訴;男的那位知道被投訴後,有點慌了,可能因為他人緣太差,但和我太太關係還算可以,便向她「訴苦」,還說自己反省過,問自己有沒有做錯甚麼,答案是「完全沒有」。講到這裏,太太問我:「所有其他同事都認為他對那位女同事很過份,他自己應該心裏有數呀!怎可能反省過後,一點也不覺得自己有錯?」

我當時只是這樣回答:「對很多人來說,反省是沒有作用的;如果你這位同事真心相信自己沒有做錯,這已顯示他的自知能力很低,那麼,他反省過後而仍然認為自己沒錯,就不是甚麼奇怪的事了。」今天忙了一輪之後,休息一下,聽點音樂,卻在樂韻中想起這件事,不禁思索起來,發覺昨天的說法過份簡單了。

與其說反省對那位男同事沒有作用,不如說他很可能沒有真正反省過,而只是向自己問了些「反省式」的問題,然後迅速地回答了。正如反問句不是真正的問題,「反省式」的問題可以只有反省之形,而無反省之實。事實上,很多時候我們對某人說「你反省一下吧」或「你撫心自問吧」,對方會很快回答說「我反省過了,不認為自己有錯」或「我問心無愧」,還說得理直氣壯的,而我們卻強烈地覺得他根本沒有反省過 --- 如果他真的以為自己反省過,也許只是因為他向自己問了些「反省式」的問題。

反省不是容易的事,要經過自我訓練和不斷努力,才會有效果,即儒家說的工夫。有些人將反省比作照鏡,其實不貼切;試想想,假如一個只是五官端正的女子自以為是大美人,她會因為照鏡而不再高估自己的樣貌嗎?更有可能的是,她照鏡越頻密,便越發相信自己美麗不可方物。與其照鏡,不如面壁好了!

反省工夫的第一步,正是不要只看見自己,盡量擺脫自我意識,不要只是問「我怎樣」、「我如何」、「我是否...」等,而要養成對自我的心理抽離 (psychological detachment) 能力,視自己為眾人中的一人,檢視和評價這個人的思想言行。養成自我抽離的能力後,反省時便較容易認真考慮其他人的意見;你反省時不是像照鏡,而是像蒐集不同的人對你畫的像或拍的照片,有不同的角度,不同的重點,你一一對照,比起照鏡更能看清楚自己。

當然,即使努力嘗試用這個方法,也不保證成功;有些人的局限太大,例如那些過於自我中心或自以為義的人,根本無法達到自我的心理抽離,這個方法他們聽得懂,卻做不到。

也許有人會問:你說得漂亮,自己做得到嗎?我用上述的方法反省過,只能答:稍有寸進,還須努力。共勉。

20161011

哲學教育


早前因我一篇討論分析哲學的文章,在臉書跟黃國鉅教授有幾回討論,最後引發我寫了〈哲學與哲學史〉一文,解釋我為甚麼認為哲學研究的訓練不一定要透過研讀哲學史而得到。黃教授在我們的討論裏比較關注的是哲學教育,而哲學教育除了訓練哲學主修生處理哲學問題,還有其他方面,這些我在〈哲學與哲學史〉都沒有論及,在這裏略為補充。

雖然大部份哲學主修生在畢業後不會從事哲學研究,那些決定繼續讀上去、考入研究院讀博士、然後成為哲學教授的學生,是極少數,可是,我不認為應該將主修生分為將來會研究哲學的和將來不會研究哲學的兩種,因為在本科主修哲學,接受的也不過是哲學研究的基本訓練而已,假如對不打算讀上去的學生要求調低,那就談不上是甚麼哲學訓練了;反而那些有心入研究院的學生,大可在本科時加倍努力,超越同儕,為將來的研究打下深厚的基礎。

我更有興趣談的,是那些並非主修哲學,而是副修或只是選讀一兩個哲學課的學生;他們接受的當然也是哲學教育,但目的不是訓練他們將來有能力進一步研究哲學。那麼,這種哲學教育的目的是甚麼?目的不必只有一個,可以是訓練學生的抽象思維和基本的邏輯推理能力,可以是讓學生認識一些重要的哲學問題,可以是介紹一些影響力巨大的哲學家的思想,作為文化史教育的一部份;然而,我教這些非哲學主修生時,最念玆在玆的,並不是這些目的,而是希望能刺激他們嘗試跳出自己認為理所當然的看法,在平凡的事物看出值得驚異或懷疑的方面,從而重新評估那些看法的對錯,並養成懷疑的精神和反思的習慣。

我教的其中兩個通識課,「人生意義」和「科學哲學」,每次都讓我得到教學上頗大的滿足感,正是因為我認為這個我重視的哲學教育目的,至少在一些學生身上達到了。昨天就有一位學生到我的辦公室來,問了幾個關於 Thomas Kuhn 科學哲學的問題,臨走時相當嚴肅地對我說,多謝我令他明白到科學沒有他從前理解的那麼簡單。上學期在「人生意義」的最後一堂,我和學生回顧一個學期討論過的主要問題時,也有好幾位學生表示這一課令他們多思考了人生問題,並說同意蘇格拉底說的 "An unexamined life is not worth living"。

那時我還是用 "An unexamined life is not worth living" 這個英譯,後來我多讀了 Raimond Gaita 的著作,留意到他將蘇格拉底這句說話翻譯成 "An unexamined life is unworthy of a human being",意思稍有不同,我認為 Gaita 的譯法更合我意 (兩個譯法有何不同,我不解釋了,留給讀者思考)。


20161008

漢人陶傑


香港作家陶傑今天在專欄討論「漢人學得胡兒語,爬上城頭罵漢人」這句說話,甚有意思,令我忍不住也想 --- 請容許我用胡語表達 --- put in my two cents。

陶傑說「中國人凡聽過小學課本教的這句,都會覺得那個用胡語在城頭罵漢人的那個漢人很討厭」(咦,「那個」之後又「那個」,這是甚麼中文?),肯定是對的,但不是真相的全部:事實上,不止「聽過小學課本教的這句」的中國人,其他中國人,甚至不止中國人,連台灣人和香港人,都會覺得那個用胡語在城頭罵漢人的漢人很討厭。為甚麼呢?陶傑說「魔鬼在細節裏」,我也同意;但他接著說我們應該問「這個學了胡語的漢人,為什麼用胡語嚴斥他的同胞?」,我卻認為他看不到問題的重點了。

嚴格來說,我們不能從「漢人學得胡兒語,爬上城頭罵漢人」推論出那個學了胡語的漢人是用胡語罵其他漢人。當然,假如他用胡語罵其他漢人,兼且說的胡語並不地道 (例如說英語,卻有頗重的廣東話口音和不少文法錯誤) ,那的確是很討厭的;然而,即使這個學得胡兒語的漢人罵其他漢人時用的是漢語而非胡語,他也可以是同樣地討厭,因為他的討厭之處在於自以為優越過其他漢人 --- 學得胡兒語,或在胡人的地方住過幾年,便以為自己也是胡人、高過其他漢人一等了。其實呢,他在胡人眼中仍然是百分百的漢人,在漢人眼中則是假胡人 (又稱「假洋鬼子」)

一般來說,用胡語罵其他漢人的假胡人,比起用漢語罵其他漢人的假胡人來得討厭,因為用上胡語的假胡人會更裝模作樣、更顯其假;可是,如果假胡人不但看不起其他漢人,還大數漢語的不是,說甚麼漢語不是理性語言、不講究邏輯、語義含混、不宜用以說理等等,但自己卻用漢語來說出這番「道理」,那是在虛假的臉上自掌嘴巴,打得嘴巴也歪了,豈不加倍討厭?

因此,我寧願漢人陶傑寫英文、講英語,做個真真正正的假胡人,義無反顧地「漢人盡說胡兒語,爬格崇洋罵漢人」。


20161005

幼稚老人


最近跟一位比我年長的朋友疏遠了,只因他六十多歲人還相當幼稚,經常無理取鬧,和他交往,可說動輒得咎;受過他幾次氣之後,決定還是盡量和他保持距離好了。以前還未跟他熟絡時,他的表現不是這樣的,十分正常,甚至予人好感;來往多了,成為熟朋友之後,他便越來越過份,好像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緒,小題大做,總是要人遷就他,有時不過是小小的誤會,一般人都不會介意,他卻大興問罪之師,永遠是他對你錯。有一次我幾乎按捺不住,想對他說:「你是我的甚麼人?為何我要受你的氣?」結果還是把氣吞進肚裏,暗說一聲「算吧」。現在和他疏遠了,雖然沒發生過任何衝突,不出惡聲,但他應該感覺到關係已今非昔比;然而,以他的性格,如果想到要怪責誰,怪責的當然不會是他自己!

這樣的幼稚老人,相信很多人都認識一兩個,或是朋友,或是親人;如果是至親,那就最慘,因為不是說疏遠便可以疏遠。這些幼稚老人不是老了才變得幼稚的,他們是一路以來幼稚如一,心智沒有隨著年歲而逐漸成熟 --- 年齡六七十、甚至更老,心理成熟程度卻停留在十六七歲,至少在待人接物方面是這樣。這與教育程度沒有一定的關係,不是教育水平低的人才會一直幼稚;我的那位朋友,學歷不弱,有碩士學位。

為甚麼會身老而心智卻不成熟?我不知道這個問題是否有一個普遍的心理學上的解釋,但姑且提出一個基於觀察和推想的解釋:這些幼稚老人大多是太過自我中心和反省力弱的人,由於太過自我中心,所以事事只從自己的角度考慮,有情緒便要發洩出來令自己舒服,不理會、甚至不會想到別人的感受;由於反省力弱,所以意識不到自己太過自我中心,不知道自己有問題,不認為自己須要改過,自然就不會主動嘗試改變了。十年如是,二十年如是,三十年如是,到老如是。

有時候,一個人即使不主動嘗試改變,也會因為深刻慘痛或險死還生的經歷而被改變;假如這種改變是心智由幼稚變得成熟,那一定是受到有關經歷的刺激而開始自我反省,反省力因此逐漸增強,因反省而思改變,因思改變而努力嘗試改變;否則,無論經歷如何深刻慘痛,經歷過後就會依然故我,幼稚到老死。


20161001

反精英與反智


美國的特朗普在政治上冒起和英國脫離歐盟有何共通之處?根據美國著名智庫布魯金斯學會 (Brookings Institution) 高級研究員 William Galston 的分析,支持特朗普的美國選民和支持脫歐的英國選民大多居住於較貧窮的地區和教育程度不高,其中又以中年和老年人居多。這些選民思想保守,力求維護 (他們認為的) 傳統,反對有過多來自其他文化的移民;他們對政治和經濟現狀都不滿,不信任當權的政治精英,相信這些所謂精英只知把持權力,不理解民間疾苦,也不願意真正為民請命。支持特朗普和投票脫歐,未必是深思熟慮的決定,而只是發洩不滿,並反映出這些人如何渴望改變現狀。

特朗普是富豪,也屬於社會上的精英,但他不是政客,不會被視為政治精英;此外,他那口沒遮攔的風格和異常簡單的政治主張也容易令上述選民覺得他平易近人、腳踏實地,不似得那些高高在上的知識分子,只有書本知識而不了解現實。事實上,反政治精英的人有不少也反學歷上的精英,認為兩者都與現實嚴重脫節 (政治精英往往同時是學歷精英),將可以簡單解釋和解決的問題弄得不必要地複雜,因而空談多於實幹。這種反精英主義,於是便兼有反智主義的成份了。

反智,其實是頗弔詭的看法 --- 讀書是求知識,怎會書讀得多了反而更不了解這個世界?假如真的是這樣,社會便不必有大學本科教育,更加不需要研究所,因為碩士和博士會更加不了解這個世界!

反智主義背後有一個假設:學歷越高,所受的教育便越是理論化和脫離現實。反智的人不是反對所有知識,實用的知識他們是不會反對的;他們反對的只是理論化和過份複雜的知識,認為這些知識不但「沒用」,而且會令人自高自大。這個假設並非全錯,因為大學教育少不免要教授理論,而讀到碩士或博士程度的,更一定要研讀複雜的理論;問題是,理論化不等於脫離現實,還有,就算研讀的理論真的脫離現實,那也不表示研讀者一定與現實脫節。

中國傳統教育以儒家思想為主,儒家包含精英主義,孟子說的「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孟子•告子下》) ,那「斯人」肯定是精英,不是指任何人;孔子甚至說「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論語•泰伯》) ,那「民」,就是被統治的普通人。儒家讀書人的理想宏大,要「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宋元學案•橫渠學案上》) ,就更明顯不是普通人的自我要求了。此外,傳統的讀書人格物致知是為了經世致用,絕少純粹研究理論的,在精神上是盡量不與現實脫節。除了教育,中國傳統社會的其他方面亦是儒家思想主導,因此,一般人都尊重讀書人,很難會產生反精英和反智的民間風氣 (余英時教授認為中國也有反智的政治傳統,但那只是統治階層內的事)

然而,華人社會早已西化,儒家思想的作用式微,只有殘餘的影響。反精英主義和反智主義不但在英美成為風氣,甚至可以說是席捲全球,歐洲各國難免,華人社會難免,連香港這個小小的城市,也流行「離地」這個帶有反精英和反智意味的用語。有些學者 (例如 Daniel A. Bell) 在中國鼓吹認真看待儒家的精英主義、建立有儒家特色的民主,這也許能抗衡反精英和反智的風氣,但那所謂「有儒家特色的民主」,究竟是不是真正的民主,卻成疑問了。


(原載於國泰航空機上刊物 Discovery,2016年10月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