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多諾
(Theodor W. Adorno) 在 "Free Time" (The Culture Industry: Selected Essays on Mass Culture, Routledge
1991, pp.187-97) 一文談到他對「你有甚麼嗜好 (hobby)?」這個問題的反應:
碰到這個問題時,我感到吃驚。我沒有嗜好。這可不是因為我是工作狂 --- 即只知勤勞於指定的工作、不能花時間做任何其他事的人;不過,我很認真對待我在正式職業以外的所有活動,沒有例外。正因為我這樣認真,對於將這些活動跟嗜好
--- 為了消磨時間而昏頭昏腦地專注其中的事 --- 扯上關係的這個想法,我是應該感到被嚇壞的;我沒有被嚇壞,是由於這粗野的想法很普遍,我早已見過一些例子,感到麻木了。演奏音樂、聽音樂、聚精會神看書,這些活動是我生命中不可或缺的部份,假如稱它們為嗜好,那就是視它們為兒戲了。(pp.188-89)
單看這段文字,難免令人覺得阿多諾在唱高調和自我標榜,但放在整篇文章的脈絡,他說的其實很有意思。文章的主題是
"free time",阿多諾對現代人的 free time 活動有很精到的分析;他的看法當然有理論背景,但即使對他的理論毫無認識,也可以欣賞
(雖然未必完全同意) 他的洞見。這裏我不打算複述阿多諾的論點,他的著作出名晦澀深奧,但這篇文章卻出奇地清楚易懂,有興趣思考有關 free time 問題的讀者不妨細讀。以下我只是就這段引文發揮一下。
"Free
time" (德文原文是 "Freizeit") 的中譯是「餘暇」或「空閒時間」,另一個意思相近 --- 可說是同義詞 --- 的字是
"leisure" (德文原文是 "Muße"),中譯也是「餘暇」或「空閒時間」,然而,無論是 "leisure"
還是「餘暇」或「空閒時間」,都沒有直接表達 "free time" 一詞含有的「自由」的意思。問題是:這是怎樣的一種自由呢?
如果空閒時間是自由的,那就意味著上班工作的時間是不自由的。事實上,不少人對上班工作的確有不自由的感覺;為甚麼感到不自由?有兩個頗明顯的因素:[1]上下班時間固定,期間不可以隨便離開工作場所;
[2] 工作內容是指派的,不由得自己選擇。可是,有些人在 [1] 和 [2] 的情況下也沒有這種不自由的感覺,因此,我認為有一個更有決定作用的因素:[3] 對工作缺乏自我認同
(self-identification),不覺得那工作是自己生命的有機組成部份、或阿多諾說的「生命中不可或缺的部份」,反而感到那是不得已 (要賺錢過活!) 而外加的,不真正屬於自己。
大多數人都
[1]、[2]、[3] 皆中,那些 (極少數的) 完全不受這三個因素所限的人,相信不會感到工作是不自由的。假如不在 [1] 和 [2] 的情況,卻仍在 [3]
的情況呢?這些人雖然不用定時定候上班下班,工作內容也可以自己選擇,但這些「自由」並沒有令他們對工作有自我認同。他們仍然感到不得已,感到那工作是外加的;至於工作時間和工作項目的選擇,可以說只是在不自由中的「自由」(類比:囚犯在監獄裏也有一定的「自由」)。
假如不在
[3] 的情況,卻仍在 [1] 和 [2] 的情況呢?這些人雖然要定時定候上班下班,工作內容也不由得自己選擇,可是,那份工作是他們「我之為我」不可或缺的部份,沒有不得已和外加的感覺,而且那份工作不可以隨便被另一份工作取代
(除非是性質接近、同樣有自我認同的工作);即使沒有工作時間和工作項目的選擇,卻仍然有「我在做自己」的自主感 (類比:有人遇溺,你用槍指嚇我,強迫我跳入水中救他,但我本來就勇於救人,所以不覺得我救人的行動是被逼的)。
阿多諾在上面那段引文後說自己「享有特權
(enjoy a privilege)」,因為他可以「走自己有意走的路,並因而可以形塑自己的工作」(即哲學和社會學研究以及在大學教書),指的正是我說的「不在
[3] 的情況」。對阿多諾來說,既然他的工作時間並非不自由,也就不會特別視空閒時間為自由的,因為沒有對比的必要;此外,無論是工作時間還是餘暇,他做的都是「我之為我」的事,都令他有自主感。
阿多諾說的「嗜好」,是「為了消磨時間而昏頭昏腦地專注其中的事」,雖然用的是「自由」時間,卻不是在做「我之為我」、有自主感的事。為甚麼有些人有「自由」卻不自主?這是個複雜的問題,阿多諾在文中有獨到的分析。有一點是他沒有考慮的
(也許是因為在他的觀察範圍內這樣的例子不多):在現代化的大都市,例如香港,很多人的餘暇少得可憐,如果你每天下班後,吃飯洗澡之後只餘一兩小時 (甚至更少時間),星期六日也有其他必要做的事情,真正屬於自己的時間不多,要在這樣斷斷續續的短時間內從事一些有連續性的「我在做自己」的活動,真是難乎其難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