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0525

"Free Time"


阿多諾 (Theodor W. Adorno) 在 "Free Time" (The Culture Industry: Selected Essays on Mass Culture, Routledge 1991, pp.187-97) 一文談到他對「你有甚麼嗜好 (hobby)?」這個問題的反應:

碰到這個問題時,我感到吃驚。我沒有嗜好。這可不是因為我是工作狂 --- 即只知勤勞於指定的工作、不能花時間做任何其他事的人;不過,我很認真對待我在正式職業以外的所有活動,沒有例外。正因為我這樣認真,對於將這些活動跟嗜好 --- 為了消磨時間而昏頭昏腦地專注其中的事 --- 扯上關係的這個想法,我是應該感到被嚇壞的;我沒有被嚇壞,是由於這粗野的想法很普遍,我早已見過一些例子,感到麻木了。演奏音樂、聽音樂、聚精會神看書,這些活動是我生命中不可或缺的部份,假如稱它們為嗜好,那就是視它們為兒戲了。(pp.188-89)

單看這段文字,難免令人覺得阿多諾在唱高調和自我標榜,但放在整篇文章的脈絡,他說的其實很有意思。文章的主題是 "free time",阿多諾對現代人的 free time 活動有很精到的分析;他的看法當然有理論背景,但即使對他的理論毫無認識,也可以欣賞 (雖然未必完全同意) 他的洞見。這裏我不打算複述阿多諾的論點,他的著作出名晦澀深奧,但這篇文章卻出奇地清楚易懂,有興趣思考有關 free time 問題的讀者不妨細讀。以下我只是就這段引文發揮一下。

"Free time" (德文原文是 "Freizeit") 的中譯是「餘暇」或「空閒時間」,另一個意思相近 --- 可說是同義詞 --- 的字是 "leisure" (德文原文是 "Muße"),中譯也是「餘暇」或「空閒時間」,然而,無論是 "leisure" 還是「餘暇」或「空閒時間」,都沒有直接表達 "free time" 一詞含有的「自由」的意思。問題是:這是怎樣的一種自由呢?

如果空閒時間是自由的,那就意味著上班工作的時間是不自由的。事實上,不少人對上班工作的確有不自由的感覺;為甚麼感到不自由?有兩個頗明顯的因素:[1]上下班時間固定,期間不可以隨便離開工作場所; [2] 工作內容是指派的,不由得自己選擇。可是,有些人在 [1] 和 [2] 的情況下也沒有這種不自由的感覺,因此,我認為有一個更有決定作用的因素:[3] 對工作缺乏自我認同 (self-identification),不覺得那工作是自己生命的有機組成部份、或阿多諾說的「生命中不可或缺的部份」,反而感到那是不得已 (要賺錢過活!) 而外加的,不真正屬於自己。

大多數人都 [1]、[2]、[3] 皆中,那些 (極少數的) 完全不受這三個因素所限的人,相信不會感到工作是不自由的。假如不在 [1] 和 [2] 的情況,卻仍在 [3] 的情況呢?這些人雖然不用定時定候上班下班,工作內容也可以自己選擇,但這些「自由」並沒有令他們對工作有自我認同。他們仍然感到不得已,感到那工作是外加的;至於工作時間和工作項目的選擇,可以說只是在不自由中的「自由」(類比:囚犯在監獄裏也有一定的「自由」)。

假如不在 [3] 的情況,卻仍在 [1] 和 [2] 的情況呢?這些人雖然要定時定候上班下班,工作內容也不由得自己選擇,可是,那份工作是他們「我之為我」不可或缺的部份,沒有不得已和外加的感覺,而且那份工作不可以隨便被另一份工作取代 (除非是性質接近、同樣有自我認同的工作);即使沒有工作時間和工作項目的選擇,卻仍然有「我在做自己」的自主感 (類比:有人遇溺,你用槍指嚇我,強迫我跳入水中救他,但我本來就勇於救人,所以不覺得我救人的行動是被逼的)。

阿多諾在上面那段引文後說自己「享有特權 (enjoy a privilege)」,因為他可以「走自己有意走的路,並因而可以形塑自己的工作」(即哲學和社會學研究以及在大學教書),指的正是我說的「不在 [3] 的情況」。對阿多諾來說,既然他的工作時間並非不自由,也就不會特別視空閒時間為自由的,因為沒有對比的必要;此外,無論是工作時間還是餘暇,他做的都是「我之為我」的事,都令他有自主感。

阿多諾說的「嗜好」,是「為了消磨時間而昏頭昏腦地專注其中的事」,雖然用的是「自由」時間,卻不是在做「我之為我」、有自主感的事。為甚麼有些人有「自由」卻不自主?這是個複雜的問題,阿多諾在文中有獨到的分析。有一點是他沒有考慮的 (也許是因為在他的觀察範圍內這樣的例子不多):在現代化的大都市,例如香港,很多人的餘暇少得可憐,如果你每天下班後,吃飯洗澡之後只餘一兩小時 (甚至更少時間),星期六日也有其他必要做的事情,真正屬於自己的時間不多,要在這樣斷斷續續的短時間內從事一些有連續性的「我在做自己」的活動,真是難乎其難啊!

20170516

被迫入讀哈佛的人


大約一年前,經同事的介紹,我認識了 Pete;Pete 也是在一間州立大學教哲學,三十出頭,是位助理教授。那次見面,我對 Pete 的印象甚佳,我們談了不少哲學,雖然他的專長是心靈哲學 (philosophy of mind),但知識論的造詣也不錯,我們就 "persistent disagreement among epistemic peers" 這個問題討論了超過一小時,他的論點頗能刺激我思考,令我得益不少。除了哲學,我們有另一共同興趣,就是古典音樂;Pete 不但對作曲家、演奏家、唱片錄音如數家珍,而且據同事說,他還是一位出色的鋼琴家 (Pete 否認「出色」,只承認自己愛彈鋼琴)。

那次我們沒有時間詳談古典音樂,早兩天我跟 Pete 再見面,一起吃午餐,於是趁機問了他不少關於古典音樂的問題,尤其是鋼琴音樂。他特別喜歡莫札特的鋼琴音樂,我問他莫札特的作品是否相對地容易彈奏,他說:「當然不是,我認為莫札特是最難的!」我心裏的即時反應是:「也許他的琴技不是那麼高 ...」誰知他立刻補充說:「莫札特比巴赫、貝多芬、蕭邦都要難。」我追問他那是甚麼意思,他解釋的大意是莫札特的鋼琴音樂特別難彈出應有的韻味;我只是個鋼琴初學者,他的意思我沒能力明白得深入;尤幸他對莫札特演奏家的口味和我的接近,跟我一樣特別喜歡 Walter Klien 的鋼琴奏鳴曲錄音,因此,他說的「應有的莫札特韻味」,我還是有點具體的了解。

談話間,我問了 Pete 一個有點唐突的問題:我聽到他的英語有點口音,很輕的,但仍然不難聽出,便問他英語是不是他的母語。他答:「不是,俄語才是我的母語。」原來他七八歲時才從烏克蘭移民到美國,到現在仍能說流利的地道俄語,也因此之故,他說的英語帶點俄語口音。順著這個話題談下去,他最後告訴我他被迫入讀哈佛大學的故事。

Pete 從小的志願是當鋼琴演奏家,在烏克蘭時已開始學鋼琴,移民美國後繼續學習、苦練不斷。到申請大學時,他本來只打算入讀音樂學院,深造鋼琴,以圓演奏家之夢;可是,他的父母想他也申請正式的大學,可以多些選擇。Pete 申請了美國最頂尖的幾間音樂學院,為了敷衍父母,他申請了哈佛,只此一間大學,因為他相信哈佛一定不會錄取他。誰知除了他申請的一些音樂學院,哈佛也錄取了他!他父母得知後,強迫他入讀哈佛 (他沒有描述這個強迫的過程),他最終就範,放棄了成為鋼琴演奏家的理想。

在哈佛的第一年,Pete 過得很不開心,除了因為不知道自己想主修甚麼,還因為哈佛的環境競爭性太強,有很多無形的壓力。Pete 終於找到了哲學,在修了一兩個哲學課之後,他肯定這是他繼鋼琴之後的新愛(他還特別提到是 Frank Jackson 的 Mary 令他迷上了心靈哲學),於是決定主修哲學。畢業後他繼續讀上去,在另一名校取得博士學位,最後成為哲學教授。

如果 Pete 不是找到了可以藉之追求理想的新興趣,而是在哈佛大學隨便選了一科主修,不知他現在是怎樣的光景?當然,他這條哲學家之路也不好走,拿了博士學位之後當了兩年博士後 (post-doc),一年客席助理教授,才找到固定的教席。無論如何,他說他現在的生活很愜意,可以做自己喜歡的哲學研究,教書也覺有趣,還有空餘彈鋼琴。他說到「生活很愜意」時,我深有同感,感到我和他都很幸運,沒有成為鹹魚。

20170509

當一位青年被哲學吸引


在美國的大學,哲學系學生有很多都不是申請入讀時已決定主修哲學,這不但因為報讀時不必決定主修甚麼(可以拖到大學第二年年尾才決定),還因為中學生大多未接觸過哲學,有些甚至不知道大學有哲學這科。不少學生是由於好奇或被逼(例如要修通識課,卻「揀無可揀」)的情況下選修了哲學導論,繼而對哲學產生興趣,結果決定主修這個冷門學科。

我以往每個學期都教哲學導論,間中吸引到一些學生主修哲學,但後來大學改革通識課程,哲學導論被擠出通識,哲學系只好減少哲學導論的課數,於是我便沒有教這課了。其實我很喜歡教哲學導論,因為教時很有一種「啟蒙學生」的感覺;然而,我不會一味推銷哲學,只是力求令學生對一些重要的哲學問題和學說有基本的了解,引起他們的興趣,並消除他們對哲學的偏頗看法(例如「哲學主要是為了解決人生意義的問題」、「哲學不過是個人的主觀見解」、「哲學將簡單的問題複雜化」)。

下個學期我終於再次教哲學導論了,加上已決定大刀闊斧改動課程內容和教學進路,還揀選了指定讀物,因此感到特別興奮。上星期因緣際會,向一位學生解釋了這個新的課程大綱,令我更期待教哲學導論。

Jose 這個學期修我的批判思考課,是位十分勤奮的學生,上課留心,成績亦不錯。批判思考緊接我教的另一課形上學,而且是在同一課室;兩堂之間有十分鐘空檔,雖然我的辦公室只有數十步之遙,可以回去休息幾分鐘,但我會留在課室,因為形上學下課後通常有一兩位學生留下問問題。Jose 每次都早到,我留意到他留意我怎樣回答學生的問題,尤其是有一次我跟學生討論 Richard Taylor 的宿命論 (fatalism) 論證時,Jose 聚精會神地聽,看來是很感興趣。早兩天形上學講的是 Harry Frankfurt 的著名論文 "Alternate Possibilities and Moral Responsibility",下課後有一位學生留下和我討論了一會文中的一個重要例子,因為他不同意我的看法;Jose 看著我們的「爭論」,有點睜大雙眼,好像覺得那是不尋常的事。

那位形上學學生離開後,Jose 笑對我說:「你們的討論很有趣啊,你竟讓學生這樣挑戰 (challenged) 你!請問哪是甚麼課?」我便告訴他那是形上學,他當然追問:「甚麼是形上學?」我說:「呀,這個不好解釋。要是你修這課,便會慢慢理解甚麼是形上學了。」Jose 答道:「我有打算下學年修呀!其實,我正在考慮加哲學為我另一主修,雙主修心理學和哲學。」我說:「你肯定自己對哲學真的有這麼大的興趣?」Jose 的反應是:「應該相當肯定。我叔父也喜歡哲學,自修看了很多哲學書,曾經跟我談過柏拉圖、叔本華、尼采等的哲學,早已引起我對哲學的興趣;我看到你和學生的討論後,興趣便更大了。」

由於要上批判思考的堂,我們不能談下去,我便邀請他改天到我辦公室,說我也許能給他一些建議。昨天他果然到我的辦公室來,跟我談了約三十分鐘。其實我主要是想知道他是否對哲學有些「美麗的誤會」,例如生活上有些困擾,以為讀哲學可以迅速有效地幫助解決人生問題 --- 假如是由於誤會哲學的作用而決定主修哲學,終歸是難免失望和後悔的。

Jose 對哲學沒甚麼「美麗的誤會」,另一方面,他其實也不太清楚哲學讀的是甚麼。最後我建議他下學期修我的哲學導論,修過這課後才決定是否主修哲學。我給了他一份簡單的課程大綱,上列講授的題目及指定讀物,並約略解釋了我的教學進路:


Jose 拿著這份課程大綱,好像很高興地離開我的辦公室。希望下學期在哲學導論的堂上見到他。

20170502

《孫子兵法》與商業競爭


中國人有句說話:「商場如戰場。」這似乎是個恰當的比喻:做生意很少是沒有競爭的,有競爭就有勝敗,勝者賺錢,敗者賠本,要勝出就要講究策略;此外,除非是小本家庭生意,否則必須考慮如何運用手下員工,才可以在競爭上勝出,那就應該和打仗時的調兵遣將差不多了。

在戰場上的策略叫「兵法」,中國古代典籍中講兵法最有名的是《孫子兵法》;說「最有名」,而非「最有名之一」,是完全符合事實的,因為《孫子兵法》不但是中國自古至今的一部名著,到現在更是舉世聞名,尤其是在商業世界,尤其是商業世界中的管理階層,不知道有《論語》或《孟子》的大有人在,但未聽過《孫子兵法》的,相信是少數 --- 假如你說 "Sun Tzu",他們一時未必想起,但只要你說 "The Art of War" (《孫子兵法》最流行的英文譯名) ,他們之中大多聽過、不少甚至仔細讀過。

在商業上應用《孫子兵法》,其實不是新鮮的事,《史記•貨殖列傳》便記載了戰國時的商人白圭運用《孫子兵法》來「治生產」。然而,將《孫子兵法》在商業上發揚光大的,不是中國人,而是日本人。這部書在唐代時已傳到日本,但很長時間都是秘藏之書,沒有在民間被廣泛閱讀。到了二十世紀六十年代,日本開始有人將《孫子兵法》應用到企業管理,最有名的是被稱爲「經營之神」的企業家松下幸之助,他不但熟讀《孫子兵法》,認為自己在商業上的成功有賴於在這部經典裏學到的策略,還要求下屬都要讀懂此書。

《孫子兵法》作為商業策略的聖經或天書,最後傳到了西方,現在不少西方商界要人或領袖都讀過這部書;有些公司還特地為領導層開班研讀《孫子兵法》,CEO.com 列出的二十四本商界領袖必讀之書,《孫子兵法》亦榜上有名。至於像 Sun Tzu: Strategies for Marketing 這種教人如何在商場上應用《孫子兵法》的書,就更不勝枚舉了。

我們對《孫子兵法》的作者孫武的生平可說幾乎一無所知,《史記》中對他的記載極其簡略,而且大多是傳說;因此,要了解孫子的思想,就只能靠解讀這本他唯一留存後世的著作。孫子寫的這部雖然是兵法,但那不表示他好戰,〈謀攻〉篇說:「是故百戰百勝,非善之善者也;不戰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那多少反映出他認為不打仗比打仗好,是不得已而用兵;因此,將他兵書裏的策略應用到商場,是否適合,那是可堪斟酌的。

例如孫子說的「兵者,詭道也」(〈始計〉) 和「兵以詐立」(〈軍爭〉) ,這「詭」和「詐」是在已決定開戰的前提下才是必要的 --- 不得已而用兵,因此也是不得已而詭詐。商業競爭始終不同於「國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始計〉) ,商場有沒有戰場這種不得已而「用兵」的情況呢?那是頗成疑問的。然而,那些讀了《孫子兵法》的商人恐怕以為在商場上詭詐和不擇手段是理所當然的,卻未必會留意孫子也有說「將者,智、信、仁、勇、嚴也」(〈始計〉) 這樣的話。

無論如何,《孫子兵法》裏的確有不少實用的原則,例如「知可以戰與不可以戰者勝,識衆寡之用者勝,上下同欲者勝」(〈謀攻〉) 、「知己知彼,百戰不殆」(〈謀攻〉) 、「攻其無備,出其不意」(〈始計〉) 、「避實而擊虛」(〈虛實〉) 、「避其銳氣,擊其惰歸」(〈軍爭〉) 、和「利而誘之,亂而取之,實而備之,強而避之」(〈始計〉) 。不過,跟任何原則一樣,應用起來則存乎一心,那是判斷力的問題,只是熟讀《孫子兵法》是不夠的,而這一點,孫子當然很清楚:「兵無常勢,水無常形,能因敵變化而取勝者,謂之神。」(〈虛實〉)


(原載於國泰航空機上刊物 Discovery,2017年5月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