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愈說的「師者,所以傳道、授業、解惑也」(〈師說〉,原文是「受業」,「受」與「授」同),我只同意一半。首先,儒家的道統之說我毫不關心,就算「道」只是泛指做人的道理,我也不認為自己有甚麼「道」可以傳給學生;我當然接受某些做人的道理,但我不相信作為老師我的責任是向學生灌輸這些道理,理由很簡單,就是這些道理未必適合他們(0)。「授業」的意思,我的理解是「傳授知識」,老師的責任是傳授知識,這點我同意(1)。至於解惑,那要看學生有多少疑惑、甚麼疑惑,老師沒有責任解開學生的所有疑惑,此外,有些學生根本沒有疑惑,而老師也不一定要引起學生的疑惑才可以有效地教學;因此,解惑之說,我只同意一半(0.5)。0
+ 1 + 0.5 = 1.5,1.5 是 3 的一半,所以我說只同意韓愈一半。
我更重視的教學目的是韓愈沒有提及的:擴闊學生的視角(perspective),幫助他們認識不同的視角,以及讓他們明白到每個視角都有其限制。我特別喜歡教哲學導論,就是因為這一科較容易達到這些有關視角的教學目的。雖然一個學期只有短短四個月,但已足夠讓我藉著介紹一些大哲學家的思想和討論幾個哲學大問題而令學生明白到有需要反省自己的信念。
我在第一課時已將整個課程的主題定為
"critical self-reflection",以後不斷提醒學生我們在課堂裏討論的都離不開這個主題,無論講的是柏拉圖的地穴寓言、笛卡兒的「我思故我在」、尼采的「上帝已死」、還是「人有沒有自由意志?」和「我為何要做好人?」等問題,最後還是要回到
"know thyself"。Self-reflection 要做到 critical,就免不了要(暫時)跳出自己的信念圈,去認識和考慮不同的視角。有些學生對這個
critical 的態度在開始時感到有點不安(uncomfortable),但大多很快便適應,在上課時有心理準備自己的信念會受到挑戰。
(圖片來源:https://www.chronicle.com/)
不少修哲學導論的學生以前從未接觸過哲學,因此,教這科時我有一種「分甘同味」的愉悅,但我從不賣花讚花香地強調哲學如何如何重要,因為如果他們不覺得哲學重要,我那樣說並不會改變他們的看法,說了是白說;可是,如果他們跟著我認真地去做
critical self-reflection,便很可能逐漸明白哲學思考的重要,那就不必明說了。
我每次教哲學導論,都有幾個學生上課時好像醍醐灌頂似的,簡直是雙眼發光,聚精會神地聽,舉手發問,下課後繼續問,那是初初走進了一個引人入勝的新領域的表現。我最喜歡教這種學生,對他們特別好。例如這學期有一個學生就是這樣的,整個學期沒有缺過一課,還因為修了這科而決定副修哲學。我在學期末講人生意義的問題時,提到了托爾斯泰的生平和著作,特別指出了《戰爭與和平》及《安娜
· 卡列尼娜》是偉大的作品(但也坦認自己只看了《安娜 · 卡列尼娜》,《戰爭與和平》一直拖著沒看);課後這學生告訴我他有興趣看這兩本傑作,我說這兩本都很大部頭,建議他先看托爾斯泰較短的作品,例如《伊凡
· 伊里奇之死》。回到家裏,我想起自己有兩本托爾斯泰的短篇小說集,都收入了《伊凡 · 伊里奇之死》,其中一本放在辦公室的書架上,多年默默在那裏,沒有被動過;於是到下一課哲學導論時,我帶了這本托爾斯泰短篇小說集,送給了這個學生。他收到這本書時很開心,我送他書時也很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