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1221

傳道、授業、解惑以外


韓愈說的「師者,所以傳道、授業、解惑也」(〈師說〉,原文是「受業」,「受」與「授」同),我只同意一半。首先,儒家的道統之說我毫不關心,就算「道」只是泛指做人的道理,我也不認為自己有甚麼「道」可以傳給學生;我當然接受某些做人的道理,但我不相信作為老師我的責任是向學生灌輸這些道理,理由很簡單,就是這些道理未必適合他們(0)。「授業」的意思,我的理解是「傳授知識」,老師的責任是傳授知識,這點我同意(1)。至於解惑,那要看學生有多少疑惑、甚麼疑惑,老師沒有責任解開學生的所有疑惑,此外,有些學生根本沒有疑惑,而老師也不一定要引起學生的疑惑才可以有效地教學;因此,解惑之說,我只同意一半(0.5)。0 + 1 + 0.5 = 1.5,1.5 是 3 的一半,所以我說只同意韓愈一半。

我更重視的教學目的是韓愈沒有提及的:擴闊學生的視角(perspective),幫助他們認識不同的視角,以及讓他們明白到每個視角都有其限制。我特別喜歡教哲學導論,就是因為這一科較容易達到這些有關視角的教學目的。雖然一個學期只有短短四個月,但已足夠讓我藉著介紹一些大哲學家的思想和討論幾個哲學大問題而令學生明白到有需要反省自己的信念。

我在第一課時已將整個課程的主題定為 "critical self-reflection",以後不斷提醒學生我們在課堂裏討論的都離不開這個主題,無論講的是柏拉圖的地穴寓言、笛卡兒的「我思故我在」、尼采的「上帝已死」、還是「人有沒有自由意志?」和「我為何要做好人?」等問題,最後還是要回到 "know thyself"。Self-reflection 要做到 critical,就免不了要(暫時)跳出自己的信念圈,去認識和考慮不同的視角。有些學生對這個 critical 的態度在開始時感到有點不安(uncomfortable),但大多很快便適應,在上課時有心理準備自己的信念會受到挑戰。

(圖片來源:https://www.chronicle.com/

不少修哲學導論的學生以前從未接觸過哲學,因此,教這科時我有一種「分甘同味」的愉悅,但我從不賣花讚花香地強調哲學如何如何重要,因為如果他們不覺得哲學重要,我那樣說並不會改變他們的看法,說了是白說;可是,如果他們跟著我認真地去做 critical self-reflection,便很可能逐漸明白哲學思考的重要,那就不必明說了。

我每次教哲學導論,都有幾個學生上課時好像醍醐灌頂似的,簡直是雙眼發光,聚精會神地聽,舉手發問,下課後繼續問,那是初初走進了一個引人入勝的新領域的表現。我最喜歡教這種學生,對他們特別好。例如這學期有一個學生就是這樣的,整個學期沒有缺過一課,還因為修了這科而決定副修哲學。我在學期末講人生意義的問題時,提到了托爾斯泰的生平和著作,特別指出了《戰爭與和平》及《安娜 · 卡列尼娜》是偉大的作品(但也坦認自己只看了《安娜 · 卡列尼娜》,《戰爭與和平》一直拖著沒看);課後這學生告訴我他有興趣看這兩本傑作,我說這兩本都很大部頭,建議他先看托爾斯泰較短的作品,例如《伊凡 · 伊里奇之死》。回到家裏,我想起自己有兩本托爾斯泰的短篇小說集,都收入了《伊凡 · 伊里奇之死》,其中一本放在辦公室的書架上,多年默默在那裏,沒有被動過;於是到下一課哲學導論時,我帶了這本托爾斯泰短篇小說集,送給了這個學生。他收到這本書時很開心,我送他書時也很開心。

20181213

讀《從文自傳》有感


剛讀完《從文自傳》,有些感想,主要是關於文學的閱讀經驗。

據沈從文後來寫的一篇附記,這本自傳「寫在一九三一年夏秋間」,那時他還未足三十歲,自傳寫的是他由出生到二十歲的經歷,薄薄的一冊,只有約七萬字。那麼年輕便寫自傳,實屬罕見,因為一般人在這個年紀根本沒有足夠豐富的人生經歷去寫自傳;沈從文不同,他在自傳裏寫的那二十年,精彩多姿,其中的人和事,令讀者印象深刻,有些片段甚至令我聳然動容,久久不能忘懷(例如〈清鄉所見〉一章描寫的盜少女屍事件)。這本自傳寫出了一個大時代的側面,也表達了沈從文這個奇人的獨特之處。

(圖片來源: https://blog.xuite.net/

《從文自傳》的感人力量來自沈從文真實的體驗和樸實的筆觸,他的文字不是賞心悅目那種,筆下間或有冗贅的句子,但不影響內容的感染力;其實,也許正正因為沈從文的文字沒有半點花巧賣弄,沒有故作文學態,有話直說,文字本身不會成為 distraction,所以更能打動人心。相比之下,有些搞文學創作的人,由於有太強的「文學創作」意識,一心一意要寫出明顯是文學的作品,實則毫無深度,甚至內容貧乏,結果寫出的不過是花巧的無病呻吟,流於下乘,卻自以為高級,可笑也。這不表示技巧不重要,沈從文當然也運用了不少寫作技巧,但技巧始終只是工具,如果是無病呻吟,技巧多高也枉然。

〈懷化鎮〉一章有段文字可以用來比況這個真實體驗和無病呻吟的對比:

我在那地方約一年零四個月,大致眼看殺過七百人。一些人在甚麼情形下被拷打,在甚麼狀態下被把頭砍下,我可以說全部懂透了。又看到許多所謂人類做出的蠢事,簡直無從說起。這一份經驗在我心上有了一個份量,使我活下來永遠不能同城市中人愛憎感覺一致了。從那裏以及其他一些地方,我看了些平常人不看過的蠢事,聽了些平常人不聽過的喊聲,且嗅了些平常人不嗅過的氣味,使我對於城市中人在狹窄庸懦的生活裏產生的做人善惡觀念,不能引起多少興味,一到城市中來生活,弄得憂鬱孤僻不像個正常「人」的感情了。

那些生活「狹窄庸懦」的城市人,沒經歷過城市以外的種種人間蠢事,因此對人世的了解是狹窄和膚淺的,他們的「做人善惡觀念」流於過份簡單,好比無病呻吟的文學作品,不足以幫助我們了解和應付人世種種複雜無比的問題。無病呻吟的文學作品,無論寫得多花俏,都不能引起多少興味。

20181201

《沉思武俠立斜陽:感悟金庸小說》自序



我是金庸小說迷,從小就是。我幸運,十歲那年由木屋區搬到廉租屋邨,內竟有個公共圖書館,那頓時成了我的主要「娛樂場所」,從此便和書結下不解緣。我很快發現了金庸的武俠小說,第一部看的是《天龍八部》,舊版,薄本,黃色封面,王玉燕還未更名「王語嫣」。一看便著迷了,金庸小說一部一部看下去,可是,由於不是連續不斷地看,所以要到中學三年級時才看完了大部份。每次開始看一部,往往廢寢忘餐,還記得不足四天便看完了《笑傲江湖》。

說「看完了大部份」,其實只有《鹿鼎記》沒有看,等到多年以後才看,大概是二十多歲時吧,但已忘記為甚麼一直拖著沒看。不少人認為《鹿鼎記》是金庸小說中寫得最好的,我明白這個見解的理由,但我看《鹿鼎記》時得不到看其他金庸小說的滿足感,不夠武俠,不夠過癮,所以只看了一遍。短篇如《白馬嘯西風》等我也是只看過一遍,其餘的金庸小說,除了《鹿鼎記》,就只有《書劍恩仇錄》是沒有看過至少兩遍的。有時只是重看特別喜歡的部份,例如《倚天屠龍記》張無忌神功初成、在光明頂代明教力戰各大派的那一場,我不知看過多少遍了。

若問我金庸小說中最喜歡哪一部,答案是:「沒有哪一部是最喜歡的。」不過,大致分成幾組還是可以的(不包括短篇):《天龍八部》、《射鵰英雄傳》、《神鵰俠侶》、《笑傲江湖》和《倚天屠龍記》是最喜歡的一組:其次是《雪山飛狐》、《飛狐外傳》、《俠客行》和《連城訣》;然後是《鹿鼎記》、《碧血劍》和《書劍恩仇錄》。我將《鹿鼎記》放在最後一組,想必有人會認為我眼光不足,但我說的只是喜歡程度,口味而已,不是評定小說的好壞。

我在網誌《魚之樂》寫過一些關於金庸小說的文章,歸入的類別稱為「道在金庸」,用上「道」字,過於煞有介事,其實只是因為其他類別都是四字的,我想不到一個更好的四字名稱,便勉勉強強用了這個。不過,「道在金庸」這個類別名稱倒可反映出那些文章的一個特點,就是不只是討論金庸小說的人物或情節,而是藉著這些討論引發思考,而得出的看法或論點,已超出了小說內容的範圍。這本書的文章也有這個特點,其中一些是網誌文章改寫,但大部份是新的。因此,如果期望在這本書讀到大量對金庸小說的分析和人物評價,恐怕會失望了。

數年前有出版社接觸我,問我有沒有興趣寫一本金庸小說的評論集,興趣我肯定有,但當時手頭上要趕時限完成的計畫太多,未能抽空寫這樣的一本書,只好婉拒了。然而,從那時開始,我這個金庸小說迷便生出一個小小的心願,就是希望終有一天會出一本討論金庸小說的書。今年這個願望終於可以實現了,當明報出版社的編輯林瑞芳小姐問我有沒有新書的建議時,我立即提出了這本《沉思武俠立斜陽:感悟金庸小說》,而出版社很快便接納了我的建議,然後簽約,我便開始寫書了。感謝林小姐穿針引線,並在出版事宜用心用力,盡量滿足我的要求。

書名「沉思武俠立斜陽」脫胎自納蘭性德的名句「沉思往事立殘陽」(《浣溪沙•誰念西風獨自涼》),我想表達的是:此書乃我中年以後對金庸小說的感悟。這些感悟,是年青時不可能有的,倒不是因為我後來經歷過甚麼坎坷不幸,而是閱人歷事多了,加上愛思考,中年以後再看金庸小說,便多有感悟。我幸運,追求理想而成功了,成為哲學教授,一直在做自己喜歡的事,家庭生活亦美滿;「斜陽」而非「殘陽」,就是夕陽無限好之意。

金庸小說有舊版、新版和新修版,我手頭上只有新版,所以書中引文全出自新版;文章有提及舊版或新修版的,都會註明。

感謝馮睎乾替拙作寫序。本來沒打算找人寫序,寫個自序便夠了,但修改文章時留意到其中一篇有討論馮睎乾的看法,便決定找他寫序,他爽快答應。我跟馮老弟相識不過數年,但相當投契,能認識這位比我年輕得多而有學問的朋友,是我人生新添的姿采。

最後感謝內子校對全書。她也是金庸小說迷。


【本書已出版,十二月初開始在各大書店有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