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0718

史學家的謙虛

近年多讀了一點中國史學著作,雖然讀過的史學家不多,只有錢穆、余英時、黃仁宇、許倬雲、劉子健、和嚴耕望幾位,但他們給我的印象都是學問大而不自大,因而令我有一個猜想:史學搞得越高明,人就會越謙虛。

以錢穆為例,他兼通經史子集,在三十年代已成名;後來李敖以他為守舊派的代表,諸多攻擊,但在憶述與錢穆第一次見面時,也不得不稱讚錢先生的謙虛。據李敖說:

「我去看錢穆的時候,手中拿我的《李敖劄記》第二卷,錢穆接過去,翻了一下,看到第一篇我寫的〈梁任公上南皮張尚書書〉,他很驚訝,問我梁啟超這封信的出處,我告訴了他。」(見〈我與錢穆的一段因緣〉

李敖當時只是個十八歲的青年人,對於錢穆不恥下問,他感到十分驚訝,憶述時也禁不住要說錢穆「真有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的風度,令我敬佩」(當然,李敖讚錢穆,也就是間接讚自己了)。

再舉一例,嚴耕望花了幾十年時間研究才完成了共六冊的巨著《唐代交通圖考》,在序言裏卻只是輕淡寫說書的目的「只為讀史治史者提供一磚一瓦之用」,完全沒有標榜自己研究如何艱辛,成果如何重要。

今天看了一個許倬雲的訪問短片,相當感人的,亦可看出這位著名史學家如何踏實謙遜、全無霸氣;有時間的不妨一看,保證你看後會說我沒有介紹錯:《許倬雲 --- 生命的軌跡》

回說我的猜想,為何史學會令研究者謙虛呢?我想到五點:一、歷史上的事件和物始終已成過去,而且歷史研究大多依靠文字材料,就算你有多少證據,立論如何嚴謹,也難以確定自己的結論是對的,因此很少會養成唯我獨尊、「只有我懂,你們都不懂」的心態。二、歷史研究不能信口開河,要腳踏實地鑽進大量的材料裏去研究,長時間深入做這種艱辛的研究,面對浩瀚的史料,會令人很具體地意識到一個人研究能力之有限。三、史學要求才、學、識三者兼備,單靠聰明是不夠的;自大的人多是自恃才智過人之輩,史學名家中才智過人者當然有,但他們能平衡之以學力和識見,就算自負,也少狂妄。四、研究歷史者,比一般人認識更多了不起的歷史人物,並且認識得深入很多;想到自己跟這許多人物都相差甚遠時,就不容易自大了。五、史學家具歷史視野,見古今之變,知時勢之難測,浪花淘盡多少英雄,再把自己放到歷史的長河裏,又怎能不自覺渺小無力呢?

43 則留言:

  1. 我剛剛正在讀余英時的《猶記風吹水上鱗》,其中一章記史學家楊聯陞,可與你的感受相呼應。

    當時楊聯陞被推舉為漢學界的第一人,余引錄他的回應:「我想論學問最好不要談第一人,而談第一流學人與第一線學人(或學徒)。凡治一門學問,有了基本訓練,自已認真努力,而且對前賢及時賢(包括國內外)的貢獻,都有相當認識的人,都是第一線學人或學徒。第一流學人則是已經卓然有所成就,他的同作同行決不能忽視的人,其中也有因年老或因語文關係對時賢工作不甚注意,仍不害其為第一流。」(17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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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猶記風吹水上鱗》中的一篇〈錢穆與新儒家〉是極之精彩的文章,所有對新儒家有興趣的人都應該一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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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 余英时:钱穆与新儒家
      http://phi.ruc.edu.cn/pol/html/70/t-26270.html

      這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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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 將這五點反過來說,豈不就是哲學人的驕傲自大?
    1. 就算不斷說自己怎樣虛心,依然容易唯我獨尊,覺得自己總是對的,
    2. 不用鑽史料的話,自己一個人覺得個論證夠無敵就得
    3. 單靠聰明就夠,找破綻駁贏人就得,容易自恃才智過人
    4. 哲學人讀大哲學家的著作讀得多,亦未必容易會自大。但哲學研究者對歷史關注越窄,既不讀哲學經典,亦不讀哲學以外的經典,就越容易有問題了。
    5. 同第四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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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同意,其實我心裏也有這意思,不過沒寫出來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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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 但情況會不會只是隔壁飯香而已?落到實際層面,歷史學者或者國學派一樣會有唔少或多或少由學科訓練而引起的性格或者執著。若是這樣,則「史學搞得越高明,人就會越謙虛」未必成立了。更好的想法會不會是:「史學與哲學兼具,人才會越謙虛,亦批判」?
       
       
      From Wiki:
      汪榮祖教授在《錢穆論清學史述評》一文以為:“錢穆論清學史的代表作《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不僅在形式上是傳統的學案式的綱目體,而且內容也不脫傳統的義理,尤重宋儒朱熹。這部書基本上是由二十世紀的人,寫十九世紀之書。錢氏寫清學史,似設身其境,與先賢唱和或辯難;而不似異代學者,作旁觀超越之論析。世人多知,錢賓四頗具民族主義意識,並見諸其史學;然其民族主義也未脫傳統的華夷之辨與漢文化意識,以及崇宋尊朱的基本心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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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 對於首兩點我認為並無不妥之處
      如果史家之謙虛, 來自其資料之未可盡信, 那麼哲人則無此謙虛之理由
      就如同你第二點所言, 「個論證夠無敵就得」, 如果該論證無可辯駁之處, 那麼從此而得之立論豈非「自然是絕對正確」的?
      當然前提是此無敵是邏輯上的無敵, 而非技術上的無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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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 我說的只是一個基於印象的猜想而已,歡迎讀者提出異議。

      我貪吃隔壁飯,但始終還是最愛自家飯。

      謙虛並不表示不會互相批評,汪榮祖論錢穆那段說得頗中肯,亦不見得他是不謙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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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5. //「個論證夠無敵就得」, 如果該論證無可辯駁之處, 那麼從此而得之立論豈非「自然是絕對正確」的?//

      - 如果討論的是複雜的問題,恐怕不會有論證是無可辯駁的 --- 就算論證的邏輯完全無誤,前提大多可以爭議。此外,邏輯本身亦可以有爭議,就算是 law of non-contradiction 亦有邏輯家質疑(dialetheis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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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6. //論證夠無敵就得//
      Scientists won't agree. Empirical data please. --zpdrm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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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 好文章!多寫一些這類文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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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 王教授這篇文章從哲學家的眼中看史學家,十分之有趣。雖然我只是歷史學生,不是歷史學家。但就我所接觸的歷史學者/或者讀過的史學著作,我就不太認同你說「史學搞得越高明,人就會越謙虛」,史學家的性格跟普通人其實也差不多。

    先談一談你列出的史學家。誠然,錢穆對李敖十分寬容,但他對年少的勞思光卻不是如此。當日,勞思光點評了他的《先秦諸子繫年》和《文化學大義》。他就誤以為勞思光想完全否定他的學術成就,之後每次見到勞思光都不談學術,只閒話家常幾句。另外余英時的「不自大」,我個人就有保留。他是極度反共的歷史學者,甚至說出:「我到哪裡,哪裡就是中國。為什麼非要到某一塊土地才叫中國?那土地上反而沒有中國。」這麼「霸氣」的說話。

    我實在不能同意你提出的五點。
    第一, 歷史學家的確要讀很多文獻、材料,但正正因為這樣,才產生出一種「只有我懂,你們都不懂」這種唯我獨尊的心態。因為歷史學家所知道的是歷史是最接近真相,他們覺得其他學科如政治學、社會學和經濟學的理論,皆不是建基於真正的事實,而是建基於他們幻想的「歷史」和「事實」之上。因此,在為數不少的歷史學者眼中這些學科的研究通通不值一提。(比較政治學和歷史社會學除外)
    第二, 歷史研究的確浩瀚,但歐美歷史學發展巳久,有甚麼爭議之處,也有清晰的正反理據,前人也給後人有足夠的標示,根本就不需要再像錢穆等人面對浩瀚的史料,所以很難會再做「艱辛」的工作。黃仁宇、余英時那個年頭,中國歷史才剛剛在西方學界起步,開荒牛是比較辛苦。
    第三, 同一,歷史學家看偏不少社會科學。
    第四, 普通人之所以覺得某歷史人物偉大,總會有些少是因為民間流傳之說。假若真的專研究某一歷史「偉人」,你會發覺其實這位「偉人」的性格或者言行也跟我們平常人一樣。
    第五, 歷史學家的確覺得自已越來越渺小無力,但很大原因是因為現今社會對歷史學重視程度不足。不信?翻開報紙,談國際問題都找社會學/政治學/經濟學學者。加上,歷史學學者談歷史會跟大眾認知的歷史相差十分之遠。也不會是大眾愛聽的說話。




    我校有十幾位歷史學者,有覺得乜人都好蠢的教授(這位教授是首屈一指的拉丁美歷史學家),有十分驕傲自大的學者(這位可是SUNY的講座教授),有一些十分謙虛,跟一般辦公室一樣,甚麼性格的人也有沒有甚麼特別。

    最後,不得不提的是,歷史學家對哲學、文學等科目抱有很大的好感,因此作為哲學教授的王教授,也可能因此對歷史學家產生了一些浪漫的想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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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謝謝你的詳盡留言,讓我就幾點回應一下:

      我幾乎沒讀過西方史學家的著作,只是就我讀過的中國史學家來猜想,有偏頗自不出奇。不過,我以往不看重史學,也毫無興趣,那「謙虛的史學家」的印象完全是從讀那幾位史學家的著作得來的,應該不是你說的「浪漫的想象」。

      //錢穆對李敖十分寬容,但他對年少的勞思光卻不是如此。//

      - 也許錢穆根本看不起勞思光。

      //甚至說出:「我到哪裡,哪裡就是中國。為什麼非要到某一塊土地才叫中國?那土地上反而沒有中國。」這麼「霸氣」的說話。//

      - 我不覺得這是「霸氣」;這幾句話主要是表達他對中共政權的痛恨和對華夏文化的痛惜。

      //歷史學家的確要讀很多文獻、材料,但正正因為這樣,才產生出一種「只有我懂,你們都不懂」這種唯我獨尊的心態。//

      - 讀得多而以為讀夠了,才會令人有唯我獨尊的心態;讀得多而仍然望卷長歎永遠讀不完的,應該會謙虛。

      //歷史學家所知道的是歷史是最接近真相//

      - 我和歷史系的同事談過多次,據他們說,西方史學家大多沒有你說的這個了解,而認為寫歷史不過是寫 narratives。

      //歷史學家看偏不少社會科學。//

      - 我倒未聽過其他人這樣說。

      //假若真的專研究某一歷史「偉人」,你會發覺其實這位「偉人」的性格或者言行也跟我們平常人一樣。//

      - 錢穆越研究宋史,越佩服歐陽修和王安石,難道是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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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 對不起,關於歷史偉人那部份寫得不清楚。我應該是說,某些歷史人物的偉大,只是民間流傳,歷史上其實性格上不是這麼「高尚」。當然,也有一些歷史人物是有高尚人格。正如,我們日常生活會看見好人和壞人一樣。

      至於,你說歷史是寫narratives,這沒有錯。我教授也曾經說過,歷史學其實只係講故仔。不過,他們的故事是建基於文獻和大量研究,因此我說他們的所知道的歷史比起其他人是最接近歷史真相。

      歷史學家看偏不少社會學科,社會學出身的孔誥烽教授也曾在面書也表達了相同的看法。但跟我不同的是,他所接觸的歷史學人連歷史社會學也不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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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 我看歷史其實難有真相, 因為我認為歷史是過去人類生活的紀錄.
      盡管各代的歷史學者們的花了不少心血, 他們所看到/研究到/紀錄到的, 都只有他們能接觸到的一部份而已.
      那是否真實, 或有多少是真, 實在難百分百肯定, 除非有時光機.
      就是在中國傳統史界頗有盛名的太史公, 所記載的也不可能百分百準確.

      所以narrative的說法應該不錯.
      但既然是narrative, 不同人寫來就會有不同方向, 資料取舍有不同準則, 得出的narrative也有不同.
      讀者在讀歷史著作的時候, 其實也是用自己的思考去了解, 所以難免會有偏頗.

      我看這是歷史學者們的"謙虛"的兩個原因.
      只是我也不是看過太多, 只是猜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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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5. 想起Alan Bennet (他原本也是研究歷史的)後來寫劇本...
    (sorry, 有d九唔搭八)...原因有機會會寫
    dr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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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6. 看過這篇,令人有立即跑去買史書讀的衝動呢。
    請教王Sir, 我已看過多本黃仁宇, 不想太偏頗, 你覺得我下一本應該看錢穆還是余英時? 你會推薦哪一本?
    先謝謝了.

    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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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先看錢穆吧,可以看我介紹過的《中國史學名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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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7. 照你個意思...你覺得李敖算唔算史學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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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我不當他是史學家。雖然他讀的是歷史,但他的著作都不是力求客觀的歷史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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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 簡直是千古其聞
      歷史著作原來有客觀這回事的嘛﹖
      除非他寫的考古學吧﹐否則﹐一直以來歷史人的所謂力求客觀﹐尤其是中國的那些﹐都不過是裝出來的
      一個人有了既定史觀後﹐每本史書其實都是在遊說﹑兜售讀者接受他那一套思維
      只是你說的那些人﹐假扮客觀扮得好睇少少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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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 文少,
      你把「奇聞」寫成「其聞」簡直是千古奇聞!(你唔識就唔好學人亂拋書包,番去讀番好小學先,記住啦!)

      王Sir是出於學者的本能要求對歷史研究要做到「力求客觀」,這根本是無可厚非的事。

      你這個「五毛」卻將王Sir的意思歪曲,王Sir有說過「歷史著作原來有客觀這回事」的嗎?
      你曲解了人家的意思不但不道歉,還「兜售」你共產黨的那一套「歷史要為階級鬥爭和無產階級政治服務」的做法,

      你簡直就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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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 我同意大多數歷史著作都不夠客觀,但「力求客觀」仍是一個合理的要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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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8. 咁陳寅恪夠唔夠堅?謙唔謙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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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陳寅恪的著作我只看過一篇論韓愈的文章,沒有資格評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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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 Graphically, 史 is an X crossing a 口, a mouth , that is 口講無憑.
      English: history = his story. It's also 口講無憑. :)
      --zpdrm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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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 我認為 history 來自 his story 是想當然的說法。查字典,History 由拉丁文傳入,源自希臘文 histor 解飽學之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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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 I was only joking.
      Anyway, the history 飽學之士 wrote were mostly 口講無憑.
      Even though history isn't really the combination of his and story, in Middle English it meant story. The meaning of history as used today came about later. --zpdrm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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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5. 吳宓寫陳寅恪:

      回思真有淚如泉
      戊戌重來六十年
      文化神州何所繫
      觀堂而後信公賢

      比起其它人文學者,歷史學者似乎對世事更能看得開。印象中文革時,最後能從牛棚撐過來的,有不少都是歷史學家。反而好似啲文學佬同哲學佬(?),唔少都頂唔住屈辱自殺收場的。

      你點冤,都冤不過岳飛同袁崇煥吧!

      cy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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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6. 好多文學佬同哲學佬真係得把口咖咋,認叻就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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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9. 教授你所講的史學家,你有所接觸的史學家,或者你個人中意的史學家,係西方那種力求客觀的歷史研究,還是中國那種國學式史學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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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對我來說,無分軒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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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 我最唔明的﹐點解會有人夠膽話那些國史學家著作是客觀的
      國史那套治亂史觀﹐以前24史大都是道德判詞泛濫﹐壓根兒向儒家思想傾斜﹐純粹為統治者服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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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0. 余英時先生當年去美國時竟是以「無國籍」身份去美,相信余先生喜歡中國和中國文化,但卻不喜歡R.O.CHINA政權和P.R.CHINA政權。

    http://www.chinesepen.org/Article/hyxz/200803/Article_20080319130035.s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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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1. 回覆
    1. Wong,
      Buddhism? I thought you didn't like it. I must be mistaken, or not? --zpdrm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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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 You don't have to like something to want to know more about it. I read books about Christianity to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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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 Wong,
      that's a good one. If I found myself wanting to "know" more about a woman, I would tell my wife that I don't have to like...LOL --zpdrm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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