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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一個人在任何時候都受到各種各樣的限制,我們嚮往自由,或希望得到更多自由,並珍惜自主的機會,就是因為意識到自己所受的限制。我說的限制,當然包括外在加於我們的律令和規矩;由於政治威權和社會壓力,我們一般而言只好遵守這些律令和規矩,但反抗並非不可能,而且這種限制將來會改變亦未可知 —— 政治威權不會千秋萬世,社會習俗亦會隨時而變。
有些限制不是外加而是天生的,大多不能改變、或至少是極難改變,例如智力和才能上的限制。我說「大多」,因為現在的科技已能改變某些天生的限制,例如整容技術可以改變容貌;基因工程和其他生物技術 (biotechnology) 發展迅速,也許將來人類能輕易改變智力和才能。無論如何,我們現在還是受著很多天生的限制,單說身體,雖然可以整容,但身高的限制仍在,天生矮小的人,是不會變成高個子的;有些人非常容易長得肥胖,要有苗條的身材,雖非不可能,但是難乎其難。
意識到自己所受的限制,無論是外加的還是天生的,並明白到這些限制難以改變(或至少在短期內不能改變),那是不是應該認命算了?不是,我們可以嘗試在限制裏盡量發揮;限制不等如絲毫動彈不得的徹底束縛,只要有活動的空間,那怕只是小小的,我們亦能夠發揮創意與能力。在限制裏盡量發揮,可能有意想不到的好結果,甚至能減弱原有限制的束縛力。
這樣說未免太抽象,讓我用具體的個人例子來說明。我的其中一個天生限制是記性差,真的很差,自小如此。差到甚麼程度?舉兩個有「代表性」的事例便清楚:(1) 有位朋友結婚,我和另外幾個朋友一起買了一份禮物,由我親自送交他;誰知事隔一兩年,在一個聚會裏,有人提起這位朋友,我竟然忘記他已結了婚!(2) 讀一本英國指揮家 Georg Solti 的傳記,看到第五章,忽然感到內容有點熟口熟面;第二天跟妹妹談到這本書,告訴她第五章好像看過,她竟說:「哎呀,這本書你大約三年前已全本看了,還跟我討論過!」於是我沒有繼續看下去,不過,餘下各章的內容我是全忘了,跟沒看過其實沒分別。(聰明的讀者也許會問:「如果你記性真的那麼差,為何又記得這兩件事?」這麼離譜的事印象深刻,而且我對人講過很多次,因此忘不了。)
記性差,是讀書一大限制,幸而我逐漸學會了在這個限制裏盡量發揮。我看書的方式可以說是與別不同的,而我採用這些方式,正是為了對付記性不好這個限制。消閒書我大多看過便算,不理會記不記得內容,但和研究有關、或是任何我希望能盡量記得內容的書,我都不會一次過看超過十頁,有時只看兩三頁便放下,然後第二天或隔幾天才繼續看。每次接續看,我都要 recall 上次看過的內容的重點,如果已忘掉太多,便會重新翻看一下,以幫助記憶,然後才看下去。這樣一來,我讀每一本書所花的時間都比一般人會花的多,也絕少會幾天內看完一本書,但書的內容我總算不會忘掉大半。
我每天都有數小時看書時間,為了配合這個讀書法,在同一段時間我會看五六本書:一本看幾頁,便轉看另一本;一天之內隨時看過五六本書,而看完這幾本書後內容都記得不少。此外,有些重要的書我會隔幾年重看,看過兩次的書不少,看過三四次的也有。對記憶力強的人來說這些方式未免太笨,但對我而言不但不笨,反而是妙,有成功感,好比在一個極狹小的空間練成了自如地翻跟斗。我用這些「笨」方法,不但能幫助我記憶,還由於讀得慢,有時間消化,又會重讀,結果有利於深入了解書的內容,可能比一個過目不忘的人快速讀過一次後所得的了解深入得多。
我小時候喜歡鳥,尤愛鷹,偶爾見到一隻鷹在天空翱翔,我都昂首而望之良久,認為自由者莫過於此矣。籠中鳥,那是失去自由的最佳象徵。我現在則更愛魚。魚,被限制於水中,出水必死,而且沒有手腳,限制大得很。然而,魚仍可在水中盡量發揮自己的能力,展現魚的生命精彩之處。其實,就算是籠中鳥,也還有點活動的空間和鳴叫的自由,而且不一定沒有飛出鳥籠的機會。
(原載於《蘋果日報》2020年7月1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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