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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1029

如何不否定科學、也不盲信科學


 

(圖片來源:https://pixabay.com)

對科學不信任質疑甚至否定,並非罕見之事,在美國尤其是這樣,可以說是美國反智主義(anti-intellectualism)傳統的一面。這股反科學風氣,過去十多年越演越烈,已有學者加以研究,例如 Gale Sinatra 和 Barbara Hofer 兩位教授合著、剛出版的 Science Denial: Why It Happens and What to Do About It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21),便是這種研究的成果。姑且將 "science denial" 翻譯為「否定科學」,而「否定」在這裏指「不信任、質疑或否定」。

否定科學的人有不同的動機和理由,但主要是宗教和政治兩種。事實上,生活在現代化地方的人,是不可能全盤否定科學的;一個竭力反對演化論、不相信全球暖化、寧死也拒絕疫苗的人,還是會開冷氣、乘飛機、用手提電話和上網的。對科技的信賴就是對科學的信賴,因為科技是從科學而來的。因此,否定科學的人只是選擇性地否定科學。

另有一種否定科學的人,他們不是質疑特定的科學理論或研究,而是對科學家不信任,認為科學家會被財團或政治勢力收買,不但研究方向受左右,甚至可能造假,唯利是圖。這種事的確發生過,將來還會發生,但那只是極少數科學界的害群之馬。無論如何,我們對科學的信賴,並不是建基於對科學家作為個人的信賴;科學的可靠性在於科學的方法和程序,也在於科學作為一個 institution 和 collective enterprise 的結構和機制。科學有各種有效的制衡和自我改進機制,個別科學家的不當行為破壞不了科學的整體運作,極其量只會造成短暫的局部小破壞。

否定科學固然不妥,但它的相反態度——盲信科學——也是要不得的。所謂盲信科學,就是只要見到是掛上「科學」這個標籤的,便毫不懷疑地相信。然而,一般人沒有能力判斷科學研究的結果是否可靠,我們如何能在否定科學與盲信科學之間採取恰當的態度呢?當然不是空泛地說要保持獨立思考和運用邏輯頭腦便能做到。這裏我提出兩大原則,供讀者參考:

1.  只接受在科學界已有共識(concensus)的理論。雖然科學史一直都是舊理論被新理論取代的歷史,但已達共識的舊理論最終被新理論取代,只是被更好的理論取代,並非一無是處;達到共識的理論必有其可取的地方,甚至在很大程度上是可應用的(例如牛頓力學)——即使將來會被取代。至於沒有達到共識、只是少數科學家提倡的理論,我們就算不是懷疑,也至少要保持觀望的態度(wait and see)。

2.  對於個別科學實驗的結果,我們應該警惕自己不要隨便相信複述,尤其是報章雜誌那些沒有受過科學訓練的記者寫的報道。這些報道通常為了吸引讀者而寫得片面和誇張,例如「根據 X 大學的研究,喝一杯紅酒等於運動一小時」。這些科學實驗的結果,如果我們有興趣和有能力,便去找有關的期刊論文來讀,否則聽過便算,不必認真對待。

讀者如想到其他原則,歡迎留言補充。

20210729

文痞、魯迅和胡適



有一種寫文章的人,叫「文痞」。「痞」指惡棍、無賴之類,但文痞不一定惡形惡相寫文章罵人,也未必是只為錢財而寫文章。文痞之為痞,在於對寫作不尊重,例如靠舞文弄墨顛倒是非、混淆視聽,以達自私的目的;或是下筆信口開河,經常出錯,一錯再錯,而且是十分容易查證的(例如誤以為「見賢思齊焉,見不賢而內自省也」是孟子的話),卻毫不當是一回事,甚至還因為自己單憑記憶而自鳴得意。

寫文章罵人,最知名的也許是魯迅,他寫文章罵人有時頗兇,更常見的是尖酸刻薄;但魯迅不是文痞,因為寫的文章都很用心,見得出對寫作的尊重。說到這裏,不得不提一下胡適。胡適當然不是文痞。他的文章我讀過很多,連那十七卷過千頁的留學日記也全看了,記憶所及,未見過他罵人;但胡適不是文痞,並不在於他不罵人,而在於他 下筆都有君子氣,而且和魯迅一樣是尊重寫作的人。

論性情,我接近魯迅,與胡適這類大異,但胡魯二人,我更喜歡胡適。我讀過的魯迅文章,不及我讀過的胡適文章十分之一。本人乃胡適「粉絲」,熟朋友都知道;他們也知道我特別鄙視文痞,因為我非常尊重寫作。我不止一次指名道姓罵過一個香港文痞(下稱「文痞丙」),這些朋友大概不感到奇怪。早兩天我在臉書出了一貼文,就是關於胡適和文痞丙的。事緣文痞丙最近製作了一條短片講述胡適,我無意中見到,於是在臉書這樣寫:「見到這條短片時我沒有 click 來看,一來明知內容必定乏善可陳,二來文痞評論胡適,好比曾志偉一本正經吟誦《般若波羅蜜多心經》,格格不入之至。」真心話,直說而已;是 mean,但也爽。

我十年前開始寫中文網誌,本來是因為只用英文寫作太久,中文生疏,想重練中文文筆。誰知寫得久了,讀者多起來,竟有出版社主動替我結集出書,接著有雜誌請我定期寫文章,寫了三年才停,後來又得了《蘋果日報》這個兩星期一次的專欄。我全部接受,皆因我很喜歡寫文章,沒錢我也在網誌寫,更何況有錢收?蘋果專欄兩星期才寫一篇一千五百字左右的文章,需時甚少,對我的正業可說毫無影響。在網誌和專欄我都罵過人,除了文痞丙,我還多次罵過人稱「國師」的神棍。可笑的是,有人說我罵名人博出名,其實,真的要博出名,還等到我這把年紀才來做?況且出名真的那麼值得追求嗎?

另有一個說法是文人相輕。魯迅寫過這個題目,而且由〈文人相輕〉、〈再論文人相輕〉…… 寫到七論文人相輕〉一共寫了七篇。容我從〈再論文人相輕〉引一段,作為間接的自辯:「現在文壇上的糾紛,其實也並不是為了文筆的短長。文學的修養,決不能使人變成木石,所以文人還是人,既然還是人,他心裡就仍然有是非,有愛憎;但又因為是文人,他的是非就愈分明,愛憎也愈熱烈。從聖賢一直敬到騙子屠夫,從美人香草一直愛到痲瘋病菌的文人,在這世界上是找不到的,遇見所是和所愛的,他就擁抱,遇見所非和所憎的,他就反撥。如果第三者不以為然了,可以指出他所非的其實是『是』,他所憎的其實該愛來,單用了籠統的『文人相輕』這一句空話,是不能抹殺的,世間還沒有這種便宜事。一有文人,就有糾紛,但到後來,誰是誰非,孰存孰亡,都無不明明白白。因為還有一些讀者,他的是非愛憎,是比和事老的評論家還要清楚的。」

對,遇見所非和所憎的,我就反撥。我的所非和所憎,背後沒有甚麼學術立場、抽象理論、普世價值或是政治正確意識。本人並非左膠,理由很簡單:因為我只是偏左,卻並不很左。我罵神棍「國師」,只因他騙人;我罵文痞丙,只因他不尊重寫作。胡適說過:「我心裏要說的話,不能因為人不愛聽就不說了。」(〈再論信心與反省〉)我也會這樣看自己,分別是,胡適說心裡的話而不罵人,我則難忍不罵,但我相信胡適同樣是痛恨神棍和文痞的。魯迅也是。所有尊重知識和寫作的人都應該是。

(原載於《蘋果日報》2020年4月18日)

20210625

屈穎妍的「政治上腦」

 

(圖片來源:https://pixabay.com)

《蘋果日報》被迫停止營運,6月24日是最後一天。當天,屈穎妍在《頭條日報》專欄發表了文章〈樓塌了……〉;她談的主要是《壹週刊》,其中的「大義」是以下幾段:

這本來是一本主打經濟民生的雜誌,政治很少上封面頭條,就算有都是政治八卦,黎智英常說:政治新聞是毒藥,死

沒想到,《壹週刊》後來轉了吃毒藥,還賣毒藥,吃得一個個聰明人腦壞腦殘,然後,自掘墳墓躺進去。

香港不也一樣嗎?這裏本是經濟城市,不知哪天起,大家政治上腦,熱昏了頭,全民政治狂熱,不再拼經濟。

《壹週刊》的死,是一記暮鼓晨鐘,香港人,我們的初心從來都是經濟,政治大家都不懂,這危險遊戲上癮後,下場只有一個,就是自取滅亡。

《壹週刊》於6月23日停止營運,當時還未肯定《蘋果日報》最後一天是哪個日子(原定是6月26日),所以屈穎妍在文章裏有「《壹週刊》的結業、《蘋果日報》的末日」之語,而集中講《壹週刊》;然而,上引幾段所說的,相信她認為大部份同樣適用於《蘋果日報》。

屈穎妍的文章本來不值得討論,但她在這幾段裏說的歪理太過似之而非,一般讀者可能一時不察被她騙了,因此不得不指出。

她說《壹週刊》少談政治,沒說錯;她引述黎智英之言「政治新聞是毒藥,死梗」(假設不是她杜撰的),對《壹週刊》這樣的一本八卦雜誌而言也是對的。然而,要留意兩點:(1) 這裏說的「政治」確實是我們一般說的「政治」,而政治可以有不同的立場和黨派;(2) 黎智英那句只是指報道政治新聞,不是指政治活動 — 政治新聞是《壹週刊》的「毒藥」,會令它「死梗」。

可是,下文說的「《壹週刊》的死」(當然可以兼指《蘋果日報》之死)是由於玩「政治」這個「危險遊戲」玩「上癮」,結果「自取滅亡」,很明顯不是黎智英那句說話所指。更重要的是,這裏說的「政治」「政治上腦」、「政治狂熱」,並不是我們一般說的「政治」;假如是我們一般說的「政治」,那便應包括支持中共和香港政府的高官、建制派政客及藍絲市民,這些人也有狂熱、上腦、上癮份子,但這些人卻沒有「自取滅亡」,有些還步步高升啊!

屈穎妍筆下的「政治上腦」、「政治狂熱」,指的其實是追求民主自由、敢於與強權對抗。這樣做是否「自取滅亡」?以成王敗寇的標準來衡量,香港現在的情況可以這樣說;但縱觀歷史,我們便知道成功固然不是必然,失敗也不是必然,有了行動才會知道結果。做順民,只「拼經濟」,確實不會「自取滅亡」,但這豈不是苟活而已?

屈穎妍以孔尚任《桃花扇》的經典名句展開文章,並以其中的「樓塌了」為題目:「眼看他起朱樓,眼看他宴賓客,眼看他樓塌了。」其實《桃花扇》還有幾句可以引用到這個討論:「邪人無正論,公議總私情」,「只恐輸贏無定局,治由人事亂由天」。甚麼意思?應該不用解釋吧。

20200326

害人害物陳云根


陳云根這廝(筆名「陳雲」,我與他相識,但往日並無仇怨,叫慣他的真名),自從幾年前丟了大學教席兼立法會選舉大敗後,淪為在臉書搞 cult,終日大放厥詞,自吹自擂;但爛船也有三斤釘,始終有信眾數千,奉他為神人智者,聞著他的臭屁也頻頻讚嘆:「好香好香,請老師多放幾個給我們享用!」於是,老師又放。

本來陳云根的影響力已弱得可以不理。他愚弄信眾,他的信眾自甘被愚弄,屁香爐暖,各取所需;旁人可以只當笑料,不必管他們,反正世上這些小 cults 多的是,哪管得了這麼多!可是,武漢肺炎一出,席捲全球,雖然香港的疫情還未算壞,但有機會隨時急轉直下,成為十七年前沙士一疫的歷史重演;這時陳云根的武漢肺炎謬論,便不能小覷,因為他那區區數千信眾,很可能足以令疫情惡化。

甚麼謬論?陳云根在臉書不斷鼓吹武漢肺炎是「假疫病」,說甚麼這病其實只是「弱感冒」,笑香港人「鳩戴口罩」,與此同時還推銷各種有關的陰謀論。他的信眾齊聲附和,有些說武漢肺炎病毒比一般感冒的病毒還弱,無有怕;有些說自己不戴口罩到處走,現在還好端端的。試想想,如果香港疫情開始變壞,這幾千「雲粉」之中,就算只有七八十人感染,他們對疫症的態度和行為也會迅速加劇病毒傳播。說陳云根害人害物,沒半點冤枉他。

此人乃斯文敗類,心腸很壞,為了騙得信眾崇拜,甚麼謊話也說得出口。他說「我同巴西總統都有D交情」和「我也是被逼才寫英文的,等特朗普總統可以自己看,不必中文幕僚匯報」等等,明顯是胡謅,弱智的才會信他,正常智力的看了只會捧腹大笑。他還會故意嚴重歪曲事實,因為他知道,無論他說甚麼他的信眾都會相信。以下是他不久前發出的一帖:


那篇《金融時報》文章的作者是以色列著名歷史學家 Yuval Noah Harari,只要看過文章(很值得看),即使是粗略地看,也會知道 Harari 完全沒有說過武漢肺炎是「假疫病,令西方政府可以奪取權力」。文章裏確實有 "under-the-skin surveillance" 一語,但絕不是甚麼駭人聽聞的科技,而只是用來做對比;原文是這樣的:

... if we are not careful, the epidemic might nevertheless mark an important watershed in the history of surveillance. Not only because it might normalise the deployment of mass surveillance tools in countries that have so far rejected them, but even more so because it signifies a dramatic transition from "over the skin" to "under the skin" surveillance. 

Hitherto, when your finger touched the screen of your smartphone and clicked on a link, the government wanted to know what exactly your finger was clicking on. But with coronavirus, the focus of interest shifts. Now the government wants to know the temperature of your finger and the blood-pressure under its skin. 

所謂 "under the skin",只是指更為隱私的個人 biometric 資料而已。陳云根的英文雖然寫得亂七八糟,但他好歹在大學本科是主修英文的,閱讀英文文章不會有困難,肯定不是誤解 Harari,而是故意曲解。讀書人淪落到這個地步,我呸!

20171202

十九技


「十九」,乃香港網上用語,諧音粵語粗口「濕㞗」;根據《香港網絡大典》,「十九」一語是用來「暗喻一些人,明明是低俗的,不重要的,卻常常刻意標榜自己重要、有料、有品味等」。然而,現在「十九」更常見的用法,是貶稱專欄作家陶傑;陶傑的粉絲視他為「香江第一才子」,但不喜歡陶傑的人卻愛稱他「十九」。這個稱呼的來源是多年前黃毓民給陶傑起了「十九才子」這個花名,用來概括他「陰陽怪氣」、「扮曬師爺」、「扮曬魚蝦蟹」、「老屎忽相」等特徵;花名可能只是隨口說出來的,但由於太傳神,遂得以流傳。

其實這些不是新資料,網上讀者大多知道。然而,直接使用「十九」在紙媒稱呼陶傑的,以我所知,馮睎乾是第一人;馮翁德高望重、溫文爾雅,這次「咁鬼惡死」,可見他真的是「把幾火」。馮睎乾評論的,是十九在臉書貼出的〈兄弟姊妹站出來〉,我不打算續馮翁之貂,就有關事件指出十九的不是。我想分析的,是一個現象:無論十九言論多麼十九,總會有很多人支持他,甚至留言替他辯解;例如這一次,馮翁也留意到,「陶先生鴻文〈兄弟姊妹站出來〉,like 數成千上萬,多到沒頂」。

當然,有些人是真心支持,也有盲目支持偶像的粉絲,但言論十九而得到這麼多人支持,單用這兩點來解釋是不足夠的。我認為十九之所以無論多麼十九也得到那麼多人支持,部份是由於他運用了一種特別的寫作技巧,可稱之為「十九技」。

十九寫文章,肯定是已先認清自己的目標讀者,投其所好。然而,僅僅是投目標讀者之所好,很多作者也會,不是絕技。十九技的要訣是:不論看似是義正詞嚴還是嬉笑怒罵的文章,都是焦點模糊,而且總留下一些線索,可以令讀者理解為他是運用了所謂的「曲筆」;至於曲筆該如何直解,那些線索卻不明確到可以幫讀者決定,因此,替他辯解的人可以各取所需,自由發揮。十九粉絲既多,他一使出十九技,走出來替他說話的人自然不會少了。此外,十九技也可以令他的一些粉絲得到「有能力解讀陶傑曲筆」的滿足感 (這些人很愛批評別人「理解力低」、讀不懂十九的文章),護十九就更加落力了。

就以〈兄弟姊妹站出來〉為例,文章的標題、影自己拿著印有 "Me Too" 文件的附圖、以及第一句「見到荷李活女明星個個玩得咁型」,都好像是開宗明義批評反性侵的 "Me Too" 運動;可是,十九接著說自己幼稚園時被女教師摸面「性侵犯性欺凌」的故事,卻又好像不是正經的批評。然而,他指出這件事「年代久遠」,然後又說「單方面貼張Selfie」,就可以令某人被視為性侵者,便是刻意令讀者聯想到呂麗瑤事件,又像是正經的批評了。不過,他筆鋒一轉,連問「荷李活處處色魔,香港體育界又咁淫賤,咁學界有冇教獸?宗教界有冇牧屍?香港影視娛樂圏,唔通又只係一個人人追求戲劇藝術進修的清淨天堂?」幾個問題,那麼,他究竟是不是旨在諷刺呂麗瑤,便又變得不那麼清楚了。最後那個 P.S. 提到前警務處處長曾偉雄如何回應記者問及梁齊昕在 Facebook 透露家暴,就是我說的「曲筆線索」,其實與全文關係不清;果然,有人就是執著這一段,肯定十九此文的目的是諷刺警方選擇性執行職務。

寫文章而要經常運用十九技,這本身就很十九。

20170411

如何善用 PowerPoint 教學


我教書經常用 PowerPoint,效果很好,已經用了很多年,因此,每當見到有人說 PowerPoint 對教學沒幫助、甚至有壞處時,我心裏的即時反應是:「恐怕只是你不懂得善用 PowerPoint 吧!」

其實,PowerPoint 和古老的投影機 (overhead projector) 和更古老的黑板一樣,都不過是教學的輔助工具,可以用得其所,亦可以用不得其所。記得中學時有位老師每次上課時都把黑板寫得滿滿的,他大部份時間在寫黑板,間中轉過身來解說幾句,同學們就不斷地抄下他寫在黑板上的;每一課都悶得我發慌,但我責怪的是那位不懂得教學的老師,而不是那塊無辜的黑板。

我視教學為一種表演,要表演得吸引學生,不但講課的內容要充實有趣,還要在講解時繁簡恰宜、取捨有道,又要有適當的節奏,緩急停頓都不能亂來,連聲量語調也要跟說話的內容配合;不能欠缺生動貼切的例子,間中講一兩個與教學內容相關的笑話或親身經歷,也能令學生格外留神。PowerPoint 的使用,可以令課堂多一點姿彩和變化,學生因而更加容易集中精神和吸收;當然,如果用得笨拙,PowerPoint 可能有反效果。

何謂用得笨拙?這個問題不容易全面回答,我只能舉些例子來說明:一堂由頭到尾不斷放 PowerPoint slides,令 PowerPoint 成了主角,笨拙也;每一張 slide 上都寫得密麻麻的,要學生細讀才可以明白內容,笨拙也;教學的內容已經全部放在 slides 上,講課時基本上只是將 slides 讀出來,笨拙也;讓學生上課前有機會先看 slides,講課時假定他們已看了那些 slides,然後選擇性地隨便講解一下,笨拙也;要求學生抄下 slides 的內容,笨拙也 (我的做法相反,千叮萬囑學生不要抄寫,只須留心聽我講解,下課後他們可以下載那些 slides)

PowerPoint 主要只是輔助教學,大多數情況下不用也可以,不過,根據我的經驗,有些課題用 PowerPoint 來講解是效果最好的;換句話說,假如不用 PowerPoint,便不能達到同樣的好效果 (至少對我來說是如此)。以下是一個具體的例子,我相信很有說服力。教「批判思考」一課時,我要講解 Wason selection task;不用 PowerPoint,便要在黑板 (呀,現在用的是白板) 上畫圖,因為如果只是抽象地講解,恐怕有些學生跟不上,連問題是甚麼也不明白。用了 PowerPoint,不但省下畫圖的時間,而且 slide 上還可以有方便講解的提示;隨著講解的進度逐一顯示 slide 的內容,可以有效地引領學生思考。我首先讓學生看這幅圖:


稍為停頓後,我說:「這四張牌,一面印有一個英文字母,另一面印有一個數目字。」我按一下鍵盤,顯示了一個句子,然後說;「想想這個句子說了甚麼,我給你們十五秒。」


十五秒過後,我說:「好了,現在給你們一條問題,好好思考一下,然後寫下答案。」再按一下鍵盤,slide 上出了一條問題:


這次我沒有說給他們多少時間,待見到不少學生在筆記簿寫下答案後,我便問:「可以告訴我你們的答案嗎?」總有學生舉手回答,大多答錯;如果第一個回答的學生答對了,我會暫時不說他的答案是對的,先問有沒有同學反對,討論便這樣開展了。討論到有不少學生已明白那些不正確的答案為何不正確時,我便在 slide 上顯示正確的答案:


顯示答案後,我會將要點重述一次;這時,大部份學生都豁然明白了。假如你說我這樣用 PowerPoint 也是對學生只有壞處、沒有好處,我可能會忍不住回應:「你呃人!」不過,也許更符合實情的是,你對 PowerPoint (甚至所有教學科技) 有嚴重的偏見。

20170316

科學至上主義者看哲學


剛開始重讀 Peter Winch 的名著 The Idea of a Social Science and Its Relation to Philosophy (Routledge & Kegan Paul, 1958),在第二頁便讀到以下精警的一段:

哲學 [...] 不應該是反科學的,假如哲學試圖攻擊科學,只會令哲學顯得可笑。這種攻擊不但徒勞無功和根本不是哲學,而且惹人討厭及有損尊嚴;但同樣地,基於相同的理由哲學也一定要防禦那不屬於科學本身的科學浮誇。由於科學是當今這個時代的一個主要示播列 (shibboleths) ,這樣對待科學,一定會令哲學家不受歡迎 [...] 不過,如果有一天哲學成為受歡迎的學科,那麼哲學家便要好好思考他在哪裏走錯路了。

哲學家中有沒有反科學的?也許有,但一定是極少數;我認識的哲學家和研讀哲學的朋友很多,我想不到任何一位是反科學的。Winch 說的「防禦那不屬於科學本身的科學浮誇」是一種反對態度,但反的不是科學,而是科學至上主義 (scientism,一般譯作「科學主義」,但譯作「科學至上主義」才可以表達其霸道之處;"scientism" 沒有精確的定義,scientism 也有程度之分,我說的「科學至上主義」是最極端的 scientism)。

科學至上主義者相信科學是認識任何事物的最有效和最可靠的方法,甚至是唯一的有效和可靠方法,其他學科或認知方式只能屈從於科學之下 --- 與科學有衝突的固然應該棄如敝屐,即使只是方法上不科學或不夠科學的,和科學相比都必然屬於次等、或次次等、或次次次等...  換句話說,如果某學科使用的不是「科學方法」,其研究結果都沒有科學研究的結果那麼可信,甚至是根本不可信。

Winch 認為反對科學至上主義會令哲學家不受歡迎,言下之意似乎是所有 (或大部份) 哲學家都反對科學至上主義。其實這不是 Winch 的意思,因為他肯定知道有些哲學家 (例如一些邏輯實證論者) 也是科學至上主義者;他的意思是哲學應該對抗科學至上主義,而由於這個時代有很多科學至上主義者,反對科學至上主義的哲學家自然不受歡迎。

至於那些自己也是科學至上主義者的哲學家,也許不會不受歡迎;不過,假如科學家對他們「為科學服務」的好意不領情,認為科學不需要哲學的幫忙,甚至鄙夷哲學,他們也只能忍氣吞聲了 --- 既然這些哲學家甘於讓 (自己的) 哲學成為科學的附庸,受科學家的氣不是活該嗎?

我不知道有多少科學家是科學至上主義者,但相信為數不少,尤其是物理學家,因為物理學家特別容易感到哲學家和他們「爭地盤」 (形上學不少課題都是科學的研究範圍,例如「時間」、「意識 (consciousness)」、「自由意志」、「顏色」、「聲音」) 。事實上,哲學和科學在研究同一事物或現象時,不是試圖解決相同的 (一組) 問題,即使有重疊之處,問題的性質也有很大分別。哲學家不會認為自己是在做科學研究、解決科學問題;那些鄙夷哲學的科學家恐怕根本不明白哲學家在處理甚麼問題,有些甚至認為自己的科學研究可以解答一些哲學問題,其實都是不甚美麗的誤會 (最佳例子莫如 Lawrence Krauss,有興趣的讀者可以看這篇 Scientific American 的文章:"Is Lawrence Krauss a Physicist, or Just a Bad Philosopher?")。

最可笑的科學至上主義者是以下這種:他們只識得一些科學皮毛,卻經常開口閉口「科學方法」、取笑別人不科學或不懂科學,好像自己是科學的代表!這些科學至上主義者很多都鄙夷哲學,其實對哲學連皮毛的認識也沒有;這種無知的狐假科學老虎之威罵哲學時,當然嚇不到研讀哲學兼對科學有認識的人,而只是向他們提供低級笑料吧了!

20170204

陶傑妄論加州大學


香港專欄作家陶傑評論聖地牙哥加州大學 (UC San Diego) 邀請達賴喇嘛在今年的畢業禮致辭一事,一貫地大放厥詞;他平日的胡說八道我已沒興趣批評,但這次涉及我很有歸屬感的加州大學,便不得不戳破其謬論,以正視聽。

陶傑文章的第一段已不盡不實:

狂人上台做總統,奧巴馬說的Change,真的來了,加州聖地牙哥分校,竟然邀請西藏達賴喇嘛主持畢業禮,引致校內四千五百名中國留學生,即刻如見鬼魅,憤怒抗議。

首先,達賴喇嘛不是獲邀「主持畢業禮」,而是獲邀在畢業禮致辭,這樣的演講通常是十五至二十分鐘,畢業禮的其他事宜與他無關。對於達賴喇嘛獲邀在美國著名大學的畢業禮致辭,陶傑也未免太大驚小怪了 --- 達賴喇嘛早於1998年已在埃默里大學 (Emory University) 的畢業禮致辭,最近的一次是在杜蘭大學 (Tulane University),那是2013年。至於說「引致校內四千五百名中國留學生,即刻如見鬼魅,憤怒抗議」,也很誤導,說不定會令陶傑的忠實擁躉幻想有幾千「強國」留學生高舉橫額在聖地牙哥加州大學校園內叫囂抗議;所謂「憤怒抗議」,不過是中國留學生組織發出聲明反對邀請,沒有其他抗議行動,而且發出聲明的學生組織是否能代表大多數中國留學生,亦成疑問。

他接著說的就更為可笑了:

由市場學來看,這家加州大學的中國留學生有四千五百人之眾,以每位繳交學費每年三萬美金計算,大學從中國人身上共賺入一億三千多萬元。許多人知道,美國許多州立大學都很商業化,加州大學面臨太平洋,尤其會做生意,顧客的情緒是要照顧的,你不會向一群阿拉伯人推銷豬肉,所以加州大學請來達賴喇嘛,極不明智。

是否有錢賺,要計成本的,即使收留學生可以賺錢,也不可能將學費全數計入「賺」內呀!加州大學的留學生學費其實不是每年三萬美元,而是約四萬美元;收四萬美元一位學生的確有錢賺,因為現在加州大學每年花在一位學生身上的金額已少於二萬美元,可是,聖地牙哥加州大學從留學生學費所得的收入,比起該校每年接近五十億美元的開支,可說是小巫見大巫。此外,留學生中的研究生,大部份是幾乎免學費的 (我在柏克萊加州大學讀研究院時,每年都只是繳費數百美元)。這算是「很商業化」嗎?

那「中國留學生有四千五百人之眾」一句,也屬可疑,因為聖地牙哥加州大學的留學生只有五千多,難道八九成來自中國?陶傑說「一家加州分校,竟有四千五百名中國人,數字也極為驚嚇,應該佔了全校學生至少三成」,也是一味靠估;就算他說的中國留學生數目準確,聖地牙哥加州大學有三萬多學生,四千五百不過是一成多而已。

陶傑說「加州各分校水準,大家都知道參差不齊」,那沒說錯,可是,接著那句的「真正的名校柏克萊」一語,卻顯出他根本不熟悉加州大學。除了柏克萊,洛杉磯加州大學也是舉世知名的大學;聖地牙哥加州大學也算名校,在一些世界大學排名排在二十名之內;就是聖塔芭芭 (Santa Barbara)、歐文 (Irvine)、戴維斯 (Davis) 等國際聲譽沒那麼高的分校,學術研究的表現也十分出色 --- 聖塔芭芭加州大學就有六位諾貝爾獎得主

我知道、我知道,陶傑的粉絲會說這些事實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點出了「強國人」的橫蠻無理。其實,這些讀者得到的不過是心理滿足,只要這種讀者的數量足夠,陶傑還是會一星期幾天重重複複寫中國人怎樣怎樣的垃圾文章。說到「事實不重要」,我立刻聯想到 Kellyanne Conway 說的 "alternative facts",真係火都嚟!

20161008

漢人陶傑


香港作家陶傑今天在專欄討論「漢人學得胡兒語,爬上城頭罵漢人」這句說話,甚有意思,令我忍不住也想 --- 請容許我用胡語表達 --- put in my two cents。

陶傑說「中國人凡聽過小學課本教的這句,都會覺得那個用胡語在城頭罵漢人的那個漢人很討厭」(咦,「那個」之後又「那個」,這是甚麼中文?),肯定是對的,但不是真相的全部:事實上,不止「聽過小學課本教的這句」的中國人,其他中國人,甚至不止中國人,連台灣人和香港人,都會覺得那個用胡語在城頭罵漢人的漢人很討厭。為甚麼呢?陶傑說「魔鬼在細節裏」,我也同意;但他接著說我們應該問「這個學了胡語的漢人,為什麼用胡語嚴斥他的同胞?」,我卻認為他看不到問題的重點了。

嚴格來說,我們不能從「漢人學得胡兒語,爬上城頭罵漢人」推論出那個學了胡語的漢人是用胡語罵其他漢人。當然,假如他用胡語罵其他漢人,兼且說的胡語並不地道 (例如說英語,卻有頗重的廣東話口音和不少文法錯誤) ,那的確是很討厭的;然而,即使這個學得胡兒語的漢人罵其他漢人時用的是漢語而非胡語,他也可以是同樣地討厭,因為他的討厭之處在於自以為優越過其他漢人 --- 學得胡兒語,或在胡人的地方住過幾年,便以為自己也是胡人、高過其他漢人一等了。其實呢,他在胡人眼中仍然是百分百的漢人,在漢人眼中則是假胡人 (又稱「假洋鬼子」)

一般來說,用胡語罵其他漢人的假胡人,比起用漢語罵其他漢人的假胡人來得討厭,因為用上胡語的假胡人會更裝模作樣、更顯其假;可是,如果假胡人不但看不起其他漢人,還大數漢語的不是,說甚麼漢語不是理性語言、不講究邏輯、語義含混、不宜用以說理等等,但自己卻用漢語來說出這番「道理」,那是在虛假的臉上自掌嘴巴,打得嘴巴也歪了,豈不加倍討厭?

因此,我寧願漢人陶傑寫英文、講英語,做個真真正正的假胡人,義無反顧地「漢人盡說胡兒語,爬格崇洋罵漢人」。


20151110

健康原教旨主義者


想像一位神仙(或外星人)向你現身,問你是否希望身體健康和長壽。如果你是正常人,當然會回答「是」,於是神仙提出以下建議:他可以保證你從此身體健康,不會有任何病痛,活到一百歲然後無痛苦地在睡夢中去世;唯一的條件是你以後要嚴格奉行「生素食主義」(raw veganism),即是只可以吃素,還要是未經烹煮過的,飲品則限於清水和茶。你會接受這「保證健康長壽」的建議嗎?

我肯定不會接受。理由很簡單:對我來說,健康長壽本身不是最終目的,而只是快樂人生的有利條件;我最終希望得到的,是快樂人生。人生苦多樂少,飲食之樂是相對地容易得到的,而且給我頗大的滿足感;假如「保證健康長壽」的代價是失去絕大部份的飲食之樂,我寧願不要這保證,搏一搏,酒照喝,龍蝦照吃,不放縱就是,又不一定會患癌或早死的,但就活得過癮很多了!

也許有人能夠嚴格奉行生素食主義(或以其他極端方式節制飲食以保健康)而仍然活得快樂無比,可以從生素食中得到口腹之慾的充分滿足,甚至精神靈性上的改進。不過,如果你不是這樣的人,就算真的有上述神仙的建議,你也應該三思;至於現實中節制飲食以保健康的方法,沒有任何一種能保證採用者健康長壽,為了得到快樂的人生,便更加犯不著嚴格採用。甚麼致癌食物,都不會吃一兩次便患癌;愛吃的,毋須戒絕,不常吃、不多吃,不持續吃,不見得患癌的機會仍然會增加。

本來飲食原則是個人的事,不要說生素食主義,即使某人相信吃泥或吃屎可以延年益壽,只要他在家中吃,房中吃,不影響其他人,那是他的自由,別人管不著。可是,有一種注意健康的人,可稱為「健康原教旨主義者」(health fundamentalist),卻是挺討人厭的;假如是在社會上有影響力的健康原教旨主義者,那就不只是討厭,更可能會遺害人間。

健康原教旨主義者以為自己的健康飲食原則是不易的真理,於是嚴格實行,不越雷池半步(例如一年才吃一個漢堡包或一碟鹹魚雞粒炒飯也是罪過),而且不滿足於個人的奉行,還有一腔「傳揚真理」的熱誠,一有機會便努力說服別人也跟從他那一套去做。更嚴重的是,健康原教旨主義者通常都有「符合我這一套的就有益,不符合我這一套的就有害」的武斷態度,於是,對於資訊的取捨,講究的不是有沒有證據支持,而是合他意的即輕信,不合他意的則拒諸千里。結果,這些人便接受了不少關於飲食健康的錯誤訊息,還到處傳揚。

健康原教旨主義者的遺害,往往不止於散播錯誤的飲食健康訊息,因為這些人還有飲食原則以外的「健康教條」,而這些「教條」大多與主流醫學相悖,例如甚麼「西藥都是毒藥,千萬不可吃」和「癌症的根源是情緒和靈性過於負面,可以不藥而癒」;此外,健康原教旨主義者中不乏反疫苗人士,有些更鼓吹千奇百怪的另類療法(聽過「銅人療法」沒有?)。假如你患上癌症而不幸地相信這些健康原教旨主義者那一套,便隨時連性命也賠上了,你說可怕不可怕?

20141219

「反疫苗教」的香港區傳道人


歐美的反疫苗運動(the anti-vaccine movement)沒有停息的跡象,而根據醫學期刊 Pediatrics 一項最新研究,那些關於疫苗的正確訊息,無論理據有多客觀多有力,都無法改變反疫苗人士的錯誤觀念,甚至會令他們反疫苗之心更強!有人將反疫苗運動比作一個 cult,不無道理,因為反疫苗運動有明星級的推動者,例如美國的 Jenny McCarthy,像是教派的傳道人;追隨者則信心堅定不移,對於任何不利自己立場的證據,都不為所動,可以用似是而非的說法來反駁,就算要訴諸各種陰謀論,亦在所不惜。

「反疫苗教」已傳到香港,而樂評人林綸詩和作家湯禎兆合著的反疫苗書《素人父母》一出版,兩人便儼然成為「反疫苗教」的香港區傳道人了。「傳道人」一說,絕非生安白造,林綸詩自己早兩天在《明報》發表的文章〈作為父母的覺醒 〉就這樣說:

『有時會想,若能令少一個人打針,已是積了點福。在我眼中的「傳教」計劃,很多醫師更是天天行善 --- 不單呼籲別打針,更是嘗試扭轉毒針帶來的害處,髗底療法、順勢療劑、中藥針灸,醫的方法都是以疫苗創傷作基點才能成事的,在這個平行時空,沒有人爭論疫苗是否有害,並已着手事後工作 --- 另一邊廂,反疫苗卻仍是「滅絕人類」的所為。』

她有「傳道」計劃,目的是行善積福,卻要忍受別人指責她推動的是「滅絕人類」的所為 --- 這種語調,真是充滿宗教情懷啊!

然而,疫苗是否真的如這些反疫苗人士所信的是毒針,須要用客觀的方法判斷;他們的「宗教情懷」,卻正正是客觀判斷的障礙物。因此,這些「反疫苗教徒」很多時候連基本的批判思考也做不到,隨便接受傳聞證據(anecdotal evidence)、以偏概全、和混淆先後與因果(post hoc ergo propter hoc);林綸詩以下這幾句,就是最佳例子:

「為何大家不能聽無數母親的話,而只去信專業、科學呢?一切都在我們眼前發生。有父母說,打針後,孩子性情大變;有父母說,早產的孩子吃得多抗生素,面愈來愈青,反應也愈來愈慢。[...] 那支一歲 MMR 針令我這位新手媽媽覺醒了。孩子發燒,看中醫,毒至肝、肺、腦袋、中耳,吃十四劑藥後,紅疹發至全身表面,針毒就在眼前。」

有些事實,只要稍動腦筋,便不會犯這些「反疫苗教徒」所犯的謬誤。林綸詩說:

「大家說反疫苗者破壞社區免疫力,傳染病爆發時,染病者卻多是有接種者。」

這是事實,她只是指出而沒有加以解說,但她既然以此作為反疫苗的論點,言下之意應該是「疫苗根本無效,否則傳染病爆發時,染病者便不會多是有接種者了」。可是,由於絕大多數人都接受了各種疫苗注射(至少在歐美及其他先進地方是這樣),這個事實是意料之內的,完全不能證明疫苗無效,而且是個很容易理解的事實:沒有疫苗能百分百防禦相應的傳染病,假設接種某疫苗的人中有百分一仍會染病,並假設某十萬人的社區只有一百人沒有接種這疫苗,那麼,這傳染病爆發時,即使這一百人全都染病,人數仍會遠遠不及那十萬人中的百分一(即一千人);然而,受惠於疫苗的人,卻以萬計。

我沒有那麼黑心,希望那些反疫苗人士的子女染上可怕的傳染病;另一方面,想到反疫苗運動會增加傳染病爆發的機會,無辜禍及那些接種了疫苗的小孩子(記著,沒有疫苗百分百有效),我便心有不忍,因而成文。

20140128

為煽動仇恨,你可以有幾盡?

我寫的〈「大家都是中國人」〉一文,令林忌先生「非常憤怒」,撰文狂轟我「盲撐官恩娜」、「幫官恩娜圓謊」、「身處天堂卻對地獄中的可憐人不斷指指點點」,簡直是義憤填膺,大有為香港七百萬人請命的氣概!林忌這種筆法和論調,上過他臉書的人都耳熟能詳,他這篇文章的論點是一貫的邏輯混亂,且了無新意,本來不值一駁;不過,既然林先生指名道姓要求我回應,湊巧我今天有空,便姑且寫篇長文回應他,以正視聽。

首先,我的文章清楚解釋了我為何認為官恩娜受到的攻擊是過份的,怎算是「盲撐」?說我「圓謊」,就更可笑,你林忌有甚麼證據支持官恩娜是在說謊?她的文章為何不可以是真心表達自己的看法和感受?大家可以有不同的見解,難道跟你意見不同的就是說謊嗎?就算是官恩娜弄錯事實,那也不等於說謊,請不要作沒有根據的指控!

指責我「圓謊」時,林忌這樣質問:

『既然王偉雄也認同官恩娜文章所說的「中港矛盾」,請問有甚麼「有趣」的「中港矛盾」是香港人「喜歡拍下」放上網和大家分享的呢?請恕我林忌孤陋寡聞,從未聞網絡世界出現了「有趣」的「中港矛盾」被市民分享過。請王偉雄先生指教一下,究竟近日的「中港矛盾」有甚麼是大家認為是「有趣」的?是王偉雄自己不清楚,還是心中有數根本這只是託詞,從來沒有甚麼「有趣」的「中港矛盾」,事實上只有憤怒的、火爆的、核突的中港矛盾,王先生幫官恩娜圓謊,實在令我不能接受。』

請搞清楚,官恩娜並沒有用「中港矛盾」一詞,而我在文章裏使用時加上的引號,是 scare quotes,即表示有所保留。官小姐的寫法是「近年中、港兩地的文化差異,引起很多不同社會問題」,而她說的「有趣行為」,可以只是她個人對這些行為的形容,而不必認為大家都覺得有趣。你要例子嗎,我隨便到網上搜尋一下,便找到這張:


還有這張不少人都見過的:


如果官恩娜認為這些照片拍下了大陸人的「有趣行為」,顯出了中港的「文化差異」,是她後來澄清說的「生活上的小禮儀」,也沒有甚麼不妥吧?不會是說謊吧?

林忌接著這樣寫:

『香港人大罵官恩娜,不是因為官恩娜自稱中國人,而是因為「大家都是中國人…. 因此要包容」這句,對很多香港人來說,是「難聽過粗口」;為甚麼難聽呢?就是因為有很多來香港引起憤怒的中國人,不斷以此作藉口去取香港人便宜,甚至出言侮辱』

有多少香港人會像林忌這樣「大罵官恩娜」?我不知道。會超過一半嗎?我很懷疑,至少大部份被封為「左膠」的人都不會(而不罵的會自動成為「左膠」?),也許這些人在林忌眼中已不是「真正的香港人」了。至於有大陸人以「大家都是中國人」為藉口,佔香港人便宜,官恩娜無須否認;她說「大家都是中國人」時,用意跟那些人完全不同,你痛恨那些人,卻將怒火也燒在官小姐身上,公道嗎?

林忌說「官恩娜當然有權說自己是中國人,但她絕對沒有權利把我們說成是中國人」,也顯得頭腦不清。官小姐對「中國人」一詞的理解,你可以不同意,可是,就算她的理解是錯的,那也不是有沒有權利稱呼別人為「中國人」的問題,更不是強迫你接受「中國人」的身份 --- 她只是應用她對「中國人」一詞的理解或定義。同理,假如根據林忌的定義,我不是中國人,我不能批評他沒有權利說我不是中國人,問他憑甚麼剝奪我「中國人」的身份,而只應該指出他的定義有何不妥。

最令我吃不消的,還是林忌「講邏輯」:

『更離譜的一個問題,就是請問在邏輯上,因為大家都是中國人,就應該包容,有甚麼邏輯的關係呢?用同樣道理,大家都是地球人,是否也應該包容?還是對方不是中國人,就不應該包容呢?這種「鄉愿」或者只是蠢,可是這種「廢話」絕對係反智,作為公眾人物去宣揚一些有害的反智言論,特別是包藏了民族主義及種族主義的禍心時,請問你是否應該反對呢?』

其實,我的文章完全沒有表達我對「大家都是中國人」和「包容」的看法,我只是批評那些攻擊官恩娜的人過份。不過,林忌問的,我略為回答也無妨。(註)

包容的問題,是因為需要(或被逼)共處而產生的,而「共處」和「包容」,都是有程度和範圍之分的概念:共處地球和共處香港,都是共處,但兩者在人際接觸和資源共用上,都有很大程度和範圍上的分別;因此,我們還不必講到包容地球人(外星人到訪後便難說了),卻要在香港講包容大陸人。然而,包容些甚麼,包容到甚麼程度,卻沒有標準答案,大有討論餘地;重點是,不能一刀切,強在「任何事都包容」和「絕不包容」之間選擇。

那麼,「大家都是中國人」是不是包容的理由呢?這不但取決於「中國人」是甚麼意思,就算大家有共識,還要看我們對以下問題的看法:在這個意義下的「中國人」,是不是互相有 special obligations (這是道德哲學裏的用語,我沿用英文,不翻譯了)?事實上,究竟有沒有 special obligations 這回事,在哲學裏也是有爭議的,但一般人都接受的「親疏有別」,可以說是 ‘special obligations’ 的另一個表達。Special obligations 也是有程度和範圍之分的,你可以認為自己對家人、朋友、親戚、同事、香港人、和中國人(用你接受的定義)都有 special obligations,也可以只限於前三者,甚至只認為對家人有 special obligations

假設你是香港人(用你接受的定義),在外地遇到兩個需要幫助的陌生人,其一是香港人,另一個是墨西哥人,兩人需要同一的幫助,你是唯一能幫助他們的人,而你只能幫其中一個;如果你認為你應該幫那個香港人,你已有親疏有別的看法,你可以說是認為自己對香港人有 special obligations。官恩娜大概是認為因為她是中國人(用她接受的定義),所以對其他中國人有 special obligations,所以才說出「大家都是中國人,應給空間去接受他們」。

認為有這樣的 special obligations,當然不必同時認為「對方不是中國人,就不應該包容」,這是邏輯 ABC;「大家都是中國人」可以是一個充分而非必要的條件,甚至只是在某些情況下應予考慮的理由。這絕不能等同於民族主義或種族主義,否則,「親疏有別」就等同於「家庭主義」、「朋友主義」、「城邦主義」等等了。

這篇文章已寫得太長,還有些可以澄清或反駁的地方,因為是次要的,所以不寫了。最後不得不問:官恩娜一篇溫和的文章,就算你不同意,也不必罵得那麼兇;像林忌那樣,不只謾罵,還窮追猛打,究竟所為何事?

  
(註)林忌說我「寫了篇《大家都是中國人》」,他搞錯了;我寫的是《「大家都是中國人」》,有引號的,看清楚點好嗎?

20140109

一位「華人遺傳學家」如是說

有朋友轉貼了一篇高皓正的臉書貼文,內容是一位「華人遺傳學家」關於同性戀的「訪問」,非常簡短,內容似是而非,符合高皓正「科學」貼文的一貫水平。我在網上隨便搜尋了一下,便發覺高皓正的文章並非原作,乃抄自林以諾的臉書,除了斬頭截尾,一字沒改。

林以諾沒有形容該篇短文為「訪問」,只是說「在三藩市講道,有機會認識一位華人遺傳學家,於是把握機會向他請教」。雖然這位「華人遺傳學家」不是接受正式的訪問,但他的答客問仍然明顯帶著權威的語氣,很配合他那「遺傳學家」的專家身份;可惜的是,他的說話內容卻不禁令人疑他的專業水平。

林以諾先問:「香港有許多人認為同性戀是遺傳(天生)的,甚至有普通科醫生、精神科醫生及心理學家支持這種看法,你從遺傳學如何回應?」

這第一問已有不妥之處。在「遺傳」後括住「天生」,是不是表示兩者等同?雖然遺傳genetic必是天生(being born with),但天生卻不一定是遺傳啊!(下文會較詳細談這一點)此外,林以諾只提普通科醫生、精神科醫生及心理學家,然後問「你從遺傳學如何回應?」,是暗示這位「華人遺傳學家」可以代表遺傳學說話,暗示其他遺傳學家會同意,而不會跟這些「普通科醫生、精神科醫生及心理學家」一般見識。事實上,大多數遺傳學家都不會同意這位「華人遺傳學家」對林以諾的回答,因為他說的不但有錯,而且粗疏之極;無論如何,就算只有一部份遺傳學家會不同意,林以諾的問法已屬誤導。

果然,「華人遺傳學家」和應林以諾:「這個問題涉及遺傳學,普通科醫生,精神科,甚至心理學家都沒有這方面的專業知識。」然後以他的「專業知識」提出以下質疑:「同性戀者不會生育下一代,又何來遺傳呢?」

這是一個老問題,已有人提出不同的解答,例如 Richard Dawkins



當然,這些都是猜想,但至少說明這個難題有討論餘地,不容「華人遺傳學家」一錘定音。此外,「華人遺傳學家」可能已沒有緊貼最新研究的發展,所以不知道有研究結果支持同性戀有表觀遺傳性epigenetic--- 遺傳基因不是唯一因素,母體的子宮環境亦有重要影響;雖然如此,同性戀仍算是天生的。這個理論不但可以用來解答以上難題,也解釋了為何有些同卵雙胞胎其中一個為同性戀者、另一個則不是(超簡單地說,是因為他們在子宮裏受到不同的刺激):



林以諾似乎要顯示他對遺傳學和演化論並非完全無知,追問下去:「那麼,有沒有可能是基因突變?」

「華人遺傳學家」這樣回答:「若基因突變,則是一個極重大的突變,人類自懂遺傳學以來,沒有發現過生物可以有那麼大的基因突變。」

這個回答裏隱藏的理論問題不少,恐怕非我所能澄清,如要澄清,也非長篇大論不可。這裏我只能指出三點:一、量度基因突變(mutation)的大小,有不同的標準,不能簡單地說某一基因突變是否「重大」;二、假如同性戀與遺傳基因無關,他說的「那麼大的基因突變」根本就不知所云;三、如果所謂「重大的突變」是指由沒有同性戀傾向變成有同性戀傾向,他便可能是混淆了基因型(genotype)和表型(phenotype)。

「華人遺傳學家」還補充說:「再者,相信遺傳的人,多半相信進化論,進化理論基本是物競天擇,適者生存,在進化過程中,生物不會容許自己擁有不能繁殖下一代的基因存在,因為生存才是生物最基本的素求 [sic]。」

從這幾句看來,「華人遺傳學家」一是誤解演化論,一是故意歪曲,因為認識演化論的人都知道,演化過程完全不由生物自己作主,演化亦沒有固定方向,所以根本沒有「生物不會容許自己擁有」某一基因這回事(可能有人會認為他只是表達不清,但對演化論有正確理解的人是絕不會這樣表達的)。此外,這裏還有一個概念混淆:假如真的有同性戀基因,那也不會是「不能繁殖下一代的基因」,因為同性戀並不會令人失去繁殖能力。

因此,我對這位「華人遺傳學家」真的一點信心也沒有。

20130901

主場,幫幫忙

《主場新聞》一而再、再而三轉載不可信的偽科學文章,實在令人失望!周兆祥教人多吔蕉,雖然不會真的「吃出超健康」,但多吃香蕉大概也不會對身體有害;大談甚麼念力、能量療癒,也許不過是引人玄想;可是,鼓吹盡量生吃食物,已至少有潛在危險;完全反對疫苗注射,更隨時會令信者失救,明顯是危害公眾健康的鬼話!

昨天在《主場新聞》又看到一篇這樣的偽科學文章,談的是順勢療法與小兒咳嗽。嬰兒抱恙,就算病徵只是咳嗽,也可大可小,不應藥石亂投,否則隨時悔之已晚。幾年前,澳洲一對夫婦就因為使用順勢療法治理數月大女兒的皮膚病,導致她營養不良而死亡,被控誤殺,判了入獄數年:


順勢療法近年有越來越流行的趨勢,實非大眾之福。順勢療法多年來經過無數次科學測試,都不能證實有任何療效,已是科學界公認的偽療法;假如用者覺得有效,也不過是心理作用,加上順勢療法並不便宜,醫學界不少人稱之為「昂貴的安慰劑」(an expensive placebo)。以下的報道解釋了順勢療法的種種問題,相當清楚:



上述談小兒咳嗽的文章,不但推銷順勢療法,還在最後一段大賣個人廣告,信者可以按圖索驥,可能又有多幾個人受順勢療法之害了。

主場,幫幫忙,以後不再轉載這種偽科學文章可以嗎?

20130827

信仰與疫苗

近日美國德州一間巨型教會(註)的信眾有超過二十人感染麻疹,大多是兒童,患者中有不少是沒有過接受麻疹疫苗注射的(或沒有接受所有的注射)。原來這間教會的牧師相信麻疹疫苗會導致自閉症,曾勸喻信眾不要隨便讓子女接受麻疹疫苗注射,看來有些信徒很聽話,在這個醫療問題寧願信牧師而不信醫生,結果信心敵不過病毒,一人感染,便迅速在教會內傳染多人。

麻疹對兒童的殺傷力特別大,每一千個感染的兒童中會有一兩個死亡,而麻疹疫苗則非常有效,因此,所有醫生都會替兒童注射疫苗 --- 除非家長反對。本來是沒有家長會反對的,可是,二十多年前一份英國醫學期刊有一篇論文提出麻疹疫苗可能會導致自閉症;這篇論文後來被發現大有問題,作者的客觀性和研究方法都成疑,期刊決定撤回論文。然而,自此麻疹疫苗會導致自閉症一說便陰魂不散,近十年更有一些名人推波助瀾(例如 Jim CarreyJenny McCarthy),令相信者不減反增。

麻疹疫苗會導致自閉症一說,沒有科學研究支持,接受此說的人所舉的所謂證據,全都是傳聞式的(anecdotal evidence),經不起科學測試。然而,「麻疹疫苗會導致自閉症」彷彿已成為這些人的信仰,科學是動搖不了他們的信念的,他們或會堅持你引用的科學研究不客觀,或會指責你迷信現有的科學,總之就是絕不會改變他們的看法。上述教會的情況更糟,因為是信眾信任的牧師鼓吹「麻疹疫苗會導致自閉症」,可以說是本有的信仰催生新的信仰,兩者扣連,更難打破。

有些反疫苗的人不只是反麻疹疫苗,而是反對所有疫苗注射,認為所有疫苗都對人體有害;跟「麻疹疫苗會導致自閉症」一樣,這已是一個信仰,而且已經有一個英文名堂,叫 ‘vaccine denialism’。香港的保健名人周兆祥就是信奉 vaccine denialism 的,說過的驚人之語包括「一個多世紀以來,因注射疫苗已經導致千千萬萬兒童死亡」。不知道周君知道上述德州教會的麻疹爆發後,會有甚麼反應?堅持麻疹疫苗無效,認為感染者即使是打了疫苗仍一樣會感染?還是承認疫苗可以預防感染,但對身體的害處比感染麻疹更大?

Richard Dawkins 曾說信仰是一種病毒(他的用語是 ‘the virus of faith’),這種病毒只可能有一種疫苗,就是從小就開始的批判思考教育。


(註)英文叫 ‘megachurch’,聚會人數超過二千人,譯作「大教會」不足以顯其大,故用「巨型教會」一詞。

20130703

政治邪言

有些政治建議或論述,偏激而不切實際,不但容易引起爭議,假如信奉的人多了,得到推行,便可能會危害有關社會。姑且稱此等建議或論述為「政治邪言」,邪者,不正也,未必是奸狡邪惡,但至少是走了歪路,走下去即使不是萬丈懸崖,也會迷途而不知返。

這些政治邪言大多沒有甚麼理據,往往不能自圓其說,甚至矛盾重重,只要稍動腦筋,並不難看到其毛病。然而,這樣的政治邪言也可以吸引到不少的支持者;有人也許會覺得難以理解 --- 明明很容易便看得出是歪路,為何還有這麼多人跟著走,而且這些人看來不都盡是愚夫愚婦?

對於這個問題,呂坤《呻吟語》〈品藻〉篇的一段文字可說提供了十分合理的答案:

「小人有恁一副邪心腸,便有一段邪見識;有一段邪見識,便有一段邪議論;有一段邪議論,便引一項邪朋黨,做出一番邪舉動。其議論也,援引附會,盡成一家之言,攻之則圓轉遷就而不可破;其舉動也,借善攻善,匿惡濟惡,善為騎牆之計,擊之則疑似牽纏而不可斷。此小人之尤,而借君子之跡者也。此藉君子之名,而濟小人之私者也。亡國敗家,端是斯人。」

「邪」,如上所言,不正也;「邪心腸」、「邪見識」、和「邪議論」,可以厚道些理解為思想偏激,愛走偏鋒,語不驚人死不休。政治邪言先吸引到一些本來就有相近思想的「邪朋黨」,聚合之後有搞作,就是「邪舉動」了。政治邪言假如有一個帶頭的論述者,寫文章或著書立說,或者只是到處演講,只要懂得旁徵博引,穿鑿附會,看起來便是有創見的一家之言,便會開始吸引到其他的人。

政治邪言自不能給人家一攻即破,否則難成氣候,因此,論述者要有幾度板斧,對於別人的攻擊能夠避重就輕,言辭有彈性(「善為騎牆之計」),必要時可以不斷兜圈、沒完沒了地辯駁下去(「圓轉遷就」、「疑似牽纏而不可斷」),總之能夠做到看起來不敗便成了。

政治邪言的論述者不能只守不攻,否則便欠強者勇者之姿,難以推動群眾。「借善攻善」(也是「小人之尤,而借君子之跡」),乃進攻的高招中之高招,借用一些正面的道理、原則、或概念來攻擊對手(其實對手才是真正奉行這些原則和理解這些概念),從而「匿惡濟惡」」(也就是「藉君子之名,而濟小人之私」)--- 掩藏了政治邪言不正之處,使其看來合理、甚至代表了正義。

亡國敗家,端是斯人,說得一點沒錯。

20130618

「我不相信進化論」

區家麟先生再接再厲,解釋進化論與化石記錄的關係,破那所謂 ‘missing link’ 之謬。我同樣是意猶未盡,也來續談進化論,但不是解釋進化論的內容,而是探討「我不相信進化論」這句話表達的是甚麼。

不接受進化論的人不只基要派或福音派的基督徒,不少其他宗教的信徒或沒有宗教的人都不接受進化論。假如你問這些人對進化論的看法,他們未必會說出甚麼具體的內容,但大多會說:「我不相信進化論。」(其實,「我不相信進化論」這句話裏的「相信」二字會令一些人將進化論聯想到信仰;用「我不接受進化論」便可以避免這個問題,但我的印象是一般人較多用「我不相信進化論」。)

說「我不相信進化論」的人,有多少是弄清楚了進化論的內容,考慮過支持進化論的證據,然後結論說「支持進化論的證據不足,這是個不可靠的理論,因此我不相信進化論」?我敢說絕大部份都不是,因為只要你讀幾本生物學家寫的講解進化論的書,知道了進化論得到甚麼的證據支持,就算你仍然拒抗進化論,也不敢隨便說「支持進化論的證據不足」了。除非你先入為主,頑強拒抗,否則,你對進化論的認識越深,並越容易接受進化論。(寫這些進化論科普書的生物學家不全都是無神論者,假如你不信任 Richard DawkinsJerry A. Coyne,可以讀 Brown University 生物學教授 Kenneth R. Miller 寫的書,他是個天主教徒。)

有些說「我不相信進化論」的人,只是覺得進化論難以接受、或不合理,正如有些人第一次聽到地球運行的速度是每秒約三十千米時,感到難以接受一樣,因為這與他們的「常識」不合。然而,只要他們肯花時間去了解進化論的內容,進化論便遲早會成為他們常識的一部份。

另一些說「我不相信進化論」的人,主要是因為宗教信仰,是無論如何都不會接受進化論的;他們固然大多對進化論認識不深,甚至毫無認識,但即使他們讀了上述的科普書,也還是會提出諸多「理由」或「論證」,用來「解釋」他們為何不接受那些支持進化論的證據。這些不相信進化論的人,好比一個由於心理因素而絕不肯相信自己的妻子紅杏出牆的丈夫,就算是鐵證如山,擺在他的眼前,他仍然會拒絕相信。跟這些人理性討論,只會是浪費時間。

20130614

科普教育高皓正

高皓正在臉書貼文,挑戰進化論,問了七個問題,盡顯他對進化論的無知 --- 不只是認識不足,而是徹底無知。

那七個問題都基於另一個問題:「我們是猴子進化的嗎?」對進化論稍有認識的人都知道答案是「不是」,人類和猴子有共同的祖先,但在約三千萬年前已分支;其實人類和黑猩猩chimpanzees更親,在八百萬年前才分支;看以下簡圖便可略知人類和其他猿猴的演化關係:




高皓正以為根據進化論人類是從猴子進化的,他那七個問題都有這個錯誤的假定,本來可以不理,然而,除了第一個問題(「如果猴子會進化成人類,為何猴子現在還是猴子?」),我們可以當他問的是人類和人類的猿猴祖先之演化關係。以下我會盡量言簡意賅地解答這些問題,給高皓正(及與他一樣無知的信徒)一點科普教育。

1. 『猴子全身長滿毛,主要原因就是要「保暖」,如果這是因應寒冷的氣候而進化而成,這需要相當的時間,在進化期間,寒冷天氣下,牠們又如何保暖呢?』

- 人類的猿猴祖先是從已有毛髮的靈長目(primate)動物演化而來的,而早於靈長目出現之前,哺乳類動物已有毛髮,因此,並不存在猿猴從沒有毛髮演化到有毛髮這問題。沒有毛髮的遠古動物可以住在較暖和的地方,後來因為氣候逐慢改變或遷徙才演化出毛髮來;至於毛髮演化的過程,因為化石資料不足,科學界還沒有定論,但這個問題只是進化論裏面的枝節。

2. 「既然已經能夠進化到可以有厚厚的毛髮來保暖,為何進化成人類又不保留這個優勢?」

- 高皓正看來是以為「進化」是指演化成越來越優良的物種,但進化論的「進化」並沒有「進步」的意思(因此,「演化論」這個名稱準確),只是指動物因天擇natural selection而演化。人類失去毛髮是否失去一種優勢,不能只看毛髮的保暖功用,還要考慮人類失去毛髮是否和人類其他方面的演化有關;假如失去毛髮卻同時得到更有助適應環境的特徵,整體而言,失去毛髮反而是一種優勢(Nina G. Jablonski “The Naked Truth: Why Humans Have No Fur” (Scientific American, February 2010) 一文便論證人類失去大部份毛髮,與發展出更大的腦部有關)

3.  『反觀看我們人類現在身體上,有些部份是「明顯」有毛髮生長,有大部份地方則只是有少量毛髮生長,我們身體是怎樣決定一些地方「保留」或「增生」而另外一些地方「減生」呢?』

這是倒果為因的看法。不是動物的身體決定應該有甚麼特徵去適應環境,便發展出那些特徵,而是動物因為有不同的身體特徵而受天擇,身體特徵有礙適應環境的便被淘汰。此外,有些身體特徵不過是演化的副產品,不一定有甚麼作用,只要不礙適應環境,便會在演化過程中保留下來。

4.  『「毛髮」生長就需要有毛孔、神經線、血管等等客觀條件,試想生想就能生,我們的身體又如何得知這些生毛髮的必要條件?而這些必要條件必須要在 DNA 裏面出現,我們又如何能夠改變精密的 DNA 而促成這些條件?』

3。動物當然不能夠隨意改變自己的 DNA(人類已開始有這個能力了!),但 DNA 是會變的(建議高皓正花五分鐘看一看這篇短文:http://genetics.thetech.org/ask/ask242)。

5.  「猴子的尾巴、強健的肌肉、跳躍的能力等等先天的優勢或有作用的身體部份,又為何要在進化的過程中放棄了?」

參考 2

6.  「猴子要進化成人類,要花數十萬年甚至上百萬年的時間,為何現在只有猴子或者人類,而猴子和人類中間,沒有了正在進化過程中的物種,例如傳說中的人猿?Missing Link在哪裏呢?」

-  假如「猴子」是指人類和猴子的共同祖先,那麼,演化時間並不是「數十萬年甚至上百萬年」,而是約三千萬年。猿猴祖先和人類之間有很多猿猴類的物種,有化石證據;當然,化石記錄並不完整,因為不是所有物種都留有化石,留有化石的亦未必被人類找到,但不完整的記錄並不等如高皓正說的「沒有了正在進化過程中的物種,例如傳說中的人猿」。其實,人猿是有的,就是紅毛猩猩orangutan);猿人也是有的,就是直立人Homo erectus)。高皓正心目中的「傳說中的人猿」,大概是 Bigfoot 之類,那應該是沒有的,但那可不是進化論的反證。

20130514

清除了語癌,清不掉謬論


安祖蓮娜祖莉(Angelina Jolie)為防癌而切除乳房的消息一出,「自然療法醫師」黃偉德立刻撰文評論,內容除了推銷甚麼「家庭系統治療」,還就他在《維基百科》看到的「Jolie 的生平」大造文章,指她的父母和成長「充滿了癌症的條件」,她的經歷「顯示了她的死亡意願」、反映了她在潛意識裏希望「追隨母親而死」;黃醫師最後更預言祖莉切除乳房後「得某種癌症而死亡的機會,仍然是很高的」,而他的文章標題正是:〈切除了乳房,切不掉死亡〉。

這篇文章語意不清之處甚多,可說已到達「語癌」的程度:例如「更深層的心靈上烙印」、「在靈魂上吸收了母親的遺傳」、「未化解的情緒會窒礙身體經絡能量流動」、「潛意識裡,我們卻在無數的個案中看到相同的模式」、「堅定觀照自己的死亡意願」、「才能真正的超越」等,都不清楚是甚麼意思。然而,相信有人會認為自己明白這些文字要表達的是甚麼,假如我不厭其煩地分析其不清之處,恐怕會被指責為咬文嚼字、錯失要旨。

因此,我不妨假設文中的語癌可以清除 --- 那些語意不清的語句經改寫後,意思會變得清楚。可是,清除了語癌,清不掉謬論,黃醫師此文仍然是爛中之爛,沒得救。由於這篇文章似乎頗受歡迎(已有過千個 Facebook likes),恐怕會有人誤信黃醫師謬論,以下容我簡略地分析文中錯謬之處,以正視聽。

黃醫師首先聲明了他不是疾病的基因測試專家,不過,他在文末卻又說「從家庭系統去推測【患癌機會】的命中率,會比癌症基因檢測的高」。除非家庭系統的推測是百分百準確,否則,黃醫師也要知道癌症基因檢測的準確程度(不會是百分百),才可以比較兩者,以定高下。他沒有列出數據,只是說自己相信家庭系統的推測較準確;假如只是講「相信」,大家也不必討論了,你信你的,我信我的,像宗教那樣(如要比較,就永遠是我的宗教對,你的宗教錯)。

祖莉在公開信裏說,手術後她患乳癌的機會由先前的 87% 跌至低過 5% ; 跟黃醫師不同,這不只是祖莉相信的數字,而是她的醫生們根據現在的醫學作出的估計。黃醫師預言祖莉切除乳房後「得某種癌症而死亡的機會」仍然很高,假如他是對的,那些醫生的估計便有非常大的誤差(除非黃醫師說的「某種癌症」一定不包括乳癌);黃醫師要人信服,可不能就這麼說一句,要拿出數據來啊!西方醫學也許有不少弊端,但這不表示西方醫學全不可靠;要批評,總得有事實根據。

黃醫師說幾乎「所有癌症、絕症背後的心結」都是「愚愛替代」的「死亡意願」,即是在潛意識裏希望自己能追隨一生受苦的母親而死。對於這個奇怪的病源「學說」,相信稍愛思考的人都會有以下的問題:

- 為甚麼「愚愛替代」的是母親而非父親?(黃醫師在文中有四處提到「父母」,但論「愚愛替代」時卻只談母親。)
- 那些母親還在生的人是否大多不會患癌?
- 那些母親一生快樂的人是否大多不會患癌?
- 那些連母親的臉也沒見過、對母親一無所知的人是否大多不會患癌?

黃醫師可能會認為我的批評只是基於我對家庭系統治療的誤解,但我的要求其實很簡單:請提出一些理據支持你的說法。無論你的理論是甚麼,這都是一個非常合理的要求。

20130406

世界級思想家陳馮富珍

英國政經時事雜誌 Prospect 最近列出了六十五位所謂的 ‘world thinkers’(姑且譯為「世界級思想家」),讓讀者投票,從六十五人中選出 top three thinkers。這六十五人都是在生的,經十人評審團評定在各自的領域有傑出的成就,並在某些國際議題有影響力。然而,我讀到名單的第二行,便已啞然失笑,原來前香港衛生署署長、現任世界衛生組織總幹事、綽號「雞珍」的陳馮富珍女士竟然榜上有名!

陳馮富珍是世界級思想家?太開玩笑了吧!即使只以 Prospect 列出的兩個標準出而論,陳太也未夠班:陳太現在貴為世衛總幹事,說她在某些國際議題有影響力,也許沒有說錯;不過,說她在自己的領域有傑出的成就,就沒有甚麼說服力了。Prospect 將陳太的領域定為衛生政策( health policy),給她一頂衛生政策專家 health policy expert)的帽子,可是,陳太在衛生政策方面真的有傑出成就嗎?她當上世衛總幹事,並且連任,有的是權位,但權位和成就是兩回事;假如有人認為陳太在衛生政策方面有傑出的成就,本人願聞其詳,定必洗耳恭聽。

陳馮富珍是貨真價實、徹頭徹尾的香港人,但在名單上卻被列為中國的「思想家」,充分體現了一國先於兩制的精神。榜上有名的中國「思想家」只有四位,除了陳太,其餘三位是艾未未、陳光誠、和汪暉。艾未未還算了,汪暉的抄襲污名未清,陳光誠怎樣也算不上是個思想家;以這四人為中國當代思想家的表表者,要麼是評審團有眼無珠,要麼就是偌大的中國竟無人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