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0228

方法與稟賦


我做事很注重方法,因為我相信好的方法有事半功倍之效,而我的經驗亦不斷印證這個信念。另一方面,我明白在很多事情上「好方法」因人而異,對我來說好的方法未必適合別人;由於有這個了解,每當有人問及我在方法上的心得時,雖然我必定和盤托出,卻往往會補充說:「這方法你不妨試試,但未必適合你,發覺不適合時就不要勉強。」

「好方法」因人而異,其中一個重要因素是稟賦;「稟賦」指的包括智力、性格取向 、特殊天份等與生俱來 、難以改變的個人品質。最近有兩件事令我對方法與稟賦的關係體會加深了。

約兩星期前跟同事 R 把酒閒談,說到做事的效率。R 和我已是十年的同事,而且是好朋友,所以對我的生活所知甚多;他問我:「你有甚麼秘訣,可以兼顧這麼多事情?」我說沒有秘訣,只是因為我有一個好方法,那是非常簡單、卻十分有效的方法:每天早上,我都在一張紙上列出當日要做的事,舉凡要用至少三十分鐘才能完成的事,即使是天天做的 (例如彈鋼琴和練太極拳),都包括在內;不必順著做的時間次序來列,總之不要遺漏便成,然後每完成一項便劃去。這個方法不但可以提醒自己每天要做的事,而且臨睡前看著那被劃去的項目,很有滿足感,能推動明天繼續使用這個列項的方法。

誰知 R 聽過後的反應是:「這個方法我也用過,效用不大,因為我很多時候都完成不了列出的項目,不但沒有滿足感,反而感到氣餒。」我說:「你列的項目不要太多,如果是切實可行和有足夠時間去做的事情,便能夠全部完成。」R 答道:「這點我當然明白,但不知怎的,我列的項目總是太多,就算是刻意減少一些,結果依然是太多。」我也偶爾完成不了所有列項,但都是只欠一兩項,不致令我感到氣餒。我的猜想是,由於 R 的性格比較急進,希望盡快完成很多事情,而且傾向於低估要做的事所需的時間,所以這麼簡單有效的方法,對他來說反而會造成無謂的壓力。

另一件事是關於學習普通話。約大半年前我開始學習普通話,沒有甚麼特別目的,純粹出於興趣。我自問沒有語言天份,所以除了請專人 (大學裏的中文講師) 單對單每星期授課一小時,更天天練習半小時 (朗讀和自言自語)。拼音對我幫助很大,我有一本筆記簿,記下一些特別容易犯錯的讀音,例如「臉皮薄」和「厚此薄彼」的「薄」不同音、「教育」和「教書」的「教」不同調;我還發明了「同音字記音法」,即透過記住兩個字同音而較容易記得某個字的讀音,例如「蟹」字的普通話讀音跟粵音分別很大,我便記著它與「謝」字同音,果然以後說到「蟹」字都記得普通話該怎樣讀。

我太座的語言天份很高,從來沒學過普通話,只是靠多聽,便能說流利的普通話,發音當然有不準之處,但我們說普通話的朋友全都讚她說得好,令我羨慕不已。我學習普通話後,嘗試跟她分享自己的學習方法,相信那應該能幫助她改進發音;誰知我分享了幾次之後,她終於忍不住投訴,說我的「好方法」令她說普通話比從前困難了,因為這些方法令她懷疑自己的發音,於是較難自然而然隨意出口便是普通話!我沒想到,我倆在語言學習上稟賦不同,我的好方法不一定是她的好方法,甚至會是壞方法。

20180222

古德明論饒宗頤


香港著名學者饒宗頤教授過世後,專欄作者古德明先生在《蘋果日報》先後寫了五篇文章攻擊饒教授,主要是批評他親共、趨炎附勢;古先生措辭嚴厲,大有鞭屍之勢,不知還會不會繼續罵下去。饒宗頤教授的政治立場我不清楚,品德如何我亦不肯定,但相信他絕不是傷天害理的壞蛋或投機取巧的騙子;饒教授的學術成就不容否認,歌功頌德倒不必,批評當然可以,但逝者已矣,一罵再罵足夠洩憤,何必窮追猛打呢!

此外,古先生的批評其實不盡公允,以下我只談〈饒教授一氣蘇學士〉和〈饒教授二氣蘇學士〉兩文,因為較容易說得清楚。這兩篇文章討論的是饒教授數年前發表的〈中國夢當有文化作為〉,而且都是批評饒教授曲解蘇東坡詩句。

在〈饒教授一氣蘇學士〉,古先生這樣批評饒教授引用蘇詩「大千在掌握」一句:

按「大千在掌握」根本不是饒宗頤所說的意思。 [...] 一些殘編斷簡出土,今人能藉此多窺一點古代文明而已,怎能說是「大千在掌握」。而執着於古物,更與蘇軾詩意大有徑庭。饒宗頤要誇示博學,引經據典不是不可以,但何必以他一知半解的蘇軾詩嚇人。

言下之意,是饒教授連「大千」這個佛學用語的意思也不懂。饒教授的研究包括佛學,著有《饒宗頤佛學文集》,他有可能不懂「大千」之義嗎?引用詩句而斷章取義,只求修辭效果,這做法自古有之,可說是文人「慣技」;例如《論語•子罕》記載孔子引用《詩經‧邶風‧雄雉》的「 不忮不求,何用不臧 」來形容弟子仲由,這兩句在原詩是婦人想念夫君之辭,孔子分明是斷章取義,難道我們可以由此推斷孔子讀不懂原詩嗎?

古先生引文馬虎,除了省略了原文而不用省略號,甚至改動原文。饒文本來是將「現在許多簡帛記錄紛紛出土」與「過去自宋迄清的學人千方百計求索夢想不到的東西」對比,引蘇軾詩句 「大千在掌握」雖屬斷章取義,但「大千」跟「紛紛」和「千方百計求索 夢想不到 」在修辭上是相配的。古先生的引文改為「現在許多簡帛記錄出土,過去學人求索不到的東西」,「紛紛」和「千方百計求索夢想不到 」都不見了。

此外,古先生批評饒教授 「執著於古物,更與蘇軾詩意大有徑庭」,也是不公允的,因為執著不執著,根本不能從研究的精神推出 --- 可以有研究精神,而無執著之心。說到執著,蘇東坡原詩有「聊使此山人,永記二老遊」兩句,何嘗不可以被指為執著於後人的紀念?

在〈饒教授二氣蘇學士〉,古先生重施故技,改動饒文然後批評。他的引文是這樣的:

我們要文化上有大作為,不斷靠近蘇軾所言「天人爭挽留」理想境界,就要從古人文化裏學習,不要天人互害,而要天人互益。

他的批評是:

世外高人獲「天人爭挽留」,和饒宗頤所謂「不要天人互害,而要天人互益」,有什麼關係,饒宗頤自己都不可能知道。他要看戲矮子歎其高深,也不應胡亂拿蘇軾詩充場面。

然而,饒教授原文講「天人互益」一段是從季羨林的天人合一觀說起:

老友季羨林先生,生前倡導他的天人合一觀。以我的淺陋,很想為季老的學說增加一小小腳注。我認為「天人合一」不妨說成「天人互益」。一切的事業,要從益人而不損人的原則出發,並以此為歸宿。當今時代,「人」的學問比「物」的學問更關鍵,也更費思量。

他在文章結尾才引用了蘇軾的詩句:

我們既要放開心胸,也要反求諸己,才能在文化上有一番「大作為」,不斷靠近古人所言「天人爭挽留」的理想境界。

所引詩句也是斷章取義,而且饒文只說「古人所言」,沒有指明出自蘇詩,斷章取義之意就更明顯了。古先生將饒教授兩段文字「濃縮」為一小段,並補上蘇軾之名,這不會是一時不小心的錯誤吧?

20180214

天水碧


葉嘉瑩在《人間詞話七講》的第二講裏詳細分析了清末民初詞人陳曾壽的一首《浣溪沙》,以說明詞「能夠寫出詩所不能夠傳達出來的東西」:

修到南屏數晚鐘,目成朝暮一雷峰,纁黃深淺畫難工。
千古蒼涼天水碧,一生繾綣夕陽紅,為誰粉碎到虛空?

葉嘉瑩的分析很精彩,《人間詞話七講》只是演講稿,沒有她早年的名作《王國維及其文學批評》那麼紮實和深入,但娓娓道來,雖然間有閒雜話,卻更有趣味和人情味。以下我不是要討論詩和詞的分別,也沒打算補充葉嘉瑩的分析,而只是想談一談「天水碧」這個詞語。


陳曾壽這首詞表面上很淺白,我初看後便以為自己完全明白。「目成朝暮一雷峰」一句有典故,湊巧我最近多讀《飲水詞》,在納蘭性德的一首《浣溪沙》見過這個典故 (「 五字詩中目乍成 」),因此知道「目成」出自《九歌》的「滿堂兮美人,忽獨與余兮目成」。我特別喜歡「千古蒼涼天水碧」一句,這句的意思似乎明顯不過,如果說有出處,我只能想到王勃《滕王閣序》的「秋水共長天一色」,「天水碧」那個「碧」字,寫的就是天水一色的顏色吧。誰知讀過葉嘉瑩的講解後,我才知道「天水碧」別有典故,是關於南唐後主李煜的,而且正是這典故深化了這首詞的言外之意。

原來「天水碧」乃顏色名,葉嘉瑩引的是佚名《五國故事》:「 天水碧,因煜之内人染碧,夕露於中庭,為露所染,其色特好,遂名之。 」其實《宋史 • 志 • 卷十八》亦有這樣的記載:「 煜宮中盛雨水染淺碧為衣,號天水碧。未幾,為王師所克,士女至京師猶有服之者。天水,國之姓望也。」《宋史》的記載更有意思,因為「 天水,國之姓望也」指出「天水」也是地方名,乃趙姓的郡望,郡望就是一個姓氏中最有名望的家族之所在,而滅了南唐的宋太祖就是姓「趙」的 (葉嘉瑩有提到「天水」是趙姓郡望,但沒有引《宋史》)。

陳曾壽用了「天水碧」這個典故,「千古蒼涼天水碧」一句便不只是寫景那麼簡單了,而是表達了盛衰興滅之嘆,以及清朝敗亡之悲。讀到「天水碧」而立刻知道這個典故的,是中國古典文學修養;以為只是形容景物,就是想當然了。文學修養經歷久浸淫而得,想當然則容易不過,甚至成為思考懶惰的壞習慣。草成此文,以為警惕。

20180209

重新認識蘇格拉底


今天有人問我當了哲學教授多久,我心中一算,原來這個學期已是第十六年了。教了十多年哲學,我不但一點也不覺得厭倦,反而越教越起勁,除了本來就喜歡教書,另外一個主要原因是那豐富的教學相長經驗 --- 無論教的是哪一課,我都可以從備課和講授中學到新的東西。

我說「學到新的東西」,不只是因為我經常選用未曾教過的材料,還因為即使是重複教授相同的材料,我也會重新思考,反問自己的詮釋是否有誤,或嘗試從另一個角度理解,看看會不會有新發現。在形上學一課講解 J. M. E. McTaggart 著名論文 "The Unreality of Time" 的經驗就是好例子,這篇論文的主要論證實在太難懂,我教到第四年時才終於整理出一個符合文本而貫通有理的詮釋;更有滿足感的是,我將這個詮釋寫成了長達一萬二千多字的論文。

教學相長的經驗不一定關於艱深的文本,有時,我的一些哲學基本了解也由於教學的緣故而改變,例如我對蘇格拉底的看法便因為最近兩個學期教哲學概論而不同了,可說是重新認識蘇格拉底。


雖然蘇格拉底公認是西方哲學史上數一數二重要的哲學家,但我以往對他完全沒有興趣,因為我不喜歡讀柏拉圖的對話錄 (但也被逼讀了一些),而蘇格拉底沒有著作,後世只能透過柏拉圖 (早期的) 的對話錄間接認識蘇格拉底的哲學。此外,從我讀過的柏拉圖對話錄中,我也看不出蘇格拉底有何高見,他的一些論點和論證甚至令我覺得可笑。

這兩個學期的哲學導論,我都以蘇格拉底開始,除了講解古希臘哲學的發展環境,還指定學生要讀柏拉圖的對話錄《申辯篇》(Apology)。我們花了不少時間討論 "unexamined life" 這個概念,那是出自蘇格拉底在《申辯篇》裏的一句話,大概是他最廣為人知的名言,一般的英譯是 "The unexamined life is not worth living",我指定學生讀的版本 (G.M.A. Grube 英譯) 則譯為 "The unexamined life is not worth living for a man";我在堂上指出,有一個翻譯是我更喜歡的:"The unexamined life is unworthy of a human being" (我第一次見到這譯法,是在 Raimond Gaita 的 Good and Evil: An Absolute Conception)。我很強烈感受到有不少學生被第三個翻譯打動,從他們的表情和身體語言,我看到他們在那一刻忽然認真思考起來了。有一位學生甚至主動提出一個比況,說以她的了解,蘇格拉底的意思應該是:作為人而過著 unexamined life,就好像狗過著蜘蛛或蚯蚓的生活,那是不配的。

我認為 "The unexamined life is unworthy of a human being" 才充分表達到蘇格拉底的意思,我自己第一次讀到這翻譯時,也被深深打動,而我看到蘇格拉底說話的感染力透過這翻譯在我的課堂上發揮出來,這是個頗奇妙的經驗。就是這個奇妙的經驗,令我重新認識蘇格拉底,令我明白到他作為哲學家的力量不在於提出這樣那樣的哲學理論,而是在於他有能力逼使我們反思,逼使我們挑戰自己固有的想法。他這種力量,有時在於他如何表達自己的論點,有時在於論點本身,例如他在《申辯篇》裏說壞人是傷害不了好人的,相信大多數人不同意,甚至強烈反對,可是,他這個說法令我們不得不問:「這明顯不對,蘇格拉底為何這樣說?」這一問,就是反思的開始,最後我們可能仍然是不同意他,但我們對有關問題的理解已經深入了很多,對自己的看法也會有反思式的肯定,而不是 unexamined 的。

20180202

自我完善


二月二日是美國和加拿大的土撥鼠日 (Groundhog Day),這不是重要節日,只是一個迎接春天的有趣儀式,也沒有很多人大事慶祝;然而,由於1993年的美國電影 Groundhog Day 成為經典,歷久不衰,在2016年還製作成音樂劇,令 "Groundhog Day" 這個名詞在美加以外也廣為人知,而且成為了「自我完善 (self-improvement)」的象徵。


這齣電影成為了「自我完善」的象徵,是因為內容講述主角 Phil 陷入了一個時間迴圈  (temporal loop) 不斷重複地過這一年的土撥鼠日,經歷同一樣的事情;這一天重複了很多很多次 (有人根據電影內的蛛絲馬跡估計,Phil 重複過這一天超過一萬二千次,即三十多年),期間逐漸意識到自己的性格缺陷和行為上的種種不是,領悟到需要自我完善,因而決定改變自己,最後脫胎換骨,成為一個像樣的人,不再自私自利,也走出了時間迴圈,重過正常生活。

Groundhog Day 是一個容易令人入信的「自我完善」故事。容易令人入信的,當然不是那時間迴圈的幻想,而是故事裏發生的自我完善---假如一個人真的身處這樣的情況,他的自我完善是很有可能發生的。為甚麼?不只是因為他重複經歷相同的事,也不只是因為他有用之不盡的時間,更重要的,是因為他對經歷過的事有記憶,因而能夠從重複的錯誤中學習。假如他重複經歷相同的事,卻沒有記憶,那麼,重複的每一天對他來說都是全新的;沒有重複,或是重複一百萬次,從他個人的認知角度看,根本沒有分別。

東方的思想中,儒家最能解釋這樣的「自我完善」。儒家相信人性本善 (或至少如荀子所言,是可以經過教化而成善),而且強調反省對於改善人的德性所起的重大作用;人既有孟子說的四端之心或王陽明說的良知,即使為一時的私慾所蒙蔽,只要肯反省,始終都能達致自我完善。在現實世界,不是每一個人都對自己的處境和行為有充分的認識,也未必有足夠的時間反省,但 Groundhog Day 裏的 Phil 兩者俱備,最後能自我完善,儒家認為是很容易理解的。

佛家的理解較為曲折。佛家追求的是解脫,即不再被世間的煩惱和痛苦困擾,自我完善就是以此為目標。佛家認為煩惱和痛苦來自欲求得不到滿足,要達致自我完善,就得擺脫欲求的束縛。在現實世界,這不容易做到,因此佛家才有種種修行之法;然而,在 Groundhog Day 裏,Phil 處於不斷重複的同一天,經歷相同的人和事,能夠有的欲求因而受到極大的限制,只要重複的次數夠多,相同或類似的欲求會逐漸減弱其束縛力,他最後就算不能達到解脫的境地,至少不會像從前那麼執著,也算是一種開悟了。

至於道家,則較難說。道家追求心靈的自由自在,無拘無束,與天地萬物為一,Groundhog Day 那重複同一天的世界,可能會被道家視為拖累或限制,因而失去人生趣味和姿采。假如要不斷重複活同一天,也許道家思想只能鼓勵玩世不恭的心態,但這是否屬於自我完善,那就成疑了。

Groundhog Day 是不斷重複同一天,假如不是這樣,而是人類的壽命大大延長了,例如可以活一千年,甚至是長生不老,自我完善是否會變得容易?這個問題很複雜,可說是無從回答,因為人類壽命大大延長後,文化發展、社會結構、人倫關係等等會隨之大大改變,人類對人間和世事的想法以及價值判斷亦會不同,怎樣才算是自我完善,應該以到時的標準來判斷---用我們現在的標準來判斷總是不恰當的。


(原載於國泰航空機上刊物 Discovery,2018年2月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