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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1215

迷上徐柳仙

 

最近迷上了徐柳仙。相信香港人之中知道徐柳仙是誰的已很少,年青一輩固不用說,就算是五十歲以上的人,聽過她大名的恐怕也不多。徐柳仙生於1917年,卒於1985年,是粵曲歌唱家,與小明星(鄧曼薇)、張月兒、張蕙芳合稱「四大平喉」。這四大平喉的另外三位,我聽過一些,並不覺得特別動聽,沒有再多找來聽,滿足了好奇心便夠;唯獨是徐柳仙,第一次聽她的首本名曲《再折長亭柳》,便被她的聲線和唱腔深深吸引,那感覺簡直就是艷。

有些朋友知道我聽粵曲後,覺得奇怪,也許是因為我平時談音樂講的不是古典音樂就是爵士樂,口味好像很西化;其實本人音樂口味很闊,對不同傳統和不同類型的音樂都感興趣。粵曲不是很常聽,但喜歡的都十分喜歡;除了粵曲,中國傳統音樂中我愛聽的還有南音和古琴。我不像一些 music snob,將音樂分雅俗,或分高級和低級,看不起人聽「低俗」的音樂。音樂於我,在取捨上只有兩種:有感應的和沒有感應的。聽時沒有感應的,聽過便算;有感應的,會探索下去。

所謂有感應,就是聽時有心靈被觸動的感覺。這只是一個統稱,因為心靈被音樂觸動的感覺不盡相同,有時單純是音樂動聽帶來的愉悅(例如聽 Vivaldi),有時是某種情緒被牽動(例如聽 Tchaikovsky),有時是感覺到音樂裏有深邃的意義(例如聽 Bruckner),有時是欣賞到音樂的結構之美(例如聽 Bach),有時彷彿是聽到一個特殊的生命在掙扎(例如聽 Thelonious Monk )。

那麼,我聽徐柳仙時有甚麼感應呢?這個問題不容易回答,讓我先嘗試形容她的歌藝。徐柳仙唱平喉而沒有半分女兒氣息,你聽她唱出男人的情事悔愁時,只感到那是個有血有肉的男子,而不是一個女子在扮男人。她的聲線唱腔細中帶粗、剛柔並濟,拉腔和頓挫都很有特色,第一次聽便留下深刻印象。徐柳仙的唱功之高,可以從清唱中輕易聽出。《再折長亭柳》有一段長達兩分鐘的清唱(「曩日香閨同繾綣…… 遂得我平生願」),她那音樂感,那對聲線和唱腔的控制,那豐富感情的細緻表達,都是「絕世」地好;其他人唱此曲,唱到這段,便立即顯得跟徐柳仙差得遠了,可說是天淵之別,連稍為接近的也沒有。這段清唱,我每次聽時都像著魔似的,全身一動不動,到樂器聲再起時才「醒」過來。

徐柳仙的歌聲不只是一般的動聽,而是動聽之餘有一股獨特的張力;這種張力,可以用以下這個 paradoxical 的方式來形容:聽起來同時是遊刃有餘和竭盡全力。就是這種張力,令我不由自主地聽得十分留神,不會錯過任何細緻的地方,於是更加聽出味道,更能欣賞。徐柳仙唱的曲,曲詞並不特別有文采,更談不上有深度,但聽她唱,根本不必計較曲詞的質素,因為只要是由她唱出來,便能感人(或應說「感我」?)。

我特別喜歡的徐柳仙名曲,除了《再折長亭柳》,便只有《絕代佳人》、《一曲難忘》和《情深恨更深》;奈何她沒有留下更多的錄音,可以讓我再選幾首。這四首曲我都聽過很多次了,還沒有聽厭,相信真的是百聽不厭。這些曲的感人之處,往往令我聯想到納蘭性德的一首《浣溪沙》:「殘雪凝輝冷畫屏,落梅橫笛已三更,更無人處月朧明。我是人間惆悵客,知君何事淚縱橫,斷腸聲裏憶平生」人生不必有斷腸淚縱橫的經驗,也可以偶爾感受到惆悵的滋味。

這些曲我都是在 YouTube 上聽的,值得特別提到的是一個只有六分半鐘的短片,那是徐柳仙現場演唱《再折長亭柳》由開始至「況有一樹吟蟬」一段。以我所知,這是唯一能見到她真人演唱風采的影片。我查過資料,影片是徐柳仙去世前幾年拍的;那時她已年過六十,一臉清癯,眼神帶幾分憂鬱,但唱功不減當年,只是沉厚了一些,滄桑了一些。聽來更有味道,只可惜不是全曲,更可惜的是沒有唱到令我「著魔」的那段清唱。

(原載於《蘋果日報》2020年11月14日)  

20180819

《湘西》• 沈從文 • 大端陽節


這幾天看了紀錄片《湘西》,共六集,每集二十多分鐘,一集一主題,把湘西拍得很美,鏡頭下民風純樸,生活與大自然緊密相連。片中看到色彩變幻的紅石林,傳說中的飛狐,漁人訓練鸕鶿捕魚,梯田農夫利用冰冷的溪水製造美味的魚凍,六十多歲的老人靠一條繩索攀爬峭壁採摘岩耳 …… 真是大開眼界。這一切也許都有點美化了,不過,即使現實的湘西只有這紀錄片呈現的七成之美,那已足以令人神往。



看了這紀錄片,不禁聯想到沈從文,他的故鄉正是位於湘西的鳳凰縣,筆下經常展現湘西一帶的風貌,看他的名作《邊城》和《湘西散記》便知。我不讀沈從文作品久矣,對上一次應該是大學時期了;數年前在北京王府井書店買了一本《沈從文作品精選》,一直放在書架上未翻閱過,這次受了《湘西》紀錄片的「刺激」,終於取出這本書來看了幾個短篇,每篇都感到一股淡淡的悲涼。

其中一篇是《湘西散記》裏的〈箱子岩〉,看後想起不久前《蘋果日報》某位專欄作者提過沈從文這篇散文,依稀記得是頗嚴厲的批評。上網找來一看,原來是余家強寫的〈推理救中文〉,其中幾句是這樣的:

當年會考有篇沈從文的《箱子巖》,寫賽完龍舟夜裏「好一輪圓月」!一早被挑出錯處,兜番話農曆五月十五謂之大端陽節,都得啖笑啦,中國文學往往順口開河,要虛心學習日本和歐美推理小說的邏輯性。這方面,果然外國特別「好一輪圓月」。

我不贊成「中國文學往往順口開河」一說,但不打算在這篇短文討論中國文學;我也不是沈從文的粉絲,卻感到不得不替他申冤。〈箱子岩〉第一段已寫明「那一天正是五月十五,河中人過大端陽節」,何來「兜番話農曆五月十五謂之大端陽節 」?在網上不難查到,湖南、湖北、貴州一帶,端午分成五月初五的小端午和五月十五的大端午;湘西在湖南,以往一般過的是大端午,即沈從文寫的「大端陽節」,十五而有「好一輪圓月」,完全符合事實,絕非信口開河。文章除了要講邏輯性,也要講事實的,否則,無論邏輯性多強,也可能淪為「得啖笑啦」。

20170215

《甜味人間》裏的人生意義

【內含劇透】

早幾天在家裏看了去年上映的日本電影《甜味人間》,看時哭了兩次,其實電影本身並不煽情,只是感人,但我看電影看到感人處容易落淚 (如果是煽情的就更不在話下了),自小就是這樣。看罷,沒有多想那甜味,卻久久不能忘懷人間。



千太郎因犯事而欠豆沙包店東主的債,以主持店務的工作還債,日復一日早起製造和售賣豆沙包,不知何年何月才可還清欠的錢。可是,這工作單調沉悶,他自己也不愛甜食,從沒吃完一個豆沙包。千太郎是一個對生活死了心的人,全身散發一股消沉之氣;他對自己的生命絕望,雖然身在人間,心卻孤絕。

素未謀面的老太太德江毛遂自薦當幫工,千太郎起初拒絕,但嚐過德江自製的豆沙後,改變主意,因為那豆沙異常美味,連他這個不愛甜食的人也愛吃 --- 終於生平第一次吃了一整個豆沙包。德江每天大清早便到店子煮豆沙,要花數小時才煮好,店子改用她造的豆沙後,其門如市,每天未開舖便有一條長龍等候買豆沙包。

千太郎留意到德江的手指變形扭曲,但沒有多問,原來德江年青時曾患麻瘋,從此便住在痲瘋病院,大部份時間與外界隔絕。德江曾患麻瘋的消息終於傳開,美味的豆沙包很快便無人問津,千太郎被逼讓德江離去 ...

德江和千太郎形成強烈的對比:德江被逼與人隔絕,但在痲瘋病院裏自有一個人間,後來也主動走進病院以外的人間;千太郎身在人間,心卻不在,自我隔絕,實際上是孑然一人。其實德江是因為留意到千太郎的憂傷孤獨,才主動接觸他;一個被人厭棄隔絕的人,將一個自我隔絕的人帶回人間,這有點反諷意味,卻也顯出人與人之間連結的種種可能 --- 人間之為人間,正在於此。

電影中的另一個主要角色少女若菜也是在人間失落,生活沒有方向,和母親的關係疏離,沒有要好的同學,養著一隻金絲雀作伴,向牠說話。若菜雖然沒有千太郎的憂傷,但孤獨感相若,最後也是由於和德江及千太郎建立了關係,她的人間失落感才逐漸減弱,生命才變得有動力。

簡言之,這齣電影講的是 human connections,點出了人生的意義要在 human connections 裏追尋。德江老太太在煮豆沙的過程中也見到生命的意義,因為她不但將整個身心都放進製作的過程中,用心於每一個細節,甚至和紅豆說話,而且那些紅豆和豆沙把她和其他人連結起來,令她在人間有一個獨特的位置。

電影結尾時,千太郎仍然是賣豆沙包 (他學會了德江的豆沙製法),但不是困在小店,而是在人多的公園裏 --- 在此「人間」,他面露笑容,雙眼流露出生命的活力。

20161115

誠實的說謊者


地球很危險,因為有很多騙徒,甚麼大師、神僧、高人、教主、國師,各懷鬼胎,各師各法,騙財、騙色、騙名、騙權力、騙影響力;厲害的,真是連美國總統寶座也可以騙到,你說可怕不可怕?不過,歸根結底,是輕信的人太多,連「性交轉運」也有人信,騙徒才那麼容易得逞。

騙徒一定說謊,但說謊者未必是騙徒。騙徒與說謊者的分別,是 2015年電影 An Honest Liar  的一個主題;這是一部人物紀錄片,講述的是美國著名魔術師兼 debunker (可譯為「揭穿者」,粵語不妨譯作「踢爆者」) James Randi 如何揭穿不同的神棍騙徒。Randi 有時為了要佈局來揭穿騙徒,不得不說謊,但他說謊不是為了行騙以得到個人利益,所以不是騙徒;他說謊的目的是追尋真相,因此可以說是「誠實的說謊者」。

這部電影我期待已久,公映時沒有機會看,到最近才找到 DVD,早兩天終於看了,比我預期的還要好,值得推薦。



電影沒有一味頌揚 Randi 如何揭穿神棍騙徒的伎倆,而是有層次地探討 Randi 的做法對被揭穿的騙徒、對被騙的人、和對他自己的影響。電影還從不同角度展現了 Randi 這個人較為私隱的某些方面,雖然不算深入,但已足以令觀眾覺得見到的 Randi 是一個真實的人,而不只是一個形象。

我對 Randi 的 debunking 傑作耳熟能詳,所以電影沒有給我甚麼驚喜讚嘆之處,只是令我對已知的知道多一些細節而已;不過,如果是不熟悉 Randi 精彩事蹟的觀眾,一定會覺得 Randi 揭穿騙徒的方法十分有趣。讓我舉一個簡單的例子:一位自稱懂得中國氣功的人士多次上電視表演,他能夠距離三四呎凌空「用氣功」一頁頁翻開電話簿;Randi 揭穿他的方法很簡單,但也很聰明,就是在電話簿周圍佈滿發泡膠粒,因為他肯定那位「氣功師」是練到嘴唇不動而吹氣,吹開電話簿,「發功」的手勢只是作狀。結果「氣功師」立時「氣功」不靈,推說自己突然「功力不暢」,發不了功云云,觀眾當然知道是甚麼一回事了。

電影帶出了幾個值得思考的問題。為甚麼人會那麼輕信呢?(有些人甚至認為 Randi 自己其實是有超自然能力的,只是裝作是表現魔術,掩人耳目。) Randi 為了揭穿騙徒而說謊,其實不也是欺騙人嗎?被騙的人也許覺得受到傷害,這樣做完全沒有不對?好的結果真的可以令不當的方法變得可接受?此外,無論 Randi 揭穿過多少騙徒,輕信的人依然輕信,甚至那些被他揭穿的騙徒轉個圈回來,重施故技,依然像從前那樣有很多人上當;世界沒有改變,Randi 不是枉費心力嗎?最後,其中一個被 Randi 揭穿的騙徒 Uri Geller 提出了這個有趣的問題,可算是個哲學問題:雖然 Randi 可以用魔術手法做到 Geller 所有的「超能力」表演,但這真的可以證明 Geller 不是用超能力嗎?

20160316

《美人魚》裏的美人和人魚


上週末到洛杉磯探朋友,知道那裏有戲院正放映周星馳導演的《美人魚》,還是粵語版的,喜出望外,當然沒有錯過,看後也沒有失望 --- 雖然笑料的新意不多,但笑點算是頻密,而且是貨真價實周星馳式的,看得過癮;此外,《美人魚》表達了明確的環保理念,雖不深刻,也應鼓掌。

電影名為《美人魚》,其實裏面不只有美人魚 (林允飾演的珊珊) ,還有不是人魚的美人 (張雨綺飾演的李若蘭) 和眾多不是美人的人魚 (有男有女,大多貌醜兼「騎呢」)。電影裏有關美人和人魚的細節,有不少有趣的地方;據說周星馳拍電影一絲不苟,在細節上也苦心經營,因此,有理由相信這些有趣之處是刻意的安排。

珊珊的清麗和若蘭的俗艷,對比作用太明顯,應該不必多解釋了。珊珊和其他人魚也形成強烈的對比,可是,如果這只是「美人魚」和「醜人魚」的對比,以突顯珊珊之美,這手法未免太平庸;我認為周星馳會高明一點,是借此對比帶出人類的膚淺:人類只看表面,以貌取人,貌美的人經常無往而不利 (若蘭就是一個好例子);人魚要混入人類的世界,並有所行動,只有運用美人計,而珊珊是人魚中唯一的美人,於是只好由她負責執行這個任務。後來八爪人魚八哥 (羅志祥飾演) 也混入了人類世界,冒充廚師,但很快便被逼露出馬腳 (應是八爪魚腳),落荒而逃 --- 換了是一條美人魚,以色迷人,應該可以混過去。

還有,所謂「美人魚」和「醜人魚」的對比,只是用了人類的美醜標準;人魚的美醜標準,未必跟人類的完全一樣。這一點可以用人魚師太這個角色來說明:人魚師太滿臉深深的皺紋,也許年青時面貌姣好,但以人類的標準看,現在怎也不能算美,甚至應該說是醜樣;可是,人魚師太的魚尾卻是最美的,美得眩目 --- 可能以人魚的標準看,人魚師太才是最美的!

人魚師太的魚尾不只美得交關,還有強大的力量,可以興波作浪。人魚的上半身與人類相同,也像人類那樣衰老,然而,人魚的下半身卻越老越美,越老越有力量;人魚師太魚尾的美和力量,應該是象徵大自然的美和力量。再對比珊珊和若蘭,那不只是清麗和俗艷的分別,還是自然和人工的分別;珊珊老去,將會有一條美麗的魚尾,若蘭老去,便只有多少化妝也不能掩蓋的皺紋了。

20150814

Ex Machina 說到人之為人


內含劇透,慎入】

從香港飛回三藩市的航機上,我只看了一齣電影,就是 2015年的科幻片 Ex Machina;全片充滿張力,戲味十足,Domhnall Gleeson 和 Oscar Isaac 都演技出色(扮演機械人的 Alicia Vikander 反而只是中規中矩),加上可堪思考的地方甚多,看罷,我便決定回家後再看一次。



重看之後,我的觀後感有點不同了,第二次看後的想法比第一次的豐富。兩次我都認為這電影是關於人多過關於人工智能,不同的是,第一次我認為重點是人與人之間的權力和操控(manipulation)關係:科技天才兼富可敵國的大老闆 Nathan 一直操控著機械人 Ava 和小員工兼實驗助手 Caleb,只視他們為達到他目的之工具;Caleb 最後反過來操控了 Nathan,令 Nathan 棋差一著;而 Ava 透過操控 Caleb 間接操控了 Nathan,令自己擺脫了 Nathan 的操控,反客為主,得到自由。

有權力的人可以操控別人,能操控人者則會得到權力;權力與操控的關係,不是單向的,而是變化萬端的互動 --- 人與人之間相處的一大難題,正在於此。

第二次看過這電影後,我沒有否定它表達了「人與人之間的權力和操控關係」,可是,我認為這電影更中心的主題是「人之為人,取決於甚麼?」('What is it to be a person?')留意:這裏說的「人」,英文的翻譯是 'person' ,而不是 'human being'。這個意義下的「人」,不一定是人類的一份子(a human being),例如某些宗教信仰的人格神(a personal god);反過來說,作為人類的一份子,並不能保證一定是人(a person),例如一個完全喪失了互動和溝通能力的植物人 ---  他仍然是一個 human being,卻未必是一個 person。

Ava 通過了最嚴格的圖靈測試(Turing Test),不但能令跟她對話的人分辨不出她是機械人,不但能令對方眼見她的機械身體而仍然「以人相待」,還能夠欺騙和操控對方,以達致自己的目的(i.e. 得到自由)。Ava 肯定是人工智能,但她是人(a person)嗎?觀眾也許會認為她不是,因為她的行徑「不是人」---  忘恩負義,在利用 Caleb 的感情和善意、得到了自由之後,她便棄 Caleb 如敝屐,將他鎖在研究設施裏,明知這樣一來,Caleb 只有死路一條。

然而,我們不難想像,有些壞人會做出 Ava 對 Caleb 所做的事,但這些壞人好歹也是人(persons)啊!這裏,我們可以劃分出 being immoral(不道德)和 being amoral(非道德)的分別:Ava 之可能不是人,是因為她的行徑只是 amoral,而不是 immoral --- 連真正的壞人也做不成。如果 Ava 在與人相處之時,只懂得做利弊計算(cost-benefit analysis),那麼,無論她的計算多麼精巧準確,她也不過是人工智能,而不是一個真真正正的人。


20150408

《食神》裏的虛幻與真情


大學的人文學中心(Humanities Center)今年的主題是「飲食與文化」,除了演講和展覽,還有電影系列。負責的同事在閒談間問我可不可以推薦一部與飲食有關的亞洲電影,我首先提議伊丹十三的《蒲公英》,但同事說這電影去年在另一個系列已放映過,不想太快重複;我隨即想到的只有李安的《飲食男女》和周星馳的《食神》,正猶疑間,同事因為我提議《蒲公英》的緣故,補充說「系列裏的確暫時還沒有喜劇」,我便順理成章提議了《食神》。

電影放映那天,我還負責了開場前的簡介,略述這部電影的背景、周星馳的喜劇風格、和中國飲食的一些特點;看完電影後還有討論,我也有參與。這已是我第三次看這部電影,竟仍然看得十分開心,也許是因為上一次看已是十年八年前的事吧。由於已對劇情十分熟悉,這次看時便不只是一味在笑,多思考了一點,留意到一些從前忽略了的地方。

我現在的看法是,《食神》裏最值得思考的是「表與裏」和「真與假」的對比 --- 人生的虛幻,往往在於重表忘裏、以假為真;表面的和虛假的一朝幻化,才發覺,當初以為有的,其實從來都是無。

電影開始了不久,觀眾便知道史提芬周的「食神」是假的;他不但廚藝並不高超,搞出來的所有東西都只是虛有其表。然後是唐牛,表面憨直,似乎只是一心想向史提芬周學藝,其實是卑鄙小人,伺機摧毀史提芬周的飲食王國,取而代之。相貌醜陋的火雞本來是美人,後來也還原美貌,她的醜陋只是暫時的;此外,火雞醜陋的相貌,相對於她善良的內心,也是表裏的對比。「中國廚藝訓練學院」只是個虛假的名稱,其實是少林寺的廚房,但這個質樸無華的廚房,卻是練就上乘廚藝的地方。最後的食神大賽,也是假的比賽,表面上是唐牛贏了,但他甚麼實質的獎品也得不到,倒是心口穿了個大窿,名副其實給人「看穿」了;真正的贏家是史提芬周,到此刻,他做出了不只是有表面、還具內涵的食物(黯然銷魂飯),結果成為貨真價實的食神。

一個擺脫了虛幻的人,也許便能更新,改造自我。史提芬周失去一切之後,好像是變了,可是,那變化只是表面的 --- 他不過是窮途潦倒,沒有以前的風光和排場,骨子裏卻仍是那個見錢開眼的史提芬周。醬爆瀨尿牛丸令他在金錢上翻生,卻沒有令他在人格上更新。直到他以為火雞為他擋了一槍而死,終於感受到火雞的真情,傷心欲絕,整個人隨即從根本上改變,成為一個性情和氣質都跟以前截然不同的人。

諷刺的是,火雞的真情卻是基於史提芬周那虛假的「食神」形像;也許是因為這樣,所以她唱那首《情與義》示愛時,是可笑的。到後來史提芬周在少林寺低聲唱同一首歌時,卻是嚴肅感人的 --- 這時,史提芬周不但情真,而且已成為火雞值得愛的人。然而,電影結束時仍有一個懸念:史提芬周表達真情時,是以為火雞已死去,到她再見火雞時,她已回復美貌;假如火雞仍然貌醜,史提芬周重遇她時,真的會愛她嗎?

(差不多是二十年前的電影,現在才來寫影評,是遲了;但不寫不快,寫出來做個記錄也好。)

20140723

皮囊裏外 --- Under the Skin 觀後感


早兩天看了科幻片 Under the Skin (註一),之前沒有參考過影評或有關資料,以為是一部像 Species 那樣講外星美女獵殺地球男人的電影,誰知並不是荷里活式不用動腦筋的娛樂片;雖然的確是講外星美女獵殺地球男人,但全片氣氛沉重,影像攝人,節奏不緩不急,細節和整體都有很多刺激人思考的地方。導演 Jonathan Glazer 的其他電影我沒看過,但這一部已足見他功力不弱;Scarlett Johansson 演外星美女亦深刻細緻(以下稱這角色為 'Scarlett'),很有層次感,不只是徒具一張漂亮的臉孔。總之,全片令我喜出望外;以下我會盡量不透露劇情,討論三個思考點。


皮囊與內心

人類吃其他動物,但有「聞其聲不忍食其肉」的時候,而人類之間是一個複雜的感情世界;這世界雖有醜惡的一面,不過,美善之處也不少。片中除了 Scarlett,還有其他外星人,他們看來都毫無感情,視獵物為物而已,殺人不動容,見死不救,相互之間的活動也不似有感情成份。

Scarlett 開始時和其他外星人一樣似乎不知感情為何物,慢慢對人際的世界產生興趣,然後逐漸「人化」,甚至生惻隱之心,接著還嘗試探索男女的感情關係。特別值得注意的,是她並沒有在人際的世界見到甚麼特別重要或有意義的事情,她的改變,是從細心觀察人類的日用倫常開始的 --- 在馬路上賣花的男人如何營生、街頭巷尾的人間百態、她不小心跌倒時路人的反應等等。

然而,當 Scarlett 的觀察超越了人類皮囊,並同時逐漸「人化」後,那個在人的皮囊之下的她便失去了無情獵人的果斷,失去了簡單的目標和方向 --- 獵殺。她感到迷惑和徬徨,同時變得脆弱,最後由獵人變為獵物。人的感情給了她一個豐富的內心世界,卻令她由強者變為弱者。

美與醜

Scarlett 觀察到人類的女人如何化妝打扮,有樣學樣,然後以美色引誘獵物,不過,她自己對人類相貌的美醜似乎沒有甚麼感應。因此,當他遇到一個臉容扭曲、奇醜無比、一般人見了會嚇一大跳的男人時(註二),沒有甚麼特別反應,如常搭訕,注意的反而是那男人的雙手。這醜男只在夜間出沒,而且包裹著頭部,盡量不讓人看清他的容貌;對於別人如何看他的外貌,他評價了一句,說那是由於那些人的無知。

然而,當 Scarlett 逐漸「人化」後,便開始對自己的人類皮囊有興趣,在鏡前細看這皮囊的容貌和身段,好像慢慢懂得欣賞。諷刺的是,這個她能逐漸欣賞的人類皮囊,亦正正是她的禍根。無論是厭惡貌醜還是貪圖美色,都只是關乎皮囊;忽略了內心世界,人就容易淪為物了。

有趣的是,導演在展現 Scarlett 的身體時,取的角度有時會令 Scarlett 看來並不特別有線條感,甚至顯得上下身不勻稱和有不少贅肉,和我們在雜誌封面或其他電影裏看到的性感 Scarlett Johansson 顯然不同。

男與女

片中的男女關係,主要是獵人和獵物的關係;這種關係簡單直接,快來快去,刺激而不持久,只是皮囊之間的關係,沒有進入內心世界,而且其中一方最終會受傷害。

Scarlett 在迷失期間遇到一位好心人,她和這人的關係是片中唯一像是人類的真情關係,因為兩人相處時都沒有獵人意識,沒有強迫,沒有爾虞我詐,而且共同探索和經驗這個世界 --- 只是在山林水間散步、一起進餐、看電視、聽音樂,平平淡淡,卻最能動人。當兩人都不是獵人、也不是獵物時,相隔的分界線才有可能消失;越過這分界線,才有可能進入對方皮囊之下的世界。

片中「人化」的外星人都是女性(除了 Scarlett,開場時還有另一個相信也是外星人的女人,死前落淚,是「人化」的表現),其餘似乎權力較大、沒有「人化」的外星人都是男性(或穿著男性的皮囊),不知道這是否也是一個隱喻?


(註一)港譯「皮下之慌」,驟看頗機智,實則令人有滑稽的聯想,與電影的氣氛極之不配。


(註二)那不是演員化妝的效果,而真的是一個臉容極度扭曲的人參與演出;片中還有很多非職業演員。

20140509

希治閣的滄海遺珠


最近重看了希治閣1956年的黑白片The Wrong Man,比第一次看時更喜歡。雖然這齣電影是佳作,但在希治閣作品中並不出名,可說是滄海遺珠;就算是愛看電影的人,除非是希治閣迷,否則也大多沒有看過此片。



The Wrong Man 之所以不出名,也許是因為它很「不希治閣式」。電影內容根據真人真事,既沒有奇情鬥智,也沒有驚險緊張的場面,講的只是一個平凡人被人指證多次持械行劫,因而被檢控,是一個無辜的人無端惹上官非的故事。這麼一個簡單的故事,希治閣卻能拍得扣人心弦,全片節奏 不緩不急,由始至終彌漫著一種難以言喻的壓逼感,令觀眾越來越想知道主角的下場會是怎樣(放心,以下不會進一步透露劇情),可算是懸疑 --- 但不是典型希治閣電影裏的那種懸疑。

希治閣後來接受記者訪問時,對這齣電影裏的懸疑感提供了一個有趣的解釋:「這懸疑感來自觀眾的一個想法:要不是神眷顧,這樣的事情隨時會發生在我的身上。」由於我們不能肯定自己會得到神的眷顧,或至少不能肯定神用甚麼方式「眷顧」自己,希治閣說的那個想法,其實不外是「人生無常」;將這個人生無常的感覺形容為「生命的懸疑感」,也算恰切吧!

主角由亨利方達(Henry Fonda)飾演,他的演出實在精彩,恰到好處兼十分細膩 --- 演活了主角受委屈而沒有屈服倒下、深感疑惑卻沒有喪失信心,無論眼神、說話語氣、或身體語言都充滿感染力。單是比較這個角色和他在《萬里狂沙萬里仇》(Once Upon a Time in the West)裏飾演的奸角 Frank,便可見亨利方達演技之精湛。

第一次看這齣電影是在家裏和幾位同事一起看的,其中一位同事看後不太欣賞,卻又說不出不好的地方在哪裏;在我追問下,他最後只能說不喜歡的是這電影「不夠希治閣式」("not Hitchcockian enough")。我倒認為他那 "enough" 一字多餘了,而希治閣拍出一齣精彩的「不希治閣式」的電影,是更應該值得欣賞的。

20140413

《一代宗師》金句變奏談電影


電影發燒友之中,必有性情中人。

男人過了四十,就不要再看垃圾電影。

如果看電影有四季的話,切勿帶著早春的心情看深秋的電影。

念念不忘,必有迴響。有一點錢,買一張戲票,好電影必有捧場人。

人活一世,有人愛看爛片,有人只看佳作,都是品味使然。

看電影要講究性情,性情不合,眾人皆醉,性情過合,真箇著迷。

在最適合的時間和心情遇上好電影,是運氣。可惜現在好電影不多了。

寧在未看懂,莫在亂點評。

想想,說電影要寫實,那是賭氣的話。電影若全都寫實,該多無趣啊。

愛看電影之人必有三階段,見劇情,見技法,見人生。

世間所有的電影欣賞,都是久別重逢。

我選擇留在我自己最愛的電影世界了。

20131027

悅目而已的《引力邊緣》

一家三口去看 Gravity(港譯《引力邊緣》),搞錯了放映時間,去到戲院時正要放映的不是 3D 版,要在附近消磨個多小時等下一場。讀過一些評論,對此片有些期望,加上入場前要這麼呆等,看戲之心便更切;期望過高,看後整體而言是有點失望的。

《引力邊緣》不是不好看,視覺效果一流,單是開場那十多分鐘的長鏡頭,已足以令人目眩心悸,嘆為觀止;劇情雖然單薄,但完全沒有冷場,娛樂性肯定是足夠的。假如我只期望看到一部重本製作的荷里活電影,可以享受九十分鐘不必動腦筋的觀感娛樂,我是不會失望的;然而,我期望看到的是對人在絕境中的心理和行為較精彩的刻劃,在這方面此片可說是交白卷。

Sandra Bullock Dr. Ryan Stone 演得七情上面,舉手投足都在討觀眾的歡心,無疑是成功了,但這角色不過是又一個荷里活電影裏的「虛假人」,只有外表,沒有內涵。George Clooney 的角色更不真實,Lieutenant Matt Kowalski 那種處變不驚、淡然生死、對一切都泰然自若的態度,世間難尋;電影中沒有交代 Ryan Matt 兩人有比一般同事更深厚的感情,Matt 毫不猶疑犧牲自己以讓 Ryan 有生存的機會,可謂幾近聖人矣!

電影下半部是 Bullock 的獨腳戲,危機一浪接一浪,卻每次都在千鈞一髮間逢凶化吉,其荒謬巧合、「做戲咁做」之處,與災難爛片 2012 不遑多讓。觀眾也許看得肉緊,但都知道 Ryan 最後將會排除萬難,成功重返地球。還是逃不過荷里活式的結局。

說到對人在絕境中的心理和行為的刻劃,Gravity 遠不及十年前那部低成本製作 Open WaterOpen Water 並不悅目,更無可觀的電影特技,有些觀眾會覺得沉悶;其實,現實世界中的困境,有多少不是悶著等死的?



20130910

《一代宗師》美國版

《一代宗師》正在美國公映,昨天和兩位同事去看了;這個版本跟在中港台看到的(下稱「亞洲版」)有頗明顯的分別,值得談一談。

首先,亞洲版片長 130分鐘,美國版只有 108分鐘;不過,美國版不是將亞洲版剪短便算,還加了一些亞洲版所無的戲和場面,因此,從亞洲版剪去的,遠遠超過 22分鐘。

章子怡的戲份少了,在美國版跟梁朝偉是分庭抗禮,不似亞洲版那樣,好像葉問只是個大配角,宮若梅才是主角。然而,儘管章子怡的戲份少了,在美國版她仍然是搶盡梁朝偉鏡頭,演出的層次和細膩,仍然將梁朝偉大大比了下去。

張震的戲份在亞洲版本來已少,在美國版是更少了。他飾演的一線天在美國版只是一個流落香港的武術宗師,特務身份在旁白輕輕帶過,不是重點,理髮店的戲也刪了;這一刪,卻令整體貫串得較好,沒有支離破碎的感覺。在亞洲版中一線天與葉問並無交手,美國版則加了一場剃刀對鐵筷子的對打;當然是一線天用剃刀,葉問用鐵筷子抵擋他凌厲狠辣的招數,打得很好看,而且很好聽(看過便知這是甚麼意思),真不明白王家衛爲何在亞洲版剪去了這麼精彩的一場戲!

宮若梅和張永成(葉問妻子)之美,在美國版形成對比,這對比在亞洲版卻沒那麼明顯。飾演張永成的宋慧喬在兩個版本都被拍得很美,但美國版裏加了好幾個大特寫,每一個都令人有驚為天人的感覺;然而,那美是平面的,沒有個性,沒有複雜性(拍全家照那一場讓這個角色立體了一點點)。對比之下,宮二的美是有血有肉的美,是會隨環境和際遇而變的美;在宮二跟葉問見最後一面那場戲裏,宮二那略帶病容、無可奈何花落去的淒美,令人心碎,單看那張臉,已讓人感到曾經滄海、人生如寄的無奈。(我以前從不覺得章子怡美,《一代宗師》令我改觀了。)

美國版加了不少交帶劇情和人物身份的字幕,那是為了幫助老外觀眾理解,無可厚非。對白的英文翻譯當然有不妥善的地方,但整體來說還是不錯的,我唯一特別不滿意的,是「見自己、見天地、見眾生」被譯成 ‘being, knowing, doing’,完全不是那回事。

不喜歡《一代宗師》的人,相信無論看亞洲版還是美國版,一樣會給予劣評。至於我,兩個版本都喜歡,認為各有長短,還希望能看到將兩個版本合併的更完整的「終極版」。念念不忘,必有回響;我選擇留在王家衛的電影世界了。

20130222

感人的演出

無意中在 YouTube 聽到日本歌手平原綾香唱的 “Jupiter”,乃改編自英國作曲家 Holst 的《行星組曲》(The Planets 裏的第四首,主要是採用了其中的大旋律,悅耳而盪氣迴腸,很難聽了而不喜歡。平原綾香的歌聲也很合我「耳緣」,令我有一種難以言喻的親切感,聽完她唱的一曲後總想再聽一次,這幾天我就不時在 YouTube 找她的演出來看。

我在 Facebook 貼了平原綾香的 “Jupipter” 短片後,有朋友推薦了另一個版本,是一個頗大型的演出,有樂隊,有合唱團,有獨唱,指揮乃鼎鼎大名的日本作曲家久石讓。朋友說這是個很令他感動的版本,我第一次聽的時候,起初沒有注意畫面,聽了兩分鐘也不覺得有甚麼特別,直至 2:20 有一女聲獨唱時,我留意到歌者的容貌有點異於常人,似乎是視力有問題;再細心一點看其他的演出者,才發覺原來很多都明顯是殘疾人士(可能所有演出者都是,不過有些表面看不出而已)!

這的確是一個感人的演出,我聽了好幾次,每次都被感動。憤世嫉俗的人也許會說這不過是「頭」,只為煽情,帶給觀眾廉價的感動;然而,做人有時不妨把世事看得單純一點、正面一點,讓心頭的荒漠世界長一點花草,於人無害,於己有益,不是嗎?就看一看以下短片,想像那些演出者排練時是如何困難,欣賞他們演出時的投入,為他們演出成功而高興,少一點憤世嫉俗吧(短片的畫面很清晰,放大來看效果更好):

20130218

戲味

有些影評人間中會用「有戲味」來稱讚一齣電影,但究竟甚麼是戲味呢?這可不容易說清楚,就像判斷餸菜有沒有鑊氣一樣,那道菜捧到來,聞一聞,夾一箸入口,即有分曉,可是,要形容甚麼是鑊氣,那可是個難題了。

戲味不必靠引人入勝的情節,也不須要有感人或震撼的場面 --- 可以有平淡而戲味十足的電影。我認為戲味在於三個因素:一、演員要入戲,不能讓觀眾覺得他們在演戲;二、透過入戲,演員令觀眾感受到角色間關係的深度和複雜性;三、角色的關係和劇情的推進讓觀眾意識到有很多不同的可能的發展。

其實這樣解釋「戲味」,也不算講得清楚,我不過姑妄說之而已。以我看過的電影來說,記憶所及,最有戲味的一齣是哥普拉Francis Coppola)的 The Conversation,那已是四十年前的電影了。

有時整齣電影未必特別有戲味,但個別場景卻戲味盎然,例如我最近看過的美國獨立電影 Another Earth,整體十分出色,是科幻言情片,假如導演功力稍弱,同一劇本便會被拍得煽情低俗;以下這一場很有戲味,大家看看是否同意(當然,這一場的戲味,可能要放在整齣電影的脈絡裏才會充分散發出來)?

20121128

不動的電影

電影在英文除了叫 “film” “movie”,還可稱為 “motion picture” ;事實上,我們在電影裏看到的是連續投射出來的靜態圖像,只是投射的速度很高,令人產生動畫的錯覺。無論如何,我們在一般電影裏看到的影像大都是在活動的,定格是例外,只會在電影裏偶一出現。
然而,昨天我看了一齣法國短片,卻是這例外的例外 --- 除了一個只有幾秒的鏡頭是動畫,全片是一個接一個的靜止畫面,而且是黑白的,只有旁述,沒有對白,就像一個說故事的人向你展示一幀又一幀配合故事內容的黑白照片。

這是 Chris Marker 的科幻短片 La jetée,已是五十年前(1962)的作品,我是因為同事的介紹才得知有此電影,但同事只是說 “must see”,沒有告訴我那是一齣「不動的電影」,因此,我看時大感驚奇,起初以為那些靜止畫面只是引子,看到一半仍然沒有動畫時,我便估計可能全片都是如此了,後來卻突然有一個動畫鏡頭,而且很有感染力,令我以為還會有類似的「驚喜」,誰知動畫鏡頭就只此一個。

這是個時間旅行的故事,迷離而悽美,陰鬱卻有情,雖然只是靜止的影像,我看時卻一點也不覺得沉悶。時間好像是流動的,然而,即使我們可以在過去、現在、與未來間遊走(即使有時間旅行這回事),我們的記憶,甚至是我們的經驗本身,也不過是一個一個的片段,中間有很多的空隙 --- 導演選擇了「不動的影片」這個大膽的手法,也許就是為了表達這種對時間和經驗的看法。

YouTube 可以看到全片,片長只約二十六分鐘,不妨一看(本來貼的法國原裝版在 YouTube 給刪了,以下是英語配音版)

20121011

我的十大電影

英國電影雜誌 Sight & Sound  1952 年起,每十年推出一個「有史以來最偉大電影」的排行榜,Citizen Kane  1962 年至 2002 年都是第一位,但在今年的排行榜卻退居第二,敗給  Vertigo。我不大喜歡 Citizen KaneVertigo 則是我的至愛,另外今年排第三 Tokyo Story 也是我心目中數一數二的偉大電影,所以今年的排行頗合我意。

且不用甚麼「最偉大的」等字眼,假如要我列出最喜歡的十齣電影,依次排列,我會選以下十齣,每一齣我都可以一看再看,百看不厭:

1.  Vertigo

20121007

不同形式的賣淫?

雖然這陣子很忙,但因為在 Netflix 訂的電影寄來了始終要看,昨晚有個小空檔,瞥見書桌上那張法國電影 Elles  DVD,原來擱在那裏已有一星期,便趁有空立刻看了。看後並沒有失望,那是一部值得一談的電影。

故事講述中年記者 Anne(由 Juliette Binoche 飾演)採訪兩個為掙錢交學費而賣淫的大學生 Charlotte Alicja,其間穿插交代 Anne 自己那問題重重的家庭生活。其實,Charlotte Alicja 賣淫已不只是為了交學費 --- 她們都認為賣淫的錢容易賺,而且賺得多,不但可以輕易解決生活問題,還可以過得非常舒適,兩人都是心甘情願以肉體換取金錢。Anne 由最初的刻意保持距離和含蓄表達了不以為然,到逐漸了解兩個少女的心態、性格、和處境,開始沒有高高在上判斷她們,最後領會到自己和其他的人都是在出賣自己,跟 Charlotte Alicja  一樣,都是在賣淫,只是形式不同而已。

最能表達這「不同形式的賣淫」的一幕,是 Anne 和丈夫 Patrick 在家裏款待 Patrick 老闆和上司,大家圍坐餐桌共晉晚餐,杯觥交錯、談笑甚歡似的,其實 Anne  Patrick 都不喜歡這些人,卻要弄一頓豐富的晚餐讓他們享受,還要陪笑。鏡頭一幌,圍著餐桌的忽然多了好些人,全都是 Charlotte Alicja 的顧客,或在說話,或在唱歌,或默不作聲望著 Anne,原本的座上客則仍在交談,各種聲音亂成一片。這當然是超現實的手法,表達了 Anne 覺得自己也不過是在賣淫。

Charlotte Alicja 的顧客大多是中年男人,要求她們做的都是自己的妻子不肯做的事(例如口交)。Anne 發覺 Patrick 的電腦有大量色情影片,顯示丈夫不能從她得到滿足;Anne 在領會到自己也不過是在(以某一形式)賣淫後,忍受不了而出外透透氣,諷刺的是,她回家後見到 Patrick 坐在餐桌旁垂頭喪氣的樣子,竟主動要替 Patrick 口交(那應是她從沒做過的事),卻被一臉茫然的 Patrick 拒絕了。這是相當深刻的一場戲:Anne 的行動是在出賣自己以換取丈夫的關愛,假如  Patrick 由得她,那就是接受 Anne 向他賣淫了。

全片只有一個角色明顯拒絕賣淫,那就是 Anne  Patrick 的兒子 Florent --- 他拒絕走父母替他鋪好的康莊大道,他曠課、吸煙、不修邊幅,力求忠於自我,找尋適合自己的路向;然而,我們都知道,假如他真的堅持下去,他的路一定不會好走,說不定遲早會妥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