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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005

早逝的醫生

 

看了十多年的家庭醫生 Dr. Bishop 去世了,享年五十八。最後一次見他是半年多前,那時已知他患病,是腦瘤,卻想不到短短數月便不在了。聽到死訊時,有點愕然。

美國的醫療和保險制度複雜,不是有病便自行挑個醫生看,而是有一個固定的醫生;雖然可以更換,但手續麻煩,除非醫生很差,否則同一醫生看十多二十年是平常事。就是這樣,十多年來我看的醫生都是 Dr. Bishop,猶幸未曾有過大病,通常是每年一次的身體檢查,偶爾數字「見紅」(例如膽固醇超標),便多看他一次。

Dr. Bishop 是蘇格蘭人,不知何故決定在美國加州一不大不小的城鎮執業。我沒有問過他,儘管他很健談,每次都跟我說起英國和蘇格蘭的事,也每次都提到他是牛津畢業;Boris Johnson 當首相時,他更津津樂道 Johnson 是他同學,順便 bad-mouth 幾句,例如說 Johnson "is not known for being smart"。Dr. Bishop 知道我來自香港後,多次問及這個他曾經一遊的前英國殖民地;原來他有留意香港的事,雨傘運動、反送中運動、國安法他都略知一二,聽我講了點詳情,他便搖頭嘆息。

我對 Dr. Bishop 認識不深,說不上是朋友,但相識也是緣份,何況他照顧我的身體多年, 總有點感情。他的辭世,我固然傷感,他的早逝,我更覺可惜。假如他能多活二十年,也不過是七十八歲,而二十年可以做很多事,有很多經歷,令他的人生更豐盛。雖說世事漫隨流水,算來一夢浮生,但過得充實而精彩的生活,長一點是好事。唉,原來我是說到自己了。

20230103

悼好友 Kenny

 


上星期三晚(2022年12月28日)驚聞好友 Kenny 猝然辭世,悲痛之餘,有一種茫然若失的感覺:難以接受他真的已離我們而去,好像我的世界裏突然有一塊不能彌補的空白。

Kenny 的中文姓名是「陳傑強」,但我由二十年前認識他開始,都喚他 "Kenny",這裏便依舊吧。Kenny 在香港成長,在美國完成大學本科和博士學位。我們任教於同一所大學,他在商學院,我在哲學系,本來風馬牛不相及,但由於大家都是華人,參與當地的華人活動,由相識而成為好朋友。這些年來我們除了在各自的家裏聚會,還一起旅遊,到過大峽谷、黃石公園、塞多納等地,甚至結伴同遊上海、黃山和長江三峽。我家的旅遊相簿裏,有不少 Kenny 夫婦的照片。

Kenny 比我年長,我一向視他如兄長;事實上,他為人比我成熟多了,待人接物方面,我有不少向他學習之處。在我們的華人社區裏,要我選一個沒有人不喜歡的人,我只能想到 Kenny。那不是由於他為人圓滑、刻意討好別人;他處事無疑面面俱到,但不失正直得體。大家都喜歡他,是因為他樂於助人,渾身透發一股正能量,臉上經常掛著發自內心的笑容。很容易看得出他是熱愛生命的人,而他也確實懂得享受生活,不是只吃喝玩樂那種,而是充實地過自己想過的生活。

我和 Kenny 的共同興趣不多,不過,相聚時儘管大多是尋常談笑,卻十分投契。我們的共同興趣之一是武學,他習空手道,我練陳式太極拳,倒有過幾次談論武學原理。較難忘的有關經驗,是我們一起表演賀歲舞獅共三次之多。第一次是 Kenny 提議的,還自掏腰包買了個貨真價實的南獅獅頭。舞獅這玩意,Kenny 其實不懂,而我只在年少時學過一點點;然而,見 Kenny 興致勃勃,我便硬著頭皮設計了一套表演動作,我舞獅頭,他當獅尾,練了幾次便表演,幸而結果博得熱烈的掌聲,我們倆都很有滿足感。到第三次表演時,我鼓勵 Kenny 舞獅頭,獅尾改由我來做;他不負我望,努力學習和練習,演出時功架十足,威武非常,得到同樣熱烈的掌聲。我知道,那次他很開心。

Kenny 退休不久,在他的退休聚餐會上,我站出來說了幾句話,還記得我祝他退休後生活更加豐盛(我用英語說的,用的字是 "flourishing")。是的,他過了一個 flourishing life,那是難得的、幸運的,只可惜他活得不夠長久;而對他的妻子、家人和好友來說,那當然不只是可惜,而是一大憾事,令人悲傷不已。像 Kenny 這樣優秀的人,理應活得長久,不是嗎?無奈世界不是這樣運作。我們只能懷念他,也許能藉此得到他的一點正能量。

20211027

由家鄉蘿蔔絲湯圓說起

 

今天午餐,兒子不在家,只我兩口子吃,於是趁機做他不喜歡、但我們愛吃的東西。結果做了兩大碗家鄉蘿蔔絲湯圓,先由內子搓湯圓,完成後其餘便是我的工作——刨蘿蔔絲、做湯底、煮湯圓等等。湯有蘿蔔的清甜和蝦米的海產味道,加適量的胡椒粉,吃之前灑上蔥粒;吃,聞著蔥香,口裏微辣並同時嚐到甜美,而蘿蔔絲的細嫩揉合湯圓的軟韌,那口感複雜得恰到好處。吃過一大碗後暖洋洋,肚皮滿足,齒頰留甘。

這道佳品脫胎自小時候母親偶爾做給我們作午餐的蘿蔔絲茶果(放湯)。她是客家人,說那是年輕時在鄉下學曉做的,所以在我心目中是家鄉食品無疑,也沒有去查究是否真的源於客家傳統。母親廚藝好,我記得她的巧手菜式不少,而這蘿蔔絲茶果肯定位列前十名。我沒有嘗試複製,因為糕點類是本人入廚的弱項,更不想弄出個四不像,破壞童年的美好回憶。現在改而做的蘿蔔絲湯圓,容易多了,但總算捕捉到蘿蔔絲茶果味道和口感的五六分,於願足矣。美其名曰「家鄉蘿蔔絲湯圓」,「家鄉」二字,不過是聊表對家母的思念。

這是廉價食物。做湯圓的糯米粉固然便宜,蘿蔔也不貴,湯底只用蝦米來熬,不多花費;一碗蘿蔔絲湯圓,粗略估計,用不到兩美元。我不是要說「美食不必昂貴」這種陳腔濫調,而是由「廉價」想到了「儉樸」。家鄉家鄉,其實是鄉下。母親當年在鄉下過的生活,定必儉樸;家裏沒錢,不由得不儉樸。然而,除非是窮到三餐不繼,平時吃方面的滿足還是有的,只是沒有現在物質豐裕的城市人滿足得那麼頻密而已。我想像年少時的母親在鄉下吃蘿蔔絲茶果的情景,是 visualization 的那種想像:曖曖遠人村,依依墟里煙,她吃一口茶果,喝一口湯,抬頭便露齒而笑了,一臉滿足——很好味啊!

儉樸,不一定是由於沒錢。有些生活儉樸的人只是捨不得用錢,是吝嗇;對別人吝嗇不在話下,連對自己也一毛不拔,強壓各種慾望,不得滿足,就是為了省錢。這種人很沒趣,生活得苦,也會招來一些人的恨,不談也罷。無論如何,儉樸可以是基於清心寡欲,孔子最得意的弟子顏回「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飯疏食飲水,曲肱而枕之」,可謂儉樸的典範;顏回當然是窮,所以「人不堪其憂」,但「回也不改其樂」,可見他的儉樸不是為勢所迫,而是對物質生活要求極低,著重的是精神生活的豐盛。們這些凡人不能跟顏回比肩,「飯疏食飲水」恐怕受不了。不過,儉樸不是絕對的,有程度之分,沒有必要強求達到顏回那個境界。

我小時候住在堪稱「貧民窟」的僭建木屋區,生活不用說是儉樸的,但那不是自己的選擇。現在已不算貧窮了(我的「不算貧窮」標準很低,如果你認為沒有五六百萬美元身家已是貧窮,我只能說自己甘於當個「窮教授」),但生活大抵上仍然是儉樸的。讓我先說清楚:本人一點也不吝嗇。對別人是否吝嗇,不好意思自我評斷,但對自己我是毫不吝嗇的。舉個例:二十多歲時沉迷篆刻,也愛印石,試過用三分一的月薪買了一塊,純粹是心頭好。我說的生活儉樸,是除了日常起居飲食的基本費用,我花錢買的絕大部份是「價廉物美」的書(以前買很多唱片,但最近幾年甚少買了),連衣服也一年買不到兩三次,更不用說買奢侈品了。 名牌東西與我無緣,因為我根本認不得它們。例如不久前看到新聞報道人見人憎的「孽瘤熟矣」那個甚麼疑似 Hermès 贗品的手袋,我才知道有這個牌子(但隨後又忘記了,剛才要谷歌一下才把句子寫完,但保證三天後又會忘記);報道說那個手袋的正貨估計價值達五十萬港元,我看到後唯一的反應是不解——這不是我世界裏的東西。

自然而然的儉樸生活,是簡單得多的生活,卻不會因為缺少了物慾的滿足而不快樂。小時候媽媽做的蘿蔔絲茶果給我的滿足,和剛吃過的、自己做的蘿蔔絲湯圓給我的滿足,是同樣的平實而深刻,所需者,只不過是能辨味的舌頭和一顆不為物慾所熏的心。

(原載於《蘋果日報》2021年4月24日)  

20210624

做給家人吃的飯

 

午餐做炒飯,三人份。先將雞蛋漿下鑊炒熟炒碎,然後下洋蔥粒,待洋蔥散發香氣便下冷飯,大火不斷翻炒至飯粒分開,沒有明顯堆在一起的;接著下玉米粒炒一會,最後下煙肉粒,加點黑椒粉和適量的鹽,炒至均勻並聞到煙肉香便可上碟。上碟後,立即在熱騰騰還見蒸氣上升的炒飯上放一小堆蔥粒,便可享用。這次用隔了三夜的冷飯來炒,很乾身,粒粒分明有嚼頭,特別好吃。

或問:為甚麼蔥粒不放到鑊裏跟飯一起炒?

答曰:蔥粒放到鑊裏跟飯一起炒,確實是通常的做法;我在上碟後才加蔥粒,並不是甚麼獨門妙法,而只是因為兒子不吃蔥 — 如果蔥粒和飯粒混在一起,他會覺得不好吃(雖然還是會勉強吃)。

或追問:那麼何不索性不下蔥粒?

續答曰:因為我愛炒飯有蔥香啊!現在這個做法是折衷。蔥粒放在剛炒好、熱騰騰的飯上,仍然會被熱力逼出香氣,然後我第一個先舀起自己吃的份量,舀有蔥粒的那部份,在碗裏拌勻,那和放到鑊裏跟飯一起炒的效果幾乎一樣(蔥不宜炒久,就算是下鑊一起炒,也是最後才下,翻炒兩三下便足夠)。

上述炒飯是兒子小時候我經常做給他帶回學校作午餐的,我名之曰「阿王炒飯」;專做給兒子吃的,自然可以省去那「妙手回蔥」的步驟。老婆大人對蔥不愛不恨,所以這事與她無關。

做飯給家人吃,當然想令他們覺得好吃。他們絕對不吃的,也只好絕對不做給他們吃,例如苦瓜和肥豬肉;有折衷辦法的,盡量採用,例如炒飯上放蔥粒和糖醋里脊減酸(老婆大人對酸味的飽和點相當低)。但也不能太委屈自己,因此,我偶爾做一小盤涼瓜炆排骨或紅燒肉,獨自享用。

20191110

追思小記


上星期六(十一月二日 ),柏克萊加州大學哲學系為任教超過半世紀、於本年八月辭世的教授 Barry Stroud 舉行追思會;為了對恩師作最後一次正式的致意,況且柏克萊距離我家不過兩個半小時車程,我當然是出席了。

在追思會裏見到不少十多年未見的老同學,都是 Stroud 的學生,有些專程從東岸飛來,甚至從加拿大飛來的也有。雖然大家分別了那麼久,有幾位已離開學術界(現在當律師或在商界工作),但甫一見面,毋須熱身,便暢談起來,舉手投足和說笑的方式跟昔日當研究生時沒有兩樣。那感覺,很符合杜甫寫的「人生不相見,動如參與商;今夕復何夕,共此燈燭光」;他們都不懂杜甫,不過,我相信我這感覺他們多少都有點。當然,我們還有一個共通點,就是懷著尊敬之心,向老師 Barry 致意。

追思會為時一個半小時,有 Barry 的家人及好友致詞,內容都很感人。其中一位致詞者是 Thomas Nagel,他與 Barry 是很要好的朋友,而且曾經是同學和同事(兩人大約同時間在哈佛哲學系讀博士,Nagel 畢業後最初幾年也是在柏克萊任教)。Nagel 致詞不長,內容平實,但語調明顯帶有感情,說到最後,竟哭出來了。然而,最令我感動的是另一位老先生,他不是學術界中人,跟 Barry 是中學同學,後來搬到三藩市居住,與  Barry 久不久見面,有時一起煮食,有時一起去旅遊,有深厚的友誼。這位老先生致詞時妙語如珠,將 Barry 學術生涯以外的人生面向描繪得如一幅絢麗的水彩畫 — Barry 是一位懂得「活得精彩」之道的哲學家。老先生沒有哭,卻令聽者更為 Barry 之辭世而惋惜。

在嘉賓致詞之間有鋼琴演奏,奏的是 Bach 的 Partita No.1 in B-flat major,BWV 825。那是我很喜歡的樂曲,令追思會加添幾分親切。

我留意到連 John Searle 也有出席追思會,我用了這個「連」字,是因為 Searle 由於證據確鑿的性侵犯指控,已被柏克萊褫奪了榮譽退休教授的頭銜,並斷絕了任何關係。追思會完結時,只見 Searle 斯人獨憔悴般完全沒有人理會,站在那裏孤零零的,有點可憐。與一眾舊同學吃晚飯時,我問 E (Searle 是 E 的博士論文導師)為何不跟 Searle 打個招呼,E 說他實在太鄙夷 Searle 的行為,強迫不了自己去跟他說話。Searle 在柏克萊任教的時間比 Stroud 還要長一點,名氣也可能比 Stroud 的大,但在系內受到一致尊重的一向是 Stroud 而從來都不是 Searle。這不但是由於人格的分別,還由於學問態度的分別;柏克萊哲學系中人大概沒有人會反對,如果過去五十年有「柏克萊哲學風格」這回事,那是由於 Stroud,而非由於 Searle。

柏克萊哲學系將系內一個比較大的房間重新裝修,命名為 "the Stroud Room"。Barry 去世前已知道 the Stroud Room 這計畫,因此親自選了一些他喜歡或是對他有特別意義的書放置在這房間內。我遊覽這房間時忘了拍照,憑記憶,Barry 選的書,除了 Hume,Kant,Descartes 和 Wittgenstein 的著作,他自己的著作,還包括以下這幾本:

P. F. Strawson, The Bounds of Sense: An Essay on Kant's Critique of Pure Reason

Bernard Williams, Descartes: The Project of Pure Enquiry

Stanley Cavell, The Claim of Reason: Wittgenstein, Skepticism, Morality, and Tragedy

Janet Broughton, Descartes's Method of Doubt

我和 Jason Bridges 及 Niko Kolodny 合編的 Stroud 紀念文集也列於這些書中間,我感到榮幸。

20190811

悼念恩師巴理 · 史特魯德


今天 (8月10日) 早上收到恩師巴理 · 史特魯德 (Barry Stroud) 辭世的消息,雖然早已知道他的健康情況是命不久矣,兩個月前寫的一篇〈最後一面〉成了準確的預言,但聽到壞消息後還是難過得很,整天也提不起勁來。現在已是夜深,感到睡前非寫一篇悼念文章不可,否則定必輾轉難眠。

當年到柏克萊加大讀博士、初上這位老師的課時,已跟其他同學叫他 "Barry",因此從來沒有稱呼他 "Professor Stroud"。Barry 是我的 first year seminar 導師(另一位導師是 Hannah Ginsborg),全班只有六位學生,我們整個學期主要讀 C. I. Lewis 的 Mind and the World Order,讀得很精很細,每星期要寫一篇二、三千字的文章,每堂都有深入的討論,那是極嚴謹的哲學訓練,也奠定了我對 Barry 的敬慕。其實我到柏克萊之前已讀過 Barry 的名著 Hume (Routledge, 1981) ,對他處理哲學問題那舉重若輕的能力已有頗深刻的印象;親炙之後,更加佩服。

Barry 的哲學史功力十分深厚,除了是休謨專家,對康德哲學也素有研究,發表過不少討論康德知識論和形上學的論文。他在哈佛讀博士時雖然不是由 Quine 指導論文(他的論文導師是 Morton White),但上過不少 Quine 的課,後來也有繼續研究 Quine 的哲學。受 Quine 影響甚深的 Donald Davidson 在八十年代開始到柏克萊任教,與 Barry 成為同事,Barry 對 Davidson 的哲學漸感興趣,研究得相當深入。另一位 Barry 堪稱專家的哲學家是維根斯坦,他那篇著名的論文 "Wittgenstein and Logical Necessity" 是研究維根斯坦者必讀的;這篇論文有趣兼有啟發性,我讀過至少四五次(Barry 的維根斯坦 graduate seminar 我上過兩次,是我日後自己研讀維根斯坦的基本訓練和出發點)。不過,Barry 最有名的還是對懷疑論的研究,他那本 The Significance of Philosophical Scepticism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84) 可算是這個題目的經典;即使你對懷疑論本身興趣不大,這本書也值得讀,因為你能從中學習到怎樣 philosophize。

Barry 是一位很有個性的哲學家,置哲學時尚於不顧(是的,哲學也有時尚),從不隨波逐流,只研究自己認為重要的問題。他的文風亦很有特色,條分縷析,卻一點也不刻板枯燥,有種娓娓道來的味道;偶爾好像是重重複複,其實不然,因此能迫使有尋根究底精神的讀者慢下來,反覆閱讀和思考。這種文風有點像 G. E. Moore,但文采過之和流暢得多;而和 Moore 一樣,Barry 的哲學著作是不適合急功近利之徒閱讀的(讀他的著作像品茗,但有些人讀哲學書的心態像喝汽水)。

要懂得欣賞 Barry 的哲學,便不得不了解到他的所有哲學研究背後都有一個根本的疑問,就是:哲學究竟能帶給我們甚麼樣的認識或了解?換句話說,Barry 雖然整生從事哲學研究,但對哲學的可能限制由始至終有很強烈的意識(這個意識在 The Quest for Reality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0) 一書表現得尤其明顯)。因此,當 Jason Bridges,Niko Kolodny 和我替 Barry 編輯紀念文集時,將書名定為 "The Possibility of Philosophical Understanding",Barry 是感到「深得我心」的。
  
我稱 Barry 為「恩師」,不但因為他有以教我,對我的哲學發展有莫大影響,還因為他待我實在很好。當年我找教席失意,柏克萊的資助又完了,不知如何是好,Barry 主動幫忙,替我安排了一份類似臨時講師的工作,好讓我多待一年,我很感激和感動,至今難忘(結果找到一份 visiting assistant professor,不用留在柏克萊)。

Barry 有一個只有熟朋友才知道的愛好,是不容易估到的,就是他愛讀 Jane Austen 的小說,經常重讀。我以前覺得 Austen 的小說極悶,婆婆媽媽的,但那是多年前的印象;為了向 Barry 致敬,我決定重讀 Pride and PrejudiceSense and Sensibility

20190616

最後一面


上星期三,仍在中國旅遊,人在北京,收到壞消息電郵:我的博士論文導師 Barry Stroud 被診斷出腦內有一個很大的腫瘤,醫生預計他只能多活兩三個月。雖然 Barry 已八十四歲,但一直以來都精力十足,退休後被 recalled 繼續教書,也沒有停止過哲學研究,經常出席學術會議,發表論文,還正在寫新書;因此,他忽然得重病的消息,不但令我難過,還頗感意外。(「只能多活兩三個月」的估計是假設他不做手術,但手術風險高,而且結果會令 Barry 的腦部功能大退,他不願意以這狀態繼續存活。)

傳來消息的是老同學 Jason Bridges,Jason 是 Barry 眾多學生中跟他最親近的,兩人不時通電話,所以這壞消息 Jason 最早得知。他在電郵裏說過幾天會飛往柏克萊探望 Barry,並表示希望我和另一位同學 Niko Kolodny 能與他同往,因為他知道 Barry 見到我們三人一起探望他,會特別高興。我們三人數年前合編了 The Possibility of Philosophical Understanding: Reflections on the Thought of Barry Stroud (Oxford University, 2011),關於這本紀念文集,Barry 不止一次對我們說 "It means a lot to me"。我當然立即答應同往,幸好已是旅遊的最後兩天,趕得及回美國與 Jason 和 Niko 會合。(結果 Jason 因事延遲了,我們待到今個星期六才探望 Barry,即香港「二百萬零一人」大遊行前一天。)


 Niko 畢業後在哈佛教了三年便被柏克萊「撬」了回來任教,由 Barry 的學生變成同事,所以探望 Barry 他最方便。我們先在他家集合,然後一起到 Barry 的家去。我開了兩個半小時車才到達 Niko 的家,但比起 Jason 要由芝加哥飛來,那就不算甚麼了。Niko 和我都對 Jason 說不知道見到 Barry 時該怎樣表現、說些甚麼,Jason 的回應是:「他應該會和我們講哲學,大家自然交談就可以了。」

到了 Barry 家,先是他女兒出來迎接,我們在客廳待了十分鐘,才見到 Barry 坐在輪椅上,由護士推出來。第一眼看到他,只見他臉容衰倦,比我數年前見他時蒼老了很多,我心裏禁不住一陣難過。然而,寒暄了一兩分鐘後,Barry 便向我們闡述他近日有關 "first-person plural" 的哲學思考,然後開始精神起來,逐漸恢復昔日講書和討論哲學時的神采。接著我們便一路談哲學,互有答問,談了個多小時。Jason 果然了解 Barry。

從 "first-person plural", Barry 談到 Thomas Nagel 最近的一篇論文 "Moral Reality and Moral Progress",因為裏面有些看法與 Barry 的接近(他還順便提到 Nagel 上星期來探望他,兩人討論了那篇論文)。我指出 Barry 有關 "first-person plural" 的見解可以從 Davidson 的一些看法得到印證,我們便談了一陣 Davidson,然後 Barry 解釋他為何認為 Davidson 和 Wittgenstein 有相通之處(有興趣的讀者可以看看 Stroud, "Davidson and Wittgenstein on Meaning and Understanding",收入了他的文集 Seeing, Knowing, Understanding) 。

Jason 提到 On Certainty 裏的一些概念,Barry 便比較起 Philosophical InvestigationsOn Certainty  來,說前者章節段落都是悉心安排的(至少 Part I 是這樣),有 development,可以看到其中的 philosophizing,但後者只是集合了一些沒有清楚關聯的段落,而且論點重覆之處甚多,其實算不上是一本書。

已記不起怎樣談到了 Anscombe。Barry 說他曾經用 Anscombe 的 Intention 做研究生 first-year seminar 的教材,全班叫苦連天,因為這本一百頁不到的小書實在太難理解,但最後大部份學生都覺得那是十分值得花時間和心力去讀懂的書。接著 Niko 分享了一點他讀 Intention 的經驗。從 Anscombe 我們自然談到了 Geach(兩人是夫婦),Barry 說 Geach 的 Mental Acts 寫得極好;我記得他以前不止一次提過這本書,都是大讚,但我到現在還未看,也許是時候「的起心肝」拿來讀了。

最後我們談了一點 Strawson 和 McDowell,呀,還有 Nietzsche 和 Adorno,因為 Barry 問我有沒有些新的哲學興趣,我便說自己在讀 Nietzsche 和 Adorno,然後講了一點點 Adorno 的哲學概念。

我記性不好,以上憑記憶寫的,恐怕有遺漏;我決定盡力回想,寫出來,是留個記錄,因為這次會面對我來說意義重大 ― Barry 是我的恩師,不但有以教我,對我的思想有巨大影響,還待我很好,而這一次卻很可能是我和他最後一次見面了。

我們沒有談及 Barry 的病情,在探望前我問 Jason 知不知道 Barry 怎樣看待死亡,他說 Barry 曾經表示自己不怕死,但害怕失去思考力。在談話中只有一次幾乎觸及 Barry 現在的情況:我用 eternal recurrence 做例子來說明為甚麼我對 Nietzsche 感興趣,當我說出 "eternal recurrence" 時,Barry 突然指了指自己,然後點了兩下頭。他的意思應該是:對於 Nietzsche 在 The Gay Science 提出的那個 eternal recurrence 的問題,他的答案是 "Yes!"(我沒有向他求證,因為心想不必,而且當時的談話脈絡不容許我那樣做)。這令我聯想到 Wittgenstein 臨終時說的那句話:"Tell them I've had a wonderful life!"。

道別時,意想不到的事發生了。在整個交談中 Barry 都很冷靜,沒有激動過,可是,道別時他再一次多謝我們合編那本紀念文集,接著忽然哭了,邊哭邊說了兩句我聽不清楚的話。(到這一刻,我想起他那老淚縱橫的樣子,仍然心有戚戚焉。)最後最後,他對我們三個說:"Keep going, I mean continue to do what you're doing in philosophy." Barry 在送給我的一本書(他的著作)裏寫的題詞也是 "Keep going!"。老師,請放心,我會繼續的,儘管我對哲學的熱愛未必及得上你。


20190131

今日遊 • 當年情


一月中與大學書友同遊台南,十位昔日同窗,連家眷一行十五人,吃喝玩樂了四天,很開心。這是我們第三次同遊,第一次在廣州,第二次在澳門,不是因為這兩個地方特別值得遊覽,而是找個不太遠的遊點,大家團聚幾天而已;這次遊台南也是如此,重點在人,不在地。當然,說到逛夜市、每天都吃到價廉物美的東西、入住五星級大酒店而價錢相當便宜,在台南的確較容易做到。台南很多方面都頗落後,聽說和二三十年前面貌沒有甚麼分別;不過,繁華先進也不一定更好,而懂得欣賞落後,是一種修養。

這次我帶了照相機,拍了不少照片。我毫無攝影技術可言,照相機更不是高級的,只是一有機會便努力捕捉各同學的歡樂時刻,有時拍到一個趣怪表情(我說的「趣怪」包括醜怪),連忙向眾人顯示,大家見而笑之,我則笑得最響亮,自詡為得意之作。有了這些形象記錄,日後回味這次歡聚,就不必在腦海中重構情景了(下面的合照是另一位同學拍的)。


 我在美國居住了二十六年,頭十五年由於種種原因沒有回過香港,因此,第一次和這些舊同學重聚時,已十多二十年未見過面;別時大家都是精壯之年,再見俱中年矣,雖未至於鬢髮各已蒼,亦幸而不是訪舊半為鬼,但免不了有點流光易逝的唏噓。然而,另一方面,雖是久別重逄,卻沒有半點生疏,完全不需「熱身」,甫一見面便「雞啄唔斷」,嘻哈大笑,彷彿時光倒流,回到了昔日校園內外的活動時刻。

其實,畢業後各自修行,各人職業大多不同,經歷當然有異,這麼多年後,有些似乎和當年沒有兩樣,有些則顯然有了些變化,但大家卻未必能準確點出分別在哪裏,也許歷練磨洗的結果往往不是線條分明的。難得的是,重見如故,足證當年情的力量。那份當年情,是相對純真的,也因此而較能持久,因為大學(是不是應該說「當年的大學」?)畢竟是擴闊視野和豐富自我的地方,同學而成為朋友的,多少有點共同探索、互相促進成長的關係;這種關係,當時只道是尋常,未必能心領神會,但人成熟後反省,自然會明白。

台南遊結束後,有同學立即問下次同遊的計畫,不是太心急了嗎?

20180804

老太太學彈琴


最近認識了一對老夫婦,兩人都年過七十,退休多年,三個兒女皆已成家立業,不與兩老同住,但孝順父母,經常問候,是少見的和諧家庭。上月我們到南加州遊玩,順道探望兩位老人家,在他們家住了三天。大家雖然背景少有共通之處,沒有很深入的溝通,卻也相處融洽,談笑甚歡。

我還不怕獻醜,在他們那裏表演了點廚藝,其中一天包辦兩餐,午餐是滑雞粥和豉油皇炒麵,晚餐弄了咖哩雞、蒜蓉炒菜心和XO醬蝦球會茄子三個小菜,另加香蔥臘腸粒雞蛋炒飯。在別人廚房,器具不就手,調味料不足,水準當然打折扣,只表現出七成功夫,但兩老不擅烹調,平日吃的味道不怎麼樣,我弄的這些味道較濃重,他們吃得津津有味,讚不絕口。

有些人退了休便無所事事,終日喊悶,這兩位老人家卻不同,退休生活多姿多彩,除了經常旅遊,留在家裏的日子也有不少消閒活動,樂在其中。我特別想談的是老太太學彈鋼琴,因為她的學習方法和態度都令我印象深刻。我也是「老來」學彈琴,到了三十歲才學,只學了兩三年,後來荒廢了,到最近幾年才再彈;資質不好,練得不勤,每天只彈三十分鐘,因此一直進步遲緩,但實在喜歡 making music,聊以自娛。跟老太太相比,我實在汗顏。

老太太年過七十才學彈琴,已彈得比我好得多了。我由於年紀太大才學琴,加上沒有天份,一直練不好視奏,要背譜才可以彈奏;老太太年紀比我大得多,卻彈了幾年已能視奏!最了不起的,是她沒有老師,憑自學而能彈出不少樂曲。她彈的曲很雜,有古典音樂,有流行曲,有中國小調,雖然都不是要求技巧高超的曲目,但她彈得有感情,有音樂感,若非音樂天份頗高和很享受彈琴,是不會有此表現的。

我問老太太:「你沒有老師,怎樣學懂看樂譜?」她說靠看書和問會彈琴的女兒。這聽來簡單,其實不然。老太太不和女兒同住,那問,很多時候就是打電話問了。試想想,七十多歲的老太太彈琴彈到看不明白樂譜某些符號,打電話給三四十歲的女兒提問,女兒耐心地解釋和指引(也許還透過電話傳來琴聲示範),老太太終於明白,放下電話, 高高興興回到鋼琴重新彈奏起來;這其中涉及的親情、興趣、毅力和耐性,是人世間難得的美妙結合。

老太太每天練琴兩三小時,如果不是退休,很少人能有這麼多的時間做自己喜歡做的事;然而,也有不少人空閒時間多得很,卻不知如何打發時間,生活無甚趣味。每個人都只有一生,每天都只有二十四小時,選擇甚麼活動,如何分配時間,很大程度上決定了人生的質素。

20180715

在美國吃菠蘿包和砵仔糕


雖然在美國居住了二十多年,生活很多方面已經美國化,但飲食口味始終基本上不變,午餐晚飯吃的幾乎日日中式,只有和朋友在外面吃時,才會吃西式。不是刻意不改,而是口味這回事,不是想改便改到的;其實,假如能隨心所欲改變飲食口味,也許我會將自己的口味改為西式,因為我的中式口味在這裏難以得到滿足。

「這裏」指的是我居住的只有約十萬人的小鎮。這裏沒有華人超級市場,最近的在沙加緬度,要開一個半小時車才到,不方便經常去;至於中式餐館,這裏沒有一間像樣的,不是自誇,與其到這裏的中式餐館吃,我寧可吃自己弄的,因為我做得比他們都好。其實,平時正餐吃的,由於我努力改進廚藝,現在自己煮的已頗滿意,只是有時想起一些香港餐廳酒樓食物,卻不懂得做,例如一碗上好的雲吞麵或一碟鑊氣十足的乾炒牛河,欲吃而不得,便自然思物而遙想故城了。此外,很多愛吃的香港地道零食或小吃,也是自己做不來的,例如雞蛋仔和老婆餅。

有一樣在香港屬於平平無奇的食物,卻是我的最愛,在這裏根本買不到,那就是菠蘿包了。沙加緬度的華人超級市場有菠蘿包賣,但做得不地道,那層「菠蘿」皮又薄又不脆,有形無實,真是枉稱「菠蘿包」。以前在柏克萊加大讀書時,就近三藩市,在唐人街可以買到做得很好的菠蘿包,我們每次到三藩市都買很多菠蘿包(至少買一打),回家後如果兩三天吃不完,便放進冰箱的冷藏格,遲些吃時,只要在小烤箱解凍和略焗,味道依然不錯。現在住得距離三藩市遠了,要開三個半小時車才到,因此不聞菠蘿包之香久矣。

相熟的朋友都知道我愛烹飪,家裏的正餐都由我負責,天天下廚。然而,不知怎的,我對做糕點和甜品完全沒有興趣,而這卻是我老婆的強項。她以前沒做過菠蘿包,我也沒有想過建議她試做;昨天她忽然說決定試做菠蘿包,我雖然口裏說好,心裏卻不敢期望過高,因為我總覺得菠蘿包很難做得好。誰知她做出來的菠蘿包竟然似模似樣,那層「菠蘿」皮的味道、厚薄和脆度都像極以前在香港吃到的菠蘿包;我連吃兩個,吃第二個時,還切了一大片牛油夾著來吃,菠蘿油也,味道好極了!


 吃過這些菠蘿包後,我心想:「好了,以後隨時可以吃到菠蘿包!」這也許不是深刻的喜悅,但不失是難得的喜悅。

另一樣食物,其實味道不怎麼樣,我卻總是念念不忘,那就是砵仔糕 了。這裏當然買不到砵仔糕,要吃,也得自己做。砵仔糕不難做,我很多年前做過,味道和質感都做得不錯。老婆上星期做了些砵仔糕,卻陰溝裏翻船,做得不夠軟韌,不好吃。不過,我相信她下次一定會做得很好。

我念念不忘砵仔糕,大概是因為懷念母親。當年在屋邨居住,周末或假日不用上學的日子,母親一大清早便問我們四兄弟姊妹想吃甚麼早餐,然後逐一到不同的地方去買回來。其中一樣我經常叫母親買的食物,便是砵仔糕;她每次都不忘問清楚我要吃白糖的還是黃糖的,當時我不懂得感恩,有這樣好的媽媽,現在母親不在,我每想起砵仔糕,便感到有些慚愧。

20171112

「不會白白地活著」


十多年前開始我已幾乎完全不看電視,家裏的電視機只是裝飾品;我也極少到網上看電視節目,朋友談到那些最流行的電視劇時,我只有聽的份兒。然而,最近我卻看了《琅琊榜》,那是兩年前播出的中國大陸電視劇;事緣真才子馮睎乾和我太太不約而同盛讚此劇精彩,加上我最近勤練普通話,想多聽一點,以改進發音,便決定看了。全劇共五十四集,我只花了十二天便看完,期間工作不比平日少,此劇是否好看,就不言而喻了。

這篇不是劇評,我想談的只是一句對白,就是由胡歌飾演的梅長蘇說的:「既然我活了下來,就不會白白地活著。」


雖然胡歌在中國很紅,但我在看《琅琊榜》前對他毫無認識 (也許聽過他的大名,但不會放在心上),看此劇時在網上查過他的資料,才知道他在2006年經歷過嚴重車禍,九死一生,容貌受損,整容後仍留有痕跡。那年他才二十四歲,剛紅了不久,如日中天,遭此巨變,是人生的大考驗。在《十年獨白》裏提到上述那句對白時,胡歌這樣說:「在《琅琊榜》裏的那句台詞,帶給我很大的震撼,就是我既然活下來就不能白白地活著。我想這句話,是過去這十年,我最重要的一個印記,人生的印記,也是我這一輩子,未來這一生的座右銘。」

車禍的經驗是否改變了胡歌的價值觀和人生觀、對他的行事為人有甚麼影響,大概只有他自己才最清楚。我想指出的是,對於這種險死還生的經驗,不少人都有過份浪漫的想法:險死還生的人都會看破世情,一方面不會像從前那麼執著,另一方面卻會活得更積極、更懂得珍惜生命,「不會白白地活著」,甚至由壞人變好人,由吝嗇變慷慨,由膚淺變得較有深度等等。事實是:有變有不變,有變好,也有變壞,因人而異。我便認識一個人,為人卑劣,機關算盡,愛播弄身邊的人,約五十歲時心臟病發,幾乎死去,只差分秒;可是,他病好之後依然故我,即使沒有變得更壞,也絲毫沒有變好。

其實,「不會白白地活著」對不同的人可以有截然不同的意思,取決於那人的價值觀和人生觀。險死還生的經驗未必能改變一個人的價值觀和人生觀,如果沒有這樣的改變,但險死還生的人卻立下「不會白白地活著」之志,那麼,他便只會更積極實踐本有的價值觀和人生觀 --- 享樂主義者盡量去享更多的樂,追求名利的更加出力追求,愛弄權者努力得到更大的權力...

我自己也有過險死還生的經驗,每次回想差點連人帶車衝下高山山坡那一刻,我都會心跳加速,慶幸自己仍然生存,而且沒受過甚麼苦。我肯定險死還生的經驗沒有改變我的價值觀和人生觀,只是令我更加珍惜自己關愛的人,更加努力善用時間,更加享受做自己喜歡做的事 --- 從我的價值觀和人生觀來看,我不是白白地活著。

20170109

有緣千里的晚飯


我愛用臉書,其中一個理由是可以藉此結交到一些有趣的人、甚至是奇人異士。《宗哲對話錄》能夠成書,是因為我在臉書認識了劉創馥,向他建議合作,然後透過臉書的私訊功能寫成此書。這次回港,我約了創馥及封面設計師顏倫意吃晚飯;本來是我和創馥合請顏倫意,以答謝他義務設計《宗哲對話錄》的封面,不過,最後創馥堅持由他一個人請,我就樂得「反主為客」了。

得到顏倫意之助,也是臉書之緣。他是《魚之樂》的讀者,後來成為我的臉書朋友,但跟我的很多其他臉書朋友一樣,我只知其名,不識其人。當他知道我為書的封面而煩惱(當然是因為我在臉書表達過),便請纓為我們設計,並說清楚是義務的。我對他的背景一無所知,因此沒有立刻接受;後來上網查過,知道他曾在一個全球大賽中奪得「未來設計師大獎」,而且是擊敗近4,600份作品才勝出,便決定讓他設計封面。結果我和創馥都很滿意顏倫意的設計,很多朋友亦大讚封面簡約而有深意。

這頓飯談得頗投契,話題一個接一個,雖是初次見面,卻沒有隔閡,也沒有多少客套話,由瘋癲的陳雲談到幼稚的極左膠,由鍛煉身體談到教養子女,由先天後天之別談到高不可攀的神人,大家都是有話直說,不必互相同意,只要坦誠就好。顏倫意工作繁忙,想不到他在工餘看了不少書,我們單是談 Steven Pinker 的書便談了好一會;最後大家都同意一個應該沒有人會反對的結論:看書很重要,但看的一定要是好書。

還有另一頓有緣千里的晚飯可以談一談。我和馮睎乾也是在臉書認識的,我覺得他起初對我沒甚麼好感,但後來不知怎的發展為互相欣賞。我佩服他的博聞強記和古典學學識,印象最深刻的是有一次討教於他,他神速地回答了我的問題:我讀到錢鍾書《巴黎咖啡館有見》一詩,有「角張今夜星辰是,且道宵深怨與深」之句,我不肯定該怎樣理解「角張」,在網上只查到吳均《食移》一篇的「綺窗半卷,屏風角張」,但這裏「角張」的意思不合錢詩意;我透過臉書的私訊請教馮睎乾,他即回:「角張,該是五角六張,可查一查。喻事不順心,故後句云怨。」我連忙道謝:「應該是了,我竟然不懂這個成語,真是慚愧!謝謝。」

這次晚飯說好是我請的,補祝馮睎乾新婚之喜。吃潮州菜,馮太太也一同來,大家暢談甚歡;沒討論甚麼學術問題,反而是大談怪力亂神,也互相透露了不少往事,一頓飯之間竟感到交情深了不少。結帳時的數目比我預期的小很多,後來馮睎乾告訴我,原來他太太故意點些不貴的菜,替我慳錢 ---「慳妹」果然不是浪得虛名!


20161025

伊拉克來的訪客


上星期有天離開辦公室時,見到有人遠遠向我招手,只覺很面善,卻一時間認不出是誰;待他走近向我叫了一聲「Professor!」,我才立時記起他是三年前在我系當訪問學者的伊拉克人 (以下稱他為Y)。

那時哲學系還未搬到新的人文學大樓,Y的辦公室就在我的對面,相距不過數呎,可是,我一星期只有三個早上到大學,而且十一時左右便會離開,很少碰到他,因此跟他只簡短地傾談過兩三次,對他所知不多,只是從系主任處得知他是伊拉克有點名氣的詩人。Y那聲「Professor!」令我記起他是誰,是因為我曾經對他說不要這樣稱呼我,叫名字就可以了,但他還是不改口,而且每次叫「Professor!」時都提高聲線。由於跟Y沒有甚麼交往,他離開美國後我並沒有跟他保持聯絡。

這次重見Y,我有點出奇,因為我系本來就少有訪問學者,重訪的更未之有也。我問Y這次留多久 (訪問學者通常只留半年或一年) ,他說「三年」,那就更令我驚奇了,但我沒有多問,跟他寒暄幾句後,我便回家去了。

兩天後收到系主任的電郵,是關於Y的;原來Y一家三口兩星期前才到埗,租了一個地方居住,但還欠一些傢俬和日用品,系主任呼籲各同事如有剩餘傢俬、廚具、或其他日用品,不妨捐贈給Y。這又令我覺得奇怪了,難道Y的經濟情況這麼差,連簡單的家具也買不起?

我立時響應系主任的呼籲,將家裏儲物室中可以捐贈給Y的東西都搬出來了,包括一張大地氈、一張辦公椅、和不少廚房用品,然後通知Y來取;後來我知道Y的兒子只有四五歲,便又找出一些還頗新、適合他年紀的玩具來。

Y到我家時,看見我預備了那麼多東西,有點喜出望外的樣子;他兒子同來,見到那些玩具,更是樂不可支,立刻蹦蹦跳,拿了一件小玩具 (一支蛇形、可以屈折的筆),愛不釋手似的。這小孩子眼睛大大,輪廓分明,樣子很可愛;他玩了一會兒後,竟突然跑過來,雙手緊抱我大腿,說了聲「Thank you!」,語氣很真心的,令我不禁心頭一暖。

Y跟我閒談了半小時,我才知道他的境況是如何的糟糕。他在伊拉克不但是位有點名氣的詩人,還是巴格達大學的教授,出版過幾本哲學書和幾本詩集;不過,他不是那種自閉於象牙塔的學者,而是經常參與公共事務和政治的討論,可說是伊拉克的公共知識分子 (我後來在YouTube找到不少他在伊拉克電視台發表意見的短片) 。他的言論得罪了ISIS,ISIS曾試過破壞他的家居,可能還會進一步對他不利,他因此才決定一家離開伊拉克。

雖然美國批給Y三年的訪問學者簽證,但伊拉克教育部和巴格達大學都決定不資助他,而他的簽證不容許他工作,因此我們大學只是提供他辦公室和圖書館使用權,不會讓他教書。如果他在這裏真的留三年,便只能靠積蓄和伊拉克那邊的親朋幫助;他看來不是有錢的人,這三年是不容易過的了。

想不到往日只在傳媒得知的ISIS威脅,今天竟然讓我這麼近距離見到。系主任說會幫Y尋求政治庇護,希望他成功;與此同時,我能做的只是盡量在日常事情上幫助他。

20160907

相敬相愛五十年


上週末出席了朋友的結婚五十週年慶祝,夫婦兩人都是我們的好朋友。男的一頭銀髮,七十多歲仍很壯健活躍,女的氣質雍容親切,年青時是清麗可人的美人 (就是我寫文章談過的徐志摩孫女) ;慶祝活動很簡單,只是邀請幾十位朋友聚餐,他們的兒子及孫兒孫女出來獻奏音樂和講些兩位老人家的趣事,然後播放一些他們五十年來的照片。

整個活動令我印象最深刻的,是這家人三代同堂之間的親愛,那是十分自然的流露,不會是裝作出來的。兩位老人家都是正直真誠、平易和善的人,可以看到出席的朋友都很尊重他們;我們的兒子阿樂沒有出席,但他也是很尊敬這兩位長者的,去年他要在柏克萊加大和威廉姆斯學院之間選擇時,便特別徵詢他們的意見。我會用「純淨」兩字來形容他們,這樣氣質的人,並不多見。

五十年,半個世紀,是多麼漫長的日子,共同生活這麼久已經不易,一直相敬相愛,那就更加難了。婚姻關係要長久保持良好,愛是不夠的,還要有敬;這個敬,不是傳統禮教中「相敬如賓」的禮貌,而是發自内心的尊重,英文說的 respect。Respect 的相反是 disrespect,嚴重的是 contempt,即鄙視也。根據華盛頓大學心理學家 John Gottman 的研究,最能準確預測離婚的因素是鄙視 --- 夫婦其中一方鄙視對方,或互相鄙視 (不必是全面鄙視,只要是在某些重要方面鄙視,已可以導致離婚)。

尊重基於了解,假如是由於某些幻想或錯誤理解而尊重對方,那是隨時會幻滅的尊重。了解源於溝通,並且是深入的溝通;從反面看,如果夫婦間有鄙視,自然不會深入溝通。溝通可以培養尊重,鄙視卻可扼殺溝通;夫婦間結果走的是哪個方向,要看很多因素 --- 美滿持久的婚姻沒有簡單的途徑可循。

說到這裏,不禁想到這幾年自己太多 projects,終日埋首書房,跟太太溝通少了。要改!執子之手,與子偕老,執手是不夠的,還要有深入的溝通,以致相敬相愛而偕老。

20150826

空巢症候群


英文有 "empty nest syndrome" 一語,中文可譯作「空巢症候群」,用來形容父母於子女長大離家後,因而形成的那種種不習慣的負面心理。空巢症候群的「病情」有輕有重,最嚴重的會生命頓感空虛,甚至惡化成抑鬱症,稍輕的會日夜擔心掛念,最輕微的也至少會有點欠缺和孤獨的感覺。

為甚麼這叫「空巢症候群」?父母自己還住在家裏,那個「巢」怎會是空的呢?其實,「空巢」這個比喻十分貼切:試想像一個鳥巢,裏面有三兩雛鳥,張口等待父母餵食,父母銜著找到的食物飛回來,放進雛鳥口裏,如是者日復一日,雛鳥漸長;有一天,父母飛回來,卻看不見小鳥,因為牠們羽翼已豐,飛走了,留下的,只是一個空巢。「空巢症候群」的「空巢」,就是這個意思。

阿樂過兩天便會飛到東岸去,開始他在 Williams College 的四年大學新生活。麻省跟加州距離很遠,坐飛機也要五個小時,因此,他不會經常回家,也許一年只回來兩次(聖誕和暑假);無論他大學畢業後繼續讀上去還是找工作,都很有可能留在東岸。此一別,難免有明日隔山岳的感覺;想到這裏,我已開始有點空巢症候群發作的徵狀,希望他走後,我的「病情」不會太嚴重吧!

香港的家長應該很少會有空巢症候群,因為子女羽翼長成之後,也甚少會飛出香港;在這個小小的城市,即使不是共住,也可以經常見面。在香港,如果和子女相隔,便只會是心理和感情上的距離,而不是空間上的距離;在美國則不同,就算沒有心理和感情上的距離,那空間上的距離是很容易產生的。如果兩種距離也有呢?很難說,未必會令空巢症候群更嚴重 --- 心理和感情上的距離,也許會令父母不那麼介意跟子女在空間上的距離增大。

由下星期開始,我不用接阿樂上學放學,不用替他預備早餐和午餐,弄晚餐時也不用考慮他愛吃甚麼...  由下星期開始,我要想辦法治好空巢症候群。

20150128

舊情


真正的朋友,不只是生活的點綴,而是生命的構成元素。一個人的生命豐富精彩與否,很大程度上取決於他有多少朋友和哪些朋友。

我說的是真正的朋友,而不只是泛泛之交或酒肉朋友。真正的朋友至少要互相關懷,不必願意為你赴湯蹈火,但在一般事情上會樂於幫忙,當然還要有思想上的溝通,在一起的時候互相都有良好的感覺。人生知己難求,真正的朋友大多未去到知己的程度,卻已彌足珍貴,多一個總是好事,少一個總是可惜。

這幾天不知怎的多次想起這些年來跟自己鬧翻的朋友,感慨不已。不多,幾十歲人只發生過四五次,第一次還是中學時,那位朋友亦不算很要好,可以不計;至於另外幾位,本來是相當親密的朋友,鬧翻後已不相聞問多年了。我相信大家當年的怨恨或不滿早已消除,也許是由於覺得嫌隙仍在,所以才沒有主動再找對方。

朋友鬧翻,很多時候都涉及一方的自尊受損。回想我自己的情況,由於我的性格缺點,自尊受損的都不是我 --- 是我說話過了份,令朋友自尊受損。因此,我承認這些與朋友鬧翻的事件,整體而言錯的是我,因此我更加感到悔疚和可惜。

我很重視友誼,亦愛交朋結友,現在(真正的)朋友算很多,而且有不少我會稱為「好朋友」;然而,每一位朋友都是獨特的,我現在有的朋友並不能替代跟我鬧翻了的那些舊朋友。當然,鬧翻了的朋友即使重新交往,也很難會完全恢復從前的友情;不過,只要舊情仍在,只要大家還沒有忘記當年一起的愉快日子,如果有機會再話巴山夜雨,始終是好事,生命亦會因此而多添一點姿彩。

20150117

我怎樣成為煮飯的男人


很多朋友都知道我略懂烹飪之道,但未必知道我是家裏的「主廚」;晚餐天天是我弄的,周末和假期在家裏吃午餐,也由我負責。有些人喜歡下廚,卻限於偶一為之的露兩手;假如要他們天天煮食,他們也許會視為苦差。我則不然,做煮飯的男人,是我樂意的。

我十歲左右已學會基本的煮食技巧,父親和母親都各自教了我一些,因為我是大哥,父母不在家時要煮給弟妹吃。後來父親開士多,我到那裏幫手,其中一項工作就是煮食,並要自己到街市買餸(自然學會了打斧頭)。雖然那時我並沒有視這工作為苦差,但肯定談不上喜歡。

上到高中,家裏已不用我煮食,如是者我便一直放下鑊鏟,到結婚後也甚少下廚 --- 主要是老婆負責,母親間中會帶來煮好的拿手菜給我們享用。後來到美國讀書,仍然是老婆入廚房弄餐,我在廳堂讀書思考,怡然相得。

我之成為家裏的「主廚」,也沒有甚麼戲劇性的因由。約十二年前,我們搬到現在住的小鎮,而我得到的教席是穩定的工作,生活總算安定下来。有一天,不知怎的我忽然對老婆說:「你煮的餸菜味道不錯,可惜來來去去也是那十來款,你不嫌太沒變化了嗎?」老婆語氣平淡吐出一句:「那以後你煮好嗎?」我也氣定神閒回答說:「好吧!」從那天起,我便成為煮飯的男人。

我樂意做煮飯的男人,是因為我視煮食為創作(年青時不是這麼看),嘗試弄不同的菜式,食譜只作參考;樂趣在於翻陳出新,或加或減,或分或併,雖然做不出廚神製作,但偶有新意而又成功的,且得家人或朋友欣賞,那便很有滿足感。此外,我手腳快,花在廚房的時間不算多,而且一邊煮食一邊聽音樂,更加不會覺得是浪費時間,甚至可以說是雙重享受。

老婆和阿樂都喜歡吃我燒的菜,不過,有一次我試出他們並不太留心我煮的是甚麼,總之入口好味道便成。怎樣試?我不動聲色,連續三星期每天晚餐的菜式都是不同的(每餐兩或三道菜);三星期過後,我問老婆和阿樂:「你們有沒有留意到,過去三星期的晚餐有甚麼特別之處?」他們面面相覷,四隻大眼睛眨呀眨,搖頭表示不知道。我佯怒說:「過去三星期每晚的菜式都不同,完全沒有重複,你們竟然沒有留意,真是枉費我心機了!」老婆連忙說:「但我記得全部都很好味!」阿樂點頭同意。其實,只要他們吃得開心,我便煮得樂意;對於我這個煮飯的男人來說,他們說的「好味」兩字已足矣!

20141215

投緣何必氣質同


創馥的新書《黑格爾新釋》剛出版,他說已寄了一本過來送我,感謝之餘,亦期望快點讀到他對黑格爾哲學的詮釋。說來慚愧,黑格爾的著作,我從沒讀過,只是很久以前讀哲學史時看過一些二手資料,依稀記得當年的印象是「這樣的哲學太天馬行空,不合我口味」;這個印象當然可能是錯的,但從此我就與黑格爾絕緣,不但不看黑格爾的原著,連討論他的書本或論文也一概不理(幾年前曾經因為朋友的極力舉薦而動念讀一讀 Charles Taylor 的 Hegel and Modern Society,不過最後還是打消了念頭)。然而,創馥這本新書卻是要看的,不只是因為「畀面」,還因為我是真心的好奇。這本書內容豐富,揭一揭目錄便知,除了專論黑格爾,還旁及亞里士多德、笛卡兒、斯賓諾莎、和康德等其他重要哲學家;我對創馥的能力有信心,相信這本書不會令我失望。


說起來,我跟創馥認識不過一年多一點,之前只是臉書之交,後來我邀請他合寫《宗哲對話錄》,才成了朋友。有趣的是,對話錄已寫到第八章(共有十章),而兩位對話者亦由「哲人丙」和「哲人丁」改名為「宗信」和「哲懷」,可是,我們第一次真正見面,是在三星期前我到中大哲學系演講時(演講當然也是創馥玉成其事的);我說這次是「真正見面」,因為之前透過 Skype 討論過幾次,但只見影像,始終是隔了一層。

創馥的學術背景跟我的相當不同,他本科讀訊息工程學,跟我讀的中國語文及文學可說風馬牛不相及;就算大家後來都讀哲學,他去了海德堡,我去了柏克萊,興趣和訓練亦有明顯的分別。說到分別,最大的也許是氣質:創馥為人真誠,謙和平實,內斂卻不木訥;我也真誠,卻過於外露,甚至間或狂狷,修養大大不如也。我好酒,他只能淺酌;他會飛(玩滑翔傘),我十分畏高;我愛聽音樂,他卻說自己有 musical anhedonia(看來他此言非虛,因為我曾經介紹他聽孟德爾遜的小提琴協奏曲,而他竟不覺得悅耳!)... 儘管有這麼多分別,我就是覺得與創馥投緣,雖然跟他只認識了一段這麼短的時間,而且交往不多,我已視他為好朋友,也慶幸能交上這樣的一位朋友。

其實,異中還是有同的,創馥的宗教經驗和對宗教的看法跟我的十分接近,因此我們在寫《宗哲對話錄》時可說是合作無間。希望此書早日完成和出版,可作為我們友誼的見證。

20140830

欣聞老朋友健在


我跟老哲學家 John W. Cook 的忘年之交,在這裏已談過好幾次,過去三四年我們不時約見,一邊喝酒吃零食,一邊討論哲學和時事,每次都十分投契(儘管我們對維根坦的理解大相逕庭)。不過,我已差不多一年沒見過他,也沒有他的消息;去年聖誕期間,我電郵他問好,卻一直沒有收到回覆。以往 Cook 必定一兩天內回我的電郵,過了幾個星期,我見他仍然全無反應,便擔心起來,畢竟,老人家已八十多歲了。

我們一向只用電郵聯絡,我沒有他的電話號碼,本來不是沒有辦法查到,可是,我不斷忙於不同的事,於是一拖再拖,最後不了了之;我知道 Cook 的地址,但總覺摸上他家門會很冒昧,便更不會這樣做了。過了半年之後,我禁不住猜想他可能已去世,雖然不肯定,卻認為相當有可能,一方面感到婉惜和難過,另一方面又慶幸他算是得享天年。

昨天駕車回家途中,心血來潮,繞路駛到 Cook 的房子前,好奇想看看他家前園的環境是否依舊 --- 如果不是,那麼房子很可能已易手。我停車在路旁看了一會,只見一切和我上一次見到的沒有兩樣,心想 Cook 的妻子應該仍然在這裏居住。這時,我還是相信 Cook老已經去世。

巧合得很,昨天阿樂到醫院當義工(每星期一次,已當了超過一年),回家後對我說在醫院裏碰見 Cook 和他的太太!Cook 見過阿樂幾次,但這兩年阿樂長高了很多,容貌也變了不少,老先生已不認得他;是阿樂主動走過去打招呼,提起我,Cook 才記得眼前這少年是誰。原來 Cook老太抱恙,到醫院檢查,老先生自己精神倒好,到醫院來只是接太太回家。他們談了一會,Cook 告訴阿樂為何他一直沒有聯絡我 --- 過去這一年他大病了兩次,都要進醫院「大修」,有一段長時間精神欠佳,因此甚麼電郵也沒有回覆。他託阿樂向我問好,說會找我聊天。

聽到這好消息,很開心!期待跟這位老朋友再次把酒論維根斯坦。


20140819

紐約好人


到紐約市,這是第二次。第一次已是十二年前的事,是到美國哲學協會(American Philosophical Association)的年會面試幾份教職,那是聖誕期間,大雪紛飛,回程時上了飛機後,天氣惡劣得飛機遲遲不能起飛,在機艙裏呆坐了五個多小時;那時前景堪虞,心情不好,加上受了風寒,回家便大病一場。因此,紐約市一直給我不愉快的聯想。

是次舊地重遊,則為盛夏,天氣卻沒有預期的那麼炎熱,濕度不高,在煩囂的市中心穿梭於人群中(遊客多得嚇人),也不太覺心煩。遊覽哥倫比亞大學更是一樂也,不但因為這校園的建築有氣派,還因為我正在看胡適的《口述自傳》,讀到他寫在哥倫比亞讀博士的經歷,想到自己踏著的古老梯級很可能是胡適當年踏過的,不禁悠然神往(對,我最近成了胡適的粉絲)。

這次的紐約經驗總體來說相當不錯,一洗從前的壞印象。我們留了約三天,租住的私人套房寬敞而整潔,距離中心不遠,有公共汽車直達。屋主非常友善和細心,一切都安排和交代得十分清楚,還相當遷就我們,只能用「好人」兩字形容。這幾天我們還遇到另一位好人,雖然幫的只是一個小忙,但在人人都行色匆匆的紐約市,已足以令我們感動。

那天我們在市中心要乘公共汽車到聯合國總部大樓,上了車後才知道這種公共汽車不收現金,要用事先買的車票。我們一臉尷尬,正要下車的時候,一位中年女士叫住了我們,說她有一張多餘的車票,應該夠付我們三人的車費;我們連聲多謝,取過車票用了。我們當然連忙將車費付給那位女士,誰知小額鈔票不夠,於是給她一張十元的鈔票;她也沒有零錢找給我們,我們說不必找了,但她堅持要找,終於問到另一位乘客和她找換。

整個過程裏這位女士的態度都和善到不得了,完全不見所謂「紐約人的冷漠」。這是位華人女士,英文有點口音,也許是台灣來的,也許是中國大陸來的,但我不必判斷;我也沒有認為她幫助我們,是因為大家都是華人。我只視她為好人、善良的人 --- 善良的人,不會只是因為你的種族或膚色才幫助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