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0322

胡適論容忍與自由

 

早陣子跟朋友談到胡適著名的文章〈容忍與自由〉,今天想重看,翻查北京大學出版社的十二冊《胡適文集》,才發覺胡適有兩篇〈容忍與自由〉,都是 1959 年發表的;第一篇(下稱〈容忍1〉)在 3 月 20 日刊於《自由中國》第二十卷第六期,第二篇(下稱〈容忍2〉)是胡適在同年 11 月 20 日在《自由中國》十周年紀念會演講的內容,文章在 12 月 1 日刊於《自由中國》第二十一卷第十一期

胡適對容忍與自由的看法,主要表達於〈容忍1〉。〈容忍2〉提到了〈容忍1〉,除了進一步闡述「容忍與自由」的主題,便是談到毛子水和殷海光對〈容忍1〉的回應以及雷震的一篇相關文章。〈容忍2〉很明顯應該放到台灣當時政治環境的脈絡去理解,因為接著發生的就是「雷震事件」;然而,若只是探討胡適對容忍與自由的看法,大可撇開這個脈絡不談。

也許有人會認為胡適的看法很簡單易明,不必甚麼探討。其實胡適的表達有含糊之處,沒有表面看來那麼清晰,有些讀者可能會誤解他的意思。就以「容忍比自由更重要」這句話為例,如果只按字面意思去理解,便可能得出胡適不同意的看法。胡適這句話的意思,並不包含「容忍的價值比自由的價值更高」,也不包含「假如容忍與自由兩者只能得其一,那便應該選擇容忍,放棄自由」—— 假如一個社會人人都有容忍的雅量,但缺乏一些重要的自由(例如參與政治的自由),這在胡適眼中肯定是惡劣的社會。

「容忍比自由更重要」近乎口號,我認為主要是為了修辭效果而說的;它的意思,其實不過是「容忍是一切自由的根本」(〈容忍1〉)、「無論古今中外都是這樣:沒有容忍,就不會有自由」(〈容忍2〉)。容忍固然可以被視為美德,但它的重要性,更取決於它和自由的關係:容忍是自由的必要條件(這說法太粗略,但我不在這一點上討論下去了)。假如自由不是那麼重要,容忍的重要性即使仍在,也要大減。有點弔詭地說,容忍比自由更重要,是因為自由極為重要。

另一個可能的誤解,是認為胡適以自我懷疑作為容忍的基礎或理據,而「自我懷疑」指的是懷疑自己的見解或信念。引起這個誤解的,大概是兩篇文章裏的這幾句:「不容忍的態度是基於『我的信念不會錯』的心理習慣」(〈容忍1〉)、「人們自己往往都相信他們的想法是不錯的,他們的思想是不錯的,他們的信仰也是不錯的:這是一切不容忍的本源」(〈容忍2〉)。可是,如果已有這種自我懷疑,那便毋須對相反或敵對的看法容忍了,因為你已有足夠的思想彈性去認真考慮對方的看法。容忍之為容忍,正在於我認為自己對、對方錯,但(即使有權力)也不去打壓對方。

這裏應該特別注意的,是「認為自己對」並不等於「深信自己是不會錯的」(〈容忍1〉),後者在「認為自己對」之上還多出了一種絕對的、獨斷的態度,是這種態度令人對異見不容忍,而放棄這種態度並不須要同時懷疑自己的看法。知識論裏有一個立場是 fallibilism,就是認為我們在大多數情況下都是 fallible 的,所作的判斷或看法都可能有錯,或不能被嚴格證明為真;可是,接受 fallibilism 的哲學家大部份都不是懷疑論者(skeptic)。容忍的基礎不是自我懷疑,而是放棄絕對肯定的態度。

有時我們真的非常肯定自己的看法正確,例如「地球是圓的」,而且有足夠證據支持自己的看法,而對方相信「地球是平的」,那肯定錯誤;在這情況下,我們還應該容忍嗎?我想胡適的答案是「應該」。他會提出的理據是:就算對方肯定是錯的,仍然有言論自由;容忍是言論自由的必要條件,而「言論自由為一切自由的根本」(〈容忍2〉)。當然,容忍並非沒有限制,正如自由不是沒有限制一樣;但要詳論這些限制,便要另寫一篇文章了。

20230304

放下分別

 


Parables of Kierkegaard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1978) 收集了齊克果著作裏的一些故事,其中一個是這樣的:

一位珠寶商人學習鑑賞寶石,對他尤其重要的是辨別真寶石與假貨;他窮一生精力鑽研此道,成為專家。假設他看到一個小童在玩一堆小石, 似是寶石,走近一點看,見到其中竟有名貴的真寶石,夾雜著假貨。小童不分寶石真假,一視同仁, 玩得很開心。面對此情此景,珠寶商人會有甚麼反應呢?大概是心頭一震,接受不了真寶石與假寶石的絕對分別 [英譯是 "the absolute distinction"] 好像消失了。然而,如果他注意到小童玩得如何開心,也許便能跳出珠寶專家的眼界,全情投入於欣賞小童的快樂時光。(出自 Kierkegaard, Stages on Lifes Way 

以下我借這個故事講點道理,而不是解釋齊克果的觀點。

相信有不少人會認為故事講的是童真可貴,我卻不這樣看。假如故事多了一點情節,是珠寶商人用小孩子能理解的方式,向小童解釋那些真寶石如何貴重,小童可以在不失童真的情況下聽明白,並因而立即將真寶石與假的分別開來,將真的珍而重之放進口袋裏,不再亂拋亂擲了。此外,假如故事裏的小童換了是成人,一個對寶石毫無認識的成人,不是在玩石,而是在欣賞小石之美(假寶石與真寶石同樣美麗),故事的涵意可以是一樣的。

我看出的故事涵意是:珠寶商人執著於真寶石與假貨的分別,眼界被這個分別限制了,以致對小童的真正活動視而不見;只要他放下這個分別,儘管只是暫時放下,便會立即「開竅」,欣賞到小童的快樂時光。

人在理解世間事物時,不得不作出種種分別,否則難以作決定和行動,例如有用與無用、貴重與輕賤、安全與危險、方便與麻煩、本土與外來、私人與公共等等分別;可是,每一個分別都是眼界的限制,有時候須要放下——即使那個分別仍然適用,也可以有理由暫時放下,例如小童玩的寶石事實上有真有假,但珠寶商人依然有理由暫時放下這個分別。

讓我舉一個個人經驗的例子。是否看過一本書,是一個客觀的分別,看過就是看過,沒看過就是沒看過。問題是,我記性不好,書看過後不出數月便忘掉大半;有時候重讀一本書,由於知道自己讀過,卻大部份內容看來陌生,便感到氣餒。不過,只要我放下那看過與沒看過的分別,閱讀的心境立即平和,閱讀的狀態變得積極;還有,不會試圖回想上一次讀時的看法,於是便有機會得出全新的理解了。

20230204

【武俠短篇】功力


謝遇奇不打算參加明年的武林英雄會,但還是在大城留了下來,慢慢計畫將來的去向。他本來在酒樓的廚房當雜工,後來掌櫃見他眉清目秀、容貌出眾,便問他願不願意出來招呼客人。謝遇奇正是求之不得,廚房的工作畢竟單調,怎及得上在樓面那麼多姿多彩?結果他這個店小二當得十分稱職,手腳俐落,待客有禮,深得顧客喜愛。

謝遇奇雖然從不顯露武功,但沒有疏懶,依舊每天勤練刀法和內功,不過是深夜走到山林裏去練,刀掌凌厲快速而無聲,一直沒有被人發覺。日間當店小二時也有練功,每逢客人特別多,他便趁機練習師父悉心傳授的躊躇四顧步法,在或坐或站的客人之間穿插遊走,左顧右盼,動作看似尋常,其實步法精妙,在對敵時可以用來輕易避過敵人的攻擊。

假如有人問謝遇奇:「你學了武功,卻不運用,那不是白學了嗎?」他大概不知道該怎樣回答,但深深感到這就是他,練武是「謝遇奇之為謝遇奇」不可或缺的一部份,只是他不懂得這樣說而已。此外,他隱約明白到不運用的武功仍然是武功,一直不運用也不等於將來不運用。

就這樣,謝遇奇在酒樓當店小二轉眼便三個月了,沒有任何特別的事情發生。可是,有一天,酒樓裏坐了一位不尋常的客人。此人看來四十多歲,衣著簡樸,身材瘦削,長著三绺髭鬚,雙目炯炯,有點道士模樣,卻不是穿著道士袍。他腰間掛了一把刀,坐時解下,放在桌子的左邊,左手一直按在刀鞘上;這把刀不是一般的單刀,刀鞘是牛皮造的,粗中帶細,有一種簡樸的優美,而刀身比單刀明顯短和闊,有點像一把特別長的菜刀。

謝遇奇給刀客倒過茶後,看到他這把刀的形狀,頓覺很適合用來發揮自己學的目無全牛刀法;他看著看著,竟愣在那裏想運用這把刀來練習,腦海裏活現出自己揮刀時的各招各式。

刀客見到謝遇奇這個像著了魔的模樣,皺了一下眉,正要開口說話,突然有三個人衝進酒樓,捕快裝束,兩人提刀,一高一矮,另一人持劍,個子在高矮兩人之間。他們徑直走到刀客的桌子,提刀的捕快高聲說道:「殺人犯韓道名,我們追捕你足有三百里了,快快束手就擒!」原來這刀客韓道名在三百里外的另一大城殺了一個強搶婦女的土豪,本是仗義行為,奈何仍是犯法,被三名捕快一路追來,終於在這酒樓碰面了。

韓道名自恃武功高強,並不怕捕快,所以才大搖大擺上酒樓吃飯。他二話不說,按在刀鞘上的左手微震一下,鞘內的刀便如箭離弦,飛向他右手;他右手接刀,仍坐在椅上,回身一刀劈向剛說話的矮捕快;那不是致命的招式,只劈肩膊,但出刀快如閃電。誰知矮捕快武功不弱,迅速舉刀接住了這一招;但由於韓道名的刀勁極大,捕快雖然接住了刀招,但受不了刀勁,自己的刀背撞擊肩膊,痛得他怪叫了一聲,幸而刀背無鋒,不致割損。

高捕快見狀,立時出手;韓道名以一敵二,已不能再坐著應付。高捕快武功和矮捕快相若,二人雙刀,配合得天衣無縫,竟是一套上乘的互補刀法。三人出刀都快,瞬間聽得鏗鏘之聲綿密不絕,仿似急管繁弦。其他人早已走避,只剩謝遇奇站在一旁觀看;他突然面露驚訝,幾乎是目定口呆,原來韓道名使的,與他學的一樣,正是那套目無全牛刀法!

數十招過後,高矮捕快漸呈敗象,持劍的捕快向二人喊道:「你們退下!」此人定是捕頭,高矮捕快是他下屬。謝遇奇此時看清捕頭,只見他一臉冷峻,兼有不凡之氣,年紀不過三十左右,眼神卻散發強烈的滄桑感。高矮捕快立時退下,捕頭隨即一劍刺向韓道名,不挽劍花,不震劍尖,只是平平實實刺向韓道名右手手背拇指和食指之間的合谷穴;這招似慢實快,而且劍尖發出氣勁,劍在觸體一尺之前已能點穴傷人。韓道名見狀翻腕變招,捕頭的劍刺在他的刀身下端,他感到手腕一麻,幾乎鬆手脫刀

韓道名大吃一驚,衝口說道:「想不到一個小小的捕快竟有如此武功!」捕頭冷冷回應:「誰說捕快的武功一定低微?」兩人繼續交手,捕頭的劍招以刺居多,而且招招刺向穴道,使的顯然是專門刺穴的劍法。韓道名的刀法拙中見巧,每一刀劈出都有三到五個後著變化,但無論他怎樣巧拙互變,捕頭的劍尖都指向他刀招中的最弱之處。鬥至一百招以後,捕頭的武功已顯得稍勝一籌。

旁觀的謝遇奇越看越驚奇,這時的驚奇已不只是由於韓道名的刀法與他所學相同,而是不明白為何韓道名的刀招經常運用不當,有時是出刀的角度稍為偏差,有時是刀勁過猛,以致後著不夠快速;換了是他運用同樣的刀招,已有多次可以把捕頭逼退。想到這裏,只見捕頭回劍,似乎是要向身後無人之處刺去,卻突然化為以劍柄撞向韓道名,一舉擊著,正是韓道名剛才避過被劍尖刺向的合谷穴;這穴道一被點中,韓道名的刀便脫手飛出。

脫手的刀飛向謝遇奇,他來不及細想便把刀接住,並立即揮刀攻向捕頭。他顧不得韓道名是不是殺人犯,只知道他跟自己必定有淵源,而且看來不是壞人,先把他救了再說。捕頭見到謝遇奇接刀的手法,便知道這少年會武功,而且是高手,輕輕「嗯」了一聲,雖然臉部表情不變,已流露出訝異。

捕頭一跟謝遇奇交上了手,便更加驚訝,因為看出這少年的刀法與韓道名是同一路的。至於韓道名,驚訝更甚,因為他不但肯定謝遇奇使的是目無全牛刀法,而且看出這少年的功力比自己高出不少。韓道名心裏不停地問:「這怎麼可能?他看來不過二十歲,而我勤練這刀法已超過三十年,怎可能功力比不上他?」他甚至忘了更重要的疑問:這少年為何也會目無全牛刀法?

謝遇奇見過捕頭的劍招,對於如何應付已胸有成竹,使用韓道名剛才用過的刀招,大同小異,而那小異卻是關鍵之處,刀招的威力大得多,果然把捕頭逼得連連後退。捕頭見謝遇奇年紀小小武功高超,已自納悶,再看到他使出同樣的刀法卻威力大得多,禁不住心頭一震;稍不留神,謝遇奇攔腰一刀劈來,勢不可擋,捕頭不假思索躍高以避鋒頭,哪料謝遇奇學了他一招,手腕一轉,以刀柄擊中他腳踝上的懸鐘穴。

謝遇奇一招得手,立刻轉身攻向高矮捕快,虛晃一招後,依樣葫蘆先後以刀柄擊中二人的懸鐘穴。捕頭與兩捕快暫時失去走路的能力,謝遇奇向韓道名喊道:「快跑!」誰知韓道名神不守舍,竟然站著不動;謝遇奇只好拉著他的手,他才回過神來,與謝遇奇一起跑離酒樓。

跑了很久,來到一個樹林,終於可以停下來休息。兩人一路都沒有說話,這時韓道名開口了,問謝遇奇:「小兄弟,你的刀法是誰傳授的?」謝遇奇當然答道:「是師父教我的。」由於他對師父的身世背景一無所知,除了這個簡單的答案,再沒有其他可以告訴韓道名。韓道名的刀法是父親傳授的,但沒聽過父親談及自己的師父,說不定父親與謝遇奇的師父是同門師兄弟呢!然而,這終歸是瞎猜,令韓道名感到有點沒趣。最令他耿耿於懷的,卻是謝遇奇的功力高於自己。他於此不得不承認,自己的練武資質不及謝遇奇;以往的心高氣傲、目高於頂,頓然消減,但也同時感到上天實在不公。

韓道名向謝遇奇拱手,多謝他相助,然後道別而去,腳步多了一點沉重,因為心裏懷著對上天不公的幾分悻然。

20230103

悼好友 Kenny

 


上星期三晚(2022年12月28日)驚聞好友 Kenny 猝然辭世,悲痛之餘,有一種茫然若失的感覺:難以接受他真的已離我們而去,好像我的世界裏突然有一塊不能彌補的空白。

Kenny 的中文姓名是「陳傑強」,但我由二十年前認識他開始,都喚他 "Kenny",這裏便依舊吧。Kenny 在香港成長,在美國完成大學本科和博士學位。我們任教於同一所大學,他在商學院,我在哲學系,本來風馬牛不相及,但由於大家都是華人,參與當地的華人活動,由相識而成為好朋友。這些年來我們除了在各自的家裏聚會,還一起旅遊,到過大峽谷、黃石公園、塞多納等地,甚至結伴同遊上海、黃山和長江三峽。我家的旅遊相簿裏,有不少 Kenny 夫婦的照片。

Kenny 比我年長,我一向視他如兄長;事實上,他為人比我成熟多了,待人接物方面,我有不少向他學習之處。在我們的華人社區裏,要我選一個沒有人不喜歡的人,我只能想到 Kenny。那不是由於他為人圓滑、刻意討好別人;他處事無疑面面俱到,但不失正直得體。大家都喜歡他,是因為他樂於助人,渾身透發一股正能量,臉上經常掛著發自內心的笑容。很容易看得出他是熱愛生命的人,而他也確實懂得享受生活,不是只吃喝玩樂那種,而是充實地過自己想過的生活。

我和 Kenny 的共同興趣不多,不過,相聚時儘管大多是尋常談笑,卻十分投契。我們的共同興趣之一是武學,他習空手道,我練陳式太極拳,倒有過幾次談論武學原理。較難忘的有關經驗,是我們一起表演賀歲舞獅共三次之多。第一次是 Kenny 提議的,還自掏腰包買了個貨真價實的南獅獅頭。舞獅這玩意,Kenny 其實不懂,而我只在年少時學過一點點;然而,見 Kenny 興致勃勃,我便硬著頭皮設計了一套表演動作,我舞獅頭,他當獅尾,練了幾次便表演,幸而結果博得熱烈的掌聲,我們倆都很有滿足感。到第三次表演時,我鼓勵 Kenny 舞獅頭,獅尾改由我來做;他不負我望,努力學習和練習,演出時功架十足,威武非常,得到同樣熱烈的掌聲。我知道,那次他很開心。

Kenny 退休不久,在他的退休聚餐會上,我站出來說了幾句話,還記得我祝他退休後生活更加豐盛(我用英語說的,用的字是 "flourishing")。是的,他過了一個 flourishing life,那是難得的、幸運的,只可惜他活得不夠長久;而對他的妻子、家人和好友來說,那當然不只是可惜,而是一大憾事,令人悲傷不已。像 Kenny 這樣優秀的人,理應活得長久,不是嗎?無奈世界不是這樣運作。我們只能懷念他,也許能藉此得到他的一點正能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