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0828

好朋友的缺點


(1)凡人皆有缺點。
(2)我的好朋友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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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我的好朋友有缺點。

以上的三段論無懈可擊:前提皆真,邏輯有效,因而保證結論為真。三段論裏的「我」可以指任何人,「我的好朋友」也可以指任何人;任何人的任何好朋友也是有缺點的。

要找沒有缺點的朋友,當然是不切實際,因為你永遠也不會找到。其實,即使世上真的有全無缺點的人,除非你認為自己也是沒有缺點的,否則,你便應該撫心自問:這些全無缺點的人,為甚麼要跟你 --- 這個有缺點的人 --- 做朋友呢?除非「拒絕跟有缺點的人交朋友」也是一個缺點吧!

能成為好朋友的,必須在一定程度上接受或容忍對方的缺點。接受為上,容忍為下,因為容忍包含負面的情緒,這些負面情緒有可能會累積,去到某一個限度便會爆發。不少好友間的疏遠甚至反目,都是由於這容忍過了極限,一發不可收拾;相信很多人也有過這種「忍無可忍」的經驗。

如果某人有一些缺點是你絕不能容忍的,那麼,你跟他便很難會成為好朋友(雖然仍可以是泛泛之交)。每個人的「不能容忍的缺點」都不盡相同,以下是我的(不完整)清單,也許與你的有些重疊:

-  錙銖計較
-  心胸狹窄
-  看風駛舵
-  唯利是圖
-  趨炎附勢
-  非常自私自利
-  講一套做一套
-  憎人富貴厭人貧
-  拿著雞毛當令箭
-  自以為了不起、目中無人

我自己當然也有不少缺點,這些缺點,說不定會在一些人的「不能容忍的缺點」的清單上呢!

對於好朋友的缺點,如果不只是容忍,而是自然而然地接受,便更容易互相扶持和鼓勵,尤其是在對方因為這些性格缺點而導致人生難題時。這樣的互相扶持和鼓勵,會令好朋友成為更好的朋友;換句話說,好朋友的缺點,不但不會令友情終結,反而可以令友情加深!

20150826

空巢症候群


英文有 "empty nest syndrome" 一語,中文可譯作「空巢症候群」,用來形容父母於子女長大離家後,因而形成的那種種不習慣的負面心理。空巢症候群的「病情」有輕有重,最嚴重的會生命頓感空虛,甚至惡化成抑鬱症,稍輕的會日夜擔心掛念,最輕微的也至少會有點欠缺和孤獨的感覺。

為甚麼這叫「空巢症候群」?父母自己還住在家裏,那個「巢」怎會是空的呢?其實,「空巢」這個比喻十分貼切:試想像一個鳥巢,裏面有三兩雛鳥,張口等待父母餵食,父母銜著找到的食物飛回來,放進雛鳥口裏,如是者日復一日,雛鳥漸長;有一天,父母飛回來,卻看不見小鳥,因為牠們羽翼已豐,飛走了,留下的,只是一個空巢。「空巢症候群」的「空巢」,就是這個意思。

阿樂過兩天便會飛到東岸去,開始他在 Williams College 的四年大學新生活。麻省跟加州距離很遠,坐飛機也要五個小時,因此,他不會經常回家,也許一年只回來兩次(聖誕和暑假);無論他大學畢業後繼續讀上去還是找工作,都很有可能留在東岸。此一別,難免有明日隔山岳的感覺;想到這裏,我已開始有點空巢症候群發作的徵狀,希望他走後,我的「病情」不會太嚴重吧!

香港的家長應該很少會有空巢症候群,因為子女羽翼長成之後,也甚少會飛出香港;在這個小小的城市,即使不是共住,也可以經常見面。在香港,如果和子女相隔,便只會是心理和感情上的距離,而不是空間上的距離;在美國則不同,就算沒有心理和感情上的距離,那空間上的距離是很容易產生的。如果兩種距離也有呢?很難說,未必會令空巢症候群更嚴重 --- 心理和感情上的距離,也許會令父母不那麼介意跟子女在空間上的距離增大。

由下星期開始,我不用接阿樂上學放學,不用替他預備早餐和午餐,弄晚餐時也不用考慮他愛吃甚麼...  由下星期開始,我要想辦法治好空巢症候群。

20150822

從文化認同到華夏情結


我在美國的華人朋友中,有一位跟我特別熟絡,背景也有不少相似之處,例如大家都是在香港出生和成長,成年後才到美國,現在都在大學教書;然而,我們有一個很大的分別:我對中國文化(也可稱「華夏文化」)有強烈的認同感,他卻幾乎完全沒有。

雖然這位朋友在家裏跟太太講粵語,吃的大多是中國菜,對年老的母親很有孝心,但他的「華人特色」,亦僅此而已;他早已融入這裏的主流社會,有不少西人朋友,書寫只用英文,不看中文書,對中國的文化和歷史全無興趣 --- 如果你跟他講加州的淘金潮歷史,他會興致勃勃,遇到不清楚之處,會連連追問;可是,假如話題是清末民初的動盪,無論事件多麼波瀾壯闊,他的反應都會冷淡得多,令人覺得他根本沒有興趣在這方面增進認識。

這位朋友不會否認自己是華人,但他對「華人」這一身份沒有認同感,只視之為血緣上的既定事實;他的身份認同是「美國人」,而且除了這個身份認同,在文化上他也只是認同美國的,不認同中國文化。

我不認為這位朋友的身份認同及文化認同有何不妥,根據我對他的認識,我相信他這些想法和感情全都是真實的,沒有誇張,更無作假。我談到他,是由於以下這個對我來說非常有趣的問題:為甚麼我們的背景如此相似,但在文化認同上卻有這麼大的分別?

其中一個原因也許是我在華人社會(香港)生活的時間比他長不少,他來美國時是讀大學,還年青,而我來時是讀研究院,年紀大得多了。另一個可能原因,也是更重要的,是我在少年十五二十時已十分喜歡中國文學,尤其愛中國詩詞的文字之美;後來對篆刻、書法、南音、太極拳等的興趣,當然也大大加強了我對中國文化的認同感。我愛寫作,雖然運用英文已算自如,但對英文的觸覺,還是遠不及對中文的,始終覺得中文才是和我骨肉相連的文字。凡此種種,都是我這位華人朋友缺乏的。

儘管我對中國文化有強烈的認同感,我可沒有絲毫的華夏情結,沒有甚麼「復漢邦,興中華」的想法,當然更不會鼓吹結合中國大陸、台灣、香港、和澳門的所謂「華夏建國」。有華夏情結的人,用葛兆光的說法,是「仍然停留在大一統天朝想像中」(《何為中國?》頁12)。這種大一統的想像,只能說是妄想;對華夏文化的認同,並不須要包括這個妄想。

20150818

自然與天地


中文的詞彙裏,有不少表達的是西方的概念;只要想到我們的世界已經西化到甚麼程度,這一點便完全不足為奇。然而,這些西方的概念中,有一些和傳統中國的概念會形成很有意思的對比,如果能思考其中異同,很可能會獲得意想不到的啟發。

我們平時說的「自然」或「大自然」,就是一個好例子。中國文化裏本來講的是「天地」(或「天地萬物」),這與西方講的「自然」('Nature')並不相同。西方講的「自然」有兩個對立,一個是自然與超自然的對立,另一個是人與自然的對立;在「天地」的概念裏,我們找不到類似的對立。

中國人當然也有不少是相信鬼神的,而鬼神屬於超自然,不過,如果鬼神真的存在,那麼,根據「天地」的概念,鬼神也包括在天地之中;其他的超自然事物亦是這樣,所以沒有天地與超自然的對立。

天地當然包括人,而中國古代的哲學著作 (例如《易經》)裏有「三才」的概念,即是「天地人」 ---「人」和「天地」並列,天、地、人都屬於萬物,組成一有機的整體,很明顯沒有天地與人的對立。

其實,西方觀念裏的人與自然的對立,也是十六世紀科學革命後才出現的。這個發展相當有趣:一方面,是科學的進步讓我們明白到人類不過是物種之一(感謝達爾文先生!),是大自然的一小部份;另一方面,也是科學的進步,令人類有能力在很多方面控制和改變大自然,甚至威脅大自然的生態和規律,以滿足人類的需要。人類要征服大自然,但大自然往往有反抗之道,於是形成了對立。

由於天地沒有和超自然對立,也沒有和人對立,所以傳統中國觀念裏的鬼神和人是相當親近的,不但和人時有交往,還有人的七情六慾 --- 中國人相信的神沒有西方一神教的神那種超越性。

我們現在都接受了西方「自然」的概念,因此也接受了上述的兩種對立。假如我們能回歸傳統的「天地」觀念,便有可能放棄這兩種對立。也許科學令我們難以放棄自然與超自然的對立,但我們仍然可以放棄人與自然的對立,將人重新放回天地之中,並因而對一些當前的逼切大問題有不同的了解,例如全球暖化的問題。


(原載於國泰航空機上刊物 Discovery,2015年8月號)


20150815

未解的疑惑 --- 讀許倬雲《華夏論述:一個複雜共同體的變化》


這次到台灣,只有一本書是我打算一定要買的,結果在誠品書店當眼處便見到了,那就是許倬雲的新作《華夏論述:一個複雜共同體的變化》。作者在自序裏開宗明義說:『「中國究竟是什麼?我們究竟是誰?」這個問題,不是三言兩語可以解決的。這整本書,也就不過是在嘗試如何界定「中國」。』(頁7 - 8)這正是我希望從這本書找到答案的問題!然而,讀畢全書後,我只能說:儘管許倬雲提供的一些大歷史觀點令我眼界開了,他這本書卻未能完全解去我對「中國」的疑惑。


許倬雲筆下的「中國」,當然不是指中華民國或中華人民共和國,否則就不必「嘗試如何界定」,也毋須上下數千年由新石器時代談起。他『將「中國」看做一個複雜體系的共同體』,也稱之為「華夏共同體」;這個共同體的涵蓋面由新石器時代開始,「最後結束於皇朝體制的終結,也就是一九一一年滿清滅亡,中國建立新的體制」(頁251)。這本書所做的,與其說是界定「中國」,不如說是追溯這個複雜的共同體如何逐漸形成和發展。

許倬雲強調的,是華夏共同體的複雜和多變,他『寧可從過程方面著眼,討論其變化,而不從「定格」著眼,咬定某一個時期的體相,做為歸屬所在』(頁17)。他的論述是大刀闊斧式的,少講歷史細節,只集中於「政權、經濟、社會和文化觀念等四個項目,觀察四個變數共同建構、交互作用,以及不斷適應的動態趨衡」(頁11)。正如葛兆光在附錄裏所說,許倬雲力圖展現的,是「中國不是一根筋到底的歷史」(頁294)。

例如在血統方面,相對於「中國乃漢人為主的天下」這個簡單的說法,許倬雲指出「從東漢末年開始到隋唐統一的數百年間,中國這塊土地上的人民吸收了數百萬外來的基因。[...] 將亞洲北支的人口融入中國的龐大基因庫 [...] 是東亞地區人種大融合的時代」(頁133)當然,人種的融合同時也是文化的融合;由於「人類族群的分野,往往並不是以血統為基本要件,而是以生活方式當做認同的文化基因」(頁33),這種文化融合的長期結果,是即使這個共同體「內部結構非常複雜」,但「這一大塊陸地在文化內涵上,卻是完整一體的」(頁252)。

根據許倬雲的說法,華夏共同體在初期『以同心圓的方式擴散其勢力於各處。整個中國是一個「天下」,沒有邊也沒有界線,只有逐漸向遠處擴散而淡化的影響力』(頁59);到了秦始皇統一天下,『在天下和國家之間,還是有所界別。「天下」是普天之下,「中國」是天下的核心地區 [...] 天下的核心就是秦廷統治的郡縣;中國以外的部分,雖然是天下之內,終究是邊緣而已』(頁81 - 82)。

不過,在宋代以前,『「漢人」的確定性在天下國家體系內,並不顯著』。在宋代,四周同時存在的幾個政權體制,雖然和典型的列國體制並不完全相同,終究還是有了爾疆我界。有了「他者」,中國本部之內的人口才肯定「我者」,自己是所謂「漢人」』。(頁168 - 169)明確的國家意識,乃由宋代開始,因此,「有宋一代,實是中國歷史的轉捩點」(頁170)。

元代和清代更能顯出「中國不是一根筋到底的歷史」,因為這兩個是「征服王朝,並不是中國朝代」(頁173)。許倬雲認為我們『不能承襲舊習慣,直接將這一個外族征服的時代劃入中國,因為他們並不以「中國」為主體』(頁171);可是,他的立場終歸還是曖昧的,因為他另一方面卻又強調,蒙元和滿清統治中國都是用了「二元體制」,漢土自成一元。就元代而言,許倬雲便這樣寫:『忽必烈在中國建立元代,等於是自成格局,在他治下的漢地部分,可以稱為「中國」,他的朝代是中國列朝的一部分』(頁175)。那麼,元代和清代究竟是不是「中國朝代」呢?

以上只是綜論了這本書的其中一條主線,書裏還有其他精彩有趣的論述,例如解釋明清兩代的科舉制度如何配合專制皇權,令「儒家思想淪為對君主絕對忠誠的教條」(頁201),「中國儒生都成為俯首從命的書呆子」(頁237)。葛兆光用「舉重若輕,以簡馭繁」八字來評價這本書,不算是過譽;至少,我認為這本書值得一讀。

回到我在首段說的不解疑惑。就算許倬雲弄清楚了「中國」或「華夏共同體」由新石器時代到滿清滅亡所指為何,他的論述沒有直接處理以下的問題:此時此刻,「中國」或「華夏共同體」包括哪些地方?相信這是不少問「中國究竟是什麼?我們究竟是誰?」的人關心所在。也許以下這幾句反映了許倬雲心裏的答案:「台海兩岸的中國人,以及海外的中國人,還在不斷探索出路,各地有志之士,無不捲入這一極具挑戰性的巨大志業。」(頁11)然而,這樣使用「中國人」一語,是很多人都不接受的,而這些人大概不會因為讀了許倬雲這本書,便改而接受這個用法。

20150814

Ex Machina 說到人之為人


內含劇透,慎入】

從香港飛回三藩市的航機上,我只看了一齣電影,就是 2015年的科幻片 Ex Machina;全片充滿張力,戲味十足,Domhnall Gleeson 和 Oscar Isaac 都演技出色(扮演機械人的 Alicia Vikander 反而只是中規中矩),加上可堪思考的地方甚多,看罷,我便決定回家後再看一次。



重看之後,我的觀後感有點不同了,第二次看後的想法比第一次的豐富。兩次我都認為這電影是關於人多過關於人工智能,不同的是,第一次我認為重點是人與人之間的權力和操控(manipulation)關係:科技天才兼富可敵國的大老闆 Nathan 一直操控著機械人 Ava 和小員工兼實驗助手 Caleb,只視他們為達到他目的之工具;Caleb 最後反過來操控了 Nathan,令 Nathan 棋差一著;而 Ava 透過操控 Caleb 間接操控了 Nathan,令自己擺脫了 Nathan 的操控,反客為主,得到自由。

有權力的人可以操控別人,能操控人者則會得到權力;權力與操控的關係,不是單向的,而是變化萬端的互動 --- 人與人之間相處的一大難題,正在於此。

第二次看過這電影後,我沒有否定它表達了「人與人之間的權力和操控關係」,可是,我認為這電影更中心的主題是「人之為人,取決於甚麼?」('What is it to be a person?')留意:這裏說的「人」,英文的翻譯是 'person' ,而不是 'human being'。這個意義下的「人」,不一定是人類的一份子(a human being),例如某些宗教信仰的人格神(a personal god);反過來說,作為人類的一份子,並不能保證一定是人(a person),例如一個完全喪失了互動和溝通能力的植物人 ---  他仍然是一個 human being,卻未必是一個 person。

Ava 通過了最嚴格的圖靈測試(Turing Test),不但能令跟她對話的人分辨不出她是機械人,不但能令對方眼見她的機械身體而仍然「以人相待」,還能夠欺騙和操控對方,以達致自己的目的(i.e. 得到自由)。Ava 肯定是人工智能,但她是人(a person)嗎?觀眾也許會認為她不是,因為她的行徑「不是人」---  忘恩負義,在利用 Caleb 的感情和善意、得到了自由之後,她便棄 Caleb 如敝屐,將他鎖在研究設施裏,明知這樣一來,Caleb 只有死路一條。

然而,我們不難想像,有些壞人會做出 Ava 對 Caleb 所做的事,但這些壞人好歹也是人(persons)啊!這裏,我們可以劃分出 being immoral(不道德)和 being amoral(非道德)的分別:Ava 之可能不是人,是因為她的行徑只是 amoral,而不是 immoral --- 連真正的壞人也做不成。如果 Ava 在與人相處之時,只懂得做利弊計算(cost-benefit analysis),那麼,無論她的計算多麼精巧準確,她也不過是人工智能,而不是一個真真正正的人。


20150811

廬山煙雨浙江潮


旅遊的目的,對很多人來說不外是那句老套的「讀萬卷書不如行萬里路」;其實,行萬里路等於讀多少卷書,是沒一定的 --- 如果是走馬看花、到此一遊、拍過照便走,行萬里路恐怕連半卷書也比不上,所得的,不過是數十本相簿吧了(不,相簿已成古董,應該是數十個電腦文件夾才對)。

無論如何,旅遊始終不同於讀書,因為旅遊還講究一個「玩」字,所謂遊玩也;中國人有「遊山玩水」一語,山水就是旅遊的地方,目的就是遊玩。有些人索性連增廣見聞的目的也沒有,旅遊就是為了玩;到甚麼地方去?那不重要,不論是甲城還是乙鎮,只要是一個開心之旅便成了。

然而,我們都知道,開心,是不能強求之事。假如你旅遊的目的主要是增廣見聞,只要你肯留心觀察,仔細聆聽,甚或尋幽探秘,那麼,你的知識一定有所增長,問題只是多少而已。可是,即使你去的是一個豪華旅遊,食宿和交通都是最高質素的,目的地是個多姿多采的地方,同伴是最要好的親人或朋友,也難以保證那會是一個開心之旅。

那是否表示一個只求開心、結果卻是不歡而歸的旅行,必然是一無所獲?倒不是。就算是一個不歡之旅,也可以有所發現,例如對自己的情感和好惡有更深的了解,或是對同遊的親友的看法改變了,關係亦因此而變。不過,這些發現,都和旅遊的地方關係不大 --- 至少不是對這地方有甚麼發現。

其實,即使目的只是增廣見聞,而且達到了,也未必算是有所發現。「認識」(或「知道」)和「發現」並不完全相同:「發現」是「認識」的一種,但「認識」不一定是「發現」,因為「發現」多少要有點意想不到的成份,而且一般來說,「發現」是探索之後的結果。假如你計劃到一個地方旅遊,事前讀了不少有關的書籍和資料,對這個地方已有一個籠統的認識;到親遊其地時,你見到實景實物,風土人情,具體而仔細,你那本來籠統的認識便變得詳盡和深入,但這些都不算是「發現」,仍然只屬於「認識」。有些人到某地旅遊後,覺得是增廣見聞了,卻沒有驚喜,也沒有失望;那就是只有「認識」,而欠「發現」。

因此,要對旅遊的地方有發現,最好將那地方當作是「傾慕」的對象,要從頭至尾在親自的「交往」中認識它,在「會面」前不會到處打聽有關它的資料或消息,以免影響自己的獨立判斷和感受;結果如何,就由到時的情、景、人、物的相交來決定吧!

試看蘇東坡《觀潮》一詩:

廬山煙雨浙江潮,
未到千般恨不消;
到得原來無別事,
廬山煙雨浙江潮。

這是一首著名的詩偈,可以有不同的解讀,這裏不必談其中的佛理,只是借用此詩來說明上述那種有關「發現」的旅遊哲學。

這首詩最特別之處,是第一行與最後一行在字句上完全相同,不過,這只是表面的相同:從第一行到第四行,是一個「發現」的過程。在旅遊前,「廬山煙雨浙江潮」是「未到千般恨不消」的「傾慕」對象;「交往」以後,卻發現「到得原來無別事」,沒有激情,沒有火花,有的也許只是平淡而真切的欣賞,但對「廬山煙雨浙江潮」總算是有個親身的發現。

當然,這種親身的「發現」也可以是充滿激情和驚喜的,於是愛上了這個地方,將來一遊再遊,然後有更多親身的「發現」。


(原載於國泰航空機上刊物 Discovery2015年7月號

20150809

醫師危言


在臉書上不時看到有人分享醫藥或健康訊息,十居其九都是沒有根據、誤導、或根本已被證明是錯誤的。分享的人應該不會明知訊息有問題也照樣傳開去吧?那麼,這些人就是太輕信了,所謂「人講你就信」;如果照著這些訊息去做,隨時會損害健康,就算不會,也至少是浪費了時間和精力。

假如提供醫藥或健康訊息的是一位醫師呢?這樣的訊息一般較為可靠,但也不能盡信,還要看訊息的內容、醫師的背景、訊息發佈的脈絡等等。美國著名(或可說是惡名昭彰)的 Dr. Oz 就是最佳例子:他是貨真價實的醫生,學歷非常亮麗,還是哥倫比亞大學的教授;可是,他發佈的醫藥或健康訊息就非常可疑(可參考這篇文章:"Dr. Oz's Miraculous Medical Advice")。

昨天在臉書見到有人分享傑醫師的〈夜食無益易老又肥好難救〉,那正是一篇可疑的醫師文章(傑醫師的其他文章我沒讀過,以下只就這一篇而論)。

說夜食無益,也許未必全無道理,但說夜食會令人「易老又肥好難救」,那就相當嚇人了 --- 不但令人肥胖,更會令人易老(意思應該是「老化得明顯地比正常快),而且是難以解救;問你怕未!

假如看了這篇文章後便相信傑醫師的說法,於是夜來飢腸轆轆也不敢進食,那就會平白多受了點肉體痛苦;如果不是肚餓而只是美味的食物當前,想吃而不敢吃,就是平白少了點人生樂趣。這雖然不是生死攸關的分別,但人生苦多樂少,而我們都希望避苦得樂,因此,這個分別還是不應忽略的。

以下我只就「夜食致肥」這一點較為詳細講論,因為這一點是不少人在看傑醫師這篇文章前早已相信的(因此會令他們較容易接受傑醫師的其餘兩點),此外,這一點很容易找到反證。不過,以下的一些論點也適用於「夜食易老」和「難救」這兩點。

先來個自白:我有夜食習慣,有時甚至在睡覺前吃得飽飽的。這個習慣已有了很多年,但我到目前為止一點也不胖。當然,我這個單一的個案成不了反證,我上面說的反證,是指有科學研究支持「夜食不會致肥」。2008年 British Medical Journal 的一篇總結式文章 "Festive Medical Myths" 便指出,有研究顯示進食時間與體重無關;一些人夜食多了,體重增加,不是因為夜食,而是因為整體的進食量增加了。另一研究是2005年在醫學期刊 Obesity Research 發表的,以猴子(與人類基因極為接近)為研究對象,也強力支持了「進食時間與體重無關」。

也許有人會說,傑醫師是中醫,你用西醫的研究來反駁他,是不公道的。我看不到不公道之處,因為西方醫學研究的是人體,而不只是西方人的身體。然而,即使不引用西醫的研究結果,單看傑醫師從中醫角度提出的理據,也是不足以支持「夜食致肥」這個結論的。

傑醫師寫的這一段看似很有道理:

「人要休息和空間,五臟也要休息和空間。有舒適空間休息充足,才可供給人體更多精氣血。晚餐太多太夜,就等同在腸胃休息時要他工作。而飲食入胃,佔據空間又抽走氣血,就如半夜搬家俬,鄰近臟腑亦被吵醒。」

事實上,五臟的活動在睡眠時只是(以不同形式)放緩,沒有停頓下來;睡前吃些少東西,是不會令身體負荷不了的。傑醫師指出的,極其量只能支持「睡前不應飽吃」,而不能支持「夜食致肥」。

以下一段直接說到致肥了:

「明明食少了,運動多了,但仍然越來越肥,還要是肥腫難分的!脾主肉,主升清,脾氣受擾,肌肉自然難 firm ,易出現鬆腫。升清無力,地心吸力的作用就更明顯,總結就是一年比一年皮鬆身腫...」

可是,這分明是用「肥腫難分」一語將肌肉鬆弛和發胖混為一談;就算夜食真的會令肌肉鬆弛(這點也沒理據支持),也不等於夜食會致肥吧!

總之,單看傑醫師這篇文章,我們沒有理由相信「夜食無益易老又肥好難救」。


20150805

融入與多元


今天在網上看到 NBC News 報道的一則新聞,值得談一談。美國加州洛杉磯一位拉丁美洲裔女士(移民自薩爾瓦多)與家人在餐廳用晚膳,預祝她的生辰,席上與家人談話時用的是西班牙語。洛杉磯有很多拉丁美洲裔移民,因此,在公眾場所聽到有人用西班牙語交談,是十分平常的事。可是,這天餐廳裏有另一位顧客 --- 也是女士 --- 對有人在公眾場所說「非英語」,竟然感到看不過眼,出言不遜,用不甚友善的語氣對那位講西班牙語的女士說:「我們在美國是說英語的。」 後者感到受辱,情緒相當激動,高聲回應說:「我會說英語,雖然說得不好!」她的兒子則相當心平氣和跟那位出言不遜的女士理論。然而,這位不友善的女士說的話卻越來越過份,竟說出「滾回西班牙去吧」這樣的話(她以為只有西班牙人才說西班牙語!),接著還扯到甚麼言論自由、俄羅斯人、納粹黨等,語無倫次之餘,也多少反映出她的排外情緒。有片為證:



移民到另一個國家,理應盡量融入主流社會,否則很容易會自困於所謂「同聲同氣」的小圈子,生活有很多限制。如果不是能力所限(例如教育程度不容許),便至低限度要學會當地的主要語言,即使有口音或文法錯誤,只要能跟當地的人溝通,也算是踏出融入主流社會的第一大步。

另一方面,融入主流社會不等同放棄自己原有的語言和文化 --- 在家裏跟家人說自己的母語,是自然不過的事,飲食習慣也沒有必要強行改變得跟當地人一模一樣;甚至教育下一代,也不必刻意抹去自己原有的語言和文化。以我自己為例,我們在家裏是全粵語對話的,吃的也是中國菜,所以我兒子到現在還懂得講粵語,也愛吃中國菜。這沒有甚麼不妥,不會影響我融入美國主流社會(我的朋友大多是土生土長的美國人),也不會影響我兒子的成長(能說兩種語言,對他只有利、沒有害)。

當然,在有只懂英語的朋友的場合,我們是會避免講粵語的,那是對這些朋友的尊重。請留意,我說的是「只懂英語的朋友」,不包括陌生人;至於在包括陌生人的公眾場所是否應該只說英語,則是見仁見智。我認為不必 --- 試想,如果我跟(也是在香港出生和成長)的太太到餐廳吃晚飯,卻要只說英語,不是很不自然嗎?只要我們不高聲說話,不影響他人,說粵語應該是可接受的。

美國是個多元族裔的國家(尤其是在東西兩岸),在主流文化之外兼收並蓄其他文化的成份,正是美國美好的其中一面。如果連一些移民在自家人之間講母語也接受不了,不是太狹隘了嗎?對於上述報道的那位認為「美國人應該(在任何場合)只說英語」的女士,我們還可以問一個有趣的問題:不知道她不接受的是所有「非英語」,抑或只是某些「非英語」?假如她見到的是一家說法語或德語的移民,不知道她是否仍會用同樣的態度,向他們說「我們在美國是說英語的」?

20150803

劉遵義淪為屈穎妍


劉遵義就香港大學校務委員會會議受到學生衝擊一事而撰寫的〈拯救我們的下一代〉,只能令人慨嘆,堂堂前中文大學校長兼有學術成就的經濟學家,竟然寫出屈穎妍 --- 一位思想狹隘、毫無識見的建制派寫手 --- 水平的無恥文章。

劉遵義這樣寫:「我對於我們的一些年輕人當晚的行動深感失望,我對於他們的未來和香港的未來都覺得絕望。」這簡直是完美地呼應了屈穎妍兩個多月前對浸會大學學生衝擊校董會會議的質問:「如此無禮沒教養的大學生就是小島的下一代,能不心寒?」(〈大學裏的黃衞兵〉)

劉遵義接著說:『上周二晚發生的事不應該在任何文明社會發生,更別說是在一個高等學府內。[...] 也讓人質疑,香港的納稅人的錢,是否應該繼續被用在驕縱這些以自我為中心,對其他人的自由和權利全無尊重和關切的「被寵壞的小混蛋們」身上?』這與屈穎妍說的又是如出一轍:「讓大眾難忘的是高等學府裏,竟發生連幼兒園也不會發生的事,就是一群用納稅人的錢培育出來的知識分子,竟連最基本的禮貌也不懂。」(〈大學裏的黃衞兵〉)

對於香港民主進程的看法,劉屈二人可說是互為補充了。屈穎妍說:「這段日子,有一群人,一直打著民主、自由、人權的旗號,在香港進行大肆破壞,毀掉市容、推倒經濟、撕裂關係,最悲哀的,就是敗壞了道德,毀滅了核心價值。」(〈屈穎妍致默行市民〉) 劉遵義則說:「上周二晚上的事件在我看來,意味着並非所有香港人都已經準備好接受民主政制。民主並不是比誰喊得大聲,或誰能對其他人的生活造成最大的干擾。」兩人話裏暗藏的結論大概是:香港目前還是沒有民主比較好。

以上的比較已足夠了,我說劉遵義的文章無恥,是因為他應該並不真的與屈穎妍一般見識,而是故意抹黑衝擊會議的學生,集中於他們表面上看來是無禮的行為,而隻字不提他們行動的因由。劉遵義沒有提到的,是港大副校長物色委員會在全球招聘後,經過正常程序,早已一致推薦陳文敏教授出任副校長;劉遵義沒有提到的,是港大校務委員會對陳教授任命的質疑,全是政治考慮;劉遵義沒有提到的,是不少港大校友和一些資深的港大教授也站出來,對拖延陳文敏的任命表示質疑。學生的行動,是為了捍衛學術自由及大學自主,是為了防止政治干預進一步蠶食香港仍然異於中國大陸的合理體制和價值。

學生的行動是過於激進嗎?一點也不。他們只是叫囂和擾亂議會秩序,這就學生抗爭行動而言,已是十分溫和;如果連這樣的行動也可稱為「暴徒式」,那麼,劉遵義於六七十年代在加州柏克萊見證過的學生運動,是否應該形容為「恐怖活動」?噢,屈穎妍的確用「恐怖份子」來形容爭取民主的香港市民 (〈屈穎妍致默行市民〉),既然劉遵義已淪為屈穎妍,假如他再寫一篇文章,指衝擊港大校務委員會會議的學生是「恐怖份子」,我們是不應該感到驚奇的 --- 沒有最無恥,只有更無恥。

20150801

台灣印象


這是我第一次踏足台灣,留了約十天,先跟旅行團環島遊了一星期,然後在台北自由行三天。對台灣的整體印象,是比我預期的好得多;也許由於期望不高,所以有點驚喜吧!

其實這麼多年來,我已不只一次想到台灣一遊,可是,每次老婆大人都反對,說寧願去中國大陸,未遊過的名山大川和古蹟勝景還多的是,台灣沒甚麼好看。遊過台灣後,我不得不同意老婆 (永遠) 是對的,台灣的景點的確沒甚麼看頭 --- 日月潭怎及得上青海湖之大之美?台北故宮博物院的藏品,比起北京故宮博物院的,真是小巫見大巫;就連熱鬧的西門町,也沒王府井大街那麼有趣;最能令我覺得不枉此行的景點,竟是一般遊客不會去的朱銘美術館。

然而,我仍然認為台灣是值得去的,相信日後還會再去。台灣令我印象特別好的,是台灣人一般都很友善,甚至令我這遊客感到了人情味。酒店服務員的禮貌和效率不在話下,就連的士司機 (我們在台北乘過很多次的士),也大多服務態度良好,遇到愛閒聊的一位,說話也是挺有趣的;送我們到機場的那位,還幫我們將行李逐件放上行李手推車 (那是在我們付了車資之後),還開玩笑跟我們敬禮說再見。

有一次,走了幾條街也找不到想去的捷運站,在一間便利店問路,店員只是約略指點我們方向,但一位年紀應是中學生的女孩子聽到了,竟主動提出帶路,跟我們走了一大段路,直到捷運站入口才道別;女孩子全程帶著甜美的笑容,和我們閒談,令我們感謝之餘,還有一種與善良的陌生人溝通的良好感覺。

一位網友見我在臉書上稱讚台灣人質素高,說他在台灣住了四年,認為我(及其他贊同我的人)對台灣的印象是基於「遊客心態」,其中有「有太多美麗的誤會」;言下之意是台灣人的質素沒我相信的那麼高,我看到的只是表象。我不會否認我看到的只是表象,畢竟,我只是表達了作為遊客的印象。不過,這裏仍然有些值得一問的有趣問題:為甚麼台灣人給不少遊客這麼好的印象?為甚麼中國大陸的人,甚至香港人,都在這方面及不上台灣人?是台灣人特別懂得哄遊客嗎?還是因為台灣人的質素事實上較高?(順便一提,我的姨甥在台灣住了七年,同意我對台灣人有人情味的看法;可見同住一地,評價也可以大異。)

台灣在經濟和建設方面都明顯比香港落後,不會令人覺得是一個繁華之地,有的只是一種小康氣象。曾幾何時 (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 台灣被視為亞洲經濟發展的典範,那時的台灣人有不少暴發戶,氣大財粗,修養不足,出外旅遊時也有些令人討厭的行為。現在台灣經濟不復當年勇,政治發展卻進步了很多,社會秩序和人的質素看來也提高了不少;如果經濟發展和政治進步兩者只能擇其一 (事實當然不必如此),不知道大多數人會怎樣選擇?

最後要說一說著名的台灣小吃。在台灣夜市「掃街」食小吃是很過癮的,但真正令人垂涎三尺的美食其實不多;這次遊台灣,試過的小吃中,最美味的是高雄六合夜市的蚵仔包,又鮮又香口,外脆內多汁,夾著蛋香和韭菜香,整體口感複雜而有層次,真是一絕。還有,價錢很便宜,一個拳頭大的蚵仔包,只是五十元台幣 (約 1.5 美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