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0531

胡說八道的專家

妹妹電郵給我一篇香港《經濟日報》的專欄文章,要我「一開眼界」。作者是「資深右腦教學專家」(???),文章主要是說兒童六歲前是學習語言的黃金時期,要將來能說多種語言,最好由這時開始學習。這個說法不無道理,但他接下去說的卻大有問題。:「就如比利時人,除了比利時語,他們的官方語文還有法語和英語。同時,他們作為一個中立國,國民動輒會說六、七國語言。」

首先,世上根本沒有比利時語。第二,比利時的法定語言不包括英語,而是荷蘭語(準確點說是Flemish,佛蘭芒語)、法語、和德語。第三,比利時人大多能說三、四種語言,不是六、七種。第四,比利時曾經是一個中立國,但在第二次世界大戰之後已放棄中立原則,加入了北約。第五,一個國家是否中立,與國民能否說多種語言並沒有一定關係。短短四十八字,便有四個錯處一個毛病,而那四個錯處是稍為查證便會知道的,這個專家的專長,應該是胡說八道吧。

這個專家不知是自稱的還是報紙封他的,就算不真的是甚麼專家,文章既要見人,下筆便應審慎一點;貽笑大方是他自家的事,令人以訛傳訛就罪名不輕了。

20100530

莫問公平不公平

朋友有兩個兒子,大的約五歲,小的約兩歲;哥哥從前是父母寵愛在一身,但弟弟出世後,對他來說可謂天地為之色變:父母沒有像以往那樣事事遷就,沒有花那麼多精神和時間在自己身上,給弟弟分了的不是一半,而是更多;他,就像由王子扁為庶民。

這種情況在很多家庭都會發生,不足為怪,通常父母和兩個孩子都會很快適應。這兩兄弟卻有點不同,因為哥哥樣子平凡,弟弟卻眉清目秀、惹人喜愛,長大後想必比哥哥帥得多;就是連智力也是這樣,哥哥看來資質一般,弟弟則聰敏過人,學甚麼都比哥哥同年紀時快很多。這些分別父母一早留意到了,在我面前多次提到小的如何比大的資質高,甚至說到肯定弟弟將來一定在學業上比哥哥出色。

當然,將來的事沒有人知道,而且聰明俊美的人不一定凡事勝人。可是,做哥哥的一旦意識到弟弟在才和貌兩方面都比自己優勝得多,不知會不會覺得很不公平?兄弟姊妹最容易比較,同一對父母所生,如果自己在各方面都大大比不上其他兄弟姊妹,那種不公平的感覺可能會很強。

其實,一個人的天資外貌不是由誰分配的,談不上公平不公平(假如你相信是完全公正的神分配的,就要信那沒有不公平,只是自己不明白如何公平而已),最多只能說好運不好運。看成是不公平,便容易生怨憤,遇到失敗或不如意的事時,大概又會扯到不公平這一念頭上,怨憤更深;視之為不好運,可能只歎句無可奈何,卻仍可相信時來或會運轉,對自己的一生看得比較有彈性、有希望。

很多事情,只要有心去做,是有機會衝破先天的限制的。有聯曰:

只看有心沒有心平心而論
莫問公平不公平心平氣和

20100529

你真信嗎?

我們有時候認為自己相信這樣、相信那樣,可是究竟信些甚麼、信到何種程度、甚至是否真的相信,其實自己也未必清楚。

例如很多基督徒認為自己相信有地獄、相信所有不接受耶穌救贖的人死後都會落地獄受永火焚身之苦;然而,這火怎樣燒法?燒的是肉體還是靈魂?假如燒的是肉體,那肉體是不是會不斷重生不斷再被燒毀?假如燒的是靈魂,那火是甚麼火?而那痛苦和燒肉體的痛苦是否相似?這些問題他們都不甚了了。當然,問也未必會找到令自己滿意的答案,但問一問不是對自己的腦袋有個起碼的交代嗎?

好了,假設被地獄之火燒時至少和被普通的火燒著肉體時一樣痛苦,那麼落地獄肯定是極其可怕的事,是你絕不會希望自己和親愛的人經歷的。如果你真的相信不接受耶穌會落地獄,而你最親愛的人卻不信耶穌,你會怎樣做?當然是竭盡所能不惜一切都要令他們信耶穌,可是,很多基督徒在向自己親愛的人傳福音失敗後,可能會久不久再試,但不見得有任何迫切的情狀。到他們的親人死了也沒有信耶穌,他們應該是相信親人正被火燒吧,但看他們的樣子卻又一點也不像真的相信是這樣。

所謂相信,可能只是相信自己相信而已。

20100528

一個難譯的字

我的研究專長是知識論,在知識論裏有一個經常出現的英文字,卻不是哲學術語,而是平時也經常會用的字: "belief" 。這個字,我認為很不容易譯成中文。

動詞"believe"不難譯,一般譯作「相信」便可,難的是名詞"belief"。"Belief"在某些語境裏可譯成「信仰」或「信念」,例如"belief in God"和"political beliefs";可是,當belief的內容不涉及宗教、理論、或意識型態時,"belief"便很難翻譯。

有時可以避過名詞,用動詞來譯,例如將"His belief that Darwin was a Christian is false"譯成「他相信達爾文是基督徒,那是錯誤的」和將"I tried to question his belief"譯成「我試圖質疑他所相信的」。然而,這一招並不一定能派上用場;試看以下這句:

"Should your belief that the earth is round and my belief that the earth is round count as one belief or two beliefs?"

該怎麼譯?我真的不知道。

20100527

聰明誤

蘇東坡〈洗兒詩〉起句說「人皆養子望聰明」,一點沒錯,當時是如此,現在也一樣,而且似乎今猶勝古。很多父母不但希望子女聰明,而且有理無理就認為子女真的聰明;子女讀書成績好的會說「他(她) 很聰明的,不用怎麼花時間讀書」,成績不好的則會說「他(她) 很聰明的,就是懶」。這也算是一種間接的自我膨脹吧。

東坡接著說「我被聰明誤一生」,所以「惟願孩兒愚且魯」。所謂被聰明誤,是指他在仕途上受到蠢鈍頑固之輩壓制:願孩兒愚魯云云,只是反諷之語。其實東坡看來未能免俗,仍然想兒子出人頭地,當大官去,惟望他能「無災無難到公卿」。

我不會「惟願孩兒愚且魯」,但卻相信聰明真的會誤人。聰明大致是指智商高、記性好、反應快、理解力强;這些條件令聰明的人在學習上有優勢。然而,這些條件也容易成為絆腳石:聰明的人在學習的起始階段比一般人容易,較難養成恆心苦學的習慣,可是,無論學習甚麼,到了高深之處,除了恆心苦學之外,別無他途。單單倚仗聰明者,往往半途而廢,可能學得比皮毛多一點,不過最多也是半桶水而已。

我寫這些,多少是有些擔心自己的兒子。(對,跟其他父母一樣,我也認為兒子聰明;不過,這不是自我膨脹,因為兒子的聰明是遺傳自他媽媽的。)

20100526

沒趣的酒

去年和妻兒到日本旅遊了一星期多,為方便故,參加了旅行團;不太大的團,只二十多人,團中亦無討厭之人,全程相安無事,還不時談笑甚歡。

其中一個團友卻有一點引起我注意,那就是他每天都是穿著相同顏色和款式的衣服:淺黃色的有領運動衫和米色的卡其褲,真的日日如是,絕無例外。我相信他是有幾套替換的,但這樣不求變化,不是太悶了嗎?

他一家四口同行,他的兒子和我的兒子年齡相近,兩人有時會走在一起玩,所以我們兩家的接觸便多了些。有一日行程完畢,他邀我到酒店附近找個地方喝酒,我由起程到那天都沒半滴酒精下肚,當然說好。

找到一間熱鬧的酒吧坐下,我們便叫了兩瓶暖過的清酒,邊喝邊談。我問他做甚麼工作,他說當牙醫;他知道我在大學教書後,便說如果經濟能力許可,他會不幹牙醫,去讀個碩士甚至博士,以滿足自己的求知欲。

好學,好事呀!我隨即問他想讀些甚麼,他不假思考便答:「人類學和神學。」人類學也還罷了,一聽到「神學」二字,我心裏暗叫不妙。果然,三兩句過後,他便表明他是基督徒;為免他向我傳福音,我也立刻暴露我那基督教叛徒的身份。

我以為他會轉話題了,誰知他竟追問我為何離教。我只想飲酒,無興趣講耶穌,便含糊其辭胡亂說了幾點打發他,他卻還不罷休,逐點回應,一時說在神眼中這世上沒有一個好人,一時說基督教的信仰鐵證如山,就算到頭來不是真的,他也是被騙得心服口服(他說到這句時,我心裏忍不住爆了句 "What the f--- !")。我只好見招拆招,那不難,就是掃了喝酒的興。到頭來,當然是他說他的,我說我的,只是一場浪費時間的假討論。我寧願他說甚麼leap of faith、神的智慧人不能測度等,那我們便不必裝作理性地討論了。

那晚的清酒其實不錯,可就是喝得沒趣。

20100525

從偏激到中庸

看到一些年過四十的朋友仍然憤世嫉俗,不禁令我想起自己由偏激發展到中庸的歷程。

年少輕狂時,我眼高於頂,自以為才高八斗,見解超凡,說話文字都語不驚人死不休,務必要人激賞。稍後讀到一點哲學、心理學、社會學等理論,執著幾個大概念,便隨便舞動,像很有深度似的,其實只是一種複雜的簡單化。此外,我凡事往往先看到負面,然後出口批評,好顯出自己有真知灼見;就因為留意的都是些負面的東西,而且看到後便集中注意力將之放大,所以那時我眼中的世界沒有甚麼美好的事物。

這不是說我現在眼中的世界就盡是美好,只不過我的看法較以前平衡多了。這個世界固然複雜,但有些事情可以很簡單;這個世界的確有不少邪惡勢力,可是正義間中也會得到伸張;世上多的是自私自利的人,然而人間有時真的有情;人生於世即使是苦多樂少,也不必因苦而忘樂。要看清這個世界,不能盡用放大鏡,也要望遠鏡並用,還要提醒自己,就是如此,也未必能窺全貌。

我現在寫文章,追求的是平淡而有味,中庸而得道(不過距離這個地步仍遠)。你可以說我是無復當年勇,但我當年的勇,其實不過是胸前寫著的一個「勇」字。

20100524

夫妻一體?

〈創世紀〉第二章第二十四節說:「人要離開父母,與妻子連合,二人成為一體 。」所謂「成為一體」,大概不只是指肉體,否則《聖經》便是強調夫妻的性愛關係,真是豈有此理了。離開父母,人人都不教自曉,然而,怎樣才算是二人成為一體呢?

理想地說,這應該是指夫妻彼此關懷、互相了解到無分你我的程度,兩人就像是同一個人一樣,大小事情並肩進退、生死與共;只要一方心意一動,另一方立刻行動,相視而笑,心有靈犀一點通。可是,有多少夫妻能夠達到這個境界呢?

不少夫妻連錢財身外物也你還你、我還我的,斤斤計較,有些甚至互不信任,連自己的財政狀況也不讓對方清楚知道,距離夫妻一體遠矣。這樣的夫妻,關係好時可以很恩愛,但各自預留一道防線,始終是擔心會有分手的一天。無可厚非,卻不是理想的夫妻關係。

美國作家Anne Fadiman在文集Ex Libris的第一篇 "Marrying Libraries" 裏,談及自己和丈夫都是愛書之人,結了婚五年,但各自的藏書卻在屋裏南北割據,河水不犯井水。其實兩人的書有不少重複,可以把大家都有的其中一本送人,省下地方放更多的書。他們一直沒有將藏書合併,除了因為排列書本的習慣不同,還因為心裏仍有「萬一分手」這個念頭。他們終於決定把藏書搬在一起,除非重複的書有紀念價值,否則棄之。

我最喜歡文章結尾兩句:「我的書和他的書變成了我們的書。我們真的結婚了。」

20100523

我的治身格言

我不喜歡William James的哲學,尤其是他對真理和信仰的看法,但他有一句說話卻令我覺得受用無窮,甚至可以說成了我的治身格言:

「要改變自己的生命,就要當下即改,改得淋漓盡致,絕不破例。」("To change one's life, start immediately, do it flamboyantly, no exceptions.")

我的生命不盡善的地方實在太多,要改;想到改的時候,如果我對自己說下星期才開始,那麼到下星期時我可能會說再等一個星期吧,如此類推,結果可以想見。好了,真的去改了,不過改的時候沒有竭盡全力,給自己這樣那樣的例外,那麼失敗的機會仍然很高。

所謂當下即改,是真的在現在這一刻就立即開始;所謂淋漓盡致,絕不破例,是真的在自己的生活的每一個小節裏都貫徹這個改的行動,嚴格執行。這是一種態度,雖然不能保證成功,但會大大提高成功的機會,而且一旦成功,那種自力更生的滿足感會是很大的。

20100522

外物不移

我的師公馮康侯刻過一個「外物不移方是學」的閒章,我第一次看到便很喜歡,還仿刻了一個,頗得其形。我喜歡的不單是印章的構圖和刀法,還有那七字真言;外物不移,那的確是為學的要訣。就算你聰明絕頂,假如沒有這外物不移的定力和集中力,也很難登上學問的高峰。


外物不移是因為全情投入,對不相關的事視而不見、聽而不聞,專注得不知人間何世。這當然不是指分分秒秒如此,否則與瘋人無異;做學問的,如果能夠每天有三四小時做到外物不移,十年八載之後,必有可觀的成績。

令我印象最深刻的一次外物不移的示範,卻不是一個哲學家或研究學術的人,而是一個音樂家。那是很多年前了,我在香港文化中心聽大提琴大師Mstislav Rostropovich的獨奏會。當Rostropovich在拉巴赫無伴奏大提琴組曲的其中一首時,在最前幾排的觀眾中有個身形頗龐大的男子離開座位,只見他動作遲緩,舉步維艱地在正中的過道走了幾步後,像是突然昏厥了,龐大的身軀向前倒下,造成「砰!」的一聲大響(我坐在樓上前排,所以看得一清二楚)。很多觀眾給嚇了一跳,隨即引頸張望;好個Rostropivich,這就在他眼前發生,他竟像完全沒有察覺,琴弓依然行雲流水,一粒音也沒有走位,整個人沉緬在巴赫音樂的世界裏。

外物不移,是因為外物已在眼前消失。

20100521

有效率的盡責

我系的同事大都是很盡責的老師,但沒有人及得上J。J兩年前在UCLA拿了博士便來我的大學當助理教授,是個笛卡兒專家,旁通中古哲學。他人品極好,有料子卻無半點傲氣,對學生很隨和,教書盡心盡力,頗受學生歡迎。

通常新當助理教授的第一年都很辛苦,備課已佔去大部分時間,但如果第二年仍然是教那些科目,便會駕輕就熟,開始能夠騰出時間做研究。J卻不同,他的第二年看來跟第一年沒有兩樣,雖然教相同的科目,他仍然是幾乎將所有時間花在教學上。原來他經常重寫自己的教學筆記,寫很多handouts給學生,改文時給很詳盡的評語。我就見過他早上八時許便到辦公室,到晚上七八時仍未走,仍在那裏埋頭改文。

我們幾個較要好的同事都勸他要改變教學的時間分配,都認為花這麼多時間不一定會有更好的教學效果。此外,如果他因此而沒時間做研究,沒有期刊論文登出,便可能得不到長俸,連教席也失去時,就算他是多好的老師亦沒意思了。

就以期終論文為例,無論你多用心給學生評語,他們有大部份只要見到打的分數是自己認為可以的,便沒有心機看你給的評語;暑假來了,他們心裏想著的可是其他事情啊!這不是我想當然,以往期終論文不是以電子方式提交和發還時,我會把改好的論文放在辦公室門外的信箱待學生自己來取回;結果呢,新學期開始時,那疊論文還有七八成在那裏,像被人遺棄的孤兒。

我現在的辦法是在學期末先向學生講明我只會給簡單幾句的評語,要詳細評語的,可以在我改文前電郵要求(我會告訴他們我在那一天開始改文),並要在電郵裏答允一定會看那些評語。

我這不是不盡責,而是有效率的盡責,學生大多很明白我為何要這樣做,不會有反感。這學期的「形上學」一班大約有二十人,只有四個學生電郵我要求詳細的評語;假如我二十篇文全給詳細的評語,那時間不是花得很冤枉嗎?

我已將這辦法告之J,不知他會不會用?

20100520

莫強求

許冠傑歌仔有唱「命裏有時終須有,命裏無時莫強求」,其實這兩句說話自古有之,《增廣賢文》有錄 。我不信命,所以命裏有時命裏無時云云,對我來說是廢話,對很多人而言則可以是方便的借口,失敗時、怠惰時、失之交臂時、行差踏錯時,一句「命也乎」,心裏會好受很多。

然而,即使是不信命的,也會覺得那「莫強求」三字有點智慧在裏頭。甚麼智慧呢?那卻不好說。它不是勸戒我們要無欲無求,因為莫強求不表示不求。莫強求是指求到某個程度仍得不著,便應放棄,還堅持求下去者,便是強求。強求有何不妥?去到這個程度,求而得之的機會已很低,甚至是零,那麼求下去的困難和阻力必大,容易令人躁進心亂,繼而屢屢犯錯,到最後仍然是失敗時,對己對人的傷害和打擊都比一早放棄更大,不划算。

這是智慧,但可以只是空談,因為要做到莫強求,就要有能力判斷甚麼時候已是去到應該放棄的程度,而有這種能力的人實在很少。加上當局者迷,即使你有能力替別人判斷甚麼時候應該放棄,到判斷自己的情況時,你亦很可能會失準,繼續強求下去。

又是一個知易行難的例子。

20100519

兒戲的中國哲學

這篇文章不是批評中國哲學,先此聲明,以免讀者看完文章後會失望。

昨天有個學生到我的辦公室,問我可不可以當他的honors thesis的指導教授。我問他打算寫甚麼,他說中國哲學,而找我是因為全系的教授中只有我在這方面有能力指導他。

我不是中國哲學專家,雖然指導一個本科生寫寫儒家或道家也還勉強可以,但我實在沒有甚麼興趣。然而,這是全系最優異的學生,勤奮兼聰明,人品又單純樸實,我不忍三言兩語便把他打發掉,於是嘗試說服他打消寫中國哲學的念頭。

我先問他為何會想到寫中國哲學,他說聽聞中國哲學很有趣,而且跟西方哲學有很大分別,所以想探索一下這個全新的領域。我說中國哲學跟西方哲學的確大異其趣,但他從未接觸過中國哲學,一下子便要寫一篇至少七八千字的論文,恐怕會很困難。他說四個月前他連Wittgenstein的名字也未聽過,上星期還不是交了一篇寫Wittgenstein的三千字論文給我;七八千字固然長很多,但他有一年時間去寫,應該難不倒他。

好小子,果真能言善辯。我於是說Wittgenstein始終屬於西方哲學的傳統,中國哲學是另一種語言另一種文化,就是初步的了解也很不容易。他說他不怕難,願意一試,不過既然我這麼說,他會先在暑假期間讀一些中國哲學的書,然後再作最後決定。

他問我可否介紹一些入門書給他,其實關於中國哲學的英文書我也所知甚少,剛巧辦公室裏有本陳榮捷的A Sourcebook in Chinese Philosophy和馮友蘭用英文寫的中國哲學簡史,我便借了給他。

他臨走前硬要我答應他,如果他看完這兩本書後仍然想寫一篇中國哲學的honors thesis,我便會指導他。唉,我還能說"No"嗎?

假如他真的寫這論文,就算他天資過人,就算我指導有方,那也將會是一篇兒戲之作。

20100518

耶穌和睡眠癱瘓

在早兩天提過的那個派對上,和幾個朋友閒談間講及睡眠癱瘓(sleep paralysis),我說自己不久前經驗過一次,感覺真的很嚇人。在睡夢中突然醒來,睜大雙眼卻不能移動身體任何部份,也無法張口發出聲音,像癱瘓了似的,又覺得有重物壓在身上,怪不得被人誤認為是鬼壓身;可惜我沒有幻覺見到鬼怪或異獸,否則這次的經驗會更豐富有趣。

其中一個朋友說她也有類似經驗,很害怕,於是告之教會的牧師,希望他能指點一二。牧師囑她再遇到這情況時便祈禱,求主耶穌幫助她。這朋友果然再「被鬼壓」,也果然遵照牧師的指引,祈禱求耶穌幫助她,而這方法也果然有效,一祈禱,壓身的鬼便立即走了!

她說時好像是完全沒有聽過我之前如何解釋睡眠癱瘓只是一種生理現像,我忍不住說即使她不求耶穌,「鬼壓身」也會很快消失,因為睡眠癱瘓通常只持續十秒八秒,並建議她下次不祈禱,便知我所言非虛。她的反應很簡單直接:「總之我就是相信耶穌幫我。」

其實,就算她下次不祈禱而睡眠癱瘓很快消失,她仍可以堅持那是鬼壓身,堅持是耶穌幫她,因為睡眠癱瘓的生理現象可以是鬼造成的,而耶穌則不一定要你祈禱才會幫你。

這種心靈上的依靠,不必講道理證據,卻又那麼令人心安理得,老實說,我是有點羨慕的。

20100517

出書無期的疑惑

去年年尾完成了一本書,然後寫了一份建議書(book proposal),連同書稿投寄給牛津大學出版社,那是出版英文哲學書籍最權威的出版社。負責處理投稿的編輯似乎很客氣,說會找人評審我的書稿。

我人靦腆,不好意思投稿後窮追跟進;好了,一個一個月倏忽過去,編輯音訊全無。等了五個月,我終於按捺不住,寫了電郵去問。等了個多星期才收到編輯的回覆,說先後邀請了超過十人評審我的書稿,但沒有一個肯做!我一直以為書稿正在評審中,只是編輯未收到報告,所以沒有聯絡我,誰知竟是仍未評審,這五個月可算是白等了。

我心裏隨即有幾個疑問:為甚麼編輯不早點告訴我找人評審有困難,要我追問他才說?他會不會其實只是把我的書稿擱在一旁忘了,到我追問時便推搪說找不到人評審?假設他真的是找不到人評審,那是甚麼緣故呢?我沒有洋名,只用中文名的英文拼音,另一方面,雖然我不時有期刊論文發表,但絕不出名,只有很少數的知識論行家認識我(而我這本書卻不是知識論的),會不會是人家看見這個陌生的中文併音名字,已有偏見,沒興趣看那書稿呢?

不過,這也可能是我多疑了。編輯最初要求我建議一些可以評審我的書稿的哲學家,我提供給他的都是頗響亮的名字,這些人大都很忙,不會願意做評審書稿這種花時間無效益的事,所以我這第一步可能已錯了,是我的錯,不是編輯的錯。現在編輯問我可否提供另外一些名字,我便列了一堆比較年輕、無甚名氣的哲學家,如果仍然無人肯評,我便真的會非常疑惑了。

20100516

培龍法?

昨天有朋友開了個大派對,請了四十多人,慶祝新屋入伙。朋友也是大學的教授,跟我一樣來自香港,不過比我早很多年;這次請的幾乎全是中國人,大陸的、台灣的、香港的,大多是在大學裏工作。

杯觥交错之際,除了談大學的政治、加州的財困等熱門題目外,做父母的免不了會問及別人的子女。言談之間我才知道其中一個朋友的女兒已入了Wellesley College,那是美國第一流的文理學院(liberal arts college),非常難入,Hilary Clinton就是在那裏畢業的。此人的兒子也是入了名校中的名校,早幾年在耶魯畢業,然後到史丹福讀研究院。

我再回心一想,這裏來自中國大陸的教授似乎有一套特別的「培龍法」,不必只是望子成龍,更是有辦法養子成龍。他們的子女幾乎全都入名牌大學,史丹福、耶魯、柏克萊,加州理工,紀錄比來自台灣和香港的教授明顯優勝得多。他們用甚麼方法呢?我不知道,也不會問,因為他們的「培龍法」大概免不了一些強逼手段,而我的兒子是逼不了的。你逼,他會做,但效果往往不好;對他,一切要順其自然。

我不是不想兒子成龍,但他是龍是蛇,恐怕要看他的造化了。況且,入名校不等如成龍。

20100515

智慧的智慧

我人無智慧,卻懂得講貌似有智慧的說話,今天就以「智慧」為題,講幾句,希望尋求智慧者看了之後,可以得到些表面的啟迪:

「記住,很多有智慧的人都從來沒有尋求過智慧。」

「智慧隨街都有,俯拾即是,不過拾了對自己也可能沒有用處。」

「能夠得到然後又再失去的,便不是智慧。」

「不要把智慧當作導盲犬;真正的智慧會令你的瞎眼重開。」

「假如你沒有其他煩惱,千萬不要因為自己缺乏智慧而感到煩惱。」

「你有的智慧,你願意給我我也未必拿得住;到我拿得住的時候,可能已不必求你給我。」

「智慧不能保證快樂,如果智慧和快樂兩者只能擇其一,選擇智慧不一定是有智慧的表現。」

「智慧是可以包裝的,包裝得好,便容易被人視為有深度;不經包裝,便有人會嗤之以鼻,認為不過是老生常談。」

「無智慧和有智慧的分別,有點像餓和飽的分別。小餓不好受,大餓更不好受;剛剛飽就好了,太飽也是受罪。」

20100514

魔術(小小說之一)


已是深夜三時許,街上兩旁泊滿了車,除了他,沒有任何移動的東西,他就像是在一幀立體的夜景照片裏走動。他一邊快步走一邊心驚,街燈雖然很亮,但只給他一種我在明、賊在暗的不安全感。

他住的這區治安不大好,平日絕少夜歸,就是怕遇上攔途截劫。他怕的不是會被劫去錢財,而是身無分文,會被劫匪痛毆一頓甚至插上兩刀。他平時已無餘錢,口袋裏經常只有一百幾十塊錢;今晚跟朋友慶祝生日,在酒吧喝了兩杯後再乘車回家,口袋裏真的只剩下幾個硬幣了。

他正擔憂車與車之間會跳出一個劫匪來跟他要錢,轉過一個街角時,突然被人猛然推到一邊;那人用左前臂壓在他胸頸之間,右手亮著一柄短刀,在他臉前幌動,幾乎觸到他的鼻子。那柄刀看來很鋒利,光亮的刀背上反映著街燈和他驚惶的臉容。

他定神一看,劫匪三十來歲,瘦削長髮,是那種你看了十多次也不會記得起的容貌。劫匪也不多話,只用壓沉的聲線說:「快拿錢來!」他只好苦著說:「對不起,我沒錢喇,用光了。」劫匪臉色一沉,喝道:「快拿錢包來!」他掏出錢包,向劫匪顯示裏面沒有錢。

劫匪沉默了兩三秒,眼神裏的怒意漸強,握著短刀的手有點顫動,正要發作。這時,他急忙從口袋裏掏出了一個五元硬幣,說:「看!」,劫匪看來更怒了;他隨即合上手掌,連忙說:「再看!」然後張開掌心,那個五元硬幣竟不見了。劫匪覺得驚奇,來不及反應,他便指一指劫匪的口袋,點點頭,接著把手伸進去,再伸出來時,五元硬幣竟重現掌心了。

劫匪一下子鬆開了手臂,提著短刀的手也垂下,然後慢慢豎起左手拇指,沒甚麼表情,眼神裏卻有笑意,接著便轉身迅速消失於夜色中。

20100513

食肉者的難題

我系每年都有一個寫作比賽,由同事輪流出題,學生自由參與,事前不知道題目,到比賽時看到題目便當場思考寫作,連想連寫,只給一小時。比賽後由三個同事當評判,將所有文章逐一細評,但文章作者的名字都抹去,以表公正。獎金雖然不多,學生都樂於參加。

其中一次,有個素食的同事出了以下的題目:

「一群智力高超的外星人來到地球,他們智力之高,是超乎我們想像的;我們比豬牛雞鴨的智力高出很多,但這些外星人的智力比我們高出更多,甚麼相對論、哥德爾不完備定理等,對他們來說比我們的基本加減乘除更簡單。他們見地球人的肉質像極他們星球上的一種美味和高價的牲畜,而看來嫩滑過之,便決定大量捕捉地球人,殺之而後食,餘者製成罐頭運返老家。他們的武器很厲害,我們全無反抗能力。然而,他們卻非常講邏輯和道理,只是他們都是無神論者,所以講耶穌可以免了。如果你有一個強而有力的論證能說明為何他們不應該吃我們,他們會接受,然後立刻離開地球。你有這樣的一個論證嗎?」

題目的用意是要學生思考一下我們殺其他動物而食之,是否不該。一個能說明外星人為何不該吃我們的論證,很可能也會說明我們為何不該吃其他動物。勝出的學生在文章裏寫的是外星人不該吃我們,但我們吃其他動物卻沒有問題;我已忘記了他的論證的內容,只記得是沒有甚麼說服力。

如果你是一個食肉者,你會覺得這是個難題嗎?

20100512

質的進步

做學問的人,應該都會不斷力求進步,求的不只是量的進步,還有是質的進步。

量上的進步不難,只要肯不斷啃書、吸收新的資料,知識的量自然會增加;例如你以前對Kripke的哲學一無所知,現在讀了一些介紹Kripke的書,甚至讀了他的Naming and Necessity,那麼你的哲學知識肯定是增加了。可是,知識量的增加並不保證學問層次的提升;你現在是知道了不少Kripke的理論和見解,但你對哲學問題的了解和處理能力可以仍然跟以往差不多。

怎樣才算在學問上有質的進步?我的看法大底是這樣:要有視野的改變,才會有質的進步。這種視野的改變不但會令你看到自己的錯誤,還會令你意識到從前的理解是如何的片面和不夠深入;正面來說,這個新的視野令你看清楚一個問題裏的重要關節和問題與問題之間的脈絡及關連,是樹木看多了的同時,森林的全貌也更了然於胸。

質的進步,有時是漸進而來,有時是頓悟而得,要看天資、努力、和機緣,很難強求。

說這些,是有感於自己沒有質的進步已有一段頗長的時間了。既難強求,惟有繼續努力,在這個暑期集中思考一兩個問題,希望三個月後驀然回首,更上層樓,望盡天涯路。

20100511

江海餘音

剛讀完龍應台的《大江大海一九四九》,很久沒有讀過這樣真誠平實、這樣動人心魄、這樣能擴闊一個人的視野的書了。報告文學寫到這樣,真是至矣盡矣,蔑以加矣!這本書不能只用一個「好」字來形容,這是一本值得尊敬的書,是一本所有中國人都應該看的書。

我不打算在這裏詳細評論書的內容,只想抄下一些令我感受特別深的語句,以略為紀錄我所受到的震撼:

「這是第一次,我聽見〈陳情表〉用湘楚之音朗誦;童聲的混合音,從校門口田埂走過的農民也聽見了。那抑揚頓挫之處,跟槐生當年念給我聽的,竟是一模一樣。」(p.63)

「管管----你不要哭 …」(p.83)

「八千多個青少年,背著行囊。所謂行囊,就是一只小板凳,上面疊條薄被,一兩件衣服,整個用繩子綁起來,夾兩支筷子。到了沒有戰爭的地方,停下來,放下板凳,就上課。」(p.86)

「六十年後,趙連發真的回到了河南,找到了馬淑玲,一本《古文觀止》,雙手奉還。完整的一本書,沒少一頁,只是那書紙,都黃了。」(p.107)

「一場戰役,在後來的史書上最多一行字,還沒有幾個人讀;但是在當時的荒原上,兩萬個殘破的屍體,禿鷹吃不完。」(p.223)

「小小的鄉下孩子蕭萬長,拿著一支香,怯怯地往前,走到血泊中的屍體前,低頭跪了下來。」(p.242)

「如果每一個十九歲的人,自己都能獨立思考,而且,在價值混淆不清、局勢動盪昏暗的關鍵時刻裏,還能夠看清自己的位置,分辨甚麼是真正的價值,這個世界,會不會不一樣呢?」(p.333)

「在濛濛的光陰隧道裏,妻子仍在尋找丈夫,女兒仍在尋找父親,兄弟仍在尋找兄弟。那被尋找的,是天地無情中一堆破碎的骸骨呢,還是茫茫人海中一個瘦弱的、失憶的老人?」(p.354)

如果你還未看這本書,快找來看了。

20100510

死神無敵

不久前寫過的那個患病的同事上星期去世了,今天晚上大學為他舉行了一個追思晚會,我雖然不喜歡他,這個晚會還是要出席的。

會上,有好幾個人上台講說話,我看出,他們是真心的喜歡我這個同事,有些更視他為做人的模範、引路的明燈,為他的死感到傷痛不已。這不會改變我對他的看法,但死者已矣,也無謂計較是我的看法對,還是他的朋友的看法對。一個人可以有很多不同的方面,可能我和他的朋友都沒看到他的全貌。

這個同事死時還未足六十歲,算是早死。令我比較感觸的是,此人生前苦心經營很多事,手腕強硬,精力充沛,像打不倒似的;然而,死神一到,他便一下子垮了,全無還手之力,之前所做的種種,也大多變得是白費氣力,很快便會不留痕跡。

任你多強,也強不過死神,只有死神才是無敵。

20100509

哲學與名牌

哈佛大學哲學系今年聘請了一個在俄克拉荷馬大學(University of Oklahoma)剛拿博士的當助理教授,這是絕無僅有的事。我說絕無僅有,不是單指哈佛,而是指所有名氣響噹噹、令畢業生覺得自己頭上有個光環的名牌大學。

俄大是一間不錯的大學,但相信沒有人會認為那是名牌;在眾多大學排名榜中,俄大也很少打入一百名內。在俄大拿的博士,即使是真材實料學問高超,也會被視為不入流;這是世俗眼光看名牌和非名牌的分別,過份簡單化,容易產生偏見,卻又為大眾接受,難以摒除。

哲學講究深度和獨立思考,哲學家應該會超脫這種膚淺的世俗看法吧?可是,看來事實並非如此。只要在網上找一找各名牌大學哲學系的教員資料,便可看到他們幾乎全是名牌大學的博士,而且多是名牌中的名牌。如果再留心一點看,這些教授不但博士是在名校拿,連本科的學位也是,名牌身份沒有半點雜質。還有另一個現象:即使你出身是純正名牌,假如你先在非名牌大學教過幾年,那麼要轉工到名牌大學便很困難。在非名牌大學教過,大概是被看作污點了。(當然,聘請教授不是完全由學系決定,這偏見可能是由上而下;不過,如果情況是哲學家一味順從上意,那也是個問題吧。)

哈佛大學哲學系這次請了個俄大博士,是否就是破除成見?很難說。這位俄大博士的研究專長是西方古代哲學,做這種研究的人不多,在哲學界裏形成了一個比較特殊的小圈子;這位仁兄必定是非常猛料,在這小圈子裏可能早已引起注目,有些風頭,那麼俄大這塊不太亮麗的招牌對他的傷害便大大減低了。要是他依然猛料,專長卻是道德哲學或知識論,要跟成千上百的名牌博士爭一個教席,哈佛仍然不介意他是俄大的,那便不同了。

20100508

細水長流有風景

最近有朋友辦離婚,又有同事鬧分居,隨時也是離婚收場。有人說「結婚結婚,結完就分」,其實不算誇張;美國離婚率高達50%,但根據統計數據,離婚的多是年紀較輕結婚不久的人。我的朋友和同事則不屬這類,都是結了婚十多年的,弄出這個地步,他們的說法不約而同是「忍無可忍」。

都說婚姻長久之道是細水長流,這當然包括互相忍讓,然而,如果只有忍讓,便有可能發展至忍無可忍。這忍無可忍,或是山洪暴發,分手而終;或是一潭死水,名存實亡。細水長流,要流得綿長有力,流過一起欣賞的風景,流出可以互傾聽的淙淙悅耳之聲。

這些比喻,也不必多解釋了。今午和老婆坐在後園的雙人吊椅上閒聊,聽著小溪的流水聲,望著兩個池塘和四周高高低低疏密有致的樹木,忽然覺得一切都很美。想到離婚的朋友和分居的同事,只慶幸自己是細水長流有風景,勝卻人間無數。

20100507

露底

無料之人怎樣才會露出無料之底?容易也,就是充有料。

昨天在大學裏開會,與會者來自不同的學系,討論的內容很沉悶,但大多數會議都是這樣的,已習慣了。然而,討論到某點時,商學院某教授突然借機大發偉論,似是想表現他的學識。他先沒由來地解釋一些管理學的理論,然後用這些理論裏的詞彙來表達簡單不過的論點。此外,他不知在哪裏見到"social contract"這個詞語,卻又一知半解,在發言時用了十數次,每次都不過是agreement或tacit agreement的意思,與social contract全無關係。他講了十多分鐘,語氣很煞有介事;如果他的目的是要露一手,那麼結果是適得其反,他是露了底,沒有料的底。

我留意到他說話時不少在場的人都有點不耐煩的樣子,至於我,則幾乎想搖頭歎息兼反白眼。看來,他不但露了底,而且露得相當明顯。假如他不揚,就未必會露了。

真正有學問的人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而且理論會用得其所、用得其法;這位商學院教授即使在自己的本行並非無料,學問也不會高到那裏。

20100506

貴姐和哲學家

在許鞍華的《天水圍的日與夜》裏,鮑起靜飾演的貴姐早年喪夫,與十幾歲的兒子共住一個公屋單位,在超級市場工作,朋友似乎不多,工餘也沒有甚麼特別活動,只間中跟母親和家人聚聚,生活非常平淡普通;然而,你可以看出她的生命是有力的、積極的,不是得過且過只被日常事務牽著鼻子走。貴姐的母親在病榻上埋怨做人很艱難時,貴姐頭也不抬立刻回答:「有乜咁難唧!」這聽來平平無奇的一句話,令我印象十分深刻,引發我想到很多問題。

為甚麼她不覺得做人難呢?是因為她沒有思考人生、沒有反省自己怎樣過活嗎?即使她真的沒有思考反省,那又如何?蘇格拉底說 "An unexamined life is not worth living" ,他對嗎?假如貴姐有思考反省,她就會覺得做人不容易嗎?所謂做人難,難在哪裏?踏實起勁、認為做人「有乜咁難」的貴姐,和時常感到受社會壓制、要讀佛經以求解決人生苦惱的哲學家,哪一個更懂得做人?貴姐和哲學家,哪一個快樂些?哲學家大概不會想做貴姐,但貴姐會樂意像哲學家那樣過活嗎?

只有問題,沒有答案,因為我仍在思考。

20100505

難相處的人

我的朋友算多吧,其中很喜歡我的也不少,然而,亦有人覺得我難相處,因為我好直言、喜批評,間中還露出一副自以為了不起的惡相,會教人吃不消。看來,一個人是否難相處,並不是絕對的,阿甲因你某一性格特點而覺得你難相處,阿乙卻可以視之為你可愛之處。至於我認為難相處的人,都有以下至少一個特點:

1. 經常言者無心,他卻聽者有意:對著這種人,說句閒話也要小心,即使多小心,也可能會得罪了他,卻又罪不在己。

2. 喜歡猜度別人心思,卻又每每猜錯:想知道你的心思,卻又不問你,自以為心理學閱人術了得,其實離天萬丈遠,然後以錯誤的了解來對待你,於是誤會頻生。

3. 憎人富貴厭人貧:其實,即使你不富不貧,他也是有話說的。這種人的問題是喜歡跟別人比較,然後不是看不起人,就是覺得別人看不起他。

4. 喜怒不形於色:不知他是喜是怒,就容易反應錯誤,下下要估計他是喜是怒,又太耗費心力。還是像我好,說話七情上面,喜怒一目了然。

5. 說話行事都轉彎抹角:他不直接,你就容易誤會他,而且他經常廢話多多,浪費大家的時間。

6. 死不認錯:有錯不認,自然不會改錯;有錯不改,便可能一錯再錯。我最喜歡指出別人的錯處,所以這種人會覺得我很難相處,真是彼此彼此矣。

20100504

一念之轉大法

早陣子因為家裏裝修,竟有三四個星期沒有練太極拳。我練拳時不喜歡給人看見,而且全年大部份時間早上室外的氣溫都頗低,既然屋內有足夠地方打完全套拳,又可以赤著腳來練舒服一點,所以我一向都在屋內練拳。我幾乎每天都練拳三十五至四十分鐘,風雨不改已二十年有多了,像這次那麼長時間不練拳,以前從來未試過。裝修完畢,第一次再練拳時,那感覺很暢快。

知道我這個練太極拳習慣的朋友都說我意志力強,能夠持之以恆;其實我的意志力並不那麼強,我只是懂得使用「一念之轉大法」而已。這個方法的原則其實很簡單,但難處是每人要各自揣摩尋找那一個能運轉乾坤的念頭,才可以實際應用。

所謂「一念之轉大法」,就是倚仗一個念頭的力量,去改變自己行動的方向。你先要找到一個可能有這作用的念頭,然後感覺一下它的力量有多大,如果已是個很有力量的念頭,那麼恭喜你了,因為你會自然被這個念頭推動;假如念頭的力量不夠大,你便不要去想其他的事,更不要來來回回和自己辯論,只要集中精神在這個念頭之上,不斷在心裏重覆想它,那樣通常它的力量會漸漸增大,最後會足夠推動你去行動。

我每逢有惰意不想練拳時,都會靠以下這個念頭來運用「一念之轉大法」:「練一次拳只需三十多分鐘,那是很短的時間,不練拳,這三十多分鐘你不一會便很容易浪費掉!」只要默想這個念頭幾次,我就乖乖去練拳了。

順便一提,村上春樹在《我談跑步時談些甚麼》第二章的結尾時提到怎樣令自己在不想練跑時也照樣去跑,他用的方法和我的「一念之轉大法」很相似。

20100503

小人現形

聽說,這世上有很多卑鄙小人,然而,我在自己的生活圈子裏卻甚少發現。這和我的職業應該有些關係,當然不是因為受過高深教育的人都是正人君子,而是因為在大學教書的工作環境比較簡單,沒有那麼多權和利可以爭奪,即使其中有些小人,他們也未必有大展其卑鄙拳腳的機會。所以,我只是說甚少發現卑鄙小人,究竟有多少,我不知道。。

有些在商界工作的朋友間中會向我細數他們一些同事的行徑,其卑其鄙,其奸其險,著實令我瞠目結舌、嘆為觀止,只慶幸這些小人的手段不是用在我的身上。是商界特別多卑鄙小人嗎?那也未必。一個人先有小人之質,才行卑鄙之事;小人之質一直在那裏,只是卑鄙之事要等待適當的機會才行出來,而商界正正充滿了這樣的機會,所以小人紛紛現形。

小人現形,其實到處都可發生。有個朋友正在辦離婚,她的丈夫那種反轉豬肚式的現形,和隨後種種卑鄙手段,為的就是那個「錢」字,全無恩情可言,真教人一面義憤填膺,一面不寒而慄。這個人,一放在商界,就是一頭狐狸和狼混合的兇獸。

20100501

學問幾錢斤?

龍應台在《大江大海一九四九》裏提到馬英九的母親秦厚修當年在荔園當收門票的,月薪三百港元,與此同時,錢穆開創新亞書院,給自己的月薪只是二百元!這當然不是說當時大學教員的薪金都很低,錢穆辦學的資金有限,給自己這麼低的薪金,應該只是為了省錢好作其他用途而已。

在一九四九年的香港,一個大學教授的薪金當然絕不會低過在荔園當收門票的;荔園已不在了,但大學教授的薪酬依然比很多工作都高,相信(根據通貨膨脹調整後計算)是高於一九四九年的二三百元。

大學教授的薪酬算不算高(甚至太高),見仁見智,我認為香港的水平合理,英美的則太低。為何有香港和英美的分別?這主要是因為跟其他工作一樣,教授的薪酬取決於人力供求的情況。香港的大學有一段長時間要吸引外國的博士學者來當教授,而願意來的過江龍不多,自然不得不提供較高的薪酬了(新加坡亦如是)。

在美國,教授的薪酬也明顯由人力的供求決定。一個教席有幾百人應徵的學科,教授的薪酬一定會偏低;例如一位商學院或法學院的助理教授拿的薪金,一般來說便會高過一位哲學系或歷史系的正教授。

這樣合理嗎?很難說。你可以說大學的目的是教育,不是在做生意,應該尊重學問,不應因為一個學科的博士供應過剩便壓低該科教授的薪酬;另一方面,你也可以說雖然大學不是做生意,但也應該善於利用資源,如果某些職位出較低的薪酬也有很多人樂於接受,校方何不順勢省錢?

學問難以用金錢來衡量,然而,做學問的也要吃飯,也不能完全不顧薪酬的高低,奈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