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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1028

那次馮睎乾在坪石邨訪問我



這已是差不多四年前的事,昨天忽然記起,想及其中細節,有不少感觸,覺得值得寫出來,留個記錄。

2019 年 1 月,內子和我先到長沙旅遊,然後到香港,幾天後與多位大學同學飛到台南玩了幾天,返回香港後又留了幾天,全程約二十天,玩得很開心。到台南前,與馮睎乾夫婦及郭梓祺吃晚飯(記得還有見山書店的 Sharon);然後馮睎乾說想訪問我,是替《蘋果日報》做的訪問,會出文章。我爽快答應了,儘管心裏想我不太值得訪問,因為對我有興趣的讀者實在不會多。

由於訪問要拍照,我提議坪石邨為訪問地點;那是我由小學四年級開始,居住到二十多歲的地方,對我的性情和興趣發展都有莫大影響(那裏的公共圖書館是其中一個大影響)。以坪石邨作為我的香港背景,是十分合適的。

到了訪問那天,除了馮睎乾,還有攝影師;好像還有另一位負責錄影,但我的記憶已模糊,不肯定。我特別記得有專業攝影師,因為我要擺姿勢配合他拍照。其中幾張,攝影師叫我走到黃石樓下面的運動場,盤膝仰天,作沉思狀;我有點感到不自然,但也照做了。拍照後便找一個地方坐下,馮睎乾開始訪問,攝影師繼續拍照。

整個訪問大概是一小時多吧,談的東西應該不少。馮睎乾問了很多問題,記得大都是關於我成長和學習的經歷;我有問必答,但現在已記不起具體說過些甚麼,可見當時的談話內容對我而言沒有特別之處。依稀記得不知談到哪個話題時,我先後提到了梁文道和陳雲(兩人和我都算是相識),但已忘記說的是甚麼。訪問完畢後,攝影師先離去。馮睎乾和我道別前,兩人站在坪石邨距離地鐵站不遠處,又聊了一段時間,這次主要是馮睎乾告訴我他的工作近況。

馮翁由於拖延症嚴重,一直沒有把訪問寫出來,而我亦一句也沒有問他,因為文章出不出來我也無所謂。後來,《蘋果日報》便消失了。

20211027

由家鄉蘿蔔絲湯圓說起

 

今天午餐,兒子不在家,只我兩口子吃,於是趁機做他不喜歡、但我們愛吃的東西。結果做了兩大碗家鄉蘿蔔絲湯圓,先由內子搓湯圓,完成後其餘便是我的工作——刨蘿蔔絲、做湯底、煮湯圓等等。湯有蘿蔔的清甜和蝦米的海產味道,加適量的胡椒粉,吃之前灑上蔥粒;吃,聞著蔥香,口裏微辣並同時嚐到甜美,而蘿蔔絲的細嫩揉合湯圓的軟韌,那口感複雜得恰到好處。吃過一大碗後暖洋洋,肚皮滿足,齒頰留甘。

這道佳品脫胎自小時候母親偶爾做給我們作午餐的蘿蔔絲茶果(放湯)。她是客家人,說那是年輕時在鄉下學曉做的,所以在我心目中是家鄉食品無疑,也沒有去查究是否真的源於客家傳統。母親廚藝好,我記得她的巧手菜式不少,而這蘿蔔絲茶果肯定位列前十名。我沒有嘗試複製,因為糕點類是本人入廚的弱項,更不想弄出個四不像,破壞童年的美好回憶。現在改而做的蘿蔔絲湯圓,容易多了,但總算捕捉到蘿蔔絲茶果味道和口感的五六分,於願足矣。美其名曰「家鄉蘿蔔絲湯圓」,「家鄉」二字,不過是聊表對家母的思念。

這是廉價食物。做湯圓的糯米粉固然便宜,蘿蔔也不貴,湯底只用蝦米來熬,不多花費;一碗蘿蔔絲湯圓,粗略估計,用不到兩美元。我不是要說「美食不必昂貴」這種陳腔濫調,而是由「廉價」想到了「儉樸」。家鄉家鄉,其實是鄉下。母親當年在鄉下過的生活,定必儉樸;家裏沒錢,不由得不儉樸。然而,除非是窮到三餐不繼,平時吃方面的滿足還是有的,只是沒有現在物質豐裕的城市人滿足得那麼頻密而已。我想像年少時的母親在鄉下吃蘿蔔絲茶果的情景,是 visualization 的那種想像:曖曖遠人村,依依墟里煙,她吃一口茶果,喝一口湯,抬頭便露齒而笑了,一臉滿足——很好味啊!

儉樸,不一定是由於沒錢。有些生活儉樸的人只是捨不得用錢,是吝嗇;對別人吝嗇不在話下,連對自己也一毛不拔,強壓各種慾望,不得滿足,就是為了省錢。這種人很沒趣,生活得苦,也會招來一些人的恨,不談也罷。無論如何,儉樸可以是基於清心寡欲,孔子最得意的弟子顏回「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飯疏食飲水,曲肱而枕之」,可謂儉樸的典範;顏回當然是窮,所以「人不堪其憂」,但「回也不改其樂」,可見他的儉樸不是為勢所迫,而是對物質生活要求極低,著重的是精神生活的豐盛。們這些凡人不能跟顏回比肩,「飯疏食飲水」恐怕受不了。不過,儉樸不是絕對的,有程度之分,沒有必要強求達到顏回那個境界。

我小時候住在堪稱「貧民窟」的僭建木屋區,生活不用說是儉樸的,但那不是自己的選擇。現在已不算貧窮了(我的「不算貧窮」標準很低,如果你認為沒有五六百萬美元身家已是貧窮,我只能說自己甘於當個「窮教授」),但生活大抵上仍然是儉樸的。讓我先說清楚:本人一點也不吝嗇。對別人是否吝嗇,不好意思自我評斷,但對自己我是毫不吝嗇的。舉個例:二十多歲時沉迷篆刻,也愛印石,試過用三分一的月薪買了一塊,純粹是心頭好。我說的生活儉樸,是除了日常起居飲食的基本費用,我花錢買的絕大部份是「價廉物美」的書(以前買很多唱片,但最近幾年甚少買了),連衣服也一年買不到兩三次,更不用說買奢侈品了。 名牌東西與我無緣,因為我根本認不得它們。例如不久前看到新聞報道人見人憎的「孽瘤熟矣」那個甚麼疑似 Hermès 贗品的手袋,我才知道有這個牌子(但隨後又忘記了,剛才要谷歌一下才把句子寫完,但保證三天後又會忘記);報道說那個手袋的正貨估計價值達五十萬港元,我看到後唯一的反應是不解——這不是我世界裏的東西。

自然而然的儉樸生活,是簡單得多的生活,卻不會因為缺少了物慾的滿足而不快樂。小時候媽媽做的蘿蔔絲茶果給我的滿足,和剛吃過的、自己做的蘿蔔絲湯圓給我的滿足,是同樣的平實而深刻,所需者,只不過是能辨味的舌頭和一顆不為物慾所熏的心。

(原載於《蘋果日報》2021年4月24日)  

20210707

緬懷港式麵包

 


寫這篇文章之前,是下午茶時間,吃了兩個內子做的菠蘿包,配以一杯香濃的咖啡;對我來說,這是至高享受。說是至高享受,一點也沒有誇張,因為我實在極之喜歡吃菠蘿包(也愛喝咖啡)。內子做好的菠蘿包,新鮮出爐我即吃,拿起來還是熱的,聞著麵包香氣,一大口咬下去,「菠蘿」皮微微帶脆,麵包中間軟綿而甜度適中,好吃到不得了,幾乎每次都得吃兩個才滿足。如果只吃一個,那便待菠蘿包稍為冷卻,但還是暖的,切一大塊厚厚的牛油,夾於包中,吃其菠蘿油,不亦快哉!

菠蘿包是很普通的食物,但普通的食物也可以很好吃,況且口味是主觀的,如果你不覺得菠蘿包好吃,我不會認為是你錯了,而明白只是大家口味不同。口味這回事,很難解釋,亦不必解釋。為甚麼我最愛菠蘿包?真的不知道,但這完全無礙我享受菠蘿包的色香味。也許有天不知怎的口味突變,改而最喜歡吃雞尾包,到時自會全情投入雞尾包的滋味小世界。 

很慶幸有個糕點手藝不錯的老婆。本人愛烹調,天天下廚,包辦午餐晚餐,但對於做糕點一直沒有興趣,懶得學。內子知道我愛吃菠蘿包,便下功夫去學做,試過不同的 recipes,揉合改良後,終於成功做出地道的菠蘿包,跟在香港麵包店買到的差不多;為夫很滿意,兼感動,邊吃邊大讚,喜形於色,她也因而十分開心。

菠蘿包屬於港式麵包,是香港人的偉大發明。各式各樣的港式麵包變化多端,在香港隨便進入一間麵包店,不但香味紛陳撲鼻,而且很難沒有花多眼亂之感。港式麵包中,我不是獨愛菠蘿包,只是最愛。我的口味較古老,不取新式花俏,尤其不喜歡包了古靈精怪餡料的那些;港式麵包,我還是信奉大巧不工,最簡單的最好吃,所以特別喜歡的只有菠蘿包、脆皮豬仔包、墨西哥包和提子麥包;較複雜而愛吃的,就只有椰絲奶油包。

遙想小時候吃的港式麵包,哪有現在這麼種類繁多。其實最早吃的,只是藍白小方格包裝紙的嘉頓生命麵包,一塊方正的麵包塗上一層薄薄的煉奶和花生醬,已覺美味。後來高級了一些,不吃嘉頓,嫌不夠新鮮,到士多辦館買方包;透明膠袋包裝,分半磅和一磅的,可選擇連皮或切皮,不但新鮮,也確實比嘉頓麵包幼滑軟綿得多。此外,除了煉奶和花生醬,家裏還多了一項選擇,就是果占,於是兒時情景突然添了一點色彩和香甜。至於經常吃菠蘿包、雞尾包、豬仔包等,那是稍後的事了。

緬懷港式麵包,也自然想到中學時的經驗。全日制中學,午餐一是帶飯,一是出外吃。我大多出外吃,早上媽媽給午飯錢,足夠到餐廳吃個常餐或到酒樓吃碟頭飯。這麼一來,我便有儲錢的機會了。方法簡單不過,午餐到學校對面的麵包店買麵包吃,可以吃得飽飽的,但午飯錢一半也用不到,餘下的便可以儲起來,積少成多,便有錢買心頭好。這儲錢方法,當時稱為「捱麵包」,事實上並不苦,因為港式麵包好吃啊!依稀記得那麵包店有位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的女店員,那應該是儲錢之外的另一誘因 — 少年十五二十,活著不是單靠食物。

初到美國時,想得到吃菠蘿包的滿足感,不容易。不是完全不見港式麵包,但當時在柏克萊市買到的菠蘿包做得不好,要開車到三藩市才找到像樣的。我說做得不好,那是台灣人開的麵包店,他們做的菠蘿包有形無神,口感和味道都不是港式的;那「菠蘿」皮做得尤其差,又薄又軟,一點也不「菠蘿」,我寧可不吃。到三藩市買菠蘿包,通常一買便是十多二十個,當然不會兩三天吃光,剩下的冷藏,要吃的時候拿出來解凍,然後用多士焗爐稍為烘烤;效果很好,有七成像新鮮出爐。

後來內子研製菠蘿包成功,便不用「長途跋涉」去買了。除了菠蘿包,她還學做了雞蛋仔和老婆餅,同樣是做到幾可「亂真」,很好吃,但我最欣賞的始終是她做的菠蘿包。最愛就是最愛。

(原載於《蘋果日報》2020年9月29日)

20210327

憶陋屋

 

妹妹從香港傳來兩張照片,在網上找到的,照片所見是我們兒時的住處,位於九龍塘的模範村(早已拆毀)。九龍塘有高級住宅,粵語長片裏見到的「有錢佬」住的平房,有些就在九龍塘。我的兒時住處當然不是豪宅,恰恰相反,是堪稱「貧民窟」的僭建木屋區。十年前我寫過一篇短文〈記憶空白〉(收入了《魚之樂:哲思隨筆集》)描寫當年居住的陋屋:

我家是一間只有一百多平方呎的鐵皮頂木屋,我出世後一家三口住在那裏,然後我妹妹出世,一家四口仍然是只有一百多呎的地方;然後另一個妹妹出世,到我五歲時,弟弟出世,一家六口了,住的依然是那間比我現在家裏的廚房還小得多的木屋。

屋裏除了一張「碌架床」,便只有一個衣櫃和兩三張凳,摺檯吃飯時才開,要幾個人坐在床上當凳。當然沒有廚房,要在屋外煮食;也沒有廁所,要用距離家不太近的公廁。 

這樣的描寫好像很悽慘,其實住在木屋時也不怎麼覺得自己生活條件特別差,一來因為年紀還小,不會想這些;二來因為沒有比較,而家裏亦未至於窮得要挨餓,吃得飽穿得暖,小孩子還是可以活得開心的。

然而,我對當時生活的記憶甚少,記不得自己活得開心還是不開心。模糊的記憶還是有一點,開心的也有,例如依稀記得跟鄰居一個女孩子到附近的山頭奔跑,看人家放風箏;但女孩子是美是醜、姓甚名誰,則全無記憶了。(不知道她是否還活著?會不會記得模範村的生活?會不會記得我?)

妹妹傳來的其中一張照片是俯瞰圖,看到全村面貌:

(圖片來源:https://www.pinterest.ru/

她特別指出照片下方偏左的淺藍色部份後面應該是模範村的公廁,並形容之為「好核突嘅公廁」。這個公廁我是記得的,確實非常核突,不但臭氣熏天、隨地屎尿,最要命的是廁內有兩個(或三個)大糞桶,裏面可見為數眾多奶白色、脹卜卜的屎蟲。氣味的記憶特別頑強,寫到這裏,我竟然彷彿聞到那公廁的臭味!

另一張照片,據妹妹說,是村尾通向大馬路之處:

(圖片來源:http://isletforum.com/

這個地方我真的一點印象也沒有,但從照片能更清楚看到我們當年的居住環境,不是堪稱「貧民窟」,根本就是貨真價實的貧民窟。

我在模範村由出生住到大約九歲,然後搬到廉租屋坪石邨。對於童年的這個居住環境,我沒有甚麼特別的感覺:沒有令我覺得自己「出身卑微」,也沒有因此而認為自己現在的「成就」難得。那不過是我人生故事的開端,這故事,我還在寫。

20191207

網誌十年


本網誌由 2009年12月7日開始寫,今天是十週年。十年,是相當長的時間,可以幾許風雨,我則慶幸這十年活得安穩之餘,因寫這網誌而生命添了不少姿采。

說到緣起,便不得不提友人冼偉林的網誌《Unemployed Philosopher》(後來易名《哲學家沒翅膀》,再易名《沒翅膀的我》)。當年我看他的網誌,經常留言,有時還寫得頗長;冼偉林建議我也開個網誌,起初我聽過便算,沒有認真考慮。誰知那是一粒種子,在我腦裏成長,最後由念頭變成決定,開花結果,並且結了兩個果 — 我同時開了兩個網誌,一中一英,中文的《魚之樂》主要寫雜文,英文的《Hummings in the Fly-Bottle》主要寫哲學思緒。

英文網誌少人看,寫了兩年便越寫越疏,到 2016年10月便停止了。《魚之樂》則讀者逐漸增多,也有不少留言,令我有動力寫下去,每天寫一篇,竟然達幾乎兩年之久(2010 和 2011 這兩年寫了六百三十多篇)。這期間我還得教學、做學術研究、寫論文、煮飯做家務、照顧兒子等等,現在回想起來,連我自己也覺得有點不真實。然而,寫到 2016年便終於開始明顯減產了,那年只寫了八十篇;到今年,現在已是十二月了,還寫不夠二十篇。

這也是自然的事。我的想法和見解雖多,但終究有限,即使全都值得寫出來,寫了一千五百多篇之後,便不得不等到有新的和值得寫的想法,才可以寫新文章。寫網誌不是我的工作,而是娛樂,我不必像專欄作家那樣要定時定候交稿;如果不是認為有值得寫的題材,而且有寫作心情,我是不會寫的。不過,雖然現在寫得疏了,但我沒有結束網誌的打算;我對這一小片天地有感情,不會輕易放棄。

說《魚之樂》令我的生命添了不少姿采,這並非虛言。我出版的第一本書是這網誌的結集,此外,我因寫網誌而結識了一些朋友,例如與我合著《宗哲對話錄》的劉創馥,如果他不是早已看過《魚之樂》的大部份文章,我邀請他合作寫書時,他未必會答應;現在我們已成好友,正在合寫第二本書。還有,寫這網誌令我走出學術的象牙塔,因讀者留言而有機會跟不同背景的人交流,明白到一些我以前沒留意甚至完全未想過的觀點或視角。

起初寫網誌時,有不少文章是批評人的,雖然從我的角度看只是不平則鳴,但由於下筆不留情,而且掩不住傲氣,得罪了一些人。這些得罪人的文章,我沒有後悔寫,但假如是現在寫,大概會寫得沒那麼盛氣凌人,留幾分餘地。不是變圓滑了,而是同理心比以前增強,較懂得理解別人的限制和苦處。

十年,可以磨一劍,一柄寒光閃爍的利器;猶幸寫這網誌我磨的是自己,沒有變得更鋒利以傷人,但仍然有心去問:「誰有不平事?」

20180925

沒有月餅的中秋


今年中秋,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沒有月餅吃的中秋。很有一種欠缺感。

我居住的加州小鎮華人不多,不要說沒有在三藩市灣區和洛杉磯很容易見到的大型華人超市,連一間中國食品的小店舖也闕如。以往年年中秋都有月餅吃,如果不是自己開車到灣區或沙加緬度買,就是華人朋友送的(他們的月餅當然也是開長途車買回來的)。中秋節晚飯後,擺出水果和月餅,然後泡一壺茶,切開月餅,一家人共享;呷一口茶,啖一口月餅,茶清香,餅甜腴,兩者味道與口感的配合,真是一絕。況且是一年一度,那期望增添了滋味,吃著月餅,人月兩圓的感覺就來了。

(圖片來源:http://zhongqiujie.baike.com/)

上星期本來打算在周末到沙加緬度的華人超市購物,當然是預了買月餅,可是,後來因種種因素而不成行;偏偏今年沒有朋友送月餅給我們,於是就得過一個沒有月餅吃到中秋。好慘。

其實,我小時候並不喜歡吃月餅,尤其討厭鹹味的五仁月餅。雖然家境清貧,我們中秋節卻不缺月餅,因為供了月餅會,每月付一小筆錢,供十二個月後,在中秋前不久去餅家取月餅。我已記不清楚是多少盒月餅了,但記憶中是很多,應該至少有十盒八盒吧,還附送我當時覺得比月餅好吃得多的豬籠餅(我媽媽叫這些餅作「砧板屎」,因為是用做月餅剩下的餅皮料做成的)。這些月餅除了自己一家人吃,還要用來送禮,不過,你送人家也送,禮尚往來,最後家裏仍然有很多盒月餅。多的東西沒人珍惜,月餅也如是,我吃是吃了,卻不覺得味道有甚麼特別,有時媽媽切了月餅放在那裏,我也不拿來吃。

後來逐漸懂得欣賞月餅,但說到喜歡吃,那已是結婚以後的事了。到美國後,物離鄉貴,加上對往昔口味的懷念,我越來越愛吃月餅,現在連五仁月餅也覺得好味道了。此生此夜不長好,既然幾口月餅就能有如許滿足,絕不應放過。今年吃不到,是可惜,但還有明年。

寫於戊戌中秋夜。

20180917

回憶颱風


超級颱風山竹襲港,我在萬多公里以外平靜的加州小鎮,只能透過網上報道的影像知其梗概。雖然難以跟身處香港的朋友感同身受,但在報道的短片中見到天昏地暗,風橫雨狂,大小物件在空中亂舞,高樓窗碎墻塌,水淹處處,也夠觸目驚心了;今天見到颱風過後的照片,單看無數大大小小被吹斷倒下的樹木,便立刻想到「滿目瘡痍」四字。

自從到美國讀書和定居後,我已經二十五年沒有經歷颱風了,不過,我對颱風的記憶卻很深刻,那是我的香港記憶中不可磨滅的部份。

小時家貧,住在僭建木屋區,我家是一間極小的鐵皮頂木屋,只約一百平方呎,擠了一家六口,其侷促可知。對於這段童年生活,我的記憶不但極少,而且有的也大多很模糊;然而,我仍然記得每逢颱風,我們都要全家到親戚處暫住以避難,因為小木屋不夠紮實,有可能被吹倒。事實上,有一次鐵皮屋頂真的被大風吹走了!

另一個有關颱風的深刻記憶延續到遷上廉租屋後,就是每次打風都大吃平時很少機會吃到的罐頭食物,大人不識欣賞,說罐頭食物無益,我們小孩子卻覺得那是人間美味。不知道香港現在可以買到甚麼中式罐頭食物,我小時候則是種類繁多,還記得的有回鍋肉、五香肉丁、陳皮鴨、榨菜肉絲、豆豉鯪魚、梅菜扣肉,當然還有午餐肉,但有其他罐頭「美食」,那時我是「唔吼」午餐肉的,最愛的是五香肉丁和豆豉鯪魚。

我回憶中的颱風經驗有一種獨特的氣味,好像是罐頭食物和特別濃的飯香加上風雨的氣息,這氣味,給我難以名狀的強烈感覺,如要勉力形容,我會說那是飄搖中的幸福感。

20180715

在美國吃菠蘿包和砵仔糕


雖然在美國居住了二十多年,生活很多方面已經美國化,但飲食口味始終基本上不變,午餐晚飯吃的幾乎日日中式,只有和朋友在外面吃時,才會吃西式。不是刻意不改,而是口味這回事,不是想改便改到的;其實,假如能隨心所欲改變飲食口味,也許我會將自己的口味改為西式,因為我的中式口味在這裏難以得到滿足。

「這裏」指的是我居住的只有約十萬人的小鎮。這裏沒有華人超級市場,最近的在沙加緬度,要開一個半小時車才到,不方便經常去;至於中式餐館,這裏沒有一間像樣的,不是自誇,與其到這裏的中式餐館吃,我寧可吃自己弄的,因為我做得比他們都好。其實,平時正餐吃的,由於我努力改進廚藝,現在自己煮的已頗滿意,只是有時想起一些香港餐廳酒樓食物,卻不懂得做,例如一碗上好的雲吞麵或一碟鑊氣十足的乾炒牛河,欲吃而不得,便自然思物而遙想故城了。此外,很多愛吃的香港地道零食或小吃,也是自己做不來的,例如雞蛋仔和老婆餅。

有一樣在香港屬於平平無奇的食物,卻是我的最愛,在這裏根本買不到,那就是菠蘿包了。沙加緬度的華人超級市場有菠蘿包賣,但做得不地道,那層「菠蘿」皮又薄又不脆,有形無實,真是枉稱「菠蘿包」。以前在柏克萊加大讀書時,就近三藩市,在唐人街可以買到做得很好的菠蘿包,我們每次到三藩市都買很多菠蘿包(至少買一打),回家後如果兩三天吃不完,便放進冰箱的冷藏格,遲些吃時,只要在小烤箱解凍和略焗,味道依然不錯。現在住得距離三藩市遠了,要開三個半小時車才到,因此不聞菠蘿包之香久矣。

相熟的朋友都知道我愛烹飪,家裏的正餐都由我負責,天天下廚。然而,不知怎的,我對做糕點和甜品完全沒有興趣,而這卻是我老婆的強項。她以前沒做過菠蘿包,我也沒有想過建議她試做;昨天她忽然說決定試做菠蘿包,我雖然口裏說好,心裏卻不敢期望過高,因為我總覺得菠蘿包很難做得好。誰知她做出來的菠蘿包竟然似模似樣,那層「菠蘿」皮的味道、厚薄和脆度都像極以前在香港吃到的菠蘿包;我連吃兩個,吃第二個時,還切了一大片牛油夾著來吃,菠蘿油也,味道好極了!


 吃過這些菠蘿包後,我心想:「好了,以後隨時可以吃到菠蘿包!」這也許不是深刻的喜悅,但不失是難得的喜悅。

另一樣食物,其實味道不怎麼樣,我卻總是念念不忘,那就是砵仔糕 了。這裏當然買不到砵仔糕,要吃,也得自己做。砵仔糕不難做,我很多年前做過,味道和質感都做得不錯。老婆上星期做了些砵仔糕,卻陰溝裏翻船,做得不夠軟韌,不好吃。不過,我相信她下次一定會做得很好。

我念念不忘砵仔糕,大概是因為懷念母親。當年在屋邨居住,周末或假日不用上學的日子,母親一大清早便問我們四兄弟姊妹想吃甚麼早餐,然後逐一到不同的地方去買回來。其中一樣我經常叫母親買的食物,便是砵仔糕;她每次都不忘問清楚我要吃白糖的還是黃糖的,當時我不懂得感恩,有這樣好的媽媽,現在母親不在,我每想起砵仔糕,便感到有些慚愧。

20170608

讀村上春樹與小澤征爾對談錄有感


村上春樹和小澤征爾的對談錄出版於 2011年,在 2014年已有中譯本,但英譯本卻遲至 2016年才面世。對談錄是村上春樹寫的,他的著作我一向讀英譯本,慣了,尤其是這本書談的是西洋古典音樂,其中的人名曲名我是英文的較熟悉,因此就更要讀英譯本了;結果是多等了兩年,但也沒所謂,反正必要看和很想看的書都多得很。



對談錄到手後,我沒有一口氣看完,而是放在床頭,每天臨睡前讀十頁八頁,過了一個多月才看完。我在入睡前容易思前想後,也許是這個緣故,這本書勾起了我不少回憶和感慨。看到全書最後十多頁時,我真希望村上和小澤的對話能繼續下去,讓我可以有多幾晚懷舊的思緒。於是,掩卷後,我有點失落。

喜歡村上春樹和古典音樂的人,看這本書時相信都會感到過癮,如果同時是小澤征爾的擁躉,那滿足感就一定更大了。我不是小澤迷,但我最先接觸的一首古典樂曲,是他指揮的柴可夫斯基第五交響曲。我從小對音樂的興趣不大,五音不全,唱歌走調,甚至連流行音樂也不大聽,熟悉的都是電視劇主題曲(到現在我還清清楚楚記得《小李飛刀》的「難得一身好本領,情關始終闖不過 ...」)和在街頭巷尾無可避免地經常聽到的流行曲。我是到二十歲過後才開始聽古典音樂的,起初只聽較動聽和容易感人的浪漫派樂曲,後來逐漸擴闊口味,到我三十歲來美國讀博士時,搬家要空運到來的,除了數百本哲學書,還有近千張古典音樂 CD(到畢業時,我的 CD 藏量已過二千;我是窮學生,能買那麼多 CD,主要是拜柏克萊的二手 CD 店所賜)。

介紹我聽古典音樂的,是我的弟弟。他自小喜歡音樂,參加樂團,能吹長號,後來也玩電結他,更自學彈鋼琴。我已記不起為何他會介紹我聽古典音樂,只記得他給我聽柴可夫斯基第五交響曲,小澤征爾指揮的,我聽了又聽,終於接受了,然後開始探索其他古典曲目。那時還用 walkman,我記得晚飯後將卡式錄音帶放入 walkman,戴上聽筒,便獨自聴起那柴五來;沒有時間聽完全曲時,我便只聽第一和第二樂章,我很喜歡第二樂章,其中一個單簧管旋律,小澤的處理尤其動人,以後聽其他版本,聽到這旋律時,我都禁不住和小澤的演繹比較。我們住的是廉租屋,那晚飯後的飯餸餘香、電視機的聲音、隔鄰隱隱的人聲和麻將聲,和古典音樂混和一起,在那一家六口三百多平方呎的空間迴盪,也像錄音帶般存留在我的腦內。

我這個「卑微的」學習欣賞古典音樂的過程,令我意識到聽音樂時要忠於自己,不要「扮嘢」--- 不要明明是不喜歡的,卻由於知道聽的是名曲,便裝作喜歡。我從來不覺得聽古典音樂比聽流行音樂「高級」,因為我在學習聽古典音樂時,只集中在自己對所聽的音樂的反應和感受,而不是先認定那是好的或「高級」的音樂,然後強逼自己去欣賞。我要多謝我弟弟,因為他介紹我聽古典音樂時,只是強調聽者對音樂的感應,而沒有將音樂分等級。我後來愛上聽爵士樂,再過些時候愛上聽南音,都是基於這種聽音樂的態度。

村上春樹和小澤征爾在對談錄裏表現出來對音樂的熱愛,是那麼的真實不虛,那是人文精神最純粹的表現;作為讀者,能這樣強烈地感受到他們心靈的光輝,那是我的幸運。

20161222

種下讀書種子


我家四兄弟姊妹,四人都讀完大學,兩人最後拿了博士學位,這於我成長的年代不是常見的事,在我家的親朋戚友中更是絕無僅有,很多親戚的子女都沒有考入大學,有些中學未讀完便出來工作了。說這些,不是為了炫耀甚麼,只是想解答一個問題:有沒有甚麼重要因素,在我們四兄弟姊妹年幼時便種下了讀書種子?這個問題一直在我心裏,卻從來沒有認真嘗試解答,以下說的,是我仔細想過之後得出的答案;這答案,弟妹未必贊同,看過這篇文章後可能要跟我討論一番。不過,即使我說的未必是最合理的答案,對有孩子的朋友也許仍然有參考的價值。

有些親戚認為我們「讀成書」是母親教導有方。母親對我們最大的影響是她善良的性格,讀書方面,她雖有督促,卻不算嚴格;假如我當年無心向學,最後放棄學業,她也只能是無可奈何。母親沒受過教育,後來略懂閱讀,都是自學的;父親也只是讀過幾年私塾,雖然讀寫皆能,那手字亦漂亮,但教育程度怎也不算高,他對我們的學業更沒督促,可說是採取放任政策。家無書香,父母期望不高,那讀書種子,不是家庭種下的。

可能我們四兄弟姊妹各有前因,只是湊巧讀書成績都不差  (其實弟妹成績都好,我才是「不差」),有能力一直讀上去,並沒有甚麼共同因素。然而,我們四人自小愛看書,有頗強的求知慾,這就是我說的讀書種子,四人同有,更合理的解釋是有共同因素而不是巧合。這個種下讀書種子的共同因素,我認為就是那距離我家不過五六分鐘步行路程的公共圖書館。

在我小學四年級開始時,我們從木屋區搬到坪石邨的廉租屋,雖然是一家六口住三百多平方呎的單位,但比起那只有一百多平方呎、沒有廚房和廁所的小木屋,生活環境是大大改善了 (我還清楚記得第一次見到那單位,覺得「非常大」)。自從發現邨內有一個藏書頗多的公共圖書館後,我們四兄弟姊妹都經常到那裏借書看,由於各自興趣不同,借的書也自然有分別。我最愛文學類,在小學畢業前已看完《三國演義》,初中時讀了《西遊記》和《水滸傳》,還記得最令我神往的三國人物是百萬軍中藏阿斗的趙雲,有時想像得興起,便披上長毛巾,手執一把裁衣用的長尺,當作是趙子龍的銀槍,騎在木凳當奔馬,一邊揮舞一邊吶喊,好不威風!我也是那個時候開始看金庸武俠小說的,還記得第一本看的是《天龍八部》,黃色封面的舊版三十二開本,那時王語嫣的名字是「王玉燕」。

我那至今不變的閱讀習慣,就是從此養成的,我想弟妹的情況也是如此。坪石邨公共圖書館對我們四兄弟姊妹的作用,是幫助我們養成看課外書的習慣和刺激了我們的求知慾。當然,不是所有住在坪石邨的孩子都有這樣的發展;有些根本不去圖書館,有些起初去了,最後卻被其他事物吸引。其實,即使讀書種子是種下了,也不保證會順利生長、開花結果 --- 人生就是有這麼多變數,很少會有保證。我們四兄弟姊妹幸運,有這個公共圖書館種下讀書種子後,雖然仍免不了一些曲折,最後還是有所收成。

一些有孩子的朋友讀到這裏,也許會認為只要多帶孩子去圖書館,多借些課外書給他們看,那便可以在他們心裏種下讀書種子了。事情可沒這麼簡單。我們那時候經常去圖書館,是因為沒有甚麼其他娛樂,母親亦不會隨便讓我們看電視 (我們的電視機有一道門,可以上鎖的,由母親掌匙) 。我的兒子也有看課外書的習慣,即使現在在大學功課繁重,他仍然抽時間看不少課外書;他從小就不看電視,也沒有玩電腦游戲 (中學時有玩,但從未沉迷) --- 不是我們禁止他看電視和玩電腦游戲,而是他沒有這些習慣。至於看書,我們也從來不強迫他,帶他到圖書館或書店,都由得他自己找書看;我們買了不少圖書給他,但只是放在書架上,等他有興趣時,自然會拿來看。那讀書種子,太刻意,反而會種不成,揠苗助長就更不要得了。

20151127

也談感恩節


今年的感恩節在朋友家裏過,她知道阿樂不回家過節,我們倆老可能會感到冷清,便邀請我們到她家裏吃感恩節晚餐。阿樂在東岸也得到同學的邀請,到他在費城的家裏過節,並小住數天(獲邀的還有另一位同學)。由威廉斯敦到費城,他們要先乘公共汽車,再轉火車,得花大半天時間,不過,同行有說有笑,當然遠勝留在學院過節;雖然學院會供應感恩節晚餐給留校的學生,但欠了那點家庭氣氛,味道總有些不對。

美國人十分重視感恩節,全年最有家庭氣氛的一天,大概就是這個節日;有些兄弟姊妹住在不同州份的,都會在這一天家庭團聚。當年我們初到美國,幾個月後便是感恩節,得初相識的鄰居邀請,在他們家吃生平第一頓感恩節晚餐,一切都是那麼的新奇。首先是吃的時間,說是「晚餐」,但很早便吃,那次是下午三時開始(阿樂告訴我他朋友家的感恩節晚餐是下午一時開始的),雖是下午,仍叫「晚餐」 ('dinner')。通常會吃兩三小時,邊吃邊談笑;吃完火雞(也有另加火腿的)和各式配菜後,還有很多款的餡餅作為甜品。

這第一頓感恩節晚餐,我除了見識到吃的東西,還學習了一些美國人餐桌上的習慣,例如將大碟的食物一個一個人傳下去,每人在傳到時拿想吃的份量,放入自己的碟子裏(就算不是很多人一起吃,將食物放在餐檯上,沒有一碟會距離任何人太遠,他們還是會這樣一碟一碟的傳)。如果有五六碟食物,七八個人一起吃,單是傳一次便要幾分鐘。

另一個例子是美國人不像英國人那樣切一片、吃一片,而是先右手拿餐刀,左手拿叉(左撇子反之),先切三四片,然後放下餐刀,將叉轉到右手,吃完那三四片後,將叉轉到左手,右手再拿起餐刀,切三四片;如此這般,刀叉交錯,其實頗煩,不過入鄉隨俗,也不是甚麼大不了的事。

還有一次在朋友家吃的感恩節晚餐,是比較特別的。那年我們住在維珍尼亞州,我的教席只是一年的,不知道明年會身在何處、甚至會不會有工作,生活被前路茫茫之感籠罩著。同事中有一位和我較投緣,邀請我們全家吃感恩節晚餐,令我們的淒清之感略減。這位同事是位業餘魔術師,水準頗高,我對魔術的學習興趣是由他而來的;可惜我們離開維珍尼亞之後,他不久便去世了,只六十多歲,留下妻兒,令人思之黯然。

感恩節是談感恩的時候,但我不信神,沒有感恩的對象;然而,我自覺一生幸運,生活快樂,雖然沒有神可感恩,但用「上天待我不薄」來表達我的感受,也無不可,這也算是 feeling thankful 吧?

20150421

遙想當年狂


上星期六全家去了 Berkeley,主要是接送阿樂參加 Cal Day 2015 的活動;這些活動父母不必出席,於是我們便由得阿樂做「獨行俠」,兩口子趁這機會去探望了一對很久沒見的朋友。

這對朋友夫婦是我們當年初到 Berkeley 就認識的,跟我們年紀差不多,但男的那位(以下稱他為 Q)已是物理系的助理教授(現在是正教授了),而我則只是個剛開始的研究生;女的那位(以下稱他為 T)與我跟同一鋼琴老師學琴,老師是她介紹我的,琴技了得,至今難忘。夫婦兩人都來自中國大陸,人品挺好,十分和善,亦愛助人。還記得那年因為租住的房子一下子大幅加租,我們負擔不起,要倉卒搬屋;因為時間銜接得不好,有好幾天沒地方住,Q 和 T 雖然在那段時間要外遊,卻樂意讓我們暫住他們家裏,還由得我們將沒有寄存的不少雜物也搬去暫放。

上一次見他們已是七八年前的事了,那時阿樂只是十歲左右,轉眼已是個即將入讀大學的青年;這次見面,不由得驚覺時光飛逝,大家都老了。我特意帶了一本《魚之樂:哲思隨筆集》送給他們,T 接過書後,翻開目錄來看,接著隨便說了一句 "I still remember you had an opinion on everything"(我的普通話不行,所以我們是用英語交談的)。

T 這句話沒有惡意或貶意,卻令我記起當年跟他們的一席話,談的是科學(T 也是讀科學的,拿了 materials science and engineering 的 PhD);對話的具體內容已記不起了,只記得是關於相對論和量子力學的。那是我還未惡補科學,對於相對論和量子力學可說一無所知,然而,我卻跟他們爭辯起來,認為他們說的不合理。這就是我當年的狂妄,以為憑自己的邏輯和概念分析能力,便可以看出 Q 和 T 說的話有問題。當時我認為自己的看法很有道理,振振有詞,Q 和 T 最後放棄跟我爭辯下去;現在回想,雖然記不起內容,但可以肯定錯的是我。

我過去十年讀了不少科普書,但對相對論和量子力學的認識仍然很皮毛,不過,就是這點皮毛的知識,已足以令我意識到自己當年是如何的無知,也意識到現在不明白之處仍然非常多,千萬不能當自己已懂。

邏輯和概念分析固然是十分有用的思考工具,用得其法,可以令人思考清晰和避免謬誤;然而,這工具本身並不能直接增進我們對世界的認識。要增進對世界的認識,還是要依靠其他學科,而對其他學科內容的批評,也不能單靠邏輯和概念分析。我當年就是因為太看重自己的邏輯和概念分析能力,成了一個狂妄的哲學人。現在雖然仍有性格上的狂放,但應該不是當年的那種狂妄;假如跟 Q 和 T 再談相對論和量子力學,應該可以談下去,向他們多多請教。

20150122

長者學生


昨天是這學期「形上學」的第一堂,甫入課室,我便特別留意到坐在最前一排正中間的一個學生。通常選這個座位的學生都是最留心上課、最勤力,不過,我留意這個學生,不是因為他坐在那個位置,而是因為他是一位長者,看來已六十開外;他戴著眼鏡,衣著整潔,樣子斯文,在一眾不修邊幅的學生中間,便更加顯眼。

下課後這位長者學生走過來跟我說話,原來他本來只是好奇來聽聽第一課,但聽我講解課程內容後,非常有興趣知多一點,便決定正式修讀;他不是大學的學生,會透過校外進修的課程修讀,問我是否可以。我說當然可以,不只因為多一個學生是小事,還因為我相信他會是一位好學生。

我這不是隨便說的,這些年來我教過好幾位長者學生,他們都是我最好的學生。長者學生未必是理解力最強的,功課也未必做得最好,可是,他們大多十分用心,而且虛心受教,發表意見時往往言之有物;年長的不會恃老賣老,反而是一些自以為了不起的年青哲學系學生會一臉高傲,不時胡亂發表「高見」。這位年長學生一開始便顯出虛心求教的態度,問了上述問題後,立刻補充說希望自己能跟得上,因為課程內容聽來好像很深奧的;說時態度誠懇,絕非虛應說話。

這令我不期然想起另一位長者學生,是我印象特別深刻的。記得我第一次負責教一個大學課程,是仍在研究院時。那時已差不多寫好博士論文,柏克萊哲學系容許接近完成博士學位的研究生獨力教授暑期課程,那次我教的也是「形上學」。由於是第一次,除了太緊張,也沒經驗,實在教得不好。然而,令我印象特別深刻的,卻是好事:學生中有一位長者,年紀很大,滿臉皺紋,頭髮稀疏,至少已有七十歲;他很留心上課,但甚少發言,其他學生舉手發問時,他看來會特別留神,也很專心聽我回答學生的問題。到了課程最後一堂,他在下課後走過來多謝我,還說特別欣賞我回答學生問題時反應之快速和論點之清晰。其實那時我正感氣餒,覺得自己教得相當差,對不起那班學生;這位長者的說話帶著鼓勵語氣,我相信他的目的正是要鼓勵我 --- 也許是從我的表情看出我不滿意自己的表現吧!想起他當年的鼓勵,我仍然心存感激。

20140911

教席坎坷路


最近讀了幾篇報導和一些網上討論,都是關於博士太多、教席太少的問題,令我不期然想起久違的研究院同學 E。上次跟他見面,是在一個維根斯坦研討會,已是七八年前的事了。 E 是經常參加研討會的,但我卻從來都不喜歡這種活動,當了教授十二年,只出席過這一個研討會,還是因為搞手是老友,我不好意思拒絕邀請;因此,雖然我和 E 在研究院時也算相熟,這麼多年來我們就只見過這一次面。

想起 E,是因為到現在他仍然未有固定教席,十二年來都是當 visiting assistant professor,每幾年便轉一間大學。他已過了不惑之年,這個年紀還找不到 tenure-track 教席,恐怕找到的機會已十分渺茫了。每次想起他,我都有點傷感。

E 找不到 tenure-track 教席,是因為他不濟嗎?肯定不是。他不但系出名門(哈佛本科,柏克萊博士),而且在當年是各同學中表現較突出的,還有比一般同學多的推薦信(連 Hilary Putnam 也替他寫),大家都以為他會找到一個研究型大學 --- 甚至名校 --- 的教席。事實上,他得到的面試比其他同學都多,可是,他就是那麼倒霉,每個競爭的教席都輸給了別人,第一份工作是 visiting assistant professor;從此便倒霉下去,十二年後仍然是 visiting assistant professor。他同屆的同學,大多在研究型大學找到教席,其中一位現在已貴為哈佛哲學系的系主任

然而,E 自己也要負點責任的,因為這麼多年來他堅持慢工出細貨,論文改了又改,力求完美,發表的論文很少。假如最初幾年他已經在高水準的期刊發表了好些論文,往後的路便很可能不一樣。到了現在,即使他願意改變,已經太遲了。

說起來,在這教席坎坷路上,我和 E 同走了一小段。他只比我早一屆,我第三年找工作時,他也在找,而且面試比我多。有一個教席我們都得到面試,是威斯康辛大學的其中一個校區(不是最出名的麥迪遜),最後得到教席的是我,但我沒有接受,因為我得到另一個教席,就是現在任教的加州州立大學(其中一個校區) --- 有朋友認為我應該接受威斯康辛大學那個教席,可是,我實在太喜歡加州,而且極不願意在威斯康辛這麼寒冷的地方居住,因此,對我來說這個抉擇一點也不困難。

找教席難,E 的遭遇說明了一點:只要稍為不幸運,就算你條件很好,也會找不到固定教席。當然,也有些人異常幸運,條件不太好也找到固定教席,但這樣的例子很少。無論如何,正如麥兜媽媽麥太說:「靠自己有料解決啲嘢就梗係好啦,不過,運氣都好緊要喎!」

20131030

我那不肯捱麥記的女人

潮文《男人一生,只為尋覓一個肯同自己挨麥記嘅女人》被拍成短片,在網上熱傳,文章和短片我都看了,不覺得有甚麼特別;短片熱傳,也許是因為它生動地道出了一些港男的心聲吧!問題是,真的有那麼多港女像片中那個不肯捱麥記的女人嗎?此外,肯捱麥記又代表甚麼呢?

很少寫我老婆大人,因為她不喜歡我在這裏透露太多關於她的事,然而,看了那潮文短片,我忍不住要說,我老婆是個不肯捱麥記的女人。每次我們駕車長途旅行,途中要停下來吃午餐或晚餐時,她都極不願意到麥記(或其他快餐店)吃。假如找不到其他餐廳,逼着要吃麥記,她通常都是馬馬虎虎吃一個「不太難吃」的包便算;倒是我和阿樂一點也不介意吃麥記,吃時臉上的表情在說:「味道不錯呀!」

老婆從來都不喜歡吃麥記,只因為她不喜歡這類食物,純粹是口味問題;茶餐廳、大牌檔、地踎粥麵店,她絕不會嫌棄,艇仔粥吃得津津有味,即使周圍坐的是麻甩佬,她也沒所謂。我們拍拖時,沒錢,不會經常到餐廳,最豐富而浪漫的,是到裕華百貨買一隻新鮮熱辣的鹽焗雞,然後步行至九龍公園,在那裏一起吃「手撕雞」。(裕華仍在,但已沒有鹽焗雞賣;那鹽焗雞的香味,我一直念念忘,不過,即使再吃到,也不會是一樣的滋味。)

這個不肯捱麥記的女人,卻支持我在三十之年從頭來過,放下香港的一切,陪我到美國來追夢。嫁了個哲學佬,注定無發達,甚至是前途未卜。更要命的,是這個哲學佬周身癮,還是個收入微薄的研究生時,已亂花錢買書買唱片,又要學彈琴買鋼琴,但她也完全縱容他;他沒有說甚麼,其實心裏一直是無言的感激。到今天,她還是縱容他,任他埋首書房,沉醉在文字的世界,任他不理世務,苦思虛無縹緲的哲理;他心裏的無言感激,只有更深。

20131021

父子 ‧ 手錶 ‧ 時間

生平的第一隻手錶,是父親買給我的。錶,早已不知去向,但我仍然清楚記得它的款式和顏色。我跟父親的關係從來都不好,關於父親的記憶,大多是不快之事;只有這隻手錶,我每次記起,都有一絲溫暖的感覺。

家境清貧,小學時期腕上無錶,那年我剛升上中學,向父親要求買一隻手錶;他答應了,過了不久,有一天竟帶我到港島區一間鐘錶舖去買錶。我們家住九龍,從前交通沒有現在那麼方便,要搭巴士搭船轉車,這一程相當遠。我記得那天除了買錶,父親還帶我上酒樓吃午飯,那幾乎是絕無僅有的事;我記不起吃的是甚麼,也相信當時和父親沒有多講說話,但這一天在我生命裏是特別的一天。

我和阿樂的關係當然比我和父親的好得多了,時常有傾有講,然而,無獨有偶,我們也有一個父子間的手錶故事。

阿樂的第一隻手錶是三歲時的一份生日禮物,雁嬸嬸(我的弟婦)送他的;之後他有幾隻手錶,不是別人送的就是媽媽買的,但他一直沒有戴錶的習慣,到升上高中,才開始天天戴錶上學。他戴的是運動型的手錶,有一天,他忽然對我說想要一隻「斯文」的手錶,即錶身較薄,錶帶最好是皮的那種。本來想立刻買一隻新的給他,卻記起自己還有幾隻放在一旁沒用的手錶,不如給他揀一隻暫時戴著,遲些才買新的。

我拿出一個長方形的木盒子,裏面有五六隻手錶,都是我曾經戴過的,大多保存得很好,看來一點也不舊。阿樂揀了一會,終於選定了一隻,我望著手錶,隨便說了一句:「呀,這隻手錶是我在讀研究院時一直戴著的,款式和顏色都不錯吧!」阿樂點了點頭,將手錶拿去,我也很快就忘記了這件事。

過了好幾個月,一天放學回家途中,阿樂忽然伸出右手,望著手錶,對我說:「爸爸,很多謝你送給我這隻手錶!我真的很喜歡。」我說:「一隻舊錶吧了,遲些買一隻新的給你。」他連忙答道:「不,我就是喜歡這一隻,不必買新的。這是你讀研究院時戴的錶,你送給我,對我來說有特別的意義。」他沒有解釋他說的「有意義」是甚麼意思,我也沒有追問;我想,他大概是指將手錶送他是象徵了期許和承傳。

這兩年我多想了一些和時間有關的哲學問題,也許會寫一兩篇論文,但那只是抽象的形上學,不能觸及歲月有情的一面。我忘不了父親當年送我手錶,也不會忘記阿樂怎樣看待我送給他的這隻手錶;三個人,兩隻手錶,便串起了這相隔的數十年,令無心的時間有了人間的溫情。

20130608

邏輯:學習與浸淫

我在〈學與良師〉一文用了兩個邏輯例子,本來不打算解釋,因為與文章主旨無關,但有讀者表示想多了解一點,今天就續談吧,希望不會寫成悶文一篇。

話說當年初入研究院時,符號邏輯根底不夠紮實,因為之前全靠自學,所知的主要來自 E. J. LemmonBeginning Logic Susan Haack Philosophy of Logics,而且兩本書都未讀得通透,一知半解之處不少。有一天跟一位同學(稱他為 D)談起 material conditional,談不了幾句,他便看出我對 material conditional 有點困惑 --- 不完全明白那個代表 material conditional ‘-->’ É要根據邏輯系統裏的定義來運用,因而未必適合用來表達日常語言裏的一些條件句。

一個 material condition ‘p --> q’ 的真值取決於前件( ‘p’)和後件(‘q’)的真值,‘p’   ‘q’ 可以在意義上全無關係;‘p --> q’ 只有在一個情況下為假,就是當 ‘p’ 為真 ‘q’ 為假時(其餘情況皆非假,即為真)。

D 用了 ‘p --> ~p’ 這個例子來說明,因為在日常交談或討論中,我們根本不會說出有這個邏輯結構的句子,而且 ‘p --> ~p’ 直覺看來明顯為假(「如果他是中國人,那麼他便不是中國人」不是看來明顯為假嗎?),可是,‘p --> ~p’ 可以為假(當 ‘p’ 為真時),亦可以為真(當 ‘p’ 為假時)。

接著 D 建議我完全不去想日常語言的例子,然後問:「現在你能不能一眼就看出 ‘(p --> ~p) v (~p --> p)’ 是一個邏輯真理(logical truth)?」果然,只看符號,便即時看到假如 ‘p’ 為真時, ‘~p --> p’ 為真;‘p’ 為假時, ‘p --> ~p’ 為真 --- ‘~p --> p’ ‘p --> ~p’ 必有一者為真,因此, ‘(p --> ~p) v (~p --> p)’ 必然為真。

這一席話,讓我開始明白符號邏輯系統和日常語言的關係遠比我之前理解的複雜,亦說明了我當時的邏輯訓練如何的不足。幸而那只是我在研究院的第一年,仍有時間急起直追;還有,我要通過柏克萊加大哲學系對研究生的 logic requirement,要考一個符號邏輯試,就算不願意苦讀邏輯也不可以。於是我在兩個學期內狂讀邏輯書,狂做邏輯練習,浸淫得夠日子了,再加上得到當時教邏輯的教授 Charles Chihara 指導,那個邏輯試對我來說便不算困難了。

然而,自從那次考試之後,我便很少做邏輯演算的練習。最近考慮明年跟同事 Z 交換科目來教,我讓他教 Philosophical Methods,他讓我教 Intermediate Logic,因此,便開始再做邏輯演算練習,想「操 fit」,以免在學生面前失手。誰知一練之下,便發覺自己退步了很多,速度慢了,有時還有多餘的 steps;每天做十題八題,做了兩星期,才約略回復當年的水平,假如要在課堂上揮灑自如,恐怕還要多練一段長時間

20130504

從一本哲學小書說起

今天執拾書房,整理書架時,隨手拿起 Bernard Williams Morality: An Introduction to Ethics,翻開第一章 ‘The Amoralist’,短短的只有約十頁,坐下來一口氣讀完了,閱畢禁不住在心裏讚嘆:「寫得真漂亮!」

這本不到一百二十頁的小書,我已讀過三次:第一次是在大學裏初接觸哲學時,第二次是到美國讀博士的第二年,第三次是當了教授不久;先後相距幾乎二十年,而第三次閱讀到今天,也有八、九年了。這本書,可說見證了我的哲學成長之路,掩卷望著書的封面,突然有一陣恍如隔世的感覺。


第一次讀,因為是啟蒙老師 T 指定的讀物,那時我的英文和哲學程度都夠不上,勉強讀完了,根本不明白,可算是白讀。T 在課堂上講解得十分投入,不時讚好,雖然他講的我都不懂,但已認定這是一本了不起的書,下定決心將來程度高一點時再讀。

在柏克萊加大的第二年,終於有機會上 Bernard Williams 的課,修了他教的一個 graduate seminar,講的主要是相對主義(relativism)。Williams 沒有提到這本小書,但我趁機重讀了一遍,然後到他的辦公室,問了他一些書中我不大明白的地方,他對每一點都只是三兩句點撥,雖然沒有令我茅塞頓開、豁然貫通,但已幫助不少。臨走時我說很喜歡這本書,他說他也喜歡;我接著說覺得他寫得深,不應叫 “an introduction to ethics”,他笑答說:「是的,這本書寫得緊湊了一點。」(“Yes, this book is a little dense.”

這第二次讀時,英文和哲學程度比起大學時期已高出很多,然而,雖然大底上是看得懂,但仍然看得有點辛苦,要讀得很慢,想得很著力,才肯定自己明白。到第三次讀時,則不可同日而語了,那時已拿了博士學位,當了兩三年教授,這本 “a little dense” 的書已能讀得頗輕鬆;不過,我依然堅持當年的看法,認為這本小書對初學者而言太深了,不應叫 “an introduction to ethics”

從這本小書我想到另一本書,就是 Kripke Naming and Necessity。我在研究院的後期才讀 Naming and Necessity,讀得頗仔細;五、六年前重讀了一遍,也是讀得相當仔細,瞭解加深了,自問對這本書掌握得很不錯。去年用了這本書作課本,自然要再讀一遍,還讀了一些其他哲學家對此書的評論。就是這些評論,令我驚覺自己沒有注意的問題可多著呢,雖然之前的確讀得仔細,但疏漏難免;想到這裏,就更加不敢自滿了。

20130108

兒時情景

這幾年到香港三、四次了,卻總沒想過往由小住到大的廉租屋邨看一看;這次回港只留數天,卻在到埗的當日忽然動了念頭,便帶著兒子同遊舊地 ,一來是想知道那裏變遷了多少,二來是想兒子看一看父親成長的地方。

那是坪石邨,我住的是黃石樓,讀小四時搬入,我在那裏住到二十多歲,一住就是十五、六年,我記憶中的童年都是在這屋邨渡過的。單位只有三百多平方呎,但我還記得初搬進去時,覺得那裏很大,因為我們之前住的是只有一百多平方呎的木屋(此可謂「住屋大小的相對主義」,我現在住的屋有二千多平方呎,但我住慣了便一點也不覺得地方大)。

我帶著兒子走過童年時經常進出的地方,屋邨的面貌大致沒變,但當年的店舖十之八九已不在,因此,當我站在金華茶餐廳門外時,便感到格外的親切 --- 幼時家貧,很少在餐廳酒樓吃東西,生平第一次嚐西多士,便是在這茶餐廳;那裏的阿華田,在我記憶也是特別的香濃。


經過黃石樓下面的運動場時,兒時情景便一一湧現:我在那裏天天早起跑步,在掛排球網的金屬柱上硬碰練習橋手,中秋節時那裏佈滿移動的燈籠(小孩子提著燈籠走動)這一切一切,都仿如隔世,卻又歷歷在目。

然後我帶兒子走過我當年每天放學回家必經之路,一絲不苟,依足當年的足跡,乘升降機,轉彎,抹角,一步一步依足從前那樣走,只差在沒有告訴兒子哪一家有美少女,哪一家有惡少年,就這短短的十多分鐘的路程,也夠他目瞪口呆的了 --- 他這才知道,父親成長的環境,跟他的有天淵雲壤之別。

最後我們停駐在我當年居住的單位前,我幾乎想拍門問一問現在的住客,可否進去一看,最後還是打消了念頭,只在單位門前著兒子替我拍了一張照片。

離開時,我有一種很奇怪的感覺:一方面,時間彷彿流逝得比我老去的速度慢,坪石邨依然故我,而我卻已不復當年勇矣;另一方面,我與時並進,不斷更新自己,而坪石邨則變化不大,好像是停留在屋邨的年代,已成歷史的一部份。

20121122

過節的氣味

今天是感恩節,打從第一年到美國開始,我們便入鄉隨俗,每年都有吃感恩節大餐;或是應邀到朋友處吃,或是在家裏自己弄,不外乎是烤火雞、焗餡餅之類,說難吃倒不是,好吃卻又談不上,不過是應節湊湊熱鬧吧了。

第一次吃的烤火雞是朋友弄的,肉質乾硬,粵語會用「柴皮」來形容。後來我學了一個簡單的方法,可以令火雞經數小時烤焗後仍然鬆軟有肉汁:在火雞的皮下塞進數大塊牛油,然後才放進焗爐。雖然這樣弄的火雞不會像「柴皮」,味道不錯,但也遠遠比不上新鮮嫩滑的白切雞好吃。看著火雞,我便會懷念兒時過年過節時母親弄的大魚大肉。

氣味的記憶是最深刻難忘的,我已沒有在香港過節久矣,但兒時在冬至和農曆新年晚飯前聞到的「過節的氣味」,依然記憶猶新,每次想起,都不期然勾起一些童年往事,甜酸苦辣的都有,仿如隔世;氣味很真實,但經歷過的事卻有點如幻似真了。

這過節的氣味必包括冬菰、蠔豉、蒸雞、和白飯的香氣,混和其中的還有拜神燒的香,和炒菜時的蒜香鑊氣。這氣味不只是自己的家裏發出的,我們在廉租屋居住,人口密集,家家戶戶過節都是弄類似的食物,因此,過節的氣味瀰漫於大廈的走廊和梯間,而且非常濃烈。

我說「兒時」,因為後來這過節的氣味好像逐漸弱了,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大家煮的食物不同了,或是少了燒香拜神的人,或是多了人在過節時出外吃飯?到我結婚後搬到私人屋苑,過節的氣味就更弱了。其實,不只氣味,就是過節的氣氛,也是越來越不像樣,很兒戲似的,沒有兒時過節的那種隆重。我說的已是十多二十年前的情況,不知今天在香港過節的氣味和氣氛又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