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0627

反思的反思

陳雲早幾天在《明報》寫及Claude Lévi-Strauss的名著Tristes Tropiques(中譯《憂鬱的熱帶》),又是一篇文化反思的小文章。我不會說這種文章沒有價值,因為反思總是好事,提醒人去反思也是好事;不反思,就難以意識到自己可能有的偏見和障蔽,就不會嘗試跳出自己的時代、文化、社會、階級、教育等的限囿,以為自己所見的、所了解的、所相信的,都是理所當然,就是現實的全相。

然而,這種提醒人反思的小文章,通常都沒有同時提醒人反思本身也無可避免要從一個角度出發,沒有所謂the view from nowhere;即使盡可能從多個角度來反思,也難以窮盡所有可能的角度,因為每個角度都有些預設,而不同的角度的預設不一定能相容。因此,反思本身亦有自己的限囿,此不可不察也。

寫這種提醒人反思的小文章的,一般都是些受過學院訓練的人(陳雲就是),他們提倡的反思,大多建基於一些自己深愛的理論,這些理論當然有不少預設,而且往往集中在現象的某一方面(或某幾方面)大做文章,洞見固然有,偏執卻難免。可是,假如對這些理論愛之過深,便可能看不到理論中的偏執了。

陳雲的這一篇,有些說話的確能發人深省,但從另一些角度看,這些說話卻不是真相的全部。以下是一些例子,讓大家想一想:

「我的進步,是你的退步為代價;我的富裕,以你的貧窮為代價。」

「在香港聽見八達通卡過機的高聲調的嘟的一聲那種管理人不屑掩飾的科技控制慾望,便知道此地的愚昧。系統再精密,也不是現代,而是過時。」

「這些族人生活困苦,一日只吃些野果、山溪石底的蟲、幾隻鳥,西方人的一頓飯,是他們一日的食糧。儘管如此,他們日子快樂,晚上烤火煮食,夜涼了,就在篝火之旁,赤身擁抱而睡,享受野地的餘溫。」

「種姓制度,人分五級,外人以為不公義,他卻看出職業保障來。這社會的窮人都很快樂。」

「他說人類最有創意的時代是新石器時代,所有生存需要的技術都發明了。後來的文字,卻是不必要的發明。」

「或者如今日的現象,只有少數人活得像個人,其餘活得像機器。」

15 則留言:

  1. 這位先生和一些學者,用自己大量的學識蓋在事實的表面,咬牙切齒地說出他的大道理.令我想起五十年代榕樹頭的賣藥佬.
    論題切中要害!

    回覆刪除
  2. 陳雲的文筆是有點誇張,但我倒不覺他的主旨有什麼不妥。除了Claude Lévi-Strauss,遠至Weber, 近至Frankfurt School, Heidegger 及 Foucault,他們的理論皆有批評現代西方文明的成份,他們的觀點亦不從the view from nowhere 出發 (Habermas 的 communicative rationality 除外)。若將這些理論視為 "一些學者,用自己大量的學識蓋在事實的表面,咬牙切齒地說出他的大道理",這未免有點反智。
    留言的目的其實是想講另一件事。New York Times 的 Opinion page 原來有個 philosophy online commentary site:
    http://opinionator.blogs.nytimes.com/

    WKC

    回覆刪除
  3. Moon & WKC,

    我不是完全不贊同陳雲的論點,只是這些論點都頗片面;當然,那是一篇小文章,不能事事說得清楚,但下筆像陳雲這樣大刀闊斧,那倒像是叫口號了。

    其實,以我的經驗,很多人讀Foucault、Habermas 等,都只拿到幾個大概念,精微細緻之處卻跟不上。

    現代西方文明的確有很多值得批評之處,但那個文明是沒有值得批評之處的?

    回覆刪除
  4. WKC,

    New York Times 那個philosophy site我已知道,謝謝。

    回覆刪除
  5. 有甚麽論點是全面而不片面的?
    the view from nowhere一定較優勝?
    也許讀Foucault、Habermas等,能跟上細緻之處當然好啦,但也需看看你讀他們的目的爲何,
    拿得幾個大概念也未嘗不可,
    大師們當初不也是從幾個大概念出發,然後慢慢發展自己的理論嗎?

    --塘邊鶴

    回覆刪除
  6. 塘邊鶴,

    //有甚麽論點是全面而不片面的?//

    - 我也相信沒有真正全面的觀點,但片面也有程度之分,能顧及幾面,總勝過只從一面來看。此外,還有一個問題,就是持片面觀點的人在表達自己的觀點時擺出全面的姿態。

    // the view from nowhere一定較優勝?//

    - 我不相信有所謂the view from nowhere。

    // 也許讀Foucault、Habermas等,能跟上細緻之處當然好啦,但也需看看你讀他們的目的爲何,拿得幾個大概念也未嘗不可,//

    - 當然,只要知道自己未掌握到精微之處便成了。

    //大師們當初不也是從幾個大概念出發,然後慢慢發展自己的理論嗎?//

    - 也可以是從零散的較細微的研究整理出大概念。

    回覆刪除
  7. 我不知李維-史陀在他的人類學中有沒有幸福的概念,如果有,它是怎樣的幸福。陳說:

    「這些族人生活困苦,一日只吃些野果、山溪石底的蟲、幾隻鳥,西方人的一頓飯,是他們一日的食糧。儘管如此,他們日子快樂,晚上烤火煮食,夜涼了,就在篝火之旁,赤身擁抱而睡,享受野地的餘溫。」

    他們快樂,是怎樣的快樂?怎可以一邊生活困苦,一邊快樂?記得看過一則 National Geographic 對某地的一個野人的訪問,他瘦體如柴,雙眼不清、充滿分泌物,好像有一串眼淚在他眼睛的周圍,被問到他最希望什麼時,他說:我希望吃得飽。這是怎樣的快樂,我真猜不透。批評陳的文章又何來反智?批評陳基於李維-史陀而作出的價值判斷即是批評李維-史陀嗎?批評陳的文章就是批評批評現代文明嗎?這我又唔係太明。

    一點可以肯定的,沒有了香港人(/現代人?)的庸俗好利、浮華而不知恥,野人們的「快樂」是無從說起的。這個隱藏了的背景,沒有加以說明,或反省再反省,可以是陳或相類的學者的盲點。

    回覆刪除
  8. Yan,

    你寫得頗公道。其實我的確不是在批批評現代文明,只是提醒大家像陳雲這種文章不能讀得太literally。

    回覆刪除
  9. “其實,以我的經驗,很多人讀Foucault、Habermas 等,都只拿到幾個大概念,精微細緻之處卻跟不上。”
    贊成。但即使對一些概念有細緻的認識仍不足夠,更進一步是要掌握一理論裡不同概念之間的關係及這些概念是如何有系統地串連成為一整體的觀點。以Habermas為例,單單地鑽研communicative rationality是不足夠,因為這概念的用法亦同時牽涉了別的概念,例如ideal speech situation, purposive rationality, colonization of the lifeworld 等等.
    “現代西方文明的確有很多值得批評之處,但那個文明是沒有值得批評之處的?”

    對,但只有現代/西方 社會才會無止境的生產及追求利潤。這現像所導致的生態危機傳统社會是沒有的。

    WKC

    回覆刪除
  10. 我曾經很追捧陳雲的文章,但他實在太片面了,簡直走火入魔.

    回覆刪除
  11. WKC,

    //更進一步是要掌握一理論裡不同概念之間的關係及這些概念是如何有系統地串連成為一整體的觀點。//

    - 你要明白,即使是這樣的一個觀點,仍有它的限制。

    //但只有現代/西方 社會才會無止境的生產及追求利潤。這現像所導致的生態危機傳统社會是沒有的。//

    - 我相信其他文明有的問題,現代文明也未必一定有。

    回覆刪除
  12. 匿名,

    //我曾經很追捧陳雲的文章,但他實在太片面了,簡直走火入魔.//

    - 以我的觀察,搞文化批判的人都容易流於偏激。

    回覆刪除
  13. 其實,以我的經驗,很多人讀 Wittgenstein,都只拿到幾個大概念,精微細緻之處卻跟不上。

    - 這當然唔係話阿Wong.至於阿Wong 話:

    >反思本身也無可避免要從一個角度出發,沒有所謂the view from nowhere;即使盡可能從多個角度來反思,也難以窮盡所有可能的角度,因為每個角度都有些預設...

    我的想法是:
    1. 有預設又點? 乜野係預設? 預設世界存在, 預設邏輯矛盾者不可信? 有預設不代表甚麼.

    2. 做乜要窮盡所有可能的角度? 觀世音菩薩? 有的角度講者無興趣的, 有的角度本身無意思的, 都無謂窮盡了.

    Willsin

    回覆刪除
  14. Willsin,

    //以我的經驗,很多人讀 Wittgenstein,都只拿到幾個大概念,精微細緻之處卻跟不上//

    - 正是。我相信如果Wittgenstein聽到那些半桶水講來講去都是甚麼language-games、family resemblance、forms of life等,一定激到嘔血。

    //有預設不代表甚麼//

    - 怎麼不代表甚麼呢?有些時候就是因為預設不同,又搞不清楚互相的預設,所以牛頭不搭馬嘴。

    // 做乜要窮盡所有可能的角度? 觀世音菩薩? 有的角度講者無興趣的, 有的角度本身無意思的, 都無謂窮盡了//

    - 這是力求客觀的一個理想,當然無法做到,亦有人無興趣做到(這類人通常觀點比較偏激),但知道其他觀點的可能,便比較容易意識到自己觀點的限制。

    回覆刪除
  15. WKC,
    多謝大師賜教 ! 在下大概屬無智一類,還未有反智的能力。
    那位陳大師的專欄,我一直在看,他的確道行高深。可謂:古今中外廣徵引,怪力亂神動篇章。現代文明多不幸,史前生肉更甘香。
    博主妙題,各位高論,珠玉紛呈,在下眼界大開,拜服 !

    回覆刪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