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0925

沒有月餅的中秋


今年中秋,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沒有月餅吃的中秋。很有一種欠缺感。

我居住的加州小鎮華人不多,不要說沒有在三藩市灣區和洛杉磯很容易見到的大型華人超市,連一間中國食品的小店舖也闕如。以往年年中秋都有月餅吃,如果不是自己開車到灣區或沙加緬度買,就是華人朋友送的(他們的月餅當然也是開長途車買回來的)。中秋節晚飯後,擺出水果和月餅,然後泡一壺茶,切開月餅,一家人共享;呷一口茶,啖一口月餅,茶清香,餅甜腴,兩者味道與口感的配合,真是一絕。況且是一年一度,那期望增添了滋味,吃著月餅,人月兩圓的感覺就來了。

(圖片來源:http://zhongqiujie.baike.com/)

上星期本來打算在周末到沙加緬度的華人超市購物,當然是預了買月餅,可是,後來因種種因素而不成行;偏偏今年沒有朋友送月餅給我們,於是就得過一個沒有月餅吃到中秋。好慘。

其實,我小時候並不喜歡吃月餅,尤其討厭鹹味的五仁月餅。雖然家境清貧,我們中秋節卻不缺月餅,因為供了月餅會,每月付一小筆錢,供十二個月後,在中秋前不久去餅家取月餅。我已記不清楚是多少盒月餅了,但記憶中是很多,應該至少有十盒八盒吧,還附送我當時覺得比月餅好吃得多的豬籠餅(我媽媽叫這些餅作「砧板屎」,因為是用做月餅剩下的餅皮料做成的)。這些月餅除了自己一家人吃,還要用來送禮,不過,你送人家也送,禮尚往來,最後家裏仍然有很多盒月餅。多的東西沒人珍惜,月餅也如是,我吃是吃了,卻不覺得味道有甚麼特別,有時媽媽切了月餅放在那裏,我也不拿來吃。

後來逐漸懂得欣賞月餅,但說到喜歡吃,那已是結婚以後的事了。到美國後,物離鄉貴,加上對往昔口味的懷念,我越來越愛吃月餅,現在連五仁月餅也覺得好味道了。此生此夜不長好,既然幾口月餅就能有如許滿足,絕不應放過。今年吃不到,是可惜,但還有明年。

寫於戊戌中秋夜。

20180917

回憶颱風


超級颱風山竹襲港,我在萬多公里以外平靜的加州小鎮,只能透過網上報道的影像知其梗概。雖然難以跟身處香港的朋友感同身受,但在報道的短片中見到天昏地暗,風橫雨狂,大小物件在空中亂舞,高樓窗碎墻塌,水淹處處,也夠觸目驚心了;今天見到颱風過後的照片,單看無數大大小小被吹斷倒下的樹木,便立刻想到「滿目瘡痍」四字。

自從到美國讀書和定居後,我已經二十五年沒有經歷颱風了,不過,我對颱風的記憶卻很深刻,那是我的香港記憶中不可磨滅的部份。

小時家貧,住在僭建木屋區,我家是一間極小的鐵皮頂木屋,只約一百平方呎,擠了一家六口,其侷促可知。對於這段童年生活,我的記憶不但極少,而且有的也大多很模糊;然而,我仍然記得每逢颱風,我們都要全家到親戚處暫住以避難,因為小木屋不夠紮實,有可能被吹倒。事實上,有一次鐵皮屋頂真的被大風吹走了!

另一個有關颱風的深刻記憶延續到遷上廉租屋後,就是每次打風都大吃平時很少機會吃到的罐頭食物,大人不識欣賞,說罐頭食物無益,我們小孩子卻覺得那是人間美味。不知道香港現在可以買到甚麼中式罐頭食物,我小時候則是種類繁多,還記得的有回鍋肉、五香肉丁、陳皮鴨、榨菜肉絲、豆豉鯪魚、梅菜扣肉,當然還有午餐肉,但有其他罐頭「美食」,那時我是「唔吼」午餐肉的,最愛的是五香肉丁和豆豉鯪魚。

我回憶中的颱風經驗有一種獨特的氣味,好像是罐頭食物和特別濃的飯香加上風雨的氣息,這氣味,給我難以名狀的強烈感覺,如要勉力形容,我會說那是飄搖中的幸福感。

20180901

哲學的未問津人


讀《熊十力論學書札》(上海書店出版社,2009),其中一封給劉靜窗的信,令我讀後有些感觸。這是一封很短的信,全信如下:

如不作學術研究,只隨便說做人的道理,或反諸自心有所悟得之處,或於天地萬物有所體會之處,皆可隨機與人便談。古人之語錄即如此。若作學術研究,則不只如此而已。其讀書的方法、用功的步驟,皆須長年循序漸進,雖上聖有廣長舌,無法向未問津人開口也。(一九六一年十月七日)

熊十力這裏沒有用「哲學」一詞,但很明顯他談的正是哲學。一般人心目中的哲學,大抵不外是「做人的道理」,或是嘗試解答一些人生和宇宙大問題,例如人生的意義、如何面對死亡、萬物從何而來、有神還是無神;這個意義上的哲學,可以容許人「隨便說」,甚至是俗語說的「吹水」,各抒己見,無傷大雅。有些人悟性特高,或因人生體驗而領會出深刻的智慧,他們的哲學,如果「隨機與人便談」,大概亦於人有益。

與此對比的,是作為學術研究的哲學,這有「其讀書的方法、用功的步驟,皆須長年循序漸進」;這個意義上的哲學可不容許人「隨機與人便談」,因為一般人連你在研究的是甚麼問題也不明白,假如向他們解釋,最有可能的結果是:他們誤解你說的,並認為你研究的問題很無謂或是鑽牛角尖。這個說法至少符合我的經驗,我的博士論文寫的是知識論裏的懷疑論 --- 懷疑的是我們對外在世界的任何知識;這種懷疑是一般人難以明白的,更難認真看待(即英文說的 take it seriously)。因此,當年每有人問及我的博士論文題目,如果問者不也是研究哲學的,我都感到不知從何說起;勉強嘗試解釋,則往往得到上述的結果。

熊十力說「無法向未問津人開口也」,這裏「未問津人」一語特別有意思。甚麼是未問津人?先明白了甚麼是問津人,這個問題的答案自顯。「問津人」指的不只是問者,否則我提到的那些問及我論文題目的人也是問津人了,而他們事實上是熊十力說的未問津人。「問津」的本義是詢問渡口在哪裏,廣義就是問路的意思;問津人已是上路之人,有目的地,而且大致知道該怎麼走,只是偶爾走錯了路,或是不確定某一特定的渡口在哪裏,才須要問津。哲學的問津人都是哲學研究者,向另外的哲學研究者問津;如果問者和答者是同路人(研究相同或接近問題的人),那麼溝通便容易;就算不是同路人,但各自的路上經歷有不少相似之處,至少大大減少了溝通的困難。至於未問津人,既沒有目的地,連路向的大概也茫然無知,指路便是無意義之舉了。

當然,其他學術研究也有未問津人,但由於這些學術研究不像哲學那樣有一個可以「隨便說」的「通俗版本」,未問津人不會以為自己對「嚴肅版本」也能輕易明白一二,因此研究者不必有「無法向未問津人開口也」之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