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1030

童真可貴嗎?


(圖片來源:https://pixabay.com)

兩星期前寫的那篇〈美麗的謊言?〉引起一些迴響,有讀者認為大人刻意令小孩子相信聖誕老人是真的,可以保持小孩子的童真和培養他們的想像力;反之,像我那樣一早便教導兒子聖誕老人是虛構的,不但大煞風景,更嚴重的是損害了兒子的童真,逼他過早進入成人的現實世界,簡直是好心做壞事。

這說法實在太 simplistic (通常譯為「過份簡單化」,但不能完全表達原字的意思)。小孩子聽大人說有聖誕老人,毫不懷疑便信了,那是童真;那麼,小兒聽我說沒有聖誕老人,毫不懷疑便信了,不也是童真嗎?難道要相信虛假的東西才算童真?至於想像力,假如要藉著「美麗的謊言」來培養,我們豈不是應該令孩子也相信超人、蜘蛛俠、哈利波特、甚至黃大仙等等都是真的?要培養孩子的想像力,倒不如向他們多講些神話故事,幫助他們愛上看書,尤其是文學書(當然,科學書也可以培養想像力)。這正是我做的。小兒八年級時主動找但丁《神曲》來看,看得著迷,接著讀荷馬史詩,高中的 IB 論文寫米爾頓《失樂園》,上到大學還愛讀文學,喜歡想像,雙主修的其中一科是英文(主要讀文學);他從不相信有聖誕老人,但想像力絲毫無損。

其實,兒童有童真,那是自然不過的事,兩三歲的小孩子絕少沒有童真,別人說的,他們都相信,因為在這個年紀他們還未形成心理學裏說的心智理論(theory of mind),有大量心理學實驗證明這個年紀的兒童沒有能力明白甚麼是虛假信念(false belief);從這個角度看,童真不過是心智未成熟而已。我在小兒一兩歲時對他說世上沒有聖誕老人,那是不可能令他喪失童真的。有些小孩子被認為過早失去童真,那大多是四歲以後的事,到了這個年紀,小孩子已明白甚麼是虛假信念,也懂得說謊,如果再加上利害計算,那就真的不像個小孩子了。然而,失去童真,那是遲早的事,是心理成長的自然結果,沒有甚麼值得可惜的。

童真在於真,有些人將「童真」和「童心」混為一談,但這兩個概念應該分開。我在拙著《沉思武俠立斜陽:感悟金庸小說》裏有一篇文章寫周伯通,談到童心和童真,我是這樣劃分的:「童心,是在兒童身上特別清楚見到的心理動力,而且一般來說比成人的強烈很多,例如自我中心、愛玩耍和有好奇心;童真,則是表達思想和情感時的一種心理質素,也是在兒童身上特別清楚見到的,就是不受人際利害和社會規則約束,沒有機心,因而是純粹和真切的。人長大後,要保持童心或童心未泯,不容易;要保持童真,那就更加難了。」(〈老頑童與幼稚老人〉)我說「更加難」,那是委婉的說法,事實上成人根本沒可能保持童真,極其量只是有類似童真的品質。

有些人認為成人而有童真(其實只是類似童真的品質)是很可貴的,但想深一層,他們認為可貴的,根本不是童真,也不必用「童真」來形容。假如一個成年人真的有類似童真的品質,他便是一個輕信的人,沒有懷疑精神,容易受騙。這樣的品質,浪漫眼光觀之,曰童真;現實眼光觀之,曰幼稚。說是童真,也許令人覺得可貴;說是幼稚,則頓覺可笑。作為成人,除非瘋了,否則根本不可能完全不受人際利害和社會規則約束,不可能事事直話直說,因為要考慮別人的感受,也要明白人心叵測,為了保護自己,不應輕信別人。值得珍貴的,是保持一顆善良的心,以誠待人,不虛偽,不矯情,不事事計算,不妄自猜度別人,純粹真切卻不幼稚,沒有機心但不容易受騙。這樣的人,有的不是童真,而是成熟的真與善。

(原載於《蘋果日報》2018年12月29日)   

20211029

如何不否定科學、也不盲信科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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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科學不信任質疑甚至否定,並非罕見之事,在美國尤其是這樣,可以說是美國反智主義(anti-intellectualism)傳統的一面。這股反科學風氣,過去十多年越演越烈,已有學者加以研究,例如 Gale Sinatra 和 Barbara Hofer 兩位教授合著、剛出版的 Science Denial: Why It Happens and What to Do About It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21),便是這種研究的成果。姑且將 "science denial" 翻譯為「否定科學」,而「否定」在這裏指「不信任、質疑或否定」。

否定科學的人有不同的動機和理由,但主要是宗教和政治兩種。事實上,生活在現代化地方的人,是不可能全盤否定科學的;一個竭力反對演化論、不相信全球暖化、寧死也拒絕疫苗的人,還是會開冷氣、乘飛機、用手提電話和上網的。對科技的信賴就是對科學的信賴,因為科技是從科學而來的。因此,否定科學的人只是選擇性地否定科學。

另有一種否定科學的人,他們不是質疑特定的科學理論或研究,而是對科學家不信任,認為科學家會被財團或政治勢力收買,不但研究方向受左右,甚至可能造假,唯利是圖。這種事的確發生過,將來還會發生,但那只是極少數科學界的害群之馬。無論如何,我們對科學的信賴,並不是建基於對科學家作為個人的信賴;科學的可靠性在於科學的方法和程序,也在於科學作為一個 institution 和 collective enterprise 的結構和機制。科學有各種有效的制衡和自我改進機制,個別科學家的不當行為破壞不了科學的整體運作,極其量只會造成短暫的局部小破壞。

否定科學固然不妥,但它的相反態度——盲信科學——也是要不得的。所謂盲信科學,就是只要見到是掛上「科學」這個標籤的,便毫不懷疑地相信。然而,一般人沒有能力判斷科學研究的結果是否可靠,我們如何能在否定科學與盲信科學之間採取恰當的態度呢?當然不是空泛地說要保持獨立思考和運用邏輯頭腦便能做到。這裏我提出兩大原則,供讀者參考:

1.  只接受在科學界已有共識(concensus)的理論。雖然科學史一直都是舊理論被新理論取代的歷史,但已達共識的舊理論最終被新理論取代,只是被更好的理論取代,並非一無是處;達到共識的理論必有其可取的地方,甚至在很大程度上是可應用的(例如牛頓力學)——即使將來會被取代。至於沒有達到共識、只是少數科學家提倡的理論,我們就算不是懷疑,也至少要保持觀望的態度(wait and see)。

2.  對於個別科學實驗的結果,我們應該警惕自己不要隨便相信複述,尤其是報章雜誌那些沒有受過科學訓練的記者寫的報道。這些報道通常為了吸引讀者而寫得片面和誇張,例如「根據 X 大學的研究,喝一杯紅酒等於運動一小時」。這些科學實驗的結果,如果我們有興趣和有能力,便去找有關的期刊論文來讀,否則聽過便算,不必認真對待。

讀者如想到其他原則,歡迎留言補充。

20211027

由家鄉蘿蔔絲湯圓說起

 

今天午餐,兒子不在家,只我兩口子吃,於是趁機做他不喜歡、但我們愛吃的東西。結果做了兩大碗家鄉蘿蔔絲湯圓,先由內子搓湯圓,完成後其餘便是我的工作——刨蘿蔔絲、做湯底、煮湯圓等等。湯有蘿蔔的清甜和蝦米的海產味道,加適量的胡椒粉,吃之前灑上蔥粒;吃,聞著蔥香,口裏微辣並同時嚐到甜美,而蘿蔔絲的細嫩揉合湯圓的軟韌,那口感複雜得恰到好處。吃過一大碗後暖洋洋,肚皮滿足,齒頰留甘。

這道佳品脫胎自小時候母親偶爾做給我們作午餐的蘿蔔絲茶果(放湯)。她是客家人,說那是年輕時在鄉下學曉做的,所以在我心目中是家鄉食品無疑,也沒有去查究是否真的源於客家傳統。母親廚藝好,我記得她的巧手菜式不少,而這蘿蔔絲茶果肯定位列前十名。我沒有嘗試複製,因為糕點類是本人入廚的弱項,更不想弄出個四不像,破壞童年的美好回憶。現在改而做的蘿蔔絲湯圓,容易多了,但總算捕捉到蘿蔔絲茶果味道和口感的五六分,於願足矣。美其名曰「家鄉蘿蔔絲湯圓」,「家鄉」二字,不過是聊表對家母的思念。

這是廉價食物。做湯圓的糯米粉固然便宜,蘿蔔也不貴,湯底只用蝦米來熬,不多花費;一碗蘿蔔絲湯圓,粗略估計,用不到兩美元。我不是要說「美食不必昂貴」這種陳腔濫調,而是由「廉價」想到了「儉樸」。家鄉家鄉,其實是鄉下。母親當年在鄉下過的生活,定必儉樸;家裏沒錢,不由得不儉樸。然而,除非是窮到三餐不繼,平時吃方面的滿足還是有的,只是沒有現在物質豐裕的城市人滿足得那麼頻密而已。我想像年少時的母親在鄉下吃蘿蔔絲茶果的情景,是 visualization 的那種想像:曖曖遠人村,依依墟里煙,她吃一口茶果,喝一口湯,抬頭便露齒而笑了,一臉滿足——很好味啊!

儉樸,不一定是由於沒錢。有些生活儉樸的人只是捨不得用錢,是吝嗇;對別人吝嗇不在話下,連對自己也一毛不拔,強壓各種慾望,不得滿足,就是為了省錢。這種人很沒趣,生活得苦,也會招來一些人的恨,不談也罷。無論如何,儉樸可以是基於清心寡欲,孔子最得意的弟子顏回「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飯疏食飲水,曲肱而枕之」,可謂儉樸的典範;顏回當然是窮,所以「人不堪其憂」,但「回也不改其樂」,可見他的儉樸不是為勢所迫,而是對物質生活要求極低,著重的是精神生活的豐盛。們這些凡人不能跟顏回比肩,「飯疏食飲水」恐怕受不了。不過,儉樸不是絕對的,有程度之分,沒有必要強求達到顏回那個境界。

我小時候住在堪稱「貧民窟」的僭建木屋區,生活不用說是儉樸的,但那不是自己的選擇。現在已不算貧窮了(我的「不算貧窮」標準很低,如果你認為沒有五六百萬美元身家已是貧窮,我只能說自己甘於當個「窮教授」),但生活大抵上仍然是儉樸的。讓我先說清楚:本人一點也不吝嗇。對別人是否吝嗇,不好意思自我評斷,但對自己我是毫不吝嗇的。舉個例:二十多歲時沉迷篆刻,也愛印石,試過用三分一的月薪買了一塊,純粹是心頭好。我說的生活儉樸,是除了日常起居飲食的基本費用,我花錢買的絕大部份是「價廉物美」的書(以前買很多唱片,但最近幾年甚少買了),連衣服也一年買不到兩三次,更不用說買奢侈品了。 名牌東西與我無緣,因為我根本認不得它們。例如不久前看到新聞報道人見人憎的「孽瘤熟矣」那個甚麼疑似 Hermès 贗品的手袋,我才知道有這個牌子(但隨後又忘記了,剛才要谷歌一下才把句子寫完,但保證三天後又會忘記);報道說那個手袋的正貨估計價值達五十萬港元,我看到後唯一的反應是不解——這不是我世界裏的東西。

自然而然的儉樸生活,是簡單得多的生活,卻不會因為缺少了物慾的滿足而不快樂。小時候媽媽做的蘿蔔絲茶果給我的滿足,和剛吃過的、自己做的蘿蔔絲湯圓給我的滿足,是同樣的平實而深刻,所需者,只不過是能辨味的舌頭和一顆不為物慾所熏的心。

(原載於《蘋果日報》2021年4月2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