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1130

各師各法

Mark Balaguer 再次應邀到我系演講,講的是關於時間的哲學問題(presentism vs eternalism),論證複雜嚴謹,但他解說得十分清楚,談笑風生,例子有趣,學生雖然似懂非懂,相信亦不會覺得沉悶。演講旁及一些數學哲學的問題,令我對 Mark 的第一本書 Platonism and Anti-Platonism in Mathematics 大感興趣,已將之列入「待讀」的書單上。

演講後我和幾位同事陪 Mark 吃晚飯,到一間水準不錯的日本餐廳吃壽司、喝清酒,席間除了討論哲學問題和閒聊一些哲學家的八卦消息,自然免不了談到教學。我先大吐苦水,說很多學生的所謂論文不堪入目,不能連續批閱超過五篇,否則會腦部受損。Mark 卻說他沒有這個問題,因為他根本不要求學生寫論文!追問之下,才知道 Mark 的做法跟我的幾乎相反:我不會給學生測驗或考試,只要求他們寫撮要和論文,而且規定論文要有自己的見解;Mark 則只給學生測驗和考試,每次事先給他們一些問題,連同標準答案,讓他們溫習,在測驗或考試時從中選三、四條給他們作答,評分以標準答案為準,學生只須記熟答案,不必有自己的見解。

我聽後頗不以為然,說哲學應重理解而非強記;Mark 卻反駁說哲學理論和論證很難不理解而強記,要求學生強記,是一個幫助他們理解的好方法。我正要爭辯下去,同事 R 卻插嘴,說他同意 Mark 的方法,因為他自己就是這個方法的受益者:R 曾是 Mark 的學生,修過 Mark不少的課,被逼著強記了很多哲學理論和論證,後來到 Stanford 讀博士,才知道要感謝 Mark,因為他強記的東西大派用場,令他很容易跟得上研究院的課程,在其他研究生中間也顯得哲學知識豐富。

Mark 接著補充:程度不夠的學生,無論你是否要求他們強記,他們也是不明白那些哲學理論和論證的,強記不會令他們更加不明白;然而,程度夠的學生,假如你逼他們強記,他們起初可能只是一知半解,但強記的過程會刺激他們思考,令他們的理解逐漸加深,最後便不會是不求甚解的強記了。

我想了一想亦覺得 Mark 的方法並非全無道理,但我仍然是喜歡自己的方法多一點,這就是各師各法吧。

20121128

不動的電影

電影在英文除了叫 “film” “movie”,還可稱為 “motion picture” ;事實上,我們在電影裏看到的是連續投射出來的靜態圖像,只是投射的速度很高,令人產生動畫的錯覺。無論如何,我們在一般電影裏看到的影像大都是在活動的,定格是例外,只會在電影裏偶一出現。
然而,昨天我看了一齣法國短片,卻是這例外的例外 --- 除了一個只有幾秒的鏡頭是動畫,全片是一個接一個的靜止畫面,而且是黑白的,只有旁述,沒有對白,就像一個說故事的人向你展示一幀又一幀配合故事內容的黑白照片。

這是 Chris Marker 的科幻短片 La jetée,已是五十年前(1962)的作品,我是因為同事的介紹才得知有此電影,但同事只是說 “must see”,沒有告訴我那是一齣「不動的電影」,因此,我看時大感驚奇,起初以為那些靜止畫面只是引子,看到一半仍然沒有動畫時,我便估計可能全片都是如此了,後來卻突然有一個動畫鏡頭,而且很有感染力,令我以為還會有類似的「驚喜」,誰知動畫鏡頭就只此一個。

這是個時間旅行的故事,迷離而悽美,陰鬱卻有情,雖然只是靜止的影像,我看時卻一點也不覺得沉悶。時間好像是流動的,然而,即使我們可以在過去、現在、與未來間遊走(即使有時間旅行這回事),我們的記憶,甚至是我們的經驗本身,也不過是一個一個的片段,中間有很多的空隙 --- 導演選擇了「不動的影片」這個大膽的手法,也許就是為了表達這種對時間和經驗的看法。

YouTube 可以看到全片,片長只約二十六分鐘,不妨一看(本來貼的法國原裝版在 YouTube 給刪了,以下是英語配音版)

20121126

一屋兩 Nerds 笑呵呵

自從見過我和幾個較熟絡的同事討論問題(主要是在家裏搞的哲學討論會和電影晚會),兒子便戲稱我們為 “old nerds” ;他這樣說全無不敬之意,只是覺得我們的話題、用語、甚至笑話,大都與學術有關,好像很高深的,不是一般人能明白。

我小時候絕不是個 nerd,可是越老越 nerdy,現在的確是個 old nerd 了。兒子也被一些同學視為 nerd,我們一屋兩 nerds,本來只是各自各精彩,喜好的東西並不相同,不過,這個情況最近因為一套電視處境喜劇而改變了。

兒子一向愛看 The Big Bang Theory,起初只是在網上看,後來我見他這麼喜歡,便買了第一和第二個 seasons  DVD 給他,現在已買到第五個 season 了,但我一直都沒有看,一來沒時間,二來是估計這樣的電視喜劇不會合我的口味。

大約一個月前,我不知怎的忽然好奇起來,有一天沒那麼忙,便看了 The Big Bang Theory 第一個 season 的頭兩集;誰知一看便喜歡,以後一有空便看它一兩集,在電腦看,戴上耳機,看到好笑的地方便大笑起來,老婆間中經過聽到我的笑聲,起初不知我在看甚麼,便說我「神經病」!兒子知道我也愛上 The Big Bang Theory 後,開心到不得了,好像突然和我親近了不少;早兩天我們用投影機在大螢幕上一起一口氣看了五集,笑聲不絕,兒子是重看,但仍頻呼過癮,兩父子一起大笑,笑得特別開心。

這套處境喜劇講的是四個 nerds 和一個鄰家女孩的趣事,從未看過的讀者,只要看看以下片段,便應該大概知道此劇是否合你口味了:  Sheldon tries to teach Penny a “little” physics.

20121125

諸公袞袞皆虛擲

納蘭容若的一闋〈摸魚兒 - 送座主德清蔡先生〉,頗能道出最近這幾年我逐漸形成的「跳出來、看得清」的心態:

問人生,頭白京國,算來何事消得?不如罨畫清溪上,蓑笠舟一隻,人不識。且笑煮鱸魚,趁著蒪絲碧。無端酸鼻,向岐路銷魂,征輪驛騎,斷雁西風急。
英雄輩,事業東西南北,臨風因甚成泣?酬知有願頻揮手,零雨淒其此日,休太息。須信道,諸公袞袞皆虛擲。年來蹤跡,有多少雄心,幾番惡夢,淚點霜華織。

這不是「廉頗老矣,尚能飯否」的英雄遲暮之歎,而是冷眼看破功名利祿的一種超脫的感慨。納蘭性德作此詞時只有十九歲,寫得如此深刻,憑藉的不是個人有限的人生經歷,而是王國維說的「以自然之眼觀物,以自然之舌言情」(見《人間詞話》);你不必管它不過是一首少年之作,好詞就是好詞,感人就是感人。

我尤愛「諸公袞袞皆虛擲」一句。「袞袞諸公」是大家耳熟能詳的成語了,「袞袞」是連續不斷的意思,身居高位者為公,諸公中的每一公獨自看自己時,都很可能自以為了不起;能成為一公,當然不容易,但要付出甚麼代價呢?成功了,也不過是諸公之一,例如政府的高官、獲選的政客、大學的要員,引伸到著名的學者、暢銷的作家、當紅的演員等,一排的諸公倒下,另一排的諸公繼起,然後又被新一排的諸公取代,袞袞復袞袞,能廁身其中又如何?

我的意思不是人應該無所追求,可是,有所追求必有所放棄,而追求功名利祿的人很容易太過看重得失,因而不擇手段,繼而迷失自我,看不到在追求功名利祿的過程中,已放棄了自己其實更加珍視的東西,到發覺虛擲心機與光陰時,可能已經太遲了。

「諸公袞袞皆虛擲」的「皆」字,是誇張了,因為諸公中應該也有例外的,然而,看看現實中的袞袞諸公的形相,這誇張,大概也不會是太過的了。

20121123

郎朗與兩種葉公

所謂郎朗與李雲迪之爭,相信不少古典樂迷早有所聞;邵頌雄近日的一篇文章,除了批評郎朗胸襟狹窄、主動公開李雲迪執他二攤,和轉述了郎李二人是是非非的一些傳聞,更對郎朗的藝術表現深深不以為然:

「初出道時的郎朗,還不過是一個音樂略帶浮誇、文化素養淺薄的音樂系畢業生。一時的風雲際遇,卻令他沉醉在建立起來的光環中,肆意曲解所謂浪漫風格,實則是一種郎式的自戀傲慢,演出一味往一些小聰明的枝節效果追尋,音符不成樂句、樂句不成樂章,品味庸俗得嚇人。」

這裏批評的不是郎朗的技術,因為能躋身世界古典樂壇的鋼琴家,技術一定是頂尖的;邵頌雄著眼的是郎朗的藝術品味和修養,認為他只知追求效果、浮誇庸俗、譁眾取寵,並指出郎朗的成功主要是商業包裝和推銷的結果。

判斷一個演奏家的藝術品味和修養,多少有點主觀。朗朗的演奏表情誇張,演繹同樣誇張,很多人認為那是注重表演效果而輕視演繹深度的表現;然而,甚麼是演繹深度呢?那也是虛無縹緲、人人殊的,一般音樂訓練不強(甚至闕如)的古典樂迷固然未必有能力判斷,就算是專業樂評人也難有一致的看法。

追捧郎朗的人,不少只是葉公好龍,被郎朗的名氣和形象所眩,便趨之若鶩。這種葉公,好的是飛龍在天的龍,可是,還有另一種葉公,好的卻是潛龍勿用的龍,認為藝術品味好、修養高,和演繹有深度的演奏家絕不會是 showman --- 郎朗是個徹頭徹尾的 showman,自然是膚淺庸俗了。

我這個古典樂迷,聽了二、三十年古典音樂,最初是第一種葉公,後來變成第二種葉公,現在已是「後葉公」階段,對不同風格的作曲家、樂曲、和演奏家都頗能兼收並蓄,雖然仍有好惡,但已少有像從前那麼一面倒的;就以郎朗為例,他彈的巴赫我的確受不了(太浪漫化),但他的舒曼我卻相當喜歡。

20121122

過節的氣味

今天是感恩節,打從第一年到美國開始,我們便入鄉隨俗,每年都有吃感恩節大餐;或是應邀到朋友處吃,或是在家裏自己弄,不外乎是烤火雞、焗餡餅之類,說難吃倒不是,好吃卻又談不上,不過是應節湊湊熱鬧吧了。

第一次吃的烤火雞是朋友弄的,肉質乾硬,粵語會用「柴皮」來形容。後來我學了一個簡單的方法,可以令火雞經數小時烤焗後仍然鬆軟有肉汁:在火雞的皮下塞進數大塊牛油,然後才放進焗爐。雖然這樣弄的火雞不會像「柴皮」,味道不錯,但也遠遠比不上新鮮嫩滑的白切雞好吃。看著火雞,我便會懷念兒時過年過節時母親弄的大魚大肉。

氣味的記憶是最深刻難忘的,我已沒有在香港過節久矣,但兒時在冬至和農曆新年晚飯前聞到的「過節的氣味」,依然記憶猶新,每次想起,都不期然勾起一些童年往事,甜酸苦辣的都有,仿如隔世;氣味很真實,但經歷過的事卻有點如幻似真了。

這過節的氣味必包括冬菰、蠔豉、蒸雞、和白飯的香氣,混和其中的還有拜神燒的香,和炒菜時的蒜香鑊氣。這氣味不只是自己的家裏發出的,我們在廉租屋居住,人口密集,家家戶戶過節都是弄類似的食物,因此,過節的氣味瀰漫於大廈的走廊和梯間,而且非常濃烈。

我說「兒時」,因為後來這過節的氣味好像逐漸弱了,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大家煮的食物不同了,或是少了燒香拜神的人,或是多了人在過節時出外吃飯?到我結婚後搬到私人屋苑,過節的氣味就更弱了。其實,不只氣味,就是過節的氣氛,也是越來越不像樣,很兒戲似的,沒有兒時過節的那種隆重。我說的已是十多二十年前的情況,不知今天在香港過節的氣味和氣氛又如何?

20121120

臭小子

這星期是感恩節假期,兒子不用上學,平日讀書辛苦,趁有空閒,他便盡情玩樂(不過看書和練小提琴他倒沒偷懶),今天還約了三個同學到家裏一起玩電腦遊戲。這本來沒甚麼特別的,但兒子的其中一個同學 L 是個名副其實的「臭小子」,令我忍無可忍,非要寫幾筆不可。

來時是兒子應門,我在書房裏工作,忽然兒子走進來,(用粵語)問我有沒有噴霧裝的空氣清新劑。我說有,問他要來作甚,他便說同學 L 很臭,非辟臭不可,否則恐怕我會受不了。我說:「不會這麼誇張吧?」便走出去「體驗」一下,誰知一嗅之下,幾乎反胃!

我悄悄問兒子:「L 怎會這麼臭的?他平時也是這樣的嗎?」兒子答道(仍是粵語頻道):「他平時也臭,不過今天特別臭。大家都知道他的個人衛生很差,冬天不怎麼出汗時,他會連續五、六天不洗澡的,連衣服也不換,包括內衣!最近天氣冷,恐怕他又是很多天沒洗澡了。」我認為當著 L 面噴空氣清新劑不好意思,便對兒子說我會很快習慣那臭味,然後急忙躲進書房裏去了。

其他同學來到後,對 L 發出的臭味好像不覺怎樣的,坐下來便開始玩電腦遊戲,有說有笑,可能他們早已嗅慣了。我對氣味很敏感,在書房裏也隱約嗅到 L 的體臭,終於忍不住,拿了空氣清新劑到書房噴了幾下;空氣清新劑的氣味我並不喜歡,但總勝過要忍受那臭味。

怎麼好端端的一個美國白人少年,有家有父母,身體竟會發出這樣的臭味?他的父母怎麼搞的?

20121119

玩世 • 憤世 • 人心

周作人在〈沉默〉一文裏有這麼一句:「不要以為我太玩世(cynical)了罷?」“Cynical” 是玩世的意思嗎?“Cynical” 通常都被譯為「犬儒」,這個譯法大有問題,古德明曾撰文批評,主要的論點是:

『中文說的「鴻儒」、「小儒」、「寒儒」、「腐儒」等等,學養容有不同,卻無一不是讀儒家經典。現代漢語所謂「犬儒」,似是說「犬一樣的儒生」,這算是甚麼翻譯?我國儒家之外,還有道家、墨家、陰陽家等等,現代漢語大師為甚麼硬要安提西尼託孔孟門牆?』

「儒」是否一定指儒家,值得商榷,反而他提出的另外一點,是更有力的批評:

『今天英文說的 cynic,不用大寫字母(capital letter),已不是說安提西尼學派,意思變為《新牛津英文字典節本》(The New Shorter Oxford English Dictionary)所謂 one who sarcastically doubts or despises human sincerity and merit,即「懷疑善美,冷嘲世情者」。』

現在的 “cynicism” 一詞,與古希臘的哲學學派 Cynicism 已沒有甚麼關係;“Cynicism” 譯為「犬儒學派」也許還可接受,因為這個哲學學派總算和犬有些關係,但 “cynicism”    “cynical” 則與犬風馬牛不相及,譯為「犬儒主義」和「犬儒」,真是不知所云了。

這情況和 “pragmatism” 一字的譯法有點相似。假如是指哲學上的 pragmatism“pragmatism” 可以譯為「實用主義」,可是,這個字也可以指一種處事作風或生活態度,即凡事著眼於實效、不奢談理想、不好高騖遠,這與哲學的 pragmatism 是兩回事,假如也譯為「實用主義」,就是不當了(該怎譯?那可要看情況,有時可譯作「務實」,有時可譯作「講求實際」,還有其他的譯法,不能千篇一律)。

那麼,“cynicism” 應該怎樣中譯呢?還是那句:要看情況,不能千篇一律。The Concise Oxford Dictionary 這樣解釋 “cynic”a person who has little faith in human sincerity and goodness,而 “cynical” 則是:incredulous of human goodness,那麼,“cynicism” 就是對人心的一種態度或看法:悲觀和不信任。這種態度或看法可以表現為玩世不恭,也可以表現為憤世嫉俗,因此,雖然 “cynical” 不一定是玩世的意思,但周作人那句「不要以為我太玩世(cynical)了罷?」,在他那篇文章的脈絡裏,是完全沒有問題的。

20121118

好書推介:David Papineau, Philosophical Devices

哲學裏有好些 technical ideas(這個詞語的中譯可考起我了)會令初學者望而卻步,例如 analyticity, a prioricity, rigid designators, possible worlds,這幾個例子都是哲學家發明的 technical ideas,另外一些哲學裏常用的 technical ideas 則是從數學和邏輯挪用過來的,例如 sets, probability, syntax, semantics, soundness, completeness。前一類可以在一些哲學入門書找到基本的解說,後一類則要看數學或邏輯書了,但不容易找到精簡淺易的。

David Papineau 剛出版的 Philosophical Devices 是我所知的唯一一本專門解說哲學 technical ideas 的書,而且是寫給入門者看的。用 Papineau 的說法,這本書說明的是 “the technical infrastructure of contemporary philosophy”。我暫時未有時間一口氣把全書讀完,只抽看了講 Russell’s Paradox, probability, possible worlds, naming and necessity 的四章,已急不及待要推介了。這四章寫得清楚扼要,深淺適中,例子恰當有趣,應該是作者多年教學經驗煉出來的精華。假如全書都寫得那麼好,這就是一本難得的哲學入門好書,不過,單是這四章,也許已值回書價了(Kindle 版只賣 12.64美元)。

20121117

英語一分鐘

無意中在 YouTube 看到劉家傑當年的電視節目《英語一分鐘》,原來有人將這個節目輯成一個個短片放上 YouTube,每個約五、六分鐘;我看了幾個,覺得相當有趣味,題目和例子都選得恰宜,的確能給學習英語者一些有用的提點。劉家傑口材出眾,談吐風趣,所說英語雖非全無粵語口音,但發音已頗準,輕重抑揚亦掌握得不錯,以一個英語並非母語的人來說,已屬上乘。

這個節目我從未看過,在網上查了一下,才知道那是 1992 年至 1996年香港電台電視部的製作;我在 93年離開香港,92 年時正忙著寫碩士論文,少看電視,所以錯過了。

以下這第一輯中的一個例子(2:36 5:26)我覺得特別有趣。劉家傑在解釋 “appreciate” 一字的用法時,指出很多人會將 “He doesn’t appreciate it” 說成 “He doesn’t appreciate”,但後者的 “appreciate” 是不及物動詞,意思不是「多謝」或「感激」,而是「增值」;接著他以風趣的語氣說:「物業就話增值啫,講人增值,係咪怪啲呀?」然而,不知從那時起,大家都愛講人增值了(例如「替自己增值」),相信現在有些人要是聽到劉家傑這幾句說話,反而會覺得他這樣說「係咪怪啲呀」。

20121115

美國少年的煩惱

兒子素來對運動(sports)沒有興趣,他不是不喜歡做運動(exercise),間中也有跑步和跟我到 gym 去;他沒興趣的,是美式足球、籃球、和棒球等團隊式的競技運動。這跟我少年時代一樣,男同學都去踢足球或打籃球,我一概不參與,有時在體育堂被迫踢足球,我幾乎必被派做後衛,站著比跑動的時間還多,但我不介意,反正我不覺得踢足球好玩。至於籃球,就算在體育堂也沒我的份,因為我連最基本的技術也沒有。這些記憶都有點模糊了,可是,那種跟別人格格不入的感覺,我至今未能忘懷。

兒子不是個孤僻的人,愛言談,社交能力亦不錯,為人慷慨,有不少朋友;然而,他不愛運動這一點,加上成績優異和知識豐富,卻給他帶來煩惱 --- 他被一些同學視為 nerd

美國的中學文化相當反智,運動出眾的學生會受其他同學尊重甚至崇拜,智力高超、學業成績過人(而不擅運動)的學生卻不會得到這樣的厚待,反而會被取笑和作弄。不但學生反智,連校方和家長也是極看重運動:假如學校因為撥款不足而要削減課程或活動,先被開刀的必是音樂、美術、外語、和圖書館服務,最後迫不得已才會向運動項目下手。

兒子被同學取笑和作弄的情況不算嚴重,但始終令他有點不開心,而且感到困惑,不明白為何自己比別人優勝的地方會不被欣賞。今天我和他談了好一會這個問題,知道他心理上應付得了,才放心下來。我對他說,只要多忍兩年,上到大學 --- 尤其是頂尖的大學 --- 便不會有這個問題了。他說他連續兩年到 CTY 上暑期課程,體驗到和其他 nerds 在一起的樂趣,簡直有如魚得水的感覺;還說他這麼勤力讀書,為的就是要考進一間滿是 nerds 的大學(例如 MIT)!看來,“nerd” 這個標籤雖然帶給他煩惱,他其實是個 proud nerd

20121113

是非 • 真假 • 對錯

今天對楊慎<臨江仙>那句「是非成敗轉頭空」忽有解悟,雖非甚麼獨到之見,但也不妨寫出來,做個記錄也好。

這句詞我一向只注意「成敗」二字,因為上一句是「浪花淘盡英雄」:講的既是英雄,自然就是論成敗了,所謂成者為王,敗者為寇也。「成敗轉頭空」的道理不難明白,就是無論你成王還是為寇,到你老死那天,你甚麼也帶不走,最後歸於無有;功業不會長存,敗績遲早煙滅,不比那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

然而,為何是非也是轉頭空?假如「是非」只是「真假」的意思,是為真(true),非為假(false),而真假不會因你的生死而變 --- 如果 p 為真,無論你是生是死,p 仍然為真(註) --- 那麼,是非又怎會轉頭空呢?

p 的真假不會轉頭空,可是,當 p 成為你的信念,p 的真假便成為你的對錯,而「對錯」乃「是非」的另一義。如果 p 為真,你便對了;如果 p 為假,你便是錯。真假獨立於你,對錯卻依附著你:有你,才有你的對或錯;你死後,你的對錯也隨你而去,對錯便轉頭空了。

假如你相信 p,我相信 ~p,我們之中便必有一人為對,另一人為錯。為了誰對誰錯而起的爭執,也可以稱為「是非」,這種是非,就更明顯會轉頭空。

如果我們都能將真假和對錯拉開一點,人間可能會少一些是非。

(註) 除非 p 說的是關於你的生死。

20121112

眾裏尋她的過程

Z 合寫的第二篇論文終於定稿,可以投到期刊了。上次合作那篇只有三千多字,而且開始時方向明確,下筆前只須討論三、四次,不出兩個月便完成了論文。這一次可不同了,論文的題目大得多,提出的是原創理論,摸索了好一段時間,討論了很多次才有一個雛型,之後邊寫邊修正,前後用了一年多的時間,定稿約有一萬二千字。

無論是直接處理哲學問題或是深入專研某一哲學家的理論,寫哲學論文都是非常吃力不討好的事,因為肯定只是寫給極少數的人看,而且要得到這些人的欣賞也相當困難 --- 他們大都是你研究範圍的同行專家,要求自然特別高,非一般讀者可比;一般讀者則絕少會對哲學論文有興趣,就算有興趣,也未必有足夠的背景知識和訓練去看明白。

相比之下,寫綜論式的哲學書或文章便容易得多了,不必有創見,不是嘗試解決哲學問題;只要讀過的材料夠豐富,理解和綜合的能力夠強,便可以寫出質素不錯的綜論式作品。此外,這些著作對讀者的要求不高,如果寫得有趣一點,便可能吸引到一般的讀者,而讀者亦較容易滿足。一本綜論式的哲學書,假如包裝有道、推銷得宜,便有機會成為暢銷書;專研的哲學論文或哲學書,無論寫得多精彩,都只能成為極小眾的讀物。

然而,大多數研究哲學的人還是寧願寫那些吃力不討好的專研論文;這固然有實際上的考慮,因為專研著作才有助得到 tenure 或升職,不過,就算沒有這些考慮,研究哲學的人大多努力於有所創發甚至別開生面,而沒有興趣只是複述別人的見解。

綜論寫得好,令人有春色滿園關不住之感;專研,卻是眾裏尋她千百度,過程難免孤獨,而且不一定會成功,但既然愛上了「她」,就得專心追尋了。

(以上專研和綜論之別,亦適用於其他學科,我只是用自己的專業來做例子而已。)

20121110

廣闊的哲學視野

有讀者在留言裏引了劉國英教授在〈以哲學為天職 ─ 敬悼勞思光先生〉裏的一段文字,針對的是以下幾句:

「勞先生 […] 精通中國、印度和西方三大哲學傳統,在三十歲前後,已發表了《哲學問題源流論》的首十章,從世界哲學的高度扼要並精準地鋪陳了西方、中國和印度哲學傳統各自的特性及其源流和演變。在我所認識的當代漢語、英語、法語和德語哲學界,沒有其他人有這樣廣闊的哲學視野(philosophical vision)。」

那位讀者問:「說到底,視野廣闊又如何?」這是一個好問題,我就嘗試回答吧。

我會將廣闊的哲學視野分為兩種,可分別稱為「登樓式」和「鵬飛式」,前者可循序漸進,後者則高不可攀;有登樓式的廣闊哲學視野者雖然不多,卻非罕見,而鵬飛式的廣闊哲學視野,可說只是一個理想,可望而不可即。

登樓式,就是在自己的哲學傳統和專門研究範圍內遠眺其他的傳統和研究範圍,程度越高、研究的成果越紮實豐厚者,便越有條件遠眺,正是欲窮千里目,更上一層樓;登上高處,其他人跟不上,便有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之感了。然而,無論樓有多高,就算能登上最高處,那廣闊的視野始終不過是遠眺,遠處的景物只能看個梗概:那裏有幾座山峰,那裏是園林茂盛,那裏是一條大河等等,至於山峰園林河水細緻之處和裏面各式各樣的事物,登樓遠眺者是看不到的了。

雖然遠眺只能看到遠方的梗概,但已經足以令登樓者知道哲學世界之大,意識到自己受某一傳統的限制,因而比較容易看到傳統的不足之處,並有動力尋求新的方向,以補不足。當然,登樓之樓必須是堅實的,才可以藉以遠眺;假如有的只是蜃樓,看到的便是海市 --- 登高只是幻覺。

至於鵬飛式,就是超越了自己的哲學傳統和專門研究範圍,搏扶搖而上,高高在上鳥瞰所有哲學,看到它們的來龍去脈和相互間各種通與不通之處。與登樓式不同,這種廣闊的哲學視野不只是看到遠處景物的梗概 --- 沒有樓台所限,鵬鳥要看清楚某一處的細節,自可直飛而下,看個鉅細無遺。

可是,要怎樣才能到達鵬飛式的境界呢?我不知道。事實上,我只見過哲學的登樓者,卻不知有哲學之鵬鳥;自認為鵬鳥或被捧為鵬鳥者固然有,卻都不是真貨,最多只是登樓者而已。

20121109

羞辱?

昨天同事 Z 告訴我,有一個學生向他訴苦,說在堂上被我羞辱,很不好受(那學生用的字是  “humiliated”)。羞辱?哇,好大的罪名!我追問 Z,才知道原來那學生說的不過是一個堂上的練習。

那天我在 Philosophical Methods 跟學生做一個簡單的練習,給了他們一條問題,要他們盡量清楚扼要地回答,而且不能寫超過兩個句子。問題是 “What is a contingent a priori truth?”,我只給他們五分鐘,每人都要將答案寫在一張紙上,完成後交及我。

這是一條相當簡單的問題,只要他們一直有閱讀這科的課本(Saul Kripke  Naming and Necessity),並留心上課,都一定已明白甚麼是 contingent a priori truth,這個練習的目的不過是看看他們能否清楚表達自己的了解。

收齊他們的答案後,我隨機抽出了其中五張,快速將答案在電腦上打出來,然後投射到屏幕上,但沒有顯示答案的作者是誰。接著,我逐一討論這五個答案,每個都給我指出一些問題,或辭不達意、或語理錯亂、或文法有誤、或概念含混,有一個特別差的,以上各種問題都有。整個討論過程我都沒有批評任何學生,也沒有用指責的口吻,只是針對那些句子,冷靜客觀地分析,務求他們明白我指出的不妥之處,以後會盡量避免犯同樣的錯。

我對那些答案的批評的確是嚴厲,然而,我只是對文字而不是對人,甚至故意不看作者的名字,那就不會不自覺望著作者,令他尷尬了。向 Z 訴苦的應該是五個學生之一,假如他在我批評他的答案時感到不自在,那不難理解,因為我始終是指出了他的不濟,可是,既然沒有人知道作者是他,我也全無羞辱人的意圖,說我在堂上羞辱他,實在不合理。

Z 沒有說訴苦的學生是誰,我亦沒有問,以免對那學生有壞印象;我也不會因為一個學生的無理反應而改變教學方法,以後仍會給學生做上述的那種練習。

20121107

兩種心情

Obama 獲選連任,昨夜的選舉派對自然成了一個狂歡聚會,今天早上我的心情依然大好,踏入課室時笑容滿面。雖然我授課時不會無端扯到政治去,但也不刻意避談,有時會用政治做例子,所以學生大都知道我的政治立場,見我這麼愉快,當然猜到那是因為大選的結果了。

我正要開始講課,卻瞥見一個學生悶悶不樂坐在那裏,若有所思,說他的表情似是遭逢大變也不算誇張;那正是我曾經寫過的黑人學生 D,他平時很專心上課,今天一反常態,我自然留意到了。

我忍不住對 D 說,“You look upset. Why? Our side won the election; you should be happy today.” 誰知他竟答道,“No, I’m a Romney supporter; I even campaigned for him. I am very upset that he lost.”

原來我太想當然了,以為 D 支持的一定是 Obama。我這樣想並非全無道理,因為美國大部份黑人支持民主黨,加上 Obama 是黑人,他獲得的黑人票數比以往的民主黨總統候選人都要多;此外,我間中在堂上數落共和黨和保守派時,也沒有甚麼不以為然的反應,甚至臉帶微笑望著我。真想不到他竟是 Romney 的擁躉!

D 的回答令我有點尷尬,想不到其他更好的回應,我只得說,“Sorry, I made a wrong assumption.” 當然,這一點點尷尬沒有影響我大好的心情,整堂課我都講得興高采烈,十分投入。至於 D,這是我第一次見到他上課心不在焉;我不怪他,他的心情我是明白的,2000 年和 2004 年的總統選舉後,我的心情和 D 現在的應該相差無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