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0630

新生 • 道德困惑 • 康德

這兩星期大學裏有不少學生迎新活動,我和幾個同事都要負責一點新生輔導,主要是解答學生有關主修哲學的問題,例如應該先修哪些科目、某些科目是否有特別要求等等。今天我遇到一個有趣的新生(叫他 K),跟他談了近一小時。

K 的樣子比一般學生成熟很多,原來他當了十年兵,最後決定不能再當下去了,想重新來過,便讀了兩年社區學院,再轉到我校。我問他為甚麼選擇主修哲學,他說當兵的經驗令他有很多道德困惑,自己怎麼想也想不通,後來讀了一些道德哲學的書,才知道那些問題原來真的很複雜難解,而且越讀越感輕趣,繼而也讀了一點其他的哲學書,終於決定自己應該主修的學科是哲學。

我沒有問 K 當兵的經驗帶給他甚麼道德困惑,因為那可能是很私人的事,也可能令他勾起不快的回憶。我只是提醒他不要期望多讀點哲學便可以消除困惑,並指出另一個可能:越多讀哲學,便越多困惑,或越令原有的困惑加深。他笑而不答,大底是第一次聽到有人這麼說;我希望他記住我說的,以免日後對哲學失望。

我還指出哲學著作大多是很難懂的,即使是看來易懂的,例如柏拉圖的對話錄,其實並非真易,因為你看懂的可能只是字句的表面意義而不是它們表達的哲學。K 又笑了,卻非笑而不答;他說他剛有一個 humbling experience (他的用語) ,就是讀了康德的 Critique of Pure Reason,讀時如墜五里霧中(當然不是他的用語),才知道哲學可以這麼難懂。我也笑了,告訴他康德是出了名的難,假如他認為自己已看懂了 Critique of Pure Reason,他會是一個很難教的學生。

最後我隨便問 K 有沒有把 Critique of Pure Reason 看完,他竟說有,這實在出乎我意料。看來 K 是個韌力非同小可的人(康德此書長達六百多頁),希望他資質也不錯,不會越讀哲學越糊塗,而是有所得著。

20110629

博士作為起點

季羨林在〈論博士〉一文裏說:「中國的博士和西方的博士不一樣。在一些中國人心目中,博士是學術生活的終結,而在西方國家,博士則只是學術研究的開端。」他說的只是「一些中國人」,但這「一些」究竟是多少,我對中國學術界認識不足,無從評定;至於西方,也有視博士為學術研究之終點的,但就我認識的博士而言,那是少數。

無謂再比較中西了,就談談我的個人經驗吧。這個「博士只是學術研究的開端」的說法,在我讀博士之前,我的啟蒙老師 T 已語重心長地對我講過好幾次了。我當時把他奉若神明,自然全盤接受,然而,我的了解只是抽象的,要經過很多年才有體會。無論如何,他的這些說話我一直牢牢記住,對我以後為學的態度有很大影響。

雖然花了好幾年時間才完成了博士論文,但完成時並不覺得那是甚麼了不起的事:只是學了些研究方法,鍛鍊了點為學的韌力,對幾個哲學問題有較深的認識、提出少許創見,如此而已。這的確是我當時的想法,不是「追補式」的假回憶;正因為有這個想法,我沒有認為自己對博士論文題目的研究已到了終點 --- 論文完成了,但那只是研究的一個階段,甚至可以說只是起點。

現在已是十年後了,期間我對論文討論的問題繼續思考和寫作(也開始研究其他題目),現在對這些問題的了解比十年前深入了很多,看到論文不足之處,也改正了一些錯誤,總算不是原地踏步。

做學問要有起點,卻無終點可言,這同時是為學的樂趣和難處。

20110627

好施小惠?

雖然我口直心快,偶露狂傲之態,因而經常得罪人,但認識我的人之中喜歡我的還不少,其中一個原因是我樂於助人。朋友有求於我、而我又有能力做到的,我都欣然答允,並盡力去做。當然,太過份的要求我不會答應(例如要求我替你完成博士論文或資助你到世界各地嫖妓),幸而朋友大多是講情理的人,要我幫忙的都是些小事。

此外,如果有機會送些小禮物給人,我會送得很開心;如果對方喜歡我的禮物,我會更開心。有時我還會無緣無故送禮物給較要好的朋友,只因看見某東西,忽然想起某人,東西又不貴,我便會買下送他(或她)。

為甚麼我會這樣?我也不清楚,我能肯定的,只是我幫助人或送人禮物不是為了收買人心,或預備將來有求於人,對方不好意思拒絕。是不是為了令別人喜歡自己?可能吧,但我不是有意識地懷有這目的。

你可說我好施小惠,但我不是宋江那類人物。

(先此聲明,這篇文章的用意絕不是鼓勵人要求我幫忙,只是偶然想到自己性格的這方面,寫出來反省反省而已。)

20110626

小別

明天要駕八小時車到洛杉磯,送兒子去上長達三星期的暑期課程。我們一家同去,跟兒子辦好手續後,我「兩老」會先回家,三星期後再去接他。我們從來未試過跟兒子分開這麼久,這第一次,做媽媽的十分緊張,心裏千迴百轉就是為了替兒子一切都預備得妥妥當當。課程在一所私立大學講授,學生住的會是該校的學生宿舍,但被枕床單甚至連枱燈也要自備;另外媽媽也擔心兒子會有小恙或半夜餓醒,所以隨身藥物餅乾零食也不能少了。今天看老婆為這事忙得團團轉的,我自己則埋首書房趕著完成一篇論文的初稿(因為答應了合寫的同事在去洛杉磯之前電郵給他我負責寫的那部份),有點過意不去。

兒子呢,看來有點緊張,但因為這是他第一次長時間完全不受我們的管束,享受自由,有機會認識來自不同地方的學生(據說有些來自美國以外,例如台灣和印度),結交新朋友,課程也是他有興趣的東西(biomedical sciences),所以他更明顯的情緒是興奮。

其實這次對我和老婆來說可算是預習:幾年後兒子讀大學,便會別我們而去。這三星期的小別滋味,大概可以讓我們略為感受到所謂 empty nest syndrome 的滋味。

20110625

赤裸裸的野心

最近看了一齣紀錄片,是關於美國色情娛樂事業的(主要是講色情電影,即從前所謂「小電影」,現在稱為「成人電影」的那種),片名 Naked Ambition: An R Rated Look at an X Rated Industry,由美國著名攝影師 Michael Grecco 執導(他還出了一本與紀錄片同名的攝影集),拍得不算出色,而且過份美化這個圈子,全片除了一個男演員露出市儈醜態,其餘上鏡的人都表現可愛,予人好感,並且很多都像是生活過得很充實愉快的人。然而,電影總算展現了這個圈子的某些方面,尤其是色情電影的男女演員如何視演出為工作,甚至有一種敬業樂業的態度;對於不少華人來說,這種態度是很難理解的。

全片圍繞著 2006 年的 AVN Adult Entertainment Expo 和在其中舉行的 AVN Awards (被視為色情電影的奧斯卡頒獎禮),可以看到的不只是色情電影男女演員的言行,還有他們的 fans,男女都有(當然是男遠比女多),這些人在鏡頭前大方承認愛看色情電影,視之為正常娛樂,這在華人又是少見的了。說到華人,當然也有例外的,片中就有一個在展覽會推銷兩個新款自慰器的台灣工程師,自慰器是他自己設計的,你看他介紹自慰器的獨特功能時那自豪的神色,便不得不相信他真的很喜歡自己的工作。

看看以下的預告片,說不定會引起你的興趣:

20110624

石緣

我喜歡印石,以前一篇文章也談過了,當年買過幾方質素不錯的,到現在還不時拿出來把玩,不過,自從放下篆刻刀後,已再沒有買印石了。我也喜歡玉器,但從未買過一件愛不釋手的,因為看上眼的都太貴,沒錢買。這次旅行,卻印石和玉器都買了一件,不算貴的,難得的是合眼緣,而且兩件都很吸收手澤,把玩了十來天已溫潤有加,真是越發喜愛。

印石是一塊天山凍石,就是在天山買的,石的一面依著紋理淺刻了一匹獨立山坡、面向雲天的馬,還有風吹樹動,意境蒼涼,令人想起馬致遠「古道西風瘦馬,夕陽西下」之句。此石大半透光,另一面沒有雕刻,看到石裏幾小塊灰黃的雜質,像極了一片馬蹄糕,也很有趣。以下的圖片顯不出印石的精瑩,但顏色已頗接近實物:


至於玉器,則是在青海西寧市買的崑崙白玉,刻的是一頭有尾巴的動物伏在竹節上,刻工不精,但玉色潤澤。我想有一件白玉已久,這次見到喜歡而不昂貴的,老婆又縱容我買完印石又買玉,我便二話不說 --- 不,是講了一點價 --- 買了。(我拍了幾張照片都拍不出這件玉的潤澤,所以不貼照片了,大家想像一下吧。)

人生苦多樂少,玩物只要不喪志,可以增加一點生之樂趣,也不算是無聊吧。

20110623

改變欲求

人生的煩惱多來自欲求得不到滿足,欲求越多,煩惱越多,滿足一欲求之後又生一新欲求,於是煩惱不盡。因此,有智者提出:減少煩惱的最有效方法,就是改變欲求 --- 令欲求消失或變成容易滿足的欲求。本有的欲求沒有了,便當然不會有滿足不到的問題;難滿足的欲求變成易滿足的(例如由希望子女入讀哈佛、史丹福到只要他們讀到大學便滿足了),亦可減少煩惱。

這看法聽來頗有道理,如果我們想減少煩惱,便應該嘗試改變欲求(佛家不就是這麼說嗎?),不過,Robert M. MartinThere Are Two Errors in the the Title of This Book(對,書名的確有兩個 "the")裏卻懷疑我們是否會樂意改變自己的欲求。

他提出以下的思想實驗(看 p.195,此書剛出了第三版,我用的仍是初版):

很多人都幻想過遇到神仙答應實現自己三個願望,假如你真的遇到神仙,但他答應你的不是實現三個願望,而是改變你任何的願望或欲求,令你減少煩惱,你會接受嗎?

Martin 似乎認為很多人都不會接受,但他沒有明言,更沒有解釋。其他人不論,我自己就樂意被神仙改變某些欲求,問題是我要好好想一想,才可以決定讓神仙改變哪些。

這個思想實驗其實可以讓人弄清楚自己的煩惱之源。

20110622

代罪羔羊和替死鬼

今天跟兒子討論基督教(Christianity,不只是指新教),我問他認為基督教教義裏最不合理的是甚麼,他想了一會,說:「有很多都不合理,如果一定要揀一個最不合理的,應該是耶穌的死可以替人類贖罪吧!」我追問:「如何不合理?」他答:「我不講人類是否全都犯了罪或甚麼原罪了,就當神的公義標準極高,我們真的全都是罪人吧!可是,如果耶穌是無辜的,犯罪的是我們,那麼要他代我們受罪,就是不合理。」

為了訓練兒子的論說能力,我便暫時做 Devil's advocate(還是 "God's advocate" 才對?),跟他辯駁:「一個人替另一個人受罪是不應該的,但人怎能和神相比?耶穌是神的兒子,也是神,偉大的神代我們受罪,便可以抵消我們的罪有餘了。」他回應:「代罪就是不對,為甚麼人代人的罪不對,神代人的罪就對?你不能只說因為那是神,與人不同,這樣說根本沒有解釋甚麼。假如我認為人說謊不對,神說謊就沒問題,你要求我解釋,我只說因為神和人不同,你也不會接受這個所謂解釋吧!」

我聽後便鳴金收兵,還讚了他兩句,但補充說基督教救贖論有不同的講法,我們剛討論的代罪論只是其中一種,並提醒他不要假設所有基督徒都信這套。最後,我還趁機教了他兩個中文詞語,就是「代罪羔羊」和「替死鬼」。

這十幾分鐘便教了兒子一些辯論技巧、神學、和中文,算是很有效率的教育吧!

20110621

這樣的共產黨員

這次到絲綢之路,參加的是一個美國旅行社的團,為的是兒子聽不懂普通話(已開始學習了),需要講英語的導遊。這個旅行社的團分兩種,一種是主要服務西人的,另一種則主要服務海外華人,我們參加的是後者,領隊和導遊是大陸人,不過都懂英語。領隊帶足全程十多天,到達不同的地方會有當地的導遊引路。

那領隊 G 服務一流,無微不至,人又風趣,全團十九人都很喜歡他。起初幾天大家還有點隔閡,G 都只是談些和旅程有關的事,但去到敦煌,他見我們全團人都和藹可親(認真的,這是個難得的團),已間中講一點自己的事,後來越講越多,例如他幼時家境不太好,住過幾年窰洞,到大學時才第一次見電腦,他哥哥如何創業成功等等。

然而,最引起我興趣的還是 G 講及中國共產黨的那些事情。他自稱是共產黨員,還向我們大講當共產黨員的無盡好處;另一方面,他又大數中共的統治如何厲害(例如在天安門廣場的種種安排)和貪污的問題如何嚴種,甚至告訴我們地方政府已開始不聽中央的指示,遲早會出現嚴重問題。G 講這些時,旅遊車司機和當地導遊也在場,但他不見得有任何避忌。有一次,他還主動獻唱「紅歌」〈沒有共產黨就沒有新中國〉〈東方紅〉,唱時滿臉調侃神色,唱得也不正經,可見很不尊重共產黨和毛主席。

這樣的共產黨員,在中國應該不少,可能還越來越多,不知會怎樣影響中國的政治發展?

20110620

象牙塔的問題

有些做學術研究的人會被指為活在象牙塔裏,這是批評,意思似乎簡單易明,但想深一層,便有些問題。這裏我不談「象牙塔」這個比喻的來源(在網上不出十秒便可查到),也不討論這是不是一個恰當的比喻,只想分析一下為何將這個比喻應用到做學術研究的人時,意思並不是一般人以為的那麼清楚。

說做學術研究的人活在象牙塔裏,應該是指他們活在自己的一個小天地(大學、研究院、書本、學術圈子等等),脫離現實、不知人間疾苦。然而,怎樣才算脫離現實、不知人間疾苦呢?如果這只關乎知與不知,那麼我相信絕大部份的學者、博士、教授都不是活在象牙塔裏,因為他們都知道社會、政治、經濟等方面的種種現實問題,亦知道世上各地都有人受著各樣的苦難,甚至知道得很仔細,可能比一般人知道的更多。

也許「活在象牙塔裏」是指對現實問題和人間疾苦沒有切身體驗吧?在這意義下,做學術研究的人的確有不少是活在象牙塔裏;可是,在這個意義下,很多不是做學術研究的人也是活在象牙塔裏呀!我們沒有理由在這方面特別針對做學術研究的人,況且缺乏切身體驗也不是甚麼罪。

另一個可能是:一般人說做學術研究的人活在象牙塔裏,是指他們只是埋首書本、論文、或實驗室,沒有參與解決現實世界的問題。對,大部份的學者、博士、教授都沒有直接參與社會改革、政治抗爭、經濟建設、賑災籌款等活動,但我們為何要特別對他們有這方面的要求?還有,即使這要求是合理的,我們也要考慮到他們的研究可能間接幫助解決一些現實世界的問題,不應隨便指責一個做學術研究的人活在象牙塔裏。

我這番話,不知會不會有人認為是從象牙塔裏說的呢?

20110619

「國學熱」

絲路之旅後在北京留了幾天,去得最多的就是書店。我們住的酒店與王府井書店相鄰,當然是進出這書店多次了,買了書只須走幾步路便可回到酒店房間,放下書本才到其他地方遊玩,很方便。我們還到過就在附近的商務印書館和稍遠的西單圖書大廈,一家三口共買了三十多本書。現在大陸出版的書比以前精美得多,而且不少仍只售二、三十元人民幣,我覺得很抵買(當然是好書才能說抵買)。

這次逛書店,便知道國內的所謂「國學熱」仍未退,因為一入書店,便會在當眼處見到大量跟中國文化、歷史、和古代典籍有關的書。這些「國學書」很多都是迎合大眾的快餐式讀物,甚麼《一本書讀懂 XXX》的,質素想必很參差,其中不可靠的大概不少。不過,上一兩輩著名學者的書則很值得買,我就買了一本《呂思勉講國學》,那是呂氏的四本小書合成一本(《經子題解》、《國學概論》、《理學綱要》、和《中國文化史》),只售約三十元人民幣,真超值!

這「國學熱」怎樣形成,我看了好些資料也搞不清楚,也懷疑稱之為「國學熱」是否恰當。易中天被認為是掀起「國學熱」的其中一人,可是,他卻不喜歡「國學」一詞,他的講法我比較接受:『我很反感「國學」這個詞,那是過去針對「西學東漸」而提出的,所以你們在我的書中看不到這個詞。國學作為學術不可能熱,哪有「學」熱的呢!只能叫傳統文化熱。』(學是可以「熱」的,但那是指在學術界中,而易中天說的「熱」是指在大眾中流行。)

我很有興趣知道這「國學熱」何時會退和會不會在中國大陸有較為深遠的影響。

20110618

文格和人格

雖然文格和人格不會完全對應,因為一個人格不高的人可以在行文時盡力裝扮自己,下筆如謙謙君子、從容有理;然而,大部份人只會扮好人,不會扮壞人,因此,一般而言,假如一個人文格低下,多少也反映出他的人格亦不會高到那裏。我所謂的文格,不只是籠統指文章的風格,而是指文章的措詞、語氣、態度、和講理的程度,魯迅的剛猛尖刻和梁實秋的溫厚幽默,就是兩種不同的文格(我取後者)。

當年李天命批評梁燕城,下筆狠辣不留情,然文格尚可;反觀梁燕城的回應則滿是人身攻擊,連在向李天命公開道歉的信裏也要發暗箭,借別人之口說自己的文章「足令對方啞口無言了,卻傷害了他的心靈」云云,文格低下之至。

近日在香港報章看到了一個也是明顯文格低下的例子。曾志豪的文章〈僭建照妖鏡〉批評鄭經翰對待僭建物的態度,鄭經翰立刻撰文反駁;曾志豪的批評是否合理,也許值得商榷,可是,鄭經翰的反駁有一半篇幅是談論曾志豪的為人,而不是討論相關的問題,像他說的「令我想起當天你來向我求職、一臉好想成為名嘴的神情」和「我十分之不齒你在梁思浩事件上賣友求榮的嘴臉」,便是純粹為了破壞曾志豪形象的人身攻擊。

有人可能會認為梁燕城和鄭經翰想必是盛怒下才會這樣反應,但一個人在盛怒下說甚麼話和怎樣說,也多少反映出他的人格如何。

20110617

對分析哲學家的偏見

不少人以為分析哲學就是邏輯和語理分析(logical and linguistic analysis),實大謬不然,有些人甚至視分析哲學家為專注於「捉字蝨」、見樹不見林之輩,就更顯無知。分析哲學發展了過百年,到現在方法和研究項目都多彩多姿,而且越來越 interdisciplinary,跟從前有點水火不容的歐陸哲學亦逐漸有交流(Brian Leiter 的短文 "'Analytic' and 'Continental' Philosophy" 對兩者的比較頗公允,值得一讀);幾十年前的邏輯實證論(logical positivism)和日常語言哲學(ordinary language philosophy)已為絕大部份分析哲學家摒棄 --- 他們不會認為單憑邏輯和語理分析就可以解決哲學問題。現在的分析哲學家仍然看重邏輯和科學,仍然有很細的研究分工,往往從小問題做起,但這不表示他們不在意建立較全面的哲學視野。有些不爭氣的分析哲學家的確走不出小問題,只知賣弄聰明,分析分析又分析,終至迷途而不知返,但他們並不是大多數。

我講這些,自然有點自辯的意思。凡有人說我「捉字蝨」,我都會覺得委屈(除非是我故意這樣做來玩玩,但這樣做時我會表明是作弄而已),因為我根本不屑靠「捉字蝨」來批評人 --- 假如我要捉,幾乎篇篇都至少可以捉到幾隻,但這樣做有甚麼意思呢?上次批評沈旭暉而引來不少人身攻擊,有位仁兄自稱認識我和沈君(但我想不到有這樣的一個人),替我說好話:"I know Wong. He's only interested in fixing word choices according to his training. He has no other intentions. Personal attacks on him are not fair." 他的好意我多謝了,然而,說我 "only interested in fixing word choices",則顯然不是我的知己。

老婆送過我一隻杯,上印一張照片,照片下是 "Analytic Philosopher" 兩字:


照片中的倒後鏡裏只見幾棵樹,那是分析哲學家寫文章時集中的小問題(倒後鏡也象徵反省),但他是同時駕著車,即使在車內不能一眼看見這地方的全貌,也可以驅車四往探索,而不必把目光限於眼前所見的花草樹木。這照片是老婆揀的,揀時當然沒有想到我剛說的意思,但不謀而合,豈不更妙?

20110616

中國印象

過去三年到中國大陸旅遊了三次,之前則超過二十年沒有踏足神州,當然驚嘆各大城市建設之進步(尤其是北京和上海,無錫的發展也很驚人);我沒到過農村或山區,無從比較,但相信至少也有一點改進吧。遊客走馬看花,難以見到繁華背後的種種問題,不過,假如留心觀察所遇的人和事,得到的印象也未必會盡是過於表面。以下是我的一些中國印象,希望不至於完全與事實不符吧。

各大城市的規劃看來比改革開放初期有系統得多,沒有給人亂七八糟的感覺,而且很多細節也注意到,公廁亦終於大多像樣了。從前到處都是的政治標語已很難見到,站在商廈林立的繁忙街頭,是很容易令人忘記這仍是一個共產黨專政的極權國家。北京和上海都有國際大都會的氣象,只可惜不少路標和指示的英文翻譯仍然低劣,多少令形象受損(這麼容易解決的問題卻被忽略,實在費解)。

大城市裏的人比以前文明很多,但爭先恐後不顧排隊的情況仍普遍,當街當巷當眾挖鼻者亦不罕見(我就見過一個面目娟秀的女子這樣做),抱著小孩隨地小解者還有(單在北京王府井大街兩天內便見過三次)。偏遠的地方,即使是大城市(例如蘭州),在禁煙的餐館酒店內大喇喇吸煙的人多的是,而且不少男人的氣質打扮都令人不敢恭維,不是有幾分惡霸相,就是有幾分無賴相。見過最離譜的,是在敦煌附近的公路大塞車,有個貨車司機竟然下車在公路中間撒尿,大大方方一手拈著那話兒,一手撐腰,射出一條長長的水柱,看得左右一些旅遊車上的女客花容失色!

中國在國民公德教育方面仍要努力,然而,總的來說,我對中國大城市裏的人印象不算太差,因為遇到斯文有禮的也不少。我的觀察相當片面,只看到一些人的行為,不敢說甚麼中國人民的質素如何如何,像陳雲說的「大陸的人民,就大部分活在厭惡和憎恨之中,不知何謂仁愛」,已是談到他們的內心世界,我就更加沒有資格講了。

20110615

答得好!

我父親死於血癌,老婆和兒子都有點擔心我可能也會遲早患上此病,在絲路旅行期間我的右前臂上不知怎的有一個小腫塊,按下又不痛,我告訴妻兒,他們都眉頭一皺,顯然是聯想到血癌了。我隨口問兒子:「我知道你害怕爸爸早死,那麼,你希望我活到多少歲呢?」

我以為他必定會答「愈長命愈好」,或補一句類似「但要長壽而壯健」的,誰知他這樣答:「我希望你活到你自己想活到的歲數。」這答案真是深得我心!我不認為長生不老是好事,活久了會生厭,長生不老的人即使想死也不能死,那是痛苦的事;最理想的是想活多久就多久,到活厭了,可以想清想楚,的確不願再活下去,然後結束生命。要活多久我才會厭世呢?我也不肯定,但大概不會想活幾百萬年吧。

我沒有對兒子表達過這看法,所以他的答案才令我驚喜,我也欣賞他從我的角度看而不是從自己的角度看。

那腫塊幾天後便消了,可是,回到美國後,又發現右上臂有一小腫塊,不過也是幾天便開始消了,應該沒事吧。我不怎麼怕死;不想早死,只是捨不得妻兒,只是想看到兒子長大成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