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1230

金錢教育

兒子有個朋友買玩具「揮金如土」,可以眼也不眨便花一百美元買一盒小小的火車模型,皆因他「賺錢」容易也。原來此子的母親喜歡用金錢來「鼓勵」他做不願意做的事,例如執拾自己的房間、放狗、做課外的補充練習等,按件計「工資」。兒子告訴我一次他和這朋友一起計算他每年可「賺」多少錢,那數目也嚇我一跳,竟是二千多美元!起床後整理被褥可以積聚到這麼多錢,是因為他的「工資」不低,起床後整理被鋪一次也有兩美元。

兒子還有一個同學的父母也實行「金錢教育」--- 不是教育子女如何善用金錢,而是利用金錢來推動子女學習。這同學的成績欠佳,她的父母便跟她「立約」,假如她下學期所有科目拿 A,便可得一千美元的「獎金」!

小孩子做應分的事也要金錢報酬,這是甚麼樣的教育?假如父母自己不把錢看得很重要,認為最有推動力的就是錢,他們會用這方法來推動子女學習嗎?我自己就想也沒想過使用這樣的教育方法。 我不富有,但錢對我的推動力不大,只要入息能支持我那頗樸素的生活,我會盡量多做自己喜歡做的事,而不願意化更多的時間在賺錢之上(當然,做自己喜歡做的事而同時能賺錢,那就最理想了)。

說到底,這是價值觀的分別;你有怎樣的價值觀,就會怎樣教育自己的子女。

20111229

臥虎藏龍

由於我經常批評別人,間中語氣狂放,好像眼高於頂、目中無人,其實我認為「勁」的人不少,即使只限於哲學,只限於同輩的朋友,我也能輕易舉出一些我自愧不如的人。今天就講其中一個。

Mark Balaguer 是洛杉磯加州州立大學的哲學教授,在數學哲學的圈子有點名氣,但總的來說怎也算不上是個著名的哲學家。我認識他,是因為他是我的一個同事的好友,並且曾在我校演講,演講前還特地到我的形上學課裏做嘉賓,參與課堂討論(因為他的演講內容湊巧和我正在教的題目有關)。

Mark 的演講是關於自由意志的問題(後來還出了一本專書),講得十分精彩,我問了他兩個難題,但都給他拆解了。當晚我為他在家裏搞了個派對,跟他把酒談了很久哲學(我們都愛喝 Scotch),他的分析力之強、反應之快,是我少見的。難得的是,他的態度很平實謙和,沒半點霸氣,卻又不是故作君子,而是十分自然,加上他說話有活力和幽默感,跟他對談,實一樂也。

後來我還和他保持聯絡,雖然我們研究的項目很少重疊,但他也曾電郵我一篇論文徵求意見,我們因此而來回往復討論了很久;我不知道他接受了我多少意見,但在這討論裏我學了不少東西,所以獲益較多的大可能是我而不是他。

Mark 的邏輯、數學、和科學訓練都很強,他的第一本書就是講數學哲學的,而且甚獲好評。要說明 Mark 的數理邏輯造詣有多高,只要指出以下這事實便成了:《大英百科全書》裏 "Kurt Gödel" 一條是他寫的。

加州州立大學只是很普通的大學,為何有 Mark 這麼高水平的教授?有一點很多讀者可能不清楚,就是英美在過去二、三十年都哲學教席難求,一個教席,即使是在一間很普通的大學,也隨時有二、三百人申請,而且大部份申請人都是來自頂尖名校,大學很容易便可以聘請到一流的哲學家;因此,在英美每一間非名校的大學,至少在哲學系都有一些臥虎藏龍,Mark 就是其中之一。

其實,Mark 本來不必臥藏於加州州立大學,因為幾年前威斯康辛大學麥迪遜分曾拉攏他跳槽,給他一個正教授的職位,但他愛住在洛杉磯,所以拒絕了。

20111228

起底

我在一個專供學術界中人使用的 networking 網站有戶口,假如有人在網上搜尋關於我的資料,找到我在這個網站的戶口,網站會通知我。最近一星期網站給我的通知突然頻密起來,看來是在網上「起我底」的人比平時多了。何以會有此情況?很有可能是因為我最近那幾篇批評李天命的文章引起一些有心人的好奇,想知道這「大言不慚」的王某究竟是何方神聖。

我在這網誌透露過不少個人資料,要找出我是誰實在非常容易,我也不介意給人起底,否則我一開始就會連 Wong 這個姓也不用,起個化名便算了(例如「老學究」、「專業哲學家」、或「哲道盲者」也不錯)。不過,我認為最理想的還是讀者只是看我文章的內容,不理會我是誰,我說得對就贊成,我說得不對就批評,以事論事,就理講理,也許便會少了很多無謂的干擾。

20111226

邏輯與哲學


研究哲學需要有邏輯頭腦,因為哲學免不了論證,分析論證就是分析推論的邏輯,分析對了,才可以準確評估論證是否恰當。然而,這裏有兩點要注意:第一,有邏輯頭腦並不等如有哲學頭腦;第二,有邏輯頭腦並不等如精通數理邏輯。

邏輯頭腦是哲學頭腦的必要條件而非充份條件,因為哲學也講求創造性的想法和洞見,這些是不能單憑邏輯思考而得到的。兩個邏輯能力相若的哲學家在哲學的表現不一定相若,就算也是相若,亦大多不會有相同的哲學觀點或理論 --- 他們有各自的原創想法和洞見。

雖然邏輯本身也有哲學問題,但邏輯(尤其是數理邏輯)是像數學多於像哲學;因此,有邏輯頭腦而搞不好哲學,並非奇事。我就認識一個這樣的人,是 Berkeley 的同學(稱他 R),現在已是加拿大某大學的邏輯學教授。Berkeley 的哲學系和數學系有一個合辦的 Ph.D. programPh.D. in Logic and the Methodology of Science),讀的就是這個 program,研究 David Hilbert 的數理邏輯。有一次 R 在系裏演講,卻表現欠佳,觀眾問的一些問題難倒了他,令他有點尷尬。事後我和幾個同學談及此事,大家一致認為邏輯強而哲學弱,可是,他在演講裏卻試圖走出邏輯,大談哲學,便立顯力有不逮了。

現在談第二點。雖然精通數理邏輯者必有邏輯頭腦,但反之則未必,因為有邏輯頭腦者不一定精研過數理邏輯。如果要精通數理邏輯才算有邏輯頭腦,那麼古往今來的哲學家便大多沒有邏輯頭腦,包括柏拉圖、休謨、和康德等大哲學家,因為他們都沒有學過數理邏輯 --- George Boole 的研究算起,數理邏輯的歷史還不到二百年,在此之前的哲學家,當然就全都沒有學過數理邏輯了!

讀哲學的人,除非是研究數學和邏輯裏的哲學問題,否則對數理邏輯的認識,能達到 Ted Sider Logic for Philosophy 一書的程度,已很足夠,沒有必要精通。其實,即使在現代,不太懂數理邏輯的著名哲學家亦大有人在;讓我舉一個較極端的例子:Derek Parfit 是公認的當代重要哲學家,他的新書 On What Matters 被推崇為百多年來最重要的道德哲學著作,然而,Parfit 的數學極弱,不擅長處理符號,甚至到十九歲那年還認不到 "¸這個簡單的數學符號!(見 Larissa MacFarquhar, "How to Be Good", The New Yorker, September 2011)。

我不是說數理邏輯對哲學沒用,有時論證太複雜時,將它符號化後會方便檢驗論證是否確當。不過,將論證符號化永遠有一個危險,就是把論證裏的命題「翻譯」錯了,符號化的版本和原來的論證不對應,在這情況下,符號化反而會令你錯誤評估原來的論證。要「翻譯」正確,只是熟悉有關的數理邏輯系統是不夠的,還要正確了解原來的論證裏各命題的意義和它們之間的關係,而這種了解的能力,不是單靠數理邏輯的訓練便可得到。

20111225

天下為公

「天下為公」四字,我一向都理解為「天下是公有的」,也未見過其他人有不同的理解。此語出自《小戴禮記》〈禮運〉,其中講大同與小康的那部份,在中學時已讀過,「天下為公」就在講大同那一節,相信當時老師也解作「天下是公有的」。講小康那一節有「天下為家」一語,於是有人提出公天下和家天下的分別,也就是天下為公眾所有和天下為一家一姓所有的分別。

近讀錢穆《素書樓經學大要三十二講》,卻見到以下別解:

『「天下為公」的「為」字亦有兩種講法:一讀平聲,如白話文「是」字的意義,說天下「是」公的。一讀仄聲,這句話是說,在大道行的時候,天下的人每做一事都是「為」著公,就是口語裏「為甚麼」的「為」。「天下為公」四字,應照後一講法。為甚麼?因下面的一大段話,便在解說天下一切人都為著公,不是為著私,這才是大道之行。』(見第一講)

重讀〈禮運〉原文,不得不贊成錢穆的看法。「天下為公」四字以下,講的都沒有「天下為公眾所有」的意思,尤其是「不獨親其親,不獨子其子」及「貨,惡其棄於地也,不必藏於己;力,惡其不出於身也,不必為己」,更明顯是錢穆所說的「為公不為私」之意。

至於小康一節講的「天下為家」,也就是「人人都是為了自己一家」的意思 --- 為了自己一家,那自然會「各親其親,各子其子,貨力為己」了。

「大人世及以為禮」一句似是說家天下的情況,孔穎達疏云:「世及,諸侯傳位自與家也。父子曰世,兄弟曰及。謂父傳與子,無子,則兄傳與弟也。」然而,將這句放到上下文裏看,便知道這不過是說「大人」為了自己一家的利益而訂立的制度,就算是隱含了家天下的概念,也不是小康一節的重點。

我以前對「天下為公」的理解,是先入為主和一廂情願的結果,以致原文的意思那麼清楚仍看不到。此亦可見讀書之難也。

20111223

齊澤克的偉論

有朋友在 Facebook「贈」我一個短片,只見片中齊澤克口沫橫飛在談論宇宙和愛。我一邊看一邊笑,不是因為我明白他說甚麼,認為可笑,而是因為他的表情、語氣、和聲線都令我覺得很滑稽。請先看片:



我有兩個問題,希望有些讀者能回答,因為我實在好奇,想知道其他人的看法:(1)  你是否也覺得齊澤克在片中的表現滑稽? (2)  你明白他的說話嗎?(如果明白,請解說,以開鄙人之茅塞。)

(後記:重看短片一次,發覺齊澤克講得最深奧的還是頭兩句:"There is nothing, basically. I mean it quite literally." 最妙是  "literally" 一字。)

20111222

障蔽

為了寫一篇論文,要看 Alvin Plantinga God, Freedom, and Evil 一書講 the ontological argument 的那章。這本書我十多年前讀過,內容已忘記得一乾二淨,也記不起當時對此書的評價;今次重看的這一章,卻令我激賞不已,不得不佩服 Plantinga 分析之精、細、準、深;有志學寫這種條分縷析的哲學文章者,當可以此章為範文。

然而,Plantinga 寫的東西有時會因為自己的宗教立場而有明顯的障蔽,這從我曾談過的那本小書 Science and Religion: Are They Compatible? 可見一二。當然,我對他的這個看法也可能是我的障蔽 --- 我可能受自己的反宗教立場影響,對 Plantinga 有偏見。

讓我用一個最新的例子說明這點。Plantinga 剛出了一本新書,也是維護宗教,不但論證宗教與科學相融,甚至論證科學與自然主義(naturalism)有矛盾。

此書我買了,遲些會看,但昨天讀到 Michael Ruse 寫的書評,因而對 Plantinga 的書立刻印象不佳。Ruse 集中批評 Plantinga 在書裏偏幫支持智能設計論(intelligent design)的生物學家 Michael  Behe,尤其是 Plantinag 認為其他生物學家對 Behe 的新書 The Edge of Evolution: The Search for the Limits of Darwinism 的攻擊不可信。

Ruse 只是引了 Plantinga 寫的這句(我的翻譯):「這些書評大部份都是些尖刻、無中生有、嘲諷、奚落、和謾罵的說話,實難令人信賴。」根據 RusePlantinga 因此而一筆抹煞這些對 Behe 的批評。

我將 Ruse 的書評貼在 Facebook,想不到立刻引來一位朋友的回應。他是我在 Berkeley 的同學,現在也是教授,而他的博士論文寫的正是 Plantinga 反對 naturalism 的論證!他指出 Ruse 的書評不盡不實,因為 Plantinga 事實上在書裏有討論一些對 Behe 的批評,並加以反駁,絕對不是一筆抹煞,而且Plantinga 表明對 Behe 的立場有保留,不明顯是偏幫 Behe

看來我要讀過 Plantina 的書,自行判斷誰是誰非了。值得反省的是,我為何那麼容易接受 Ruse  Plantinga 的批評?可不是因為我有障蔽嗎?

障蔽難以完全消除,惟有時刻警惕自己。

20111221

外星人的宗教:一個思想實驗

無論多荒誕的信仰,聽多了、接觸慣了,即使自己不接受,亦逐漸會見怪不怪,不再覺得那麼荒誕。如果你只認識基督教,第一次聽到摩門教徒信些甚麼時,大多會覺得他們的信仰比基督教更天方夜譚;假如你是個摩門教徒,你便不會見到摩門教的無稽之處,卻可以一眼看出山達基如何可笑。

試想像你乘太空船到達一個有高智慧生物的星球,那些外星人的文明大約是我們七、八世紀時的水平;你到達後使用高科技隱藏自己,只是從旁觀察這些外星人。經過一段長時間的觀察,你得知他們也有宗教,雖然大小宗教為數不少,但主要的是四大宗教:

1. 神女教:這是個一神教,教徒相信每個人出生後都是不潔的,因為每個人的父母在交配時都有不潔的念頭,沾污了胎兒;為了清洗世人的不潔,神化身成弱女,甘願被十多個暴漢姦殺,死後回復神身;世人凡接受神女為自己真正的母親者,都會變為聖潔,將來還會在聖潔的空間永永遠遠存活。

2.  聖使教:這也是個一神教,教徒相信神不斷派使者到人間傳達祂的信息,但其中只有一個使者最能代表神,被稱為「唯一聖使」。聖使教徒接受的教條都是「唯一聖使」定下的,但他們都相信那是神的啟示。這個宗教在日常生活上有很多規限,例如禁吃任何動物的左前腿,因為那部位是不潔的。

3.  雜燴教:這是個多神教,沒有一套統一的神學,有很多原始崇拜和巫術的成份,拜的很多神都有動物特徵,但教徒都相信生命無始無終,循環不息,最重要的是行善積德,拜哪一個神也沒所謂。

4.  修行教:這是一個無神宗教,教徒相信要依靠個人的修行才可以成為真正的人,完全控制自己的心思意念,達到絕對的自由。自我要求最嚴格的教徒會主動服食一種草藥,令自己喪失性慾和生殖能力,以期早日到達絕對自由的境地。

你會接受這四大宗教的任何一個嗎?我相信不會 --- 你對這些宗教都不熟悉,有了心理距離,在你眼中,這些宗教便都是荒誕而不可信的了。假如你在這些外星人面前現身,利用能震驚他們的高科技說服他們你就是神(或神的使者),你便可以輕易在這星球創立一個新宗教了!

20111219

我看不到的閨房記樂

沈復的《浮生六記》是我心愛之書,昨天看到陳雲為文論之,自然想知道他說些甚麼。陳雲根據書中的蛛絲馬跡,猜測芸娘是同性戀者,但他這篇文章中我特別想討論的,卻不是這個有趣的猜測,而是以下這一段:

『之前夫妻遊太湖,沈復請船妓素雲來陪酒,三人在萬年橋下暢談,素雲不勝罰酒而醉,狂態畢露,芸娘叫其夫撫摸素雲之身,之後自行乘輿歸去,留下其夫與素雲在船上「茶話片刻,步月而回」,也是成人之美。及後,友人魯半舫之母私下告知芸娘,說他夫婿曾於萬年橋舟中挾兩妓而飲,芸娘則說其中一人就是她,於是魯夫人大笑。』

這裏談的是〈閨房記樂〉所記一事,奇怪的是,陳雲的複述,與我記得的原文大異其趣。於是我翻看原文,越發奇怪陳雲怎會看到這麼多我看不到的東西。

首先,陳雲說素雲是船妓,可是,原文只說她是「船家女與余有杯酒交,人頗不俗」。「船家女」會不會是「船妓」的委婉說法?陳雲提到的魯夫人一節,可說明素雲確不是船妓。魯夫人本以為沈復「挾兩妓飲於萬年橋舟中」,她「大笑釋然而去」,不只是因為聽芸娘說其中一人就是芸娘自己,還因為芸娘「以偕遊始末詳告之」。如果魯夫人認為沈復挾兩妓而飲是不當的行為,她會認為妻子在場仍挾一妓而飲便很恰當嗎?魯夫人釋然,是因為知道沈復沒有挾妓而飲。

陳雲說「素雲不勝罰酒而醉,狂態畢露」,其實素雲只是因沈復取笑她學不懂酒令而捶他的肩,不算狂;此外,原文說「素雲量豪,滿斟一觥,一吸而盡 乃連盡兩觥 又乾一觥」,卻沒有一字描寫素雲酒醉,還寫她飲了這麼多酒後仍能「以象箸擊小碟而歌」

倒是芸娘「欣然暢飲,不覺酩酊,乃乘輿先歸」,原文是說她因為覺醉而先離去,陳雲只說芸娘「自行乘輿歸去」,沒有提「不覺酩酊」四字,便令「成人之美」」一說看來合理;一讀原文,便知這說法純屬猜測。

至於陳雲那句「芸娘叫其夫撫摸素雲之身」,令人覺得芸娘實在豪放。看原文,也不是那麼一回事:沈復取笑素雲,素雲捶他的肩,芸娘便說:「只許動口,不許動手,違者罰大觥。」素雲飲了罰酒後,沈復開玩笑說:「動手但准摸索,不准捶人。」芸娘順著那玩笑,挽素雲至沈復懷中,笑說:「請君摸索暢懷。」沈復沒有動手,只說:「卿非解人,摸索在有意無意間耳,擁而狂探,田捨郎之所為也。」這說話仍有兩分輕薄,但於酒意中總算是保持住君子之態了。陳雲的複述卻容易令人以為芸娘就那麼叫丈夫撫摸素雲之身,而沈復也就摸了,真冤哉枉也!

是陳雲讀得太不小心,還是他一廂情願將自己的幻想讀進原文裏?

20111218

愛因斯坦的末日夢

同事 J 介紹我看 Alan Lightman 的 Einstein's Dreams,那是一本很短的小說,講愛因斯坦在 1905 年間構思相對論時所做的千奇百怪的夢;夢,當然是作者虛構的,都和時間有關,雖然其中一些夢想深一層非常難理解,但那天馬行空的想像(其實有些是基於相對論對時間的理解,但讀者不必深究),大多能引發人思考相關的問題。

這本書我買後放在書桌上已幾個月,一直未讀,是昨天看到讀書破萬卷的 Karol 在網誌也介紹,說「很好看,很喜歡」,引得我立刻把它讀了。果然好看。

其中一個夢我想特別談一談。愛因斯坦夢到 1907 9 26 日是世界末日,但這夢中的末日,跟我想像的末日景象大不相同。在愛因斯坦的夢中,人人都知道末日的日子(至少在末日的一年前已知道),然而,世界沒有大亂,人們沒有恐懼,反而事事都看開了,盡情活在當下,覺得大家一起了結一切,人人平等。末日前的一刻是這樣的:

「世界終結前的一分鐘,人人聚集在美術館的空地。男人、女人、和小孩子手牽手形成一個巨大的圓圈,沒有人走動,沒有人說話,是絕對靜寂到每個人都聽到自己右邊或左邊的人的心跳聲。」

我對人性的看法很悲觀,假如大家都肯定一年後是世界末日,我相信世界必然大亂,很多人會做出平時不敢做的壞事以滿足自己的慾望,越接近末日那天,情況越會是如此。

不知大家可會比我樂觀一點?

20111216

暢快的討論

沒見 John Cook 好幾個月了,早幾天電郵他問好,他約我見面,並問我有沒有興趣討論他在 The Undiscovered Wittgenstein 一書中對 Barry Stroud 那篇著名的文章 "Wittgenstein and Logical Necessity" 的批評。他老人家有興致,我當然捨命相陪。Stroud 是我老師,而且我對 Wittgenstein 的了解主要是得自他的教導(他在 Berkeley 開的 Wittgenstein 課,我修了一次,後來又旁聽了一次),這次討論,便有點護師的意味了,所以我將 Cook 書中的有關部份和 Stroud 的文章都仔細重讀了一遍,並想清楚了該怎樣回答 Cook Stroud 的批評。

今天下午 Cook 到我家來,帶了一瓶白酒和一大堆零食,看來是真的要跟我詳談了。我先送他一本剛出版的我有份編的書(一本討論 Stroud 的論文集),他大為高興。坐下,開瓶,斟酒,我們便開始了一個多小時的 Stroud 的學生和 Cook 老前輩的論辯。

Cook 八二高齡,腦筋竟仍十分靈活,對我的提問都答得既快速又恰當,我也不甘示弱,用各種別開生面的例子回應他的論點,如此往復來回,轉眼已超過一小時。我成功令 Cook 接受了一些 Stroud 的文章中他沒有注意到的要點,雖然 Cook 仍堅持他對 Wittgenstein 的理解才是對的,但我能令他讓了幾步,已很有滿足感了。

這種哲學討論真是暢快,大家都不會誤會對方的論點,可謂旗鼓相當,沒有勝敗之心,只是追尋真理,對就堅持,錯就認錯,這才過癮。

20111215

高處未算高

兒子這幾天心情大好,因為這是他人生中第一次嚐到身處高峰的滋味。雖然他資質不錯,人人讚他聰名,但學業成績一向只是中上,疏懶之故也。今年升上高中後,他開始發奮讀書,不只交足功課,並且是用心做的,也不大需要我們督促,幾乎是「自動波」了。

上次提及的那篇英文作文,他終於拿了 A(在一段引文裏打漏了一個 "a",給老師扣了 5分;我查看他的文章時略過引文,因為那不是他寫的文字,否則那個漏了的  "a" 應該逃不過我的法眼)。老師不但讚他寫得好,還將他的文章「借」給另一個英文老師在班上作為範文讀出來,令兒子「聲名遠播」。

這星期各科大考,他陸續知道成績,都是班裏數一數二,而且科學和英文兩科的老師將各人的成績公開,所以他又「威」了一陣。

這幾天接他放學,都見到他笑逐顏開、容光煥發。今天回家途中,我們談起他這學期的表現,我問他感覺如何,他直接說: "It feels good to be able to come out on top!"

我替他高興,然而,這只是高中第一個學期,高處未算高,他要走的路還很長。他嚐過身處高峰的滋味,自然有動力保持自己的「位置」,然而,身處高峰對一個人的性格亦是考驗,我希望他被煉出來的不是「一覽眾山小」的傲岸,而是「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的志向。

20111213

上帝與石頭(終結篇)

我對李天命反全能論的興趣,其實遠遠不及我對「李天命現象」的興趣。一個主要寫基本思考方法的哲學家,竟被不少人視為重要的哲學家,甚至奉若神明,這在歐美真是未之有也,可說是香港的怪現象之一。我的一些朋友認為,雖然李天命在哲學上建樹不大,但對整理思考方法有功;這個我贊同,可是,李天命的表達方式和姿態,甚麼破呀殺呀的,對一些年青人卻可能有毒害,以為李天命的書是思考秘笈,讀後便會學到思考方法的「武功」,用以點中辯論對手的「死穴」,甚至「秒殺」對方。思考方法是死的,思考是活的;思考能力的確可以靠學一些思考方法來提高,但要恆常練習,才會懂得活用,而且無論怎樣學怎樣練,也會受資質所限,不可不察也。

上兩篇文章由於是順著李天命的反全能論來講,受到他的表述方式限制,今天我會直接討論那個所謂「上帝與石頭」的問題,並提出一個論證,以證明無論上帝是否全能,「上帝造不出一塊自己舉不起的石頭」都可以為真。

先澄清兩點:

1.  我會假設「全能」不包括能做到邏輯上不可能的事。如果「全能」包括能做到邏輯上不可能的事,我的論證便無必要,因為即使「全能」是邏輯上不可能的,上帝仍然可以是全能,因為全能者可以令邏輯上不可能的事發生。

2.  我的其中一個前提是『「全能者舉不起的石頭」是邏輯上不可能的』。我認為「全能者能舉起任何石頭」明顯為真,如果全能者能舉起任何石頭,那麼「全能者舉不起的石頭」便是「能舉起任何石頭者舉不起的石頭」,那是邏輯上不可能的。

論證:

(a)    上帝是全能的或上帝不是全能的。

(b1) 「上帝不是全能的」與「上帝造不出一塊自己舉不起的石頭」相容。

(b2)  因此,如果上帝不是全能的,「上帝造不出一塊自己舉不起的石頭」可以為真。

(c1)  如果上帝是全能的,「上帝造不出一塊自己舉不起的石頭」蕴涵「上帝造不出一塊全能者舉不起的石頭」。

(c2)  「全能者舉不起的石頭」是邏輯上不可能的。

(c3)  全能者也做不到邏輯上不可能的事。

(c4)  因此,「上帝是全能的」與「上帝造不出一塊自己舉不起的石頭」相容。

(c5)  因此,如果上帝是全能的,「上帝造不出一塊自己舉不起的石頭」可以為真。

(d)    因此,無論上帝是否全能,「上帝造不出一塊自己舉不起的石頭」都可以為真。

20111212

邏輯韻事

當年某大學哲學系師生有一則邏輯韻事,前半廣為人知,後半則幾成秘聞,今天由我道出始末,以免謬種流傳,也算是功德。話說李老師跟眾學生講解反全能論,談到酣處,一直默不作聲的學生丙突然發言,眾人為之一驚。

學生丙: 我是全能者。

李老師:你能造出一隻蛋嗎?

學生丙:我不能。

李老師:這就表明你不是全能者了。

學生丙:如果我是個全能者,那麼我造不出的便是一隻「全能者造不出的蛋」,但「全能者造不出的蛋」是邏輯上不可能的,因此,我只是做不到一件邏輯上不可能的事,與我的全能並無抵觸。

李老師:你的講法暴露了你是一隻蠢蛋。

(眾大笑)

就在這時,一個神秘的黃衫客不知怎的在課室出現,並插嘴討論。

黃衫客:呵呵,的確是蠢蛋!

學生丙:李老師說我蠢可以,你說我蠢就不可以!

黃衫客:你不是蠢嗎?證明了自己不是全能者還不知道!如果你是個全能者,而你造不出一隻蛋,那麼便有全能者造不出的蛋,但「全能者造不出的蛋」是邏輯上不可能的,因此,「你是個全能者」和「你造不出一隻蛋」這兩個命題至少有一個為假;「你造不出一隻蛋」為真,那麼,「你是個全能者」便為假。

學生丙:這和反全能論有甚麼關係?

黃衫客:證明你這個人不是全能者當然和反全能論沒有關係。反反全能論者不必證明任何存在物是或不是全能,只須證明「全能」沒有邏輯矛盾便成了。不過,剛才我那個論證的結構,可用來構造一個論證,證明全能者不能造一塊自己舉不起的石頭。

學生丙:真的?願聞其詳!

黃衫客:聽著了。如果 是個全能者,而 造出一塊自己舉不起的石頭,那麼 便是造出一塊全能者舉不起的石頭,但「全能者舉不起的石頭」是邏輯上不可能的,因此,「是個全能者」和「造出一塊自己舉不起的石頭」這兩個命題至少要有一個為假;如果「是個全能者」為真,那麼,「造出一塊自己舉不起的石頭」便一定為假。

學生丙:啊,明白了。謝謝!

黃衫客:看來你不太蠢呀!

學生丙:可是可是,如果我是個全能者,卻造不出一隻蛋,那麼我造不出的便是一隻「全能者造不出的蛋」,這聽來很有道理啊,我混淆了甚麼呢?

黃衫客:你想知道,便用心聽了,頗複雜的,聽不懂也不當你蠢。

學生丙:好的,讓我先吃粒暈浪丸,以免聽到頭暈。

黃衫客:用心聽、虛心聽便成了。你混淆的是「一隻蛋」和「一隻自己造不出的蛋」,如果你造不出一隻蛋,你造不出的便是一隻蛋,而不是一隻自己造不出的蛋。假如我們問「全能者能否造一塊石頭?」,我們問全能者能否造的是「一塊石頭」;假如我們問「全能者能否造一塊自己舉不起的石頭?」,我們問全能者能否造的便是「一塊全能者舉不起的石頭」。同理,假如我們問「全能者能否造一隻蛋?」,我們問全能者能否造的是「一隻蛋」;假如我們問「全能者能否造一隻自己造不出的蛋?」,我們問全能者能否造的才是「一隻全能者造不出的蛋」。假如剛才李老師問你的是「你能造出一隻自己做不出的蛋嗎?」,而你不能,那證明不到你不是個全能者;但他問你的是「你能造出一隻蛋嗎?」,那是全能者做到的,你不能,便證明你不是個全能者。

學生丙:真的有點頭暈啊!

黃衫客:簡單點說,如果你是個全能者,那麼你造不出的蛋便是一隻「全能者造不出的蛋」,但你造不出的東西是蛋,不是「全能者造不出的蛋」。我說得對嗎,李老師?

(李老師默然無語,凝望牆角的一張蛛網,想像用它去捕捉風的屁股)

20111210

略論李天命的反全能論證

李天命的反全能論證是這樣的:

『不管 X 是甚麼,如果 X 能造出一塊自己舉不起的石頭,那麼 X 不是全能的,因為這樣的一塊石頭就不是 X 所能舉起的;另一方面,如果 X 不能造出一塊自己舉不起的石頭,那麼 X 也不是全能的,因為無法造出這樣的一塊石頭。

據此,無論  X 能或不能造出自己舉不起的石頭,X 都不是全能的,由於「能或不能」窮盡了一切可能性,所以在任何可能的情況下「X 全能」都不能成立,也就是說,「X 全能」是邏輯上不可能的。由於邏輯上的不可能相等於邏輯矛盾,因此,「全能」有邏輯矛盾。

既然「全能」有邏輯矛盾,那就不可能有全能的上帝存在 […]  換言之,如果上帝存在,上帝也不可能是全能的。』(見《李天命的思考藝術》〈思辯隨筆〉四. (A)

李天命反駁了幾個回應,但他對其中一個回應的反駁是有問題的。

那個回應的要點是:「全能者舉不起的石頭」是邏輯上不可能的,因為全能者能舉起任何石頭,「全能者舉不起的石頭」即「能舉起任何石頭者舉不起的石頭」,那是自相矛盾。因此,即使上帝是全能的,也不能造出一塊全能者舉不起的石頭,但這只能說明上帝做不到邏輯上不可能的事,與上帝的全能並無抵觸(這裏有個合理的假設:全能者也做不到邏輯上不可能的事)。

李天命反駁說:

『他們首先肯定「上帝全能」,跟著推論「上帝舉不起的石頭」等於「全能者舉不起的石頭」。由於「全能者舉不起的石頭」有邏輯矛盾,他們就以為「上帝舉不起的石頭」也有矛盾。然後他們將「上帝」一詞代換「自己」,於是以為「造一塊自己舉不起的石頭」也有邏輯矛盾。

以上一連串的推論肇始於開首的肯定,也就是以「上帝全能」作為前提。但這是邏輯犯規,因為有關「上帝與石頭」的辯論正是要考察「上帝全能」這個論點能否成立,這個論點在該辯論當中份屬有待證明,可是上述全能論者卻將這個論點用做前提,視之為已被證明的,那就是將有待證明的論點當做已被證明的論點來用,這麼一來即犯了竊取論點的謬誤。』(〈思辯隨筆〉四. (B) 4

那些全能論者是否真的做了那一連串的推論,我不查究了,反正要運用他們回應中最重要的一點(即「全能者舉不起的石頭」是邏輯上不可能的)來應付李天命的反全能論證,根本不需要那一連串的推論。

李天命的反全能論證是先得出『「全能」有邏輯矛盾』這一結論(稱之為「結論 A」),然後再推出「不可能有全能的上帝存在 」(稱之為「結論 B」),只要我們能有效堵截結論 A,便已推翻了他的論證,根本不必討論結論 B。換句話說,要推翻李天命的論證,連上帝也不必提。

反全能論證出錯的是這部份:「不管 X 是甚麼,如果 X 不能造出一塊自己舉不起的石頭,那麼 X 也不是全能的,因為無法造出這樣的一塊石頭。」如果 X 是個全能者,那麼 X 造不出的便是一塊全能者舉不起的石頭,但「全能者舉不起的石頭」是邏輯上不可能的,因此,X 只是做不到一件邏輯上不可能的事,與 X 的全能並無抵觸。

要注意的是,這裏用了條件句「如果是個全能者,那麼」,並沒有肯定全能者存在,更沒有肯定上帝全能,甚至沒有肯定「全能」沒有邏輯矛盾,只是應用了「全能」這個慨念。(比較:假如我說「如果 X 是個三角的圓形,那麼便既有三個角卻又同時是圓的」,我沒有肯定三角的圓形存在,沒有肯定某一東西是一個三角的圓形,也沒有肯定「三角的圓形」沒有邏輯矛盾,我只是應用了「三角的圓形」這個慨念。)

由於「如果 X 不能造出一塊自己舉不起的石頭,那麼 X 不是全能的」不成立,「無論  X 能或不能造出自己舉不起的石頭,X 都不是全能的」便不成立,李天命也就無從推出『「全能」有邏輯矛盾』這一結論了。

20111209

李天命的一篇序文 --- 以彼之道,還施彼身

很多年前,那時我還是 Berkeley 的研究生,有朋友從香港寄來一篇李天命的文章,問我有甚麼意見。如沒記錯,那篇文章是在《明報月刊》發表的,有幾千字長,內容我已幾乎全無印象了,只記得裏面有一個例子和蕭邦有關。我看後回覆朋友說(大意如此):「像他這樣批評別人的文字,我也可以對他的文字依樣葫蘆。」我在李天命的文章上寫了十個八個眉批,指出他的語病,然後寄回給朋友,他看後叫好,但應該沒有保存下來(後來我們疏遠了,我現在記起這事,也不方便問他)。

相信有些李天命的崇拜者會不相信我說的,或至少半信半疑 --- 李天命的思考方法厲害,文字清晰之至,不是梁燕城之流,怎會給你找到語病?其實,寫文章要一丁點兒破綻也沒有,談何容易,即使有此能力,也要寫得很小心,甚至要逐句琢磨一番,很難想像一個人寫任何文章都花這樣的心力;李天命的一些文章有語病,可能只是他寫得隨便些,不是甚麼值得大驚小怪的事。(我寫哲學論文會字斟句酌,速度如蝸行,有時花四、五小時也寫不到三百字,但在這網誌寫的文章便放鬆不少,假如有人找到語病,我也不會感到奇怪。)

為免空口講白話,讓我用《李天命的思考藝術》的序為例,以彼之道,還施彼身。這篇序文很短,但獨立成文,用它做例子,至少不會給人說我斷章取義:

「教育家的理想在於啟發人的思考,野心家的夢想是要取代人的思考。愚人只知接受思想的灌輸,智者則重視掌握思維的方法。胡亂思索問題,彷彿用蛛網去捕捉風的顏貌一樣,終是毫無所得的。正確的思維方法,就像荒夜裏的一盞風燈。提著自己的風燈,照亮未知的旅途,這就叫做獨立思考。」

先談文中的兩個比喻。將「胡亂思索問題」比作「用蛛網去捕捉風的顏貌」,主要是指那會「毫無所得」;風,本來就是捕捉不到的,所以有「捕風捉影」這個成語,以「用蛛網去捕捉風」為喻,可以用來表達那是加倍的徒勞。可是,「用蛛網去捕捉風的顏貌」就不通了,風是沒有顏貌的;如果說這是個比喻中的比喻,那麼「顏貌」在這裏比喻風的甚麼呢?不清楚。(註一)此外,說用網去捕捉顏貌也是不通的;你可以用文字、繪畫、說話、眼神、或記憶去捕捉某人或某東西的顏貌,就是不可以用網,不管是魚網、蛛網、還是天羅地網。(註二)

將「正確的思維方法」比作「荒夜裏的一盞風燈」,是不俗的比喻;「提著自己的風燈」一語,也點出了「正確的思維方法」是要自己領會的,不能盲從別人,要「獨立思考」。這盞風燈的作用是在荒夜引路,幫助自己到達目的地;然而,假如你走的是「未知的旅途」(不知道目的地或不知道該走的路),提著風燈也未必知道去向、也可能會迷路呀!說「照亮曲折崎嶇的旅途」,或簡單地說「照亮旅途」,不是更清楚貼切的比喻嗎?

再談其他較輕微的語病。「啟發人的思考」是教育的基本目的,不難達到(困難的是令人學習到獨立思考而且思考得其法);將「啟發人的思考」說成是「教育家的理想」,便有可望而不可即(或很不容易達到)的意思,這與事實不符。

「野心家」的確不想人獨立思考,最好是任由他播弄,但說「取代人的思考」,便引出「用甚麼取代?」這個問題;答案可以是「野心家自己的思考」,可以是「洗腦式的宣傳」,也可以是「物質的滿足」。寫成「野心家不想人能獨立思考」,就乾脆俐落了。

「只知接受思想的灌輸」當然及不上有自己的原創思想,但那不一定有問題,因為批判思考過才接受,也是接受;不要得的是盲目接受,任人愚弄,那才稱得上是「愚人」,否則沒有原創力的人都是愚人了。

這是「捉字蝨」嗎?那要看我們對文字的要求有多高了。無論如何,我不認為以上所寫的比李天命的一些批評文字更「捉字蝨」。如果李天命追求的是毫無破綻,那麼他這篇序文並未做到;破綻就是破綻,即使不是致命的。


(註一) 如果你還是不明白問題所在,可以想一想:假如「用蛛網去捕捉風的顏貌」改成「用蛛網去捕捉風的屁股」或「用蛛網去捕捉風的心肝」,在比喻上有甚麼分別?
(註二) 試比較「用蛛網去捕捉風的顏貌」和「用蛛網去捕捉雲的顏貌」,雖然雲是真的有顏貌,但第二句明顯不通,不通之處就在「網」和「顏貌」不配。用網去捕風是一般人對「捕風」的形象化理解,如果已接受了「網」可以配「風」,便較難察覺第一句和第二句有同樣的問題。

20111208

中國哲學排名榜

在英美哲學界很有影響力的 The Philosophical Gourmet Report 剛出了最新的排行榜,其中分科排行竟包括了中國哲學(可能以往也有,不過我沒有留意);看後,我只能說:「得啖笑!」以下我不會詳談,只以一個我知道的事實來說明為何我有以上的反應。先看排名:

Group 1 (1-2)
Duke University
University of Utah

Group 2 (3-9)
National University of Singapore
University at Buffalo, State University of New York
University of British Columbia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Riverside
University of Hawaii, Manoa
University of Hong Kong
University of Oklahoma, Norman

九間大學只分成兩個排行組別,group 1 勝過 group 2 每組內的排名則不分先後。我想指出的是,UC Riverside 的哲學系只有 Eric Schwitzgebel 一人略懂中國哲學,他是比我早三、四年在 Berkeley 拿博士的,我算認識他,知道他不懂中文,更不用說看古文原典了,而且他在學系的網頁也只是說自己 "maintains a secondary interest in classical Chinese philosophy",不敢認專家。然而,這個排行榜竟將 UC Riverside 跟新加坡國立大學排入同一組,你說可笑不可笑?

香港中文大學榜上無名,是因為這個排行榜只包括以英語講授中國哲學的大學。

20111207

哲學貢獻

這學期知識論最後一篇指定讀物是 Robert Nozick  "Knowledge and Scepticism",雖然學生在學期末大多無心聽書,我仍然教得十分起勁,因為 Nozick 此文是極上乘的分析哲學,每次重讀重教,我都會再讚嘆一次。他的觀點和理論我並不完全贊同,我佩服的,是他那非比尋常的的睿智和創意。

Nozick 的成名作 Anarchy, State, and Utopia 是政治哲學巨著,但他對哲學的貢獻不只於政治哲學,在知識論他也能另僻蹊徑,影響深遠。上述文章取自他另一巨著 Philosophical Explanations 中的知識論部份;除了知識論,此書的另外兩部份是形上學和價值論,可見 Nozick 研究範圍之廣。他臨死前出版的 Invariances: The Structure of the Objective World,更可見他對科學(尤其是物理學和生物學)有深入的認識。

Nozick 毫無疑問是對哲學有很大貢獻的哲學家,談到哲學貢獻,令我想起在 Berkeley 比我早幾年完成博士的師兄 H,有一次,我們談及的正是自己將來對哲學會有甚麼貢獻這問題。H 認為我們這些研究生中絕大多數都不會像 Davidson, Grice, Searle, Williams, Stroud(全都是在 Berkeley 當教授的著名哲學家)等對哲學有重大貢獻,但這並不表示我們不會有貢獻,因為哲學跟其他學科一樣,已發展到知識的分工(division of intellectual labor),即使只是對一個小問題的解決有貢獻,也可以同時是對哲學的整體有貢獻。H 並不是一個特別謙虛的人,然而,他知道自己的資質和能力不能與 Davidson Williams 等相提並論,他的看法只是顯出他的自知之明和務實態度。H 現在已是英國某名校的正教授,出了兩三本書和十多篇論文,但他當年對自己的評價仍然是對的 --- 他的著作沒有甚麼大影響。

雖然我頗自負,卻不認為自己勝過 H,而事實上他的學術成就比我高;這麼多年來, H 的這番話我一直沒有忘記,令我能較如實地看待自己在英美哲學界的位置,不會有不設實際的自我期許,只是腳踏實地做自己喜歡做的研究。

說起 Nozick,不得不提一件趣事。某年他到 Berkeley 演講,是一個講座系列,他逗留了數天;有一天,我到舊書店 Moe’s Books 逛,見到 Nozick 也在(我認得他,他不認識我),行動有點奇怪,因為他只是一一抽出某行書架上的幾本書,快速揭開封面看一下,便把書放回。我待他離開後,過去看看他剛才抽出來的是些甚麼書,原來竟全是他自己的著作!為何他只是看一下便把書放回?我認為最合理的解釋是,他想知道自己的書成為二手書後的價錢,因為他看的正是那書店寫上書價的地方。

20111205

悶藝?

早兩天重看侯孝賢的《最好的時光》,比第一次看時用心,領會多了,所以更喜歡。此片由三個獨立故事組成,都是發生在台灣,只是不同的年代(1966, 1911, 2005);男女主角都由張震和舒淇來演,兩人演得實在好,各自演活了三個截然不同的角色 --- 看的是同一張臉孔,但每見一個新的角色,我都覺得那是另一個人。

這次看,特別欣賞第二個故事的默片;侯孝賢真的匠心獨運,想到用默片的形式講這個故事,給人一種幾回低首、無語問黃昏的蒼涼感。這次我也對片名有一個較確定的理解:三個故事都叫「夢」(〈戀愛夢〉、〈自由夢〉、和〈青春夢〉),指追尋夢想,而追尋的日子,就是最好的時光。



此片跟侯孝賢的其他作品一樣,節奏很慢,不是每個人都受得了,石琪稱之為「悶藝」。悶不悶,不只看耐性,還要看個人的觸覺、經歷、品味、理解力、關懷的問題等等;記得大學時看《風櫃來的人》和《戀戀風塵》,看得一頭霧水,呵欠連連,相信假如現在重看,定必別有一番感受。這幾年看了幾部侯孝賢較後期的電影,例如《南國再見,南國》、《咖啡時光》、和《紅氣球之旅》,都十分喜歡,他的早期作品,我現在應該也能夠欣賞了。

《悲情城市》 我想看已久,卻一直沒有機會(Netflix 也沒有此片),下次到香港,要找找這電影的 DVD。說起來,還有一部台灣「必看片」我從沒看過,就是楊德昌的《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看了他的《一一》,喜歡之極,那部人人都叫好的《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相信一定不會令我失望,DVD 也是要找的。

20111204

無良還是無知?

影音使團的挪亞方舟鬧劇越演越烈,六十多位香港和海外的華人教牧及教會知名人士聯署發表公開信,質疑使團發現方舟的聲稱,批評其宣傳手法,並指出使團以發現方舟「作噱頭」而籌得的大量捐款一直都沒有「令人滿意的財務報告」,最後呼籲信徒「在影音使團公開所有證據、公開方舟遺址地點讓考古學界進行鑑別、以及尊重理性對話之前,鄭重考慮應否繼續支持該使團方舟相關的活動和籌款,和應否協助在堂會內發放其刊物和宣傳相關消息」。

雖然這封公開信沒有明言影音使團的誠信有問題,但這個意思已躍然紙上;教內的張國棟老弟有逾二萬字長文逐點抨擊使團的觀點和手段,認為那是道德操守的問題;教外的 Chris 兄最新發表的網誌文章索性用了『挪亞「謊舟」』為題,那是直指影音使團說謊了。然而,我倒想考慮另一個可能:影音使團的決策人(相信主要是總幹事袁文輝)由始至終真心相信他們無論在公佈發現方舟、決定《挪亞方舟驚世啟示2》的內容、宣傳電影、和回應批評各方面都完全沒有故意作假、誇大、誤導、或混淆視聽 --- 相信他們在整個過程得到上帝引領,所做的一切都對得住上帝、對得住良心、對得住捐款支持他們的信徒。

我不是講反話。影音使團的決策人相信地球只有幾千年歷史、相信挪亞方舟真有其事,應該是因為他們相信《聖經》句句屬實、相信《聖經》裏的誡條要嚴格遵守,這種信徒通常都認為任何情況下說謊都是不對的(他們連替家人推接電話而說一句「他不在家」也會不肯),試想想,他們會故意作假、誇大、誤導、或混淆視聽嗎?那很大罪呀!他們不是相信人在做、上帝在看嗎?怎敢犯此大罪?當然,基督徒會犯罪,很多時候還是明知故犯,但那大都是為了滿足自己而「一時軟弱」;如果是為了令人信仰上帝而故意用了(他們認為)上帝不容許的手段,那很難理解吧!

因此,我認為有理由相信影音使團的決策人並非無良,而是驚人地無知:不但對一般科學和考古學無知,對教內外人士的看法無知,還對自己無知 --- 自欺然後欺人而不知。

20111202

兒子的文章

兒子已是高中生,九年班(即香港的中三),第一次要交一份叫 "paper" 的功課。那是英文科的期終功課,只是寫六、七百字,但老師要求他們依足規定的格式,文法標點也會執得很緊;他們有幾個題目可選擇,都是關於 The Adventures of Tom Sawyer 一書的,兒子寫的是書中頑童世界的交易關係。

兒子很緊張這份功課,因為老師極其嚴格,不容易給 A,舉校皆知;兒子有一次功課做得稍差,平均成績便給拉低到 A-,他花了很長時間才追回那 A。就是因為這老師太嚴格,班裏有個女同學的父母要求學校將她轉到第二個英文老師的班裏(應該是找個藉口提出要求)。這女同學還跟兒子說他不會在這科拿到 A,雖然不是真的打賭,但她說時用了 "I bet" 二字,兒子本來就很想拿 A,這回為了「爭啖氣」,更不容有失了。

昨晚他終於寫好文章,戰戰兢兢走到我書房,說想我過目,看看有沒有錯誤或寫得不好的地方。我細細讀了文章一遍,指出兩三個用字不妥之處,有一句太長和意思不清楚的,也要他改了。我雖然沒有大讚,但也說了他寫得不錯,他聽後頗高興。

其實,我現在已不時向兒子討教英文;文章仍然是我寫得比他好得多,不過,有些字詞的運用不肯定時(例如最容易錯的 prepositions),還是相信他這個 native speaker 可靠些。兒子寫文章有點天份,假以時日和努力,相信有朝一日我寫好文章後會要求他過目過目。

20111201

略論詩的特質

對於「甚麼是詩?」這個問題,可以有不同的答法,甚至可以像 Louis Armstrong 回答 "What is jazz?" 那樣,說句 "Man, if you gotta ask, you will never know!" 便算了。雖然我喜歡 Armstrong 這個頗有智慧的答法,也相信「詩」沒有精準的定義,但我仍認為詩有特質,令它有別於其他文體。擁有大部份甚至所有這些特質而又符合格式的,便一定是詩;完全沒有這些特質的,即使符合了某種詩的格式(例如絕律的平仄韻腳或新詩的分行),也不是真正的詩(而只是打油詩或分行散文)。有時我們判斷不了一件作品是不是詩,是因為我們不肯定它是否有這些特質,或是因為它只有一小部份這些特質,介乎詩與非詩之間。

以下是我想到的詩的四個特質:

(1) 意在言外。司馬光《溫公續詩話》曰:「古人為詩,貴於意在言外,使人思而得上。」何獨古人,今人亦然,且看瘂弦名作《坤伶》的最後兩行:

一種淒然的韻律
每個婦人詛咒她在每個城裏

為何是「一種」?為何「淒然」?為何有「韻律」?為何是「每個婦人」?為何她們都「詛咒」?為何「在每個城裏」?不把意思說盡說清楚,要讀者去問去想這些問題,這兩行詩才那麼可堪玩味再三。

再看蘇東玻的《廬山煙雨》:

廬山煙雨浙江潮
未到千般恨不消
到得原來無別事
廬山煙雨浙江潮

這首詩主要說的就在首末兩句,是同一句,又可以說不是同一句,意思盡在言外,可謂不著一字,盡得風流。

(2)  給讀者很大的詮釋自由,各取所需,作者的創作意圖並不是詮釋和欣賞的依歸。例如鄭愁予的《錯誤》,很多人都讀作浪漫的情詩,尤其是以下這幾行:

東風不來,三月的柳絮不飛
你底心如小小寂寞的城
恰若青石的街道向晚

雖然鄭愁予自己說此詩寫的是他母親在戰亂中的閨怨,但我們把它讀作情詩亦無不可,詩就是容許這種彈性;就算是同一讀者,在不同時間也可以對同一首詩有不同的理解和感受,只要詩中的文字容許便成了,沒所謂對錯。

(3)  句子的邏輯關係寬鬆,為求達到效果,甚至可以不講邏輯,不理會是否合理。最著名的例子,當然是杜甫《秋興八首》之八的頷聯:

香稻啄餘鸚鵡粒
碧梧棲老鳳凰枝

合理的寫法是「鸚鵡啄餘香稻粒,鳳凰棲老碧梧枝」,平仄亦合;老杜那兩句是好是壞,可能見仁見智,但那至少是寫詩容許的。

再舉一個沒那麼極端的例子,是洛夫《蒹葭蒼蒼》的起首兩行:

假如隔著一層雨去聽
蕭瑟未必就是一種聲音

「蕭瑟」有二義,可解作風吹草木之聲,亦可解作景色之凄涼。無論蕭瑟是不是聲音,都不會因為隔著一層雨而變,洛夫這樣寫是不通的;然而,他這寫法更有深意,道出因景生情的層次,可說反常合道。

(4)  超越文字的一般用法,可以不遵守文法常規。E. E. Cummings 的一首詩有此一句:

if i love You

"i" 應大寫卻小寫,"You"  "Y" 應小寫卻大寫,不守常規,但有不言而喻的意義。再看瘂弦《給橋》的最後兩行:

遂心亂了,遂失落了
遠遠地,遠遠遠遠地

「遠遠遠遠地」連續四個「遠」字,不合文法,同一句有六個「遠」字,卻形音義都充份表達了「遠」的感覺,妙也。

我只舉了詩的四個特質,而且只是略談,但已寫得太長了,以後有機會再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