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1228

【武俠短篇】這個武林、那個武林

 


謝遇奇只二十歲,從來不知道甚麼是武林,儘管他的武功已臻一流高手之列。他是孤兒,五歲時得師父收養,同居深山,姓和名都是師父起的,卻不知道師父姓甚名誰——他沒有問過,師父也沒有想過告訴他。總之,十五年間,謝遇奇學成了師父傳授的一套目無全牛刀,兼練無涯氣功,以氣御刀,可以殺人不見血,也可以選擇殺人狂噴血。但他沒有殺過人,甚至沒有動過武,甚至不知道自己武功高強。

師父雖是曠世高人,終歸是人,難免一死;九十歲生辰那天,師父去世了。謝遇奇決定離開深山,到處闖蕩。他下山時兩手空空,因為師父沒有留下甚麼寶刀神器,因為師父教他刀刃之鋒利與否在於刀法之高下,練成目無全牛刀後,寶刀鈍刀並無分別,就是以掌作刀,也可以瞬間令人斷手折足,如土委地。當然,他從未如此出手。

謝遇奇到那些不大不小的鄉鎮裏去,每個地方逗留一段時間,做幫工或散工,掙點錢過活。雖然他不是當地人,但像他那樣長相清純樸實的小伙子,容易得人信賴,因此找幫工或散工不是難事。他做的都是動手動腳的工作,卻全用不著武功,別人只是覺得他力氣特別大而已。只有一次,他在一個屠夫的店裏幫忙,無意中露了少許刀法,在豬牛的骨與肉間遊刃,切成大小適合的肉條肉塊,快速無比,卻了無聲息,令屠夫大吃一驚。

這些鄉鎮大同小異,謝遇奇覺得再沒有甚麼新鮮的事物可看,於是決定到一個不遠處的大城裏過活。這大城比他居住過的那些鄉鎮大十倍,有從前未見過的店舖和食肆,市集繁囂,人來人往,一派興隆氣象。他很快在一間酒樓找到做廚房的雜工,顧客多時工作忙,但也有些閒暇,那時他便會走到街上看熱鬧。

最引起謝遇奇興味的,是大城裏不時有些招搖過市的習武之人,配著或提著各式各樣的武器,長劍、單刀、長槍固然輕易見到,就連冷僻的鐧槊、錘、鉞也偶爾出現。這些人走路坐立、舉手投足都好像刻意要別人知道他們有武功;亦有空手不攜武器的,但也很容易辨別出是習武之人,而且這些空手的,好像還要表現一點點高手風範,走起路來眼高於頂,特別有神氣。

大城有個習俗,就是每年有一個武林英雄會,不是比拼打鬥分高下,而是表演武藝,觀眾鼓掌;也沒甚麼評判,表演者誰得到最雷動的掌聲,便獲頒一面錦旗,上繡「武藝超群」四字。他們的所謂「武林」,其實不過是這個大城裏參與武林英雄會的習武之人。據說,每個大城都有一個武林,這些武林由於隔涉而幾乎全無交往,因此,每個武林人士說起「武林」,指的一定是自己所屬的武林。

謝遇奇在大城居住了不足一個月,便親眼見識了一次武林英雄會,就在他工作的酒樓不遠處一片大空地舉行。那天大家都去看英雄會,酒樓顧客寥寥;謝遇奇趁有閒暇,便也到大空地湊熱鬧了,而且很早便到場。他還未吃午飯,隨手拿了個荷葉糯米飯,打算邊看邊吃。

武林英雄會有個主持人,是城裏一間武館的館主,武林人人都和此人有交情,但他依然按規矩高聲自報姓名:「小弟陶巨菡,十分榮幸再一次主持武林英雄會,今年跟以往一樣,表演一定會非常精彩,請大家拭目以待...... 」接著長篇大論,講解學武的意義和用處以及武林的興盛;謝遇奇聽不懂,也就沒有用心聽了。這陶巨菡外貌像商人多於武人,由於是主持人,沒有參加表演;不過,他說話時故意走出一些步法,露一點輕功,看來也是自認高手的那類人。謝遇奇一眼便看出他其實武功平庸。

看了大半,這個武林英雄會的表演者中,竟然沒有一人的武藝是謝遇奇認為高強的。那陶巨菡卻對每一位表演者都微笑點頭,表示欣賞。謝遇奇不禁有點失望,然後聽到陶巨菡宣布:「最後一位表演者是赤子神劍周一域。周老英雄連續十年獲得『武藝超群』錦旗,今年的表演,哈哈,一定會令大家再度熱烈鼓掌!」謝遇奇立即收攝心神,期待終於看到高手的表演。

周一域的赤子劍法使的是雙劍,只見他運劍如風,身法步法奇特,與一般用劍之人的劍法大有分別,該刺的地方他劈,該劈的地方他反而刺;這劍法,說好看可以,說不好看也可以,總之就是別樹一幟。然而,以謝遇奇刀法之強,已不會被招式的外表所迷;他看到的,是周一域劍招裏的種種破綻,斷定那是不中用的劍法。

赤子神劍表演完畢後,掌聲雷動,但謝遇奇的自然反應是沒有鼓掌,而且笑著搖搖頭。由於早到場,他站在最前排,那個意思明顯的笑容和搖頭,被主持人陶巨菡看見了。陶巨菡立即指著謝遇奇喝道:「臭小子,你在笑甚麼!」謝遇奇不想鬧事,只得無奈回答:「沒甚麼、沒甚麼,只是突然想到一件昨天發生的可笑事情而已。」陶巨菡聽他這樣回答,也就作罷,沒有進一步為難他。

全場沒有人留意到的,是「武藝超群」的周一域老英雄表演完畢後,身上多了好些東西:他在膻中穴、璇璣穴、天鼎穴、雲門穴、章門穴、淵腋穴、天府穴、曲澤穴、血海穴和懸鐘穴十個穴道的位置上,各都黏有一糯米飯粒。那是他表演劍法時露出的破綻,糯米飯粒是謝遇奇以無涯氣功無聲無息地用手指彈出的。

謝遇奇後來有沒有加入武林,有沒有奪得「武藝超群」錦旗,不知道。有,還是沒有,端看他想成為怎樣的人,想過怎樣的活。

20221223

《立場哲學:對談集》出版因由

 

《立場新聞》在一年前被迫停止營運後,有朋友建議我從哲學版的文章挑選一些出來結集出版。我感到選文、徵求作者同意、將文章分類編排、找出版社等等,都是繁瑣之事,不大願意做。尤其感到為難的是挑選文章。我當哲學版主編的那三年間,登出的文章約一百三十篇,如出結集,最多只能收入三十篇(以每篇平均五千字計,三十篇已是十五萬字);可是,那些文章中我認為很好的當然遠超三十篇,用甚麼標準來挑選,已傷透腦筋。此外,沒有被我選入的,也許會被誤會為是我認為質素不夠好,甚至因而令作者介意。

然而,回心一想,《立場新聞》停運後,好像猝然消逝,了無痕跡;如果能在香港出版一本文集,便至少有一件打著《立場新聞》標記的實物存留,儘管那不過是小眾的哲學版,也應該能幫助延長對這個網絡媒體的記憶。思索一番後,我決定出一本對談集,那比較省事。《立場新聞》哲學版登出過的對談有八篇,全都有我參與對談,對談者包括劉彥方(香港大學)、劉創馥(中文大學)、劉保禧(中文大學)、邵頌雄(多倫多大學)、洪志豪(多倫多大學)和夏逸平(弗萊堡大學)。八篇對談中只有一篇不能收入集子裏,因為那是劉創馥與我合著的《都付哲談中:當代世界的十個大哉問》其中一章;七篇對談共八萬多字,足夠成書。我在哲學版登出過四篇文章,也一併收進集子裏作為附篇,那便是一本十萬多字的書了。

徵得各位對談者同意後,便得找出版社。那非易事,因為書既擺明是《立場新聞》的「副產品」,恐怕大部份出版社都會為免招來麻煩而拒絕。我想到找小型的獨立出版社,念頭剛起,李敬恒兄便向我推薦貳叄書房,說他們很有興趣出版這個結集,並稱讚負責的年輕人有幹勁。我去查看一下,發覺他們當時只出版過一本書,恐怕經驗不足。不過,我最後還是憑直覺信賴李敬恒兄的推薦,而且和貳叄書房的幾位負責人在視像會議傾談過後,對他們印象非常好,於是決定結集由貳叄書房出版。由於這本書不是我一個人寫的,版稅方面有分配的問題,我自作主張跟貳叄書房簽了協議書,將版稅全捐給他們搞活動(我相信對談作者都樂意捐贈)。

書的序我在本年二月底已寫好,預計出版日期大約在七月。可是,其中發生了一些小波折,延至年底才出版。無論如何,《立場哲學:對談集》快將出版,並已可於網上以優惠價預購(2022年12月31日截止)。這本書不會透過發行商發貨,只在獨立書店發售,所以大家不必去三中商或誠品找。要支持獨立書店,這次是個好機會了,請各位多多支持。

20221214

「故常無欲以觀其妙常有欲以觀其徼」的斷句問題

 


讀了香港大學哲學系榮休教授 Chad Hansen 英譯《道德經》的開首幾章,見到第一章這兩句:

Thus, to treat 'not-exist' as constant is desiring to use it to view its mysteries.

To treat 'exists' as constant is desiring to use it to view its manifestations.

原文歷來有兩個不同的斷句:

故常無欲,以觀其妙,常有欲,以觀其徼。(「無欲有欲」斷句)

故常無,欲以觀其妙,常有,欲以觀其徼。(「無有」斷句)

Hansen 顯然是採用了「無有」斷句。唐朝以前,《道德經》的注疏都採「無欲有欲」斷句,例如影響巨大的王弼注;宋代的王安石和蘇軾等提出「無有」斷句,後來影響漸大。1973 年馬王堆漢墓《帛書老子》甲乙本出土,這兩句都作「故恆無欲也以觀其眇恆有欲也以觀其所噭」,那「也」字確定了斷句應為:

故恆無欲也,以觀其眇,恆有欲也,以觀其所噭。

《道德經》成書於春秋末至戰國時期,而《帛書老子》甲本抄寫於漢高祖劉邦稱帝之前(證據是甲本沒有避諱「邦」字),相距《道德經》成書時間最長是二百多年,最短不足一百年,可算在歷史上接近。加上稍後的乙本這兩句跟甲本是一樣的,足以支持《道德經》原文這兩句有「也」字,亦即是支持「無欲有欲」斷句。

可是,仍然有學者不接受《帛書老子》的證據,堅持「無有」斷句,理由是「常有欲」與《道德經》「清靜無為」的思想有牴觸。但「無為」等於「反有欲」嗎?《道德經》裏最接近「反有欲」的,只有第十九章的「少思寡欲」和第四十六章的「咎莫大於欲得」,但主張的是節制欲望而非消除欲望。更重要的是,「故常無欲,以觀其妙,常有欲,以觀其徼」裏的「欲」,在這個上下文裏最合理的理解不是「欲望」,而是「意欲」或「意向」(第三十六章的四個「欲」字都是這個意思,只是助動詞與名詞之別:「將欲歙之,必故張之;將欲弱之,必故強之;將欲廢之,必故興之;將欲取之,必故與之。」)。這裏的「無欲」和「有欲」,是為了達致不同的「觀」:摒除意向,便可以觀道於天地之(獨立於人的)自然生成;產生意向,便可以觀道於萬物之(可有用於人的)各種終歸型態。此外,「常無欲」和「常有欲」的「常」,不是空泛的「恆常」或「經常」,而是就「觀」而言,不過是在「觀」的過程中的「常」而已。

反觀「無有」斷句,除了不符合《帛書老子》,還有其他問題。「常無」/「常有」和「欲以觀其妙」/「欲以觀其徼」的主語是甚麼?如果說是不同的主語,那麼,「常無」/「常有」如何達致「欲以觀其妙」/「欲以觀其徼」便不清楚了。如果說是同一主語,那主語是「道」還是「人」呢?無論選擇哪一個,都欠說服力。王安石認為是「道」,所以說「道之本出於無,故常無所以自觀其妙;道之用常歸於有,故常有得以自觀其徼」(見《老子集成》)「欲以觀」竟變成道的「自觀」了!如果認為主語是「人」,那麼「常無」/「常有」的「常」便不通,唯有訓為「尚」,但那顯然是牽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