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05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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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0517

對不起,哲學幫不到你


網友問我可否推薦一些人生哲學和存在主義的書給他看,中英文都可以,我想了一會,建議他試讀以下這幾本,都是寫得有趣味和論點深刻的,而且不難懂:

Thomas Hurka, The Best Things in Life
Susan Wolf, Meaning in Life and Why It Matters
Søren Kierkegaard, The Present Age
Valerie Tiberius, The Reflective Life

我還順便提到唐君毅的《病裏乾坤》,說記憶中這本書不錯、值得一讀 (至於那本造作之極的《人生之體驗》,我是不會推薦的;《人生之體驗續篇》少了造作,論點較平實深刻,但不及《病裏乾坤》真切)

網友此問,是由於他有些人生問題不懂得怎樣處理,感到困惑,希望讀些哲學書聊以慰藉,也許還能從中得到體會。假如網友沒有說「聊以慰藉」,而是希望能透過讀哲學書而解決那些問題,我未必會推薦書給他看,因為這個希望大多會落空。

如果困擾你的是你個人生命中要面對的問題,如果你向哲學尋求的是這些問題的答案或解決方法,那麼,即使這些問題可以和哲學扯上關係 (例如面對一個關乎道德的兩難抉擇、感到生活失去方向、不肯定自己是否真的愛某人、經常有自殺念頭),我會對你說:「對不起,哲學幫不到你。」

哲學可以幫助你分析問題,也可以提供一些新的概念和不同的角度,讓你對自己的問題有新的和較全面的理解;恰當的分析和較全面的理解都可以幫助你避免錯誤的答案和不可行的方法,然而,對於個人生命中要面對的問題,哲學始終不能直接提供答案或解決方法。

為甚麼哲學這麼「無用」?Rush Rhees 在 "'The Right Answer'" 一文 (收於 Rush Rhees, Moral Questions, pp.65-74) 有幾句說話,我認為可以作為這個問題的最佳答案:

哲學可以指導人生嗎?你在尋求指導時,面對的是甚麼難題和困擾呢?當你想知道自己應該如何做時,你尋求的是怎麼樣的答案?我認為不論是哪一類 (有系統的) 研究,都不能為這種煩惱提供指導,這是因為在你令它成為「答案」之前,沒有任何東西是「答案」。(pp.68-69)

我這樣理解 Rhees 的意思:人生問題的答案不是「在那裏」(out there) ,讓你去尋找,找到了,問題便解決;人生問題的答案,因人而異,即使兩個人的問題看似相同,也不一定有相同或類似的答案,要看這兩個的人性情、經歷、知識、潛質等,還要看他們對問題的理解和願意走的方向 --- 沒有預定的標準答案,只有靠自己「活出來」的答案。

其實不只哲學,對於個人生命中要面對的問題,任何其他學科都同樣「無用」、同樣不能直接提供答案或解決方法。不少人期望哲學能解決人生問題,也許是因為他們相信哲學提供的是智慧 (「哲學」一詞的希臘文本義不就是「愛智慧」嗎?),而解決人生問題靠的就是智慧。如果「智慧」只是指知性上的了解,那麼我們在哲學裏是可以找到智慧的,但這樣的智慧並不能解決人生問題,因為「知」不一定能指導「行」,而解決人生問題非「行」不可。

然而,我不認為智慧只是知性上的了解,智慧是:知道在甚麼時候應該做甚麼事和應該怎樣做,而且不只是知道,還能做到。在這個意義下的「智慧」,哲學不能提供智慧,很多哲學家並沒有智慧 (講得天花亂墜、故作高深的則多的是);智慧,還是要靠自己「活出來」的。

20160514

何謂運氣?


最近跟 "luck" (以下譯作「運氣」) 頗有緣。我的意思不是最近諸事好運,而是經常要思考及討論「運氣」這個概念。首先,我正在閱讀康奈爾大學經濟學教授 Robert H, Frank 的新書 Success and Luck: Good Fortune and the Myth of Meritocracy,快讀完了,打算遲些寫篇短評;接著是宗教研究系的一位同事約我喝咖啡,原來他想跟我談談他正在寫的一篇有關「運氣」的論文;最後是國泰航空的 Discovery 雜誌,我每個月替這本雜誌寫一篇文章,由總編決定題目,下一個要寫的題目也正是「運氣」。三者不約而同都在這兩星期發生,不可謂不巧合矣!

無論是 Frank 在書中、我的同事跟我討論時、還是 Discovery 的總編在給我的電郵裏,都沒有解釋「運氣」是甚麼意思,好像這是一個簡單不過的概念。然而,我不知道是否大多數人對「運氣」都有清晰而大同小異的理解;至少一般字典裏的解釋都過於粗疏,只是點出偶然或巧合 (以下簡稱「巧合」) 的因素,例如網上 Merriam-Webster 英文字典對 "luck" 的解釋:"the things that happen to a person because of chance" 和 "the accidental way things happen without being planned"。很明顯,不是所有發生在我們身上的巧合事情都屬於運氣;假如我在柬埔寨旅遊時碰到一位不相熟的鄰居,那是巧合,但談不上甚麼運氣。

有好壞之分的事情,我們才會用「運氣」來理解,因此才有「運氣好」和「運氣差」的分別;在外地碰到不相熟的鄰居,既不是好事也不是壞事,自然談不上甚麼運氣。將「運氣好」和「運氣差」的分別補充到上述 Merriam-Webster 字典的解釋,意思便準確了不少:如果一件巧合的好事發生在你身上,就是你運氣好;如果一件巧合的壞事發生在你身上,就是你運氣差。

不過,這個解釋仍然是稍嫌粗疏,因為「巧合」主要是指沒有事先計劃或是意料之外 ("chance", "accidental", "without being planned"),在這個意義下的巧合事情,發生的機會率不一定很低,例如你星期日在銅鑼灣商務印書館碰到一位每星期日都到那裏看幾小時書的朋友,而你也經常在假日到銅鑼灣逛街,但你並不是故意到那裏找他,那麼,你碰到他,仍然是巧合,可是,機會率一點也不低;假如碰到這位朋友是一件好事 (因為他剛好可以幫助你解決一個問題),你碰到他仍然是巧合,但說你運氣好,便有點牽強了。

我的看法是,運氣要用機會率來理解:如果一件機會率低的好事發生在你身上,就是你運氣好;如果一件機會率低的壞事發生在你身上,就是你運氣差。運氣好壞有程度之分,機會率低亦有程度之分,這兩點十分配合:機會率越低的事情,如果是好事而發生在你身上,你便越是運氣好;機會率越低的事情,如果是壞事而發生在你身上,你便越是運氣差。

最後,所謂「好事」和「壞事」,不是指主觀的理解,而是指客觀的事實。有時候,對於一件發生機會率很低的事,你主觀上認為是好事,但事實上是壞事,如果發生了,你會認為是自己運氣好,但其實是你運氣差。早兩天我在臉書寫了這幾句:「跟友人一席話後,我深感自己的一生到目前為止可用二字概括:幸運。」有位臉書朋友留言說:「買六合彩吧!」我這樣回應:「不會中的,因為我幸運。」中六合彩,一般人認為是好事,中了是運氣好,可是,事實大多不是如此;我明白這點,才會那樣回應

20160509

"Life is short ..."


學期已近尾聲,「人生意義」一課今天終於講到死亡的問題。指定讀物只有一篇,就是 Thomas Nagel 的 The View from Nowhere 最後一章 "Birth, Death, and the Meaning of Life";然而,學生忙於寫期終論文和預備考試,大多沒有讀這文章便來上課了。這是意料中事,因此我先提綱挈領講解了 Nagel 的主要論點,然後用提問和討論的方式,刺激他們思考死亡與人生意義的關係。

我先問他們:「在地球的所有生物中,是否只有人類才意識到自己終有一天會死亡?」大多數學生認為是,於是我問那幾個持相反意見的學生可不可以舉些反例;其中一個學生以黑猩猩為例子,說有科學實驗證明黑猩猩有自我意識,加上黑猩猩見過其他動物 (包括其他黑猩猩) 死亡,我們有理由相信有些黑猩猩明白自己終有一死。接著全班一起討論這個例子,有學生提出疑問,說見過其他動物死亡不等於有「死亡」這個概念,如果只有自我意識而沒有「死亡」概念,那便不會明白自己終有一死;另一個學生補充說,除了自我意識和「死亡」概念,還要有「將來」這個時間觀念,否則仍然不會明白自己將來會死。結論是我們沒有足夠理由相信黑猩猩 (或其他動物) 意識到自己終有一天會死亡。

討論完這個例子後,學生開始顯得興致勃勃,我「乘勝追擊」,先播了一條極短片:



這是 Xbox 多年前的廣告,裏面的口號是 "Life is short, play more";這條短片大大誇張和形象化了 "life is short",應該有點刺激思考的作用。我接著問學生是否同意 "life is short",全班同意。其實,如果不認為人生苦短,死亡便未必是問題了;換句話說,假如我們認為人生已經太長 (或至少是足夠長) ,便未必會擔憂死亡 --- 死亡是個問題,也許不是因為終有一死,而是因為死得太早。

接下來的是一個小小的遊戲:我要求學生每人寫一句像 "Life is short, play more" 的口號,前半仍是 "Life is short",後半則是創作,但要反映自己的看法。這個遊戲不算成功,因為大部份學生無甚創意,只是寫出陳腔濫調,例如 "Life is short, don't waste time" 、"Life is short, be yourself"、和 "Life is short, love more"。不過,以下兩句卻頗有意思 (不解釋):

"Life is short, make it feel short."
"Life is short, meaning can lengthen it."

一堂五十分鐘,很快便完了,我還未講到人生意義!五十分鐘雖短,但還有下一堂;人生苦短,而且只得一生。

20160504

久違了的昆德拉


昆德拉 (Milan Kundera) 的最新小說 The Festival of Insignificance 在 2014年出版,英譯在一年後亦面世 (原著是法文)劣評多於好評;然而,作為昆德拉迷,我最後還是忍不住買了。書到手後,那薄薄的一百一十多頁,我一個下午便看完;久違了的昆德拉,仍然是我喜歡的昆德拉。

想起來,昆德拉的十一本小說 (包括短篇小說集 Laughable Loves) ,我幾乎全看了,只欠早期的 Life is Elsewhere The Farewell Waltz;我當然喜歡 The Unbearable Lightness of Being (中譯《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 和 The Book of Laughter and Forgetting (中譯《笑忘書》) ,但我最喜歡的,還是沒那麼有名的 Immortality (中譯《不朽》) ,其中不少段落我曾經一讀再讀,到現在還清楚記得當年讀這小說時多次拍案叫絕、佩服昆德拉對人的行為和心理的細察與洞見。


 昆德拉在 2000年出版了 Ignorance 之後,隔了十四年才出版 The Festival of Insignificance,他已八十七歲,恐怕不會再有新作品了,可是,The Festival of Insignificance 只會是他最後的作品,卻肯定稱不上是他的壓卷之作。昆德拉晚期只寫了四本中篇小說,如果要我來排優劣,次序會是這樣:最好的是 Slowness,其次是 Ignorance ,然後是 IdentityThe Festival of Insignificance 只能排到最末。

我說久違了的昆德拉,仍然是我喜歡的昆德拉,因為 The Festival of Insignificance 始終是充滿了昆德拉小說的特色:交錯穿插的敘事手法、荒謬可笑與無奈悲涼混合的氛圍、政治與人情的微妙互動、偶現的雋語和不知是否認真的「有深度」(profound) 的說話、和立體感不足卻又各自精彩的人物。

The Festival of Insignificance 及不上另外三本中篇小說 (當然也及不上昆德拉的其他傑作),是因為這些「昆德拉特色」在這本小說裏有不少過火之處,例如不時出現的那個「喜劇版」史太林 (還有個「喜劇版」的赫魯曉夫),雖然讀來有趣,卻難免令讀者覺得太過刻意造作,而且跟小說裏的其他部份達不到水乳交融。

我每次讀昆德拉的小說後,都會有一種難以言傳的對人世若即若離的失落感,這次也不例外,可能這正是昆德拉最吸引我之處。望著書名 "The Festival of Insignificance" ,我忽然感到,這可以用來概括昆德拉小說裏的人世;或許,這也是昆德拉起這個題目的用意。

20160501

「實際」的教育


美國肯塔基州州長 Matt Bevin 最近建議該州的高等教育撥款要因應社會的實際需要來分配,他以電機工程學和法國文學這兩個學科為例子,認為主修電機工程學的學生比主修法國文學的學生更切合社會的實際需要,因此,有較多學生主修電機工程學的大學,比起有較多學生主修法國文學的大學,應該獲得較多的撥款。其實,幾年前另一位州長,北卡羅萊納州的 Patrick McCrory,也說過類似的話,只是更為直接通俗而已:他認為高等教育撥款「不是根據課室裏的座位有多少個屁股,而是根據這些屁股中有多少個能找到工作」("It's not based on butts in seats, but on how many of those butts can get jobs.")

Bevin 和 McCrory 強調的,可以稱為「實際」的教育,將高等教育主要看作經濟結構的一部份,在學生這方面是職業訓練,在社會這方面是提供較高質素的人力以推動經濟的發展。這樣看待高等教育,在美國已成趨勢,而且看來也是全球的趨勢,例如日本政府去年便向國內各大學施壓,要求大學關閉或縮小人文學科 (the humanities) 的學系,將資源轉到較實用和有工作訓練性質的學系。在這個趨勢之下,談到教育,大家聽到最響亮(或吵耳?)的聲音就是「STEM」!「STEM」!「STEM」!("Science, Technology, Engineering, and Mathematics" 的縮寫)

這趨勢當然不只是關於高等教育,因為高等教育必會影響到基礎教育;由於高等教育重視 STEM 而輕視人文學科,即使這未必會令基礎教育的內容逐漸更改以配合,也至少會影響基礎教育的資源分配;此外,公眾對教育的理解也會隨著這個只重視 STEM 的趨勢而變得越來越「實際」,也許最後大家都會認為教育本該如此。

然而,教育真的本該如此嗎?「實際」的教育只是把學生視為經濟的潛在工具,或至少只是訓練他們掌握某種謀生的工具,而沒有以學生的個人成長作為教育的重心。請不要忘記,教育,除了教,還有育 --- 育,就是幫助學生茁壯成長,不只是身體方面的成長,更重要的是思想方面的成長。因此,真正的教育必須刺激學生思考和自我反省,令他們養成求知和自我改善的習慣,而不只是教懂他們一些謀生的知識或技能。

蘇格拉底式的教育法 (the Socratic method) 就是要刺激學生思考和自我反省,而中國的傳統教育,就更明顯地是以「育人」為目的。對於中國的傳統教育,錢穆概括得好:

中國一切教育思想,又可一言以蔽之,曰「在教人如何做人」,即所謂做人的道理。[...] 必求思想與行為之相輔並進,與相得益彰。一切思想,必從人生實際行為中產生,亦必從人生實際行為中證實與發揮,最後亦必以實際人生為歸宿。(〈中國教育制度與教育思想〉)

錢穆在這短短幾句中用了三次「實際」,可是,他說的「實際」,與 Bevin、McCrory、和日本政府強調的「實際」不同 --- 錢穆說的「實際」,指的是人生的全面,而不只是經濟或謀生。

人文學科是人類集體自我反省和自我批判的成果,可以幫助學生擴闊思考和想像,以超越個人經驗的局限,在教育裏是不容忽視的,就算是主修電機工程學或其他 STEM 學科的學生,也應該兼修一點人文學科。其實,科學家也不是全都一味推崇 STEM 的,其中有不少意識到人文學科的重要;例如著名生物學家 Edward O. Wilson 在近作 The Meaning of Human Existence 裏,就用了一個想像的例子來說明人文學科的重要:假如有高等智慧的外星生物善意到訪地球,他們有甚麼可以向我們學習呢?肯定不是科學或科技,因為在這方面他們一定比我們進步。這些外星生物能向我們學習的,只有人文學科,因為這些學科的內容是人類獨有的;他們在托爾斯泰《安娜 · 卡列尼娜》或馬勒《復活交響曲》裏感受和認識到的,可能會讓他們耳目一新,超越他們經驗的局限。

這個強調「實際」的教育趨勢,實在太過偏頗,對人類的長遠發展恐怕是害多於利。



(原載於國泰航空機上刊物 Discovery,2016年5月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