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0819

《湘西》• 沈從文 • 大端陽節


這幾天看了紀錄片《湘西》,共六集,每集二十多分鐘,一集一主題,把湘西拍得很美,鏡頭下民風純樸,生活與大自然緊密相連。片中看到色彩變幻的紅石林,傳說中的飛狐,漁人訓練鸕鶿捕魚,梯田農夫利用冰冷的溪水製造美味的魚凍,六十多歲的老人靠一條繩索攀爬峭壁採摘岩耳 …… 真是大開眼界。這一切也許都有點美化了,不過,即使現實的湘西只有這紀錄片呈現的七成之美,那已足以令人神往。



看了這紀錄片,不禁聯想到沈從文,他的故鄉正是位於湘西的鳳凰縣,筆下經常展現湘西一帶的風貌,看他的名作《邊城》和《湘西散記》便知。我不讀沈從文作品久矣,對上一次應該是大學時期了;數年前在北京王府井書店買了一本《沈從文作品精選》,一直放在書架上未翻閱過,這次受了《湘西》紀錄片的「刺激」,終於取出這本書來看了幾個短篇,每篇都感到一股淡淡的悲涼。

其中一篇是《湘西散記》裏的〈箱子岩〉,看後想起不久前《蘋果日報》某位專欄作者提過沈從文這篇散文,依稀記得是頗嚴厲的批評。上網找來一看,原來是余家強寫的〈推理救中文〉,其中幾句是這樣的:

當年會考有篇沈從文的《箱子巖》,寫賽完龍舟夜裏「好一輪圓月」!一早被挑出錯處,兜番話農曆五月十五謂之大端陽節,都得啖笑啦,中國文學往往順口開河,要虛心學習日本和歐美推理小說的邏輯性。這方面,果然外國特別「好一輪圓月」。

我不贊成「中國文學往往順口開河」一說,但不打算在這篇短文討論中國文學;我也不是沈從文的粉絲,卻感到不得不替他申冤。〈箱子岩〉第一段已寫明「那一天正是五月十五,河中人過大端陽節」,何來「兜番話農曆五月十五謂之大端陽節 」?在網上不難查到,湖南、湖北、貴州一帶,端午分成五月初五的小端午和五月十五的大端午;湘西在湖南,以往一般過的是大端午,即沈從文寫的「大端陽節」,十五而有「好一輪圓月」,完全符合事實,絕非信口開河。文章除了要講邏輯性,也要講事實的,否則,無論邏輯性多強,也可能淪為「得啖笑啦」。

20180814

見解與活魚


尼采在《人性的,太人性的》裏有一則將見解比作活魚,涵義豐富,值得細味:

一個人像擁有魚一樣擁有自己的見解 - 那是說,只要他擁有魚塘。他須要去釣魚,而且運氣要好 - 那樣,他就會得到屬於自己的魚,屬於自己的見解。我說的是活的見解,活的魚。其他人滿足於擁有一櫃子的化石 - 而在他們的頭腦內,即「確信」也。(第二卷,第二部份,§317)

這裏有兩個重點:屬於自己的見解和活的見解。甚麼是屬於自己的見解?你持有的見解不一定是真正屬於你的,因為那些見解可能是別人灌輸給你,而你未經仔細思考便輕易接受,甚至盲目接受;嚴格而言,那仍然是別人的見解,不是你的。換句話說,一個見解之所以真正屬於你,是因為那是你主動思考的結果,正如自己親自釣到的魚,才是屬於你的魚。去釣魚,未必釣到魚;是否釣到,有很多因素,尼采特別提到運氣,這是很重要的提醒 --- 人生之好事,很多時候取決於運氣,就算是主動思考,也要有點運氣,才可以得到屬於自己的見解。

至於活的見解,是相對於死的見解而言,死的見解就是那些一旦獲得之後便一成不變、死守不放的見解。腦袋要像個魚塘,放進像活魚一樣的活的見解,讓牠們在那裏游動變化。這些「活魚」有些會繼續生長,越長越大;有些會跟其他的魚交配,生出小魚;另一些可能不適合魚塘的環境,或者本身已有健康問題,不久便死去。死的見解則完全沒有這些變化,像是魚化石,腦袋像個放化石的櫃子,「魚化石」放進去之後,櫃子的門一關,便永永遠遠呆在那裏,沒有活動,沒有互動,沒有死生。


屬於自己的見解不一定是活的見解。你主動思考而得的見解,也可以成為你的確信;也許正正是由於你經過努力思考才得出這個見解,你更容易珍視它,而你一珍視這個見解,便不想它改變或消失,於是一塊「魚化石」便形成了。 最等而下之的見解,是既不屬於自己,也不是活的;不少人在宗教或政治上的確信,都是不屬於自己的「魚化石」。

20180804

老太太學彈琴


最近認識了一對老夫婦,兩人都年過七十,退休多年,三個兒女皆已成家立業,不與兩老同住,但孝順父母,經常問候,是少見的和諧家庭。上月我們到南加州遊玩,順道探望兩位老人家,在他們家住了三天。大家雖然背景少有共通之處,沒有很深入的溝通,卻也相處融洽,談笑甚歡。

我還不怕獻醜,在他們那裏表演了點廚藝,其中一天包辦兩餐,午餐是滑雞粥和豉油皇炒麵,晚餐弄了咖哩雞、蒜蓉炒菜心和XO醬蝦球會茄子三個小菜,另加香蔥臘腸粒雞蛋炒飯。在別人廚房,器具不就手,調味料不足,水準當然打折扣,只表現出七成功夫,但兩老不擅烹調,平日吃的味道不怎麼樣,我弄的這些味道較濃重,他們吃得津津有味,讚不絕口。

有些人退了休便無所事事,終日喊悶,這兩位老人家卻不同,退休生活多姿多彩,除了經常旅遊,留在家裏的日子也有不少消閒活動,樂在其中。我特別想談的是老太太學彈鋼琴,因為她的學習方法和態度都令我印象深刻。我也是「老來」學彈琴,到了三十歲才學,只學了兩三年,後來荒廢了,到最近幾年才再彈;資質不好,練得不勤,每天只彈三十分鐘,因此一直進步遲緩,但實在喜歡 making music,聊以自娛。跟老太太相比,我實在汗顏。

老太太年過七十才學彈琴,已彈得比我好得多了。我由於年紀太大才學琴,加上沒有天份,一直練不好視奏,要背譜才可以彈奏;老太太年紀比我大得多,卻彈了幾年已能視奏!最了不起的,是她沒有老師,憑自學而能彈出不少樂曲。她彈的曲很雜,有古典音樂,有流行曲,有中國小調,雖然都不是要求技巧高超的曲目,但她彈得有感情,有音樂感,若非音樂天份頗高和很享受彈琴,是不會有此表現的。

我問老太太:「你沒有老師,怎樣學懂看樂譜?」她說靠看書和問會彈琴的女兒。這聽來簡單,其實不然。老太太不和女兒同住,那問,很多時候就是打電話問了。試想想,七十多歲的老太太彈琴彈到看不明白樂譜某些符號,打電話給三四十歲的女兒提問,女兒耐心地解釋和指引(也許還透過電話傳來琴聲示範),老太太終於明白,放下電話, 高高興興回到鋼琴重新彈奏起來;這其中涉及的親情、興趣、毅力和耐性,是人世間難得的美妙結合。

老太太每天練琴兩三小時,如果不是退休,很少人能有這麼多的時間做自己喜歡做的事;然而,也有不少人空閒時間多得很,卻不知如何打發時間,生活無甚趣味。每個人都只有一生,每天都只有二十四小時,選擇甚麼活動,如何分配時間,很大程度上決定了人生的質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