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0720

此時有聲勝無聲 --- 回應董啟章


罷香港書展2014年度作家董啟章的感言《必要的沉默》,有幾點感想,如骨骾喉;我既無保持沉默的必要,不妨寫出來給讀者參考。

董啟章的感言有三千多字,主要論點卻不多,讓我先勾勒如下:

(1) 在香港現時頗為激烈的政制爭議中,「語言被徹底地工具化,成為但求目的、不擇手段的攻擊性武器」;例如「沉默」一詞「成為了絕對的負面詞」,而相反的「發聲」,則成了「一個絕對的正面詞」,「最被濫用」的是「暴力」一詞,「被無差別地」應用在「對方任何約制或衝擊己方的強硬行為」。

(2) 濫用語言,後果嚴重,首先「造成人們對現實認知的扭曲,以及對形勢的錯判」,接著「反過來實質地影響各方勢力的互動,改變現實的發展路向,導致自身所欲避免的結果」,然後會『毁滅「以理服人」的文明條件,退入「以力服人」的蠻荒世界』,結果「將會是赤裸裸的權力鬥爭」。

(3) 沉默不止一種,作家(和藝術家)面對「嚴苛的現實」時,由於「現實世界的非人化」而「被迫接近那不可言說之物的邊界」,於是「讓沉默進入作品」,「也無法不在現實中選擇沉默」;這「並非冷漠或者怯懦,而是一種選擇」,是一種「更廣義也更深遠的沉默」,在這種沉默中,「我們聽到另一種聲音」。作家即使「沒有進行世俗意義的抗爭」,也可以「以終極的沉默(死亡或瘋狂)為表現形式,不但發出吼叫式的強音,還促成了語言的重現、意義的再生」。

先談第三點。我不會否認「讓沉默進入作品」和「在現實中選擇沉默」可以是作家表達「另一種聲音」的方式,誠如董啟章所言,這是他們的「一種選擇」;然而,既然是選擇,就談不上是「必要的沉默」,就算是「在特定的語境底下」,一位作家也可以選擇以作品直接「發聲」,而不必認為自己已「接近那不可言說之物的邊界」 --- 在「嚴苛的現實」裏,可以出現三島由紀夫,也可以產生喬治歐威爾。

也許董啟章說的「必要的沉默」,是指文學(和藝術)必須容許上述那種「更廣義也更深遠的沉默」,不應該要求作家一定要就現實「發聲」。假如他是這個意思,我當然同意,因為文學應該多元化;可是,我也不得不指出,在「嚴苛的現實」裏,那些選擇「必要的沉默」的作家大多曲高和寡(準確點說,是比一般文學作家更曲高和寡),甚至完全不為人知;反而是那些「發聲」的作家,即使達不到「促成了語言的重現、意義的再生」這麼高的文學成就,至少在當下的現實裏會有些少影響力。在這個意義下,沉默不是罪,但有聲勝無聲。

董啟章的第二點,似是犯了滑坡謬誤,因為我們不見得有理由相信濫用語言一定會有他說的種種嚴重後果;不過,即使那不是滑坡謬誤,也要看被濫用的是甚麼語言、甚麼人濫用、濫用到甚麼程度,而這些問題都是關於他的第一點 --- 第一點不成立,第二點也會站不住腳。

至於第一點,有誇張和不公道之嫌。的確有不少人認為「不發聲的人需要被喚醒」,可是,有多少人認為不發聲是「一種過錯,甚至是一種罪」?那些高唱《問誰未發聲?》的人,有多少是在唱出譴責,而不只是唱出呼籲?假如喚你不醒,難道我就要罵你是「港豬」、甚至視你為敵人嗎?「發聲」一詞,又何曾由「表達意見」的意思,『變成了單純的「展示立場」(歸邊)』?我問的這些都是真問題,不是修辭上的反問,而我認為至少答案是不明顯的,不宜草率論定;這種草率論定的態度,也有可能引致「對語言的忠誠或至少是尊重的大規模淪落」!

15 則留言:

  1. (1) 此點是董先生以個人觀察有感而發,閲者亦明知此是作者觀點,非學術性調查報告。我亦遇到不少[民主人仕]出口駡(以文字)缄默者為[死到臨頭不識反抗]等等等等,如此 condescending attitude,令人嘆其幼稚之餘亦惹人反感,所以此點我認同董先生。

    (2)任何事物濫用都會有 desensitization 後果,此點無可置疑。拗的只是影響程度。此點無法 quantify,所以任何結論只會是主觀。警察執法清場,最多是武力清場(過程中示威者受輕傷,怨什麼?公民抗命是對峙立場,你不預見後果?),與我的[暴力]定義還有一段矩離。反而示威者衝擊立法會大樓,做成不少破壞,是接近暴力的界線了。

    (3)此點仍文人玩弄文字技巧,太精妙我不明其重點。什麼叫[讓沉默進入作品」?我爽人快語,對有話不直說的轉折虛幻言詞,有點不耐煩。。。當然董先生亦同時可以笑我領悟力低,fair enoug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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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 //懷着這樣的警惕之心,我提醒自己盡力維護言詞的記憶,守住那必要的沉默,並以文學予之表現。//

    【維護言詞的記憶】和【守住那必要的沉默】其實並不相同。但同情地理解董,他文章的主旨應該是提倡要準確使用語言;所謂沉默不過是拒絕誤用語言。沉默不應該是終點,而只是正確言說的起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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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如果只是提倡要準確使用語言,應該沒有人會反對,但他有不少語句已不只是這個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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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 董啟章的感言似乎也是一篇充滿「語言藝術」但其實也不是沉默的《必要的沉默》,看來連他自己也似乎並沒有「守住那必要的沉默」。
    他在文章的最後說:「懷着這樣的警惕之心,我提醒自己盡力維護言詞的記憶,守住那必要的沉默,並以文學予之表現。」
    不知道他是否認為只要「盡力維護言詞的記憶」和「以文學予之表現」(與「以文字予之表現」有何不同?),那就能夠使「如果沉默將再次蒞臨一個遭到毀滅的文明,它將是雙重意義的沉默──帶着聖言(the Word)的記憶的、大聲而絕望的沉默」不會出現?

    看來還是王Sir說得對:此時有聲勝無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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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董文的第三點其實寫得相當彆扭,有點洋八股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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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 從結論來講,我是同意王教授:此時有聲勝無聲! 但在理解董先生的文章上有點不同意見,借此商榷。
    我理解他指的沉默,並不是相對於「發聲」而言的「不作聲」,而是指在除了在「表達意思」甚至只是「展示立場」之外,另一種傳情達意方式。而他最後那句「守住那必要的沉默,並以文學予之表現。」就是說,他選擇不以現時流行的「發聲」形式、而是以文學的方式去表現之心思。
    董先生反對的,在我看來,是對語言的誤用甚至濫用(見關於分析「暴力」一詞那段)。他是在呼籲社會,在集體的頭昏腦脹之下,仍要保持對語言的尊重(看來他理解的語言是廣義的「傳情達思」,所以沉默也是語言的其一選項)。當失去了語言和表達方式漸漸失去層次區別,與及目的單一(變成只是為了攻訐、展示立場)漸有簡單化、單一化的趨向,則他認為身為文學家的責任,是要去保衛其他傳情達意的選項 — 包括以沉默為其中一種表達方式。
    關於第三點,王教授似乎是把「必要」理解成「沒有其他的選擇」。王教授認為若有選擇,就不是「必要」,所以才會有「就算是「在特定的語境底下」,一位作家也可以選擇以作品直接「發聲」,而不必認為自己已經「接近那不可言說之物的邊界」 --- 在「嚴苛的現實」裏,可以出現三島由紀夫,也可以產生喬治歐威爾。」的反駁。但我認為董並不是這個意思,他指的「必要」是相對於「不必要」而言,即是「不必要(有)沉默」,而他是反對這點的。
    「這是在特定的語境底下的,必要的沉默。」拙理解董先生的意思,是相對於逼迫人民必須發聲的社會氣氛下,必須同時保有以「沉默的形式」來表達、傳遞意見的可能性;最後一句聽來奇怪,但其實頗為平常(相信不少男生對著慍怒的女友也有此經驗)。但這種沉默是需在特定語境下才能有正確的意義,可算是一種派生的意義,那並不是單純「不作聲」,而是以沉默為一種表達。所以當中「必要」一詞的意思,可理解「 必須保有的選項」,而不是「必須如此做」的意思。
    教授也注意到,作為文學、藝術上的表達形式而言,應容許這種選項。如是,作家的立場,和其創作的手法、目的應該區分,是以不應該要求作家一定要就現實「發聲」。教授同時他指出「那些選擇「必要的沉默」的作家大多曲高和寡(準確點說,是比一般文學作家更曲高和寡),甚至完全不為人知」,但從這點看來,教授仍是把「沉默」理解為「不作聲」、「不表態」,他關注的仍是對社會的影響,而非另一種(文學的)表達形式,所以說在當下的現實裡,「沉默不是罪,但有聲勝無聲。」這點我是同意思,不過我認為董先生並不是單就作為文學、藝術上的表達形式來說必須保有沉默的選項,而同樣是在大環境之下思考沉默的重要性。因為當社會只把沉默視為冷漠或怯懦時,以沉默來傳情達意 — 如嚴肅、堅定、莊重等 — 之路則斷了。
    另外,王教授認為第一點有誇長和不公道之嫌,但兩者的判斷也是基於觀感而言,難直接言誰對誰錯(或者董接觸的新聞全是關於「愛XX」,以致他有此感受?),所以王教授也認為是「不宜草率論定」。但董是不是草率論定呢?他提出了一些例子,如「皆被無差別地冠以「暴力」一詞」的現象,不知教授作如何想?(同段例子包括「詞語濫用」、「不倫不類的比喻」、「誇張的類比」)。如果說董的觀察不對,用反例就好,但說董草率,則論證難度更高,因為不單是要指出其觀察不對,甚至要指出其為「不全面」、「不充分」、「過於簡單」。
    有一點是猜想的,是教授不喜歡董的行文風格(很多修辭,以致很多時語意不夠直接、清晰),亦不同意以「沉默」(不作聲)回應時局的態度,所以不太認同董的文章。但若以上述角度看,會否有所不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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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謝謝閣下詳盡的留言,以下是幾點回應:

      //他選擇不以現時流行的「發聲」形式、而是以文學的方式去表現之心思。//

      - 他當然可以這樣做,我只是認為文學作家不一定要這樣選擇;有些時勢,選擇「發聲」也許更適合。

      //董先生反對的,在我看來,是對語言的誤用甚至濫用 … 他是在呼籲社會,在集體的頭昏腦脹之下,仍要保持對語言的尊重… 則他認為身為文學家的責任,是要去保衛其他傳情達意的選項 — 包括以沉默為其中一種表達方式。//

      - 這些我都贊成。

      //他指的「必要」是相對於「不必要」而言,即是「不必要(有)沉默」,而他是反對這點的。//

      - 如果是相對於「不必要」,那合理;可是,他在文中卻不時像在將「必要」和「必不要」相對。

      //不過我認為董先生並不是單就作為文學、藝術上的表達形式來說必須保有沉默的選項,而同樣是在大環境之下思考沉默的重要性。因為當社會只把沉默視為冷漠或怯懦時,以沉默來傳情達意 — 如嚴肅、堅定、莊重等 — 之路則斷了。//

      - 我也考慮過這意思,不過,他既然是以文學作家身份發言,第三點講的又主要是文學,我認為這個理解難以貫通全篇 。

      //如果說董的觀察不對,用反例就好,但說董草率,則論證難度更高,因為不單是要指出其觀察不對,甚至要指出其為「不全面」、「不充分」、「過於簡單」。//

      - 我正是認為單單舉一些例子是不足以支持他那個big claim(」對語言的忠誠或至少是尊重的大規模淪落」),也懷疑他如何得出這個判斷;但我沒有肯定他是錯的,所以才用了「之嫌」和「不明顯」等字眼。

      //有一點是猜想的,是教授不喜歡董的行文風格//

      - 這點你猜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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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5. Can anyone tell me the real meaning or definition of "沉默"? I believe it is pertaining to "human behavior" (i.e. choose to "voice out" or "not to voice not") rather than as in 董啟章's application of the term to his usage.

    I agree that a poet may borrow the term to say something like "the mountain is 沉默" as in 擬人法... But ... "語言本身就是出於沉默,而又歸於沉默" ??? Ha?! What is that?! Shouldn't it be "語言本身就是出於無聲,而又歸於無聲。" Does Chinese only have ONE term for "silence" only?! I don't think so.

    Doesn't 董啟章 realize that he is also performing 「語言偽術」 by using one term (「沉默」) to bundle up so many things together?!

    What a waste of time and life in reading an almost meaningless LONG article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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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I can't agree more with your last sentenc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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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6. 教授,

    《中文不是理性語言》有論述中文在大腦神經的概念化困境,並指出(沈默)是難以在各人大腦之中,產生出比較接近的語言鏡像神經。

    原因是由於中文的音字之間的不對稱性,影響了鏡像神經的同步作用。

    所以中文在各人大腦之中,概念很難统一。

    教授对沈默的理解,便是跟其他文化人不同,可以理解,也不能以中文来辯論證明誰是誰非!

    这就是中文的原罪!

    蕭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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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7. 語言、文字、思維的討論〈蕭若元:最新蕭析〉2014-06-18 - YouTube

    it tells about the limitations of chinese language in conceptualization.

    angela

    prof. wong

    please take a look in youtub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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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8. 從腦科學的角度看中國人的思維結構

    2014年6月27日(五) 19:00 - 20:00 @ 東港城


    youtube 或許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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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今年香港書展的文化活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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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9. 支持王偉雄做香港書展2015年度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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