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0114

勞思光的「博學」

為學的理想境界是專精之餘,亦要廣博。然而,屬於自己博而不精的東西,我認為有兩點要特別注意:第一,雖然不是深入研究,但也要盡量求真,不可馬虎,人云亦云;第二,既然不精,最好盡量避免高談闊論,擺出「這個我也懂」的姿態,以免自暴其短。學問修養,是可以潛藏的。

以上是翻閱勞思光《文化哲學講演錄》後的有感而發。驟看此書,會覺得勞思光真是博學得驚人,因為書裏講述的哲學理論極多,由亞理士多德的因果論,到笛卡兒的知識論,到黑格爾的哲學系統,到伽達默爾的詮釋學,到哈伯瑪斯的批判理論,到 Keith Donnellan 的語言哲學,真是包羅萬有,令人目不暇給。假如一個人對這麼多的複雜理論都有深入的了解,便很值得嘆服。

可是,我隨便翻看書的內容,便發覺不少錯誤。讓我舉幾個例子:

(1)  勞思光說笛卡兒在《沉思錄》的第一章『所得的結論就是「我思故我在」,換句話說就是你思考你才能得到可信的知識,從感覺上得來的東西可以完全是虛幻的』(p.91)。笛卡兒《沉思錄》的頭兩章是我博士論文的重點文獻,我可以肯定勞思光的理解是錯的:笛卡兒關心的不是「可信的知識」,而是絕對肯定無誤的知識;「我思故我在」的意思也不是「你思考你才能得到可信的知識」,而是從肯定「我思」而肯定「我在」。此外,「我思故我在」並不在《沉思錄》的第一章,而是在第二章。

(2)  勞思光說波普爾(Popper提出否證的觀念,是要「指出要判斷命題是不是具有認知意義,不是看我們知道它在甚麼情況下是真的,而是知道在甚麼情況下是假的」(p.185),但稍懂普爾科學哲學的人都知道他的否證原則不是一個認知意義的標準,而是分別科學和非科學的標準(後面這點勞思光並非不知道,因為他也有指出波普爾「提出否證的觀念,主要是想說明一個命題要滿足甚麼條件才算是科學的」;不過,他這說法亦有問題,因為否證原則主要是應用在理論上而非單一的命題上)

(3)  勞思光將「沒有一個東西是圓的又是方的」符號化為(p.176):

~($x) (x is round) Ù (x is a square)

正確的符號化應是:

~($x) (x is round Ù x is a square)

或是:

~($x) ((x is round) Ù (x is a square))

搞錯了 "~($x)"  scope,便差之毫釐,謬以千里。

(4)  勞思光說  Gilbert Ryle P. F. Strawson Wittgenstein 的學生(p.xvii),這是錯誤的,而且查證只是舉手之勞。

勞思光這本書,可以不看矣!

33 則留言:

  1. 《文化哲學講演錄》是他大弟子之一編的,怎會不改正這些東西?

    阿王,你成日周圍點火頭,真令人佩服。

    回覆刪除
    回覆
    1. Yan,

      你不是說反話吧?

      刪除
    2. 不,那句想了數秒後才寫下來。我就沒有能耐這樣,因很容易就被人以同一準批評。如果我修為夠,我可能比你更狠。

      刪除
    3. "盡量求真,不可馬虎"

      已經盡量左...

      刪除
    4. //阿王,你成日周圍點火頭,真令人佩服。//

      同意!

      刪除
    5. Meshi,

      你係咪話我撩是鬥非?

      刪除
    6. 月旦人物, 可以! 但不知道為什麼, 總是覺得 you write in a condescending way, like you put 博學 in quotes and your closing remarks in exclamation mark !!!

      串 and condescension are different ... 文少 is 串 but he is not like you :-) ...

      I guess you won't like my comment and I am ready that you will scold me for that ... but that is how I feel about some of your writings here -- I have been following all your 700+ pieces here ...

      刪除
    7. No, I don't mind your comments at all.

      刪除
    8. //你成日周圍點火頭//
      Keep it up.

      刪除
  2. 請問有什麼好書推介?

    回覆刪除
  3. 請問,(2)否證原則本身是否一個認知意義的標準呢?如果是,都不是真的那麼錯,只是說得一般而已。 

    (4)當年無Google XD

    回覆刪除
    回覆
    1. Popper 自己不認為否證原則是一個認知意義的標準 --- 否證原則是用來判別一個理論是否科學,而不是應用在個別陳述以決定該陳述是否有認知意義;不能否證的理論只是不科學,而非沒有認知意義。

      沒有 Google,也可以問問朋友呀!

      刪除
    2. 感謝回覆!但既然無法否證,又有何實質內容呢?既無實質內容,又如何有認知意義呢?兩者豈不是同一回事?當然,數學的無法否證,可作別論。


      參考
      http://humanum.arts.cuhk.edu.hk/~hkshp/humanities/ph53-06.txt
      如果經驗證據既不能證實又不能否證「1+2=3」,這個命題是憑甚麼而成立呢?答案是憑定義而建立起來的。其中的3可界定為2+1,2可界定為1+1。由這些定義即很容易證明出「1+2=3」。大體上說,所有純數學的定理都建基於定義之上,都是「僅僅由語言符號的意思或用法來決定其為真」的恆真句;這類句子都是沒有實質內容的。

      對於那些以描述經驗事物為其本務的語句來說,倘若缺乏實質內容,那就不能不承認是一種「致命傷」了。一個恆真句要是當做事實判斷而被提出來的話,便會出現這樣的情況。這樣的恆真句可以叫做「空廢命題」,或簡稱為「空話」。

      譬如當幾位醫生會診一個病人時,甲醫生說:「這人患了胃潰瘍。」乙醫生說:「這人的胃出了毛病。」丙醫生說:「這人的身體有內部的矛盾。」第三個說法就是一句空話。在這幾種診斷之中,甲醫生的診斷風險度最高,即冒了最可能被推翻的風險。只要被診者並沒有胃潰瘍(比方說他根本沒有病,或雖有病但不是胃潰瘍,而是千百種其他可能的疾病之中的一種或多種),那麼甲醫生的說法便不能成立。另一方面,丙醫生的診斷所冒的風險卻是最低的,低到沒有半點被推翻的可能性,因為在其說法裏,「矛盾」一詞並不是邏輯上有嚴格定義的「矛盾」,而是一個極度模糊的字眼,其意思按需要而定──即喜歡怎麼解釋便怎麼解釋──結果這個字眼的「適用範圍」就變得廣闊無邊,任何事物毋須經過切實的考察,都總可以硬被說成「有內部的矛盾」,這麼一來,丙醫生的說法就肯定不可能被任何事實所否證了。

      一般而言,語句的風險與其實質內容是成正比的。意思是說,一個語句被推翻的風險越高,則其內容越是具體明確;被推翻的風險越低,其內容越是空泛籠統。由於甲醫生的說法風險甚高,所以一旦成立的話,就會成為很有用的診斷。至於丙醫生的說法,正是由於所冒的風險太低,所以縱使成立,也只是一種毫無用處的滑頭話罷了。

      刪除
    3. 我批評的是勞思光對波普爾的否證原則的理解,你談的是否證性和認知意義的關係。

      雖然波普爾自己不認為否證原則是認知意義的標準,但有其他哲學家卻認為不能否證的命題是沒有認知意義的(最有名的是 Antony Flew 那篇 "Theology and Falsification" 短文)。

      刪除
    4. 你在(2)上關於Popper的falsifiability引文前那句,

      ...他(指Popper-引者)對於科學命題的解釋與維也納學派的想法剛好相反。維也納學派認為一個命題要成為科學命題(有認知意義的),就必須是可檢證的,亦即是知道在甚麼條件下可以證實它。

      從前後看,作者似乎是將一句子是否有認知意義,以及一句子是否為科學上的命題二者等同。

      cyc

      刪除
    5. cyc,

      如果他這樣理解,就連維也納學派的可檢證原則也搞錯了;可檢證原則是一個意義標準,不是用來解決 the problem of demarcation(分開科學與非科學)。當然,根據維也納學派,所有科學命題都是有認知意義的,但他們沒有將兩者等同,因為有認知意義的命題不一定是科學命題。

      刪除
  4. 1.就我所知,勞思光不是那種「高談闊論,擺出『這個我也懂』的姿態」的人。我傾向認為他是理論興趣廣泛,多於他想炫耀。本來他讀康德、中國哲學出身,晚年才讀哈伯瑪斯、伽達默爾等人的書,在華人的前輩學者中,算是用功。我反而欣賞他的好學。當然,錯就是錯,應該指正。

    2.我讀這本書時是本科生,是好幾年前的事了。因為你的文章,我剛剛再找出來,發現你說的錯誤(1)部份值得商榷。勞思光說笛卡兒在《沉思錄》第一章「講他的理論的時候,就提出了普遍的懷疑」。說了幾行,值到「應如何著手?」勞思光才說「笛卡兒所得的結論就是『我思故我在』」。他沒有講得太清楚笛卡兒是在第一章得到這個結論。還有「可信的知識」,勞思光的確把握得不夠準確,說是「錯」有點過。反而「你思考你才能得到可信的知識」這個真正算得是嚴重的「錯」。最後一點,我記得「我思故我在」這個表述方式不在Meditation,而在Discourse on Method。雖然M也有相類意思,但是原句肯定在D。

    回覆刪除
    回覆
    1. 1. 我的意思不是暗示勞思光愛炫耀,只是提醒追求博學的人。

      2. 「他沒有講得太清楚笛卡兒是在第一章得到這個結論。」

      - 這個的確可商榷,不過就行文來說,既然已點出笛卡兒在第一章如此這般說,為何不點出他是在第二章才有那結論?

      『還有「可信的知識」,勞思光的確把握得不夠準確,說是「錯」有點過。』

      - 我認為「可信」和「絕對肯定」在笛卡兒的知識論是個十分重要的分別。

      『我記得「我思故我在」這個表述方式不在Meditation,而在Discourse on Method。雖然M也有相類意思,但是原句肯定在D。』

      - 你說得對,我在原文中連結了的另一篇文章有個註腳就是指出這一點,不過在這裏略過算了。

      刪除
    2. 原句在Discourse on Method裏。

      第二章只有這句。
      I must finally conclude that this proposition, I am, I exist, is necessarily true whenever it is put forward by me or conceived in my mind. (Med. 2, AT 7:25)

      刪除
    3. 謝謝。我不妨補充幾句:Meditations 裏雖然沒有 「我思故我在」("Cogito ergo sum") 這句,但我所讀過的笛卡兒學者都認為那由肯定「我思」到肯定「我在」的推論仍很明顯。

      刪除
    4. Second Meditation: "So after considering everything very thoroughly, I must finally conclude that this proposition, I am, I exist, is necessarily true whenever it is put forward by me or conceived in my mind."

      刪除
  5. 抱歉題外話
    不知Wong Sir有沒有留意最近香港D&G事件
    一些人很積極出來捍衛自己的權利
    但一些人就說去影相的人EQ低
    想知Wong Sir對呢件事有咩睇法
    http://www.youtube.com/watch?v=9swQTUKgomI&feature=related

    Hing

    回覆刪除
    回覆
    1. 我有留意D&G事件,亦同意香港人應該捍衛自己的權益和自由,不過,我也擔心這種看來越來越強的本土意識會變得非理性。

      刪除
  6. You remind me Peter van Inwagen's humbleness. In his introduction book 'Metapysic', he keeps reminding readers that he doesn't fully understand many theories and his duty is just to present his interpretation.

    回覆刪除
    回覆
    1. That's a good introduction to metaphysics. I used it as a textbook once.

      刪除
  7. 對於優秀的學者(例如:勞思光) 若要批評他時 我並不會擺出我一定對的樣子 用詞會尊重一點 勞思光的書牽涉到的哲學內容極廣 偶有疏忽是正常的 學問修養 可以潛藏 也可以分享 而不是賣弄炫耀 駁上位... 你道出了勞思光的書的兩三個錯誤 值得欣賞.....
    指出他自暴其短 ''勞思光這本書,可以不看矣!'' 究竟是你比他「長」? 還是你自視過高呀?

    一名中文不好的香港學生

    回覆刪除
    回覆
    1. 我不認為勞思光是個優秀的學者,要再找他的錯處不難,我只是舉例而已。至於我是否自視過高,其實無關題旨,你這樣問,不過是表達你看不過眼我用的語氣,這個我諒解的。

      刪除
    2. 用少些空廢言詞,甚麼「內容極廣」,才是對優秀學者的真正敬重。

      起碼Wong Sir本人講得得出《文化哲學講演錄》的路數。

      一味識講「內容極廣」,而說不出到底建樹在哪,有何意義呢?這實際上等於只准讚不許彈。

      刪除
  8. 勞思光先生已經過身,王教授有打算另行撰寫一篇讚辭以許譽一番嗎?

    回覆刪除
  9. 呢篇讚到勞先生乜都識:

    勞先生家學淵源,高祖勞崇光曾出任兩廣總督,父親勞競九曾參與辛亥革命,因此勞公自幼即飽讀詩書,滿腹經綸。在眾人心目中,他是一位無所不知,無所不曉的萬事通。雲起軒的第一枱,只要有勞公在座,平時只坐五六人的枱子,一定會擠上八九人,大家在吃喝之餘,聚精會神聽勞公針砭時局,暢論國是。「香港前景怎麼樣?」問勞公;「中英談判怎麼啦?」問勞公;「台灣選舉又如何?」問勞公。無論是天文地理,古今中外的學問,勞公都了然於胸,不但如此,他還樂意給後學指點迷津。勞公也擅長舊詩,興致一來會隨手拈起桌上紙巾,即席賦詩。
    http://hkm.appledaily.com/detail.php?guid=18050577&category_guid=vice&category=daily

    回覆刪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