網誌《譯者之言》的作者認為我的〈村上春樹的文字實驗〉一文「可能會令賴明珠的粉絲極度不快」(見〈大象回到平原去,然後呢?〉),因為我在文中說:
「村上春樹的小說,我從來只讀英譯,因為試過拿起中譯(賴明珠翻譯)讀了幾頁,覺得行文很彆扭,而英譯則十分自然,不像是翻譯。」
果然,這篇文章在台灣的《關鍵評論》轉載後,有些讀者留言是這樣的:
「這作者是有事嗎?賴版的翻譯明明就很好。」
「這篇會誤導人啊!」
「作者想讓大家知道他只看英文的。」
「
毫無重點的文章!」
「我也覺得此篇文章沒甚麼重點,這只是他個人看法,而且也顯的有的高傲了。」
雖未至於流露出「極度不快」,也是頗不客氣了。其實,我只是附帶輕輕一筆說賴譯的行文彆扭,表達的只是我閱讀中譯時的觀感,那不是文章的重點(文章的重點很清楚,就是題目的「村上春樹的文字實驗」)。那麼,我算不算是批評賴譯不好呢?也算吧,因為彆扭的譯文絕大多數是翻譯得不好的結果。
我說「絕大多數」,因為在一個罕有的情況下,彆扭的譯文才是好的翻譯:原著本來就行文彆扭,而譯者只是將原文的彆扭也譯出來了。有些讀者似乎認為賴譯的村上春樹正是這樣:
「"彆扭"
也是村上小說特色的一部份。」
「賴明珠的翻譯很對味了。」
「我一直覺得那樣的行文是村上的特色,何不說是這篇作者的中文程度沒有英文好?」
「賴明珠翻得不錯啊!用字令角色多一層神經質的感覺,我很喜歡。」
村上春樹的日文原文是否彆扭,要精通日文的讀者才能判斷;然而,即使日文原文彆扭,賴的中譯也行文彆扭,那不表示賴譯就是好的,因為有可能賴譯只是「自行彆扭」,而不是將原文的彆扭也譯出來了。
讓我選一段賴譯的《挪威的森林》來說明這個可能:
「記憶這玩意兒真是不可思議。當我身歷其境時,我是一點兒也不去留意那風景。當時我並不覺得它會讓人留下深刻的印象,也絕沒料到在十八年後,我可能將那一草一木記得這麼清楚。老實說,那時候的我根本不在意什麼風景。我只關心我自己,關心走在我身旁的這個美人,關心我和她之間的關係,然後再回頭來關心自己。不管見到什麼、感受到什麼、想到什麼,結果總會像飛鏢一樣,又飛到自己這一邊來,當時正是這樣一個時代。再說,我那時又在談戀愛,那場戀愛談得也着實辛苦。我根本就沒有氣力再去留意周遭的風景。」(敦煌文藝出版社,1999)
「不可思議」是指難以理解、甚至是無法想像,但下文對記憶的描述,卻遠不至於是不可思議,用「奇怪」或「出乎意料」來形容會較合適;村上春樹原文的用語真的是「不可思議」的意思嗎?Jay
Rubin 的英譯是 "Memory is a funny thing",那就很切合下文對記憶的描述了。是賴明珠譯出了原文的彆扭,而
Rubin 卻將原文「自然化」了?還是這彆扭只屬於賴的譯文,原文本來是自然的?
「關心走在我身旁的這個美人」有兩個彆扭之處。這是回憶,不是指當下所處的情況,「這個」應為「那個」,或索性將「這個」刪了也可以。此外,中文「美人」、「美女」、「佳人」、「美麗的女人」、「漂亮的女孩」(還有粵語的「靚女」)等,意思相近卻又有微妙的不同,要看語境而用;回憶自己少年十五二十時的戀人,稱她為「漂亮的女孩」或「美麗的女孩」,不是比「美人」自然得多嗎?Rubin
的英譯是 "the beautiful girl" ("I was thinking about the beautiful
girl walking next to me"),假如他用 "beauty" 代替了 "beautiful
girl",便也會令整句變得彆扭。「美人」一詞在譯文中的彆扭,難道是日文原文裏就有的?如果是,為何 Rubin 不譯為 "beauty"?
最後談一談「結果總會像飛鏢一樣,又飛到自己這一邊來」,這兩句已不只是彆扭,而是意思不通:飛鏢怎會在擲出後「又飛到自己這一邊來」?
Rubin 的英譯用的是 "boomerang" 一詞,那就豁然通解了 --- boomerang 即中文說的「回力鏢」或「迴旋鏢」,擲出後是會迴旋飛回來的。我們有理由相信村上春樹的原文是日文的「飛鏢」而不是「回力鏢」嗎?還是更有理由相信
Rubin 譯對了,而賴明珠的翻譯是錯的?
一般來說,不懂原文是不宜評論譯文的;不過,譯文是否彆扭,則不必懂得原文,也不難判斷。我不敢說賴譯肯定是壞的,我只是有理有據地提出疑問;要我接受這樣的翻譯為好的翻譯,恐怕要等待精通日中兩文的讀者說服我:村上春樹的日文本來就彆扭,而賴明珠只是將原文的彆扭也譯出來吧了。
日文原文可能是"不思議",因此翻譯為不可思議
回覆刪除而日文也會有"這個美人"這種片語
賴譯可能是為保留日文原味而直譯
不過我並沒有看過原文
不敢判斷
僅提供參
我也是為了譯文的問題對照過譯本看
回覆刪除(個人日文有N1程度,英譯則是本業
不過只有村上的一本有對照三個版本看
就是『海邊的卡夫卡』這本
確實是英文的譯本很流利也很吻合日文的語氣
中文就...
賴明珠本身中文能力與品味就差強人意,只是普羅大眾對於文學沒有敏感度,只著重在自己讀過了村上春樹的成就感而已,再說了,村上春樹的書,也不是每一本都像那麼一回事,頂多是海邊的卡夫卡,多崎作是個不錯的作品,誰能說刺殺騎士團長是劣作呢?答案是人人都可以說的。
刪除請問此篇「記憶這玩意兒真是不可思議。」的段落,是出自賴譯何種版本?我手邊有時報出版社1997年6月10號,初版一刷的賴明珠譯本,此段譯文如下:
回覆刪除「所謂記憶這東西,真是不可思議。當實際置身其中時,我幾乎沒有去注意到那些風景。既不覺得是印象特別深刻的風景,也沒想到在十八年後竟然還會記得那風景的細節。老實說,對那時候的我來說,風景怎麼樣好像都無所謂似的。我只想著我自己的事。想著那時候身邊並肩走著一個美女的事,想著我和她的事,並且又想回我自己的事。那是不管看見什麼,感覺什麼,想到什麼,最後終究會像boomerang木製彎刀一樣丟出去,總會回到自己手上的年代。何況我正在戀愛,那場戀愛把我帶進一個非常麻煩的地方。讓我沒有任何多餘的心情去轉向周遭的風景。」(p.9)
後來2003年改版如下「記憶這東西,真是不可思議。當實際置身其中時,我幾乎沒有去注意過那些風景。既不覺得印象特別深刻,也沒想到在十八年後竟然還會記得那風景的細部。老實說,對那時候的我來說,風景怎麼樣好像都無所謂似的。我只想著我自己的事。想著那時候身邊並肩走著一個美女的事,想著我和她的事,並且又再想回我自己的事。那是不管看見什麼,感覺什麼,想到什麼,最後都會像回力棒一樣回到自己手上的年代。何況我正在戀愛,那場戀愛把我帶進一個非常麻煩複雜的處境。讓我沒有任何多餘的心情去轉向周遭的風景。(p.9-10)
看來看去,我並不認為此篇引用的「記憶這玩意兒真是不可思議」是賴明珠的翻譯。首先賴譯喜好直譯,所以較少使用成語,出現「一草一木」頗不尋常。這個版本似乎也不是林少華的翻譯。可能是台灣六一二翻譯大限前,私人翻譯的版本(大限前沒有版權保護,可任意翻譯外國著作)我個人認為可能是其他版本,例如故鄉版之類的。當然非常有可能是我看過的版本太少,由於我是做相關研究的想進一步探討,所以想誠心請教這個版本究竟出自哪裡?
感謝您的回覆。我的確沒看過中國的敦煌文藝出版社版本,需要再向譯者本人查證,謝謝。
刪除我用的是從朋友處借來的一本,敦煌文藝出版社出的,注明是賴明珠翻譯,1999年10月出版。
刪除此外,我亦在網上見過這段譯文,都是正體字而非簡體字的,應是台灣那邊的網頁,例如:
http://blog.xuite.net/arielboxxs/wretch/135943225
http://book.fa-shion.net/detail.php?nid=198&p=2
我發覺之前引的另一文章,作者修改了內容,已不適合引用,所以刪了。看來我要認真查證我用的版本是不是真的賴譯本。
刪除「回力鏢」的日文是「ブーメラン」,這詞本來就是英文譯音(片仮名),發音為「bu-u-me-ra-n」。
回覆刪除我沒看過原文或譯文,但如果原文中真的是「ブーメラン」,會英文的很易一眼看出是 boomerang,這對中譯者有點不公平。
Sirius
原文正是「ブーメラン」。
刪除>這對中譯者有點不公平
刪除有字不明,先查證再翻譯,是譯者責任。
原文如此:「記憶というのはなんだか不思議なものだ。その中に実際に身を置いていたとき、僕はそんな風景に殆ど注意なんて払わなかった。とくに印象的な風景だとも思わなかったし、十八年後もその風景を細部まで覚えているかもしれないとは考えつきもしなかった。正直なところ、そのときの僕には風景なんてどうでもいいようなものだったのだ。僕は僕自身のことを考え、そのときとなりを並んで歩いていた一人の美しい女のことを考え、僕と彼女とのことを考え、そしてまた僕自身のことを考えた。それは何を見ても何を感じても何を考えても、結局すべてはブーメランのように自分自身の手もとに戻ってくるという年代だったのだ。おまけに僕は恋をしていて、その恋はひどくややこしい場所に僕を運んでいた。まわりの風景に気持ちを向ける余裕なんてどこにもなかったのだ。」
回覆刪除1. 「不可思議」是原文的直譯。但在日文裡「不思議」的語氣比中文的「不可思議」輕得多,譯法可以有很大彈性(純粹個人意見;利申:本人不是專業譯者)。在不同語境裡,英譯可以是: strange, mysterious, incredible, marvelous, miraculous.
2. 原文裡的「そのときとなりを並んで歩いていた一人の美しい女のことを考え」,2003版中譯為「想著那時候身邊並肩走著一個美女的事」,愚以為譯得十分貼切,也不覺得很彆扭。注意原文並不是用「かわいい女の子」,所以不能譯作「漂亮女孩」。大概年輕人談戀愛都喜歡把自己和對手幻想得成熟一點吧。
3. 原文寫的的確是回力鏢「ブーメラン」。此字並不艱深,以日文裡外來語之多,若果中譯者不懂英文(甚至是少許法文及葡文),那並不能算是個稱職的譯者。
謝謝。
刪除Sometimes a translation can be better than the original
回覆刪除https://www.ptt.cc/bbs/mknoheya/M.1347934204.A.E74.html
回覆刪除我也認為賴明珠的翻譯我不甚喜歡,尤其這個連結指出他喜歡用日文中的漢字直接表達意思。因為有在學日文所以認為這是一個中譯者非常不應做的事情,就像有很多人提到的日文中漢字常讓使用中文的人誤會意思,是相當大的問題。
很喜歡作者的文章。
我記得小學時曾經看過村上春樹的中譯本(沒有留意誰翻譯),但是看著就覺得彆扭,詞不順語不通,意思不順暢,不明白為什麼大家會吹捧他,之後就一直不再看村上春樹...應該要撿起英譯本了...
回覆刪除另外,我不知道台灣語文教育有沒有讓學生背誦大量古文;我們香港這邊就沒有,起碼我讀書時沒有(那時中學會考不再有指定背誦文章),沒有古文訓練的我現在語文水平並不夠好。我想說的是,語文水平不夠高,鑒賞和辨別好文字的能力也不會高。例如,英語水平好,在回答英語考試卷上“每行抓錯處”的題目時,當下就知道哪裡錯,並知道什麼才是對的;英語水平稍差的,也許會知道某地方錯,但是不知道正確寫法是什麼;再稍差一點,會覺得不通順,但是不知道哪裡錯,當然也無從改錯;更差一點,會覺得非常通順,沒有任何錯誤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