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0731

歐遊雜記

 

1. 七月歐遊,差不多一整個月,前半和友人夫婦同乘遊輪,由荷蘭阿姆斯特丹出發,去了波蘭、瑞典、愛沙尼亞、芬蘭和丹麥;後半我倆參加旅遊團,遊了愛沙尼亞、拉脫維亞、立陶宛和波蘭。有兩個國家重疊了,但只有愛沙尼亞的塔林(Tallinn)是重遊

1.1 我們乘坐的遊輪屬於 Celebrity Cruises,服務一流,營運安排(logistics)簡便流暢,食物質素亦佳,值得推薦。這不是我們第一次光顧 Celebrity Cruises,印象一向都好,這次尤其滿意。

1.2  後半參加的旅行團屬於 Gate 1 Travel,這是我們第五次光顧,喜歡他們彈性的安排,例如很多天的下午可以選擇自由時間(如參加他們安排的行程則要加費);我們通常選擇自己穿街過巷,到處走走。如果習慣走馬看花式、每天去很多地方的旅行團,Gate 1 Travel 便可能不適合你了。

1.3  遊輪每到一地,通常都有須要另付費的 shore excursion,以往我們會參加一些,但這次完全沒有參加,都是下船自己遊玩。我們在幾個大城市參加了 free walking tour,其實並非免費,因此又稱 tip-based walking tour,通常是一個導遊帶幾個到十幾個遊客,不用先付費,遊覽完畢後按導遊的表現(和自己的良心)付小費;導遊為了多掙些小費,都會很落力,講解豐富並力求生動有趣。所遊之處大多是有歷史意義的景點,全程步行,一般是兩小時到兩個半小時,每人付二十美元小費已合理,高興的當然可以多付。

2.  這次和友人夫婦同遊,乃一大樂趣;相處融洽,有談笑戲謔,也有嚴肅討論。我們兩三年前才開始熟一點,這次同遊,天天一起十多天,友誼加深了很多,大有相見恨晚之感。到了我們這把年紀還結識到好朋友,是非常難得的。

2.1  同遊的趣事不少,但特別值得寫出來的一件則是緊張刺激。那天在波蘭的格但斯克(Gdańsk)下船,遊了大半天,本來預了充裕的時間回來上船,但因一些事故,延遲了。到乘計程車回來時,時間已非常緊迫;其中涉及幾個決定,例如找出租車還是計程車、在哪裏找,只要其中一個決定錯了,我們便很可能趕不及上船。終於在上船時限前二十分鐘趕回,抹一把汗,頻呼幸運。遊輪絕不等人,要是遲了,便要自己想辦法趕往下一站,那是瑞典的維斯比(Visby)!

2.2  這次旅遊大小事務的安排,由訂船票開始,都由我老婆大人安排,事事妥貼,無微不至,我們稱她「隊長」,做坐享其成的大懶人「隊員」。

2.3  我們曾在多個城市玩 Segway (賽格威,港譯「攝位車」)遊覽,覺得很好玩,這次在哥本哈根也玩了。友人夫婦本來有點擔憂操控 Segway 可能不易,我們再三強調非常容易,試用五分鐘便可充分駕馭。他們開始時有點緊張,但真的不到五分鐘便控制自如,有人後來還玩 S 形花式 Segway 呢!

3.  愛沙尼亞、拉脫維亞、立陶宛合稱「波羅的海三國(Baltic States)」,雖各有不同,但相近之處更多,是我們這次歐遊最喜歡的國家。

3.1  波羅的海三國都可稱小國寡民:愛沙尼亞人口一百三十多萬,拉脫維亞一百八十多萬,立陶宛兩百八十多萬,加起來也沒有香港人口之多。由於人不多,就算在遊客區,也不擁擠,沒有巴黎、羅馬、東京等大城市的煩囂和壓迫感,遊覽時感到很自在。

3.2  三個國家的人都非常友善,例如駕車者見到行人想過馬路,即使不是斑馬線,也大多停下讓路;我見過一個遊客在車路上行走,沒留意背後有車,駕車者仍然很有耐性,沒有按喇叭催促,慢駛跟著,等到行人沒有擋住,才加速而去。

3.3  三個國家的風景都很美,在公路上坐車時不斷看到深淺不同的綠,層層疊疊,加上蔚藍的天和千變萬化的白雲,當真賞心悅目,令人心矌神怡。

3.4  在立陶宛街上見到不少美女,有些美得像模特兒或明星,這是在別的城市從所未見的。後來網友告訴我,波羅的海三國盛產女性模特兒,據說全球第一(https://3seaseurope.com/baltic-countries-female-models-estonia/)。那麼為何我在愛沙尼亞和拉脫維亞沒有見到很多呢?原因很簡單:因為我在立陶宛去的地方有較多本地人,在愛沙尼亞和拉脫維亞則不是。

4.  這篇遊記稱為「雜記」,還用了列點形式,就是因為所記之事零零碎碎。以下各點沒有任何關聯,只是我認為值得一記。

4.1  Gate 1 旅行團這次的導遊是個怪人,整日臉紅紅像喝醉酒(但其實不是),說話的語氣神態都有點不自然;雖然經常滿臉笑容,卻又會說話得罪顧客,例如他竟當面說一對團友是 "complainers",令他們大為不悅。此外,他的一些安排也不夠細心,引起混淆。然而,他的另一些做法卻很能取悅顧客。最特別的一次,是我們遊覽到導遊的家鄉時,他竟安排了一個驚喜,讓他已退休的父母帶同他的兩隻小狗來歡迎我們,並請我們吃(很好吃的)芝士和自己做的炸麵包,還有香檳和當地特產的烈酒。氣氛搞得極好,團友都很高興。

4.2  雖然我們對波蘭沒有特別好的印象,但我畢竟是蕭邦愛好者,參觀蕭邦博物館很有朝聖的意味;看到蕭邦自用的鋼琴完好地保留著,在館裏展覽,有一種莫名的感動(我在台灣故宮博物院看到蘇軾手書《前赤壁賦》時,也有同樣的感動)。

4.3  在華沙的另一次美好音樂經驗,是在 St. John's Cathedral 聽管風琴,尤其是聽到巴赫的名曲 Toccata and Fugue in D Minor,那種震撼,要在音響效果好、管風琴夠大的宏偉教堂才會經驗到。

4.4  據說有些歐洲人不是天天洗澡,我們在乘火車從華沙到格勒古夫(Kraków),車程兩個多小時,在車廂內就聞到不少人身上有難聞的氣味,也許是這個說法的佐證。

4.5  有些人有飛行恐懼症(aviophobia),這次我近距離見到一位。從阿姆斯特丹飛往塔林,只需兩小時左右,坐在我旁邊的年輕女士一坐下便顯得非常緊張。飛機一開動,我便留意到她一連串的動作:立即戴上太陽眼鏡,不但緊握座位的扶手,兩手同時交叉食指和中指(crossing fingers);感到飛機離地升空時,她立即快速連環在胸前畫十字架,然後拿出手機,看著一些文字唸唸有詞,應該是在讀經文。兩小時的行程,她不時畫十字架和唸經文,太陽眼鏡一直戴著(這個真的不知道是甚麼意思),到飛機著陸才摘下。害怕到這個程度,肯定屬於 phobia。

4.6  最後一記參觀奧斯威辛(Auschwitz)集中營。這是二戰納粹德軍最大的集中營,超過一百萬人(主要是猶太人)慘死於此。這件人間最不義和令人悲憤的事,距今不過八十多年而已。參觀時不由自主地心情沉重,看到那堆滿一室被剪下的頭髮,另一滿室死者穿過的鞋子,實在震撼。甚麼「滿街都是聖人」,頓時顯得輕浮了。

20250630

誰先走最好?


八十八歲電影武術指導及導演唐佳墮樓身亡,看報道後有點感慨。唐佳的妻子是粵語片著名女星雪妮,兩人結婚五十多年;唐佳之死,一說是雪妮罹患胰臟癌,須住院治療,情況嚴重,他不堪壓力,因而自殺。還有報道說唐佳曾向兒子表示,希望能和妻子共赴黄泉;不過,他這樣先走,這個希望是不可能實現了。

唐氏夫婦婚姻關係如何,我當然不得而知;如果真的是鶼鰈情深,那麼,唐佳那個「共赴黄泉」的希望,便容易理解,只可惜做不到。一個人找到理想的伴侶,執子之手,與子偕老,始終如一地互相深愛,是天下一等一的幸運與幸福,可遇不可求。然而,到兩人都垂垂老矣,其中一個先走,繼續生存的那個時刻思念對方,頓覺孤寂難堪,人生殘缺;就算有非常關心自己的兒女和親友,也肯定無法重新感到人生美滿,甚至在連綿的心靈痛苦中度過餘下的歲月。

我曾經在《蘋果日報》專欄寫過一篇文章,講述年邁的(九十七歲)哲學家 Herbert Fingarette 如何不願意死去,儘管客觀上他可說已生無可戀,其中一個主要因素是愛妻數年前逝世,令他經驗到自己的生命從此有一個無法彌補的大洞。「無法彌補的大洞」是很恰當的比喻,這樣的大洞,空淒切,任何人都不能彌補。

如此看來,恩愛的老夫老妻,早死的那個(一般來說)會經歷少一些痛苦的日子。既然深愛對方,自然不想她/他多受痛苦。那麼,是否便應該希望對方比自己早死?如果想自己先走,是不是自私?

理性上說,是應該這樣想。可是,人並不是純粹理性的動物,人的情感很多時候不受理性規範,難以用理性衡量。你深愛一個人,情感上自然不想她/他死,想兩人一直在一起;你也不想自己先走,因為你走了,還是不能和她/他在一起。因此,你最想的,應該是唐佳說的「共赴黄泉」。其實這是可以做到的,但很少人會做得出,那就是一起自殺。除了這樣,就是靠運氣了:兩人同時意外身亡。

不少人忌諱談死亡,但我百無禁忌,故可暢所欲言。

20250529

西蒙波娃的一本小書

 

最近讀了法國哲學家西蒙波娃(Simone de Beauvoir)的一本小書,友人鄭重推薦的,認為我會喜歡;他估計準確,我讀後確實激賞。本書寫的是西蒙波娃母親臨終的過程,寫得平實、細緻、深刻動人;探討的除了死亡、衰老、受苦、親情的糾結,還有醫療系統裏各方的關係。約一百頁,一個下午便讀完;讀後低迴思索,感慨良多。

我不懂法文,讀的是英譯,書名為 "A Very Easy Death"。法文原文書名是 "Une mort très douce",但 "douce" 不只是「容易」的意思,而兼有「溫柔」、「柔和」、「不帶痛苦」的含義;比起英文書名更傷感和更富反諷意味。中譯本(周桂音譯)書名是「一場極為安詳的死亡」,「安詳」也比 "easy" 的意思豐富。

此書無半分矯情,感人而不猛烈;看不到刻意鋪排的戲劇性,卻有極強的情感張力;絲毫沒有故作高深的「哲學腔」,但有哲學深度。給我的感覺是,應該寫的都寫了,並且寫得恰到好處,增之一分則太長,減之一分則太短 。我最欣賞的,是作者能以冷峻的筆觸,自然地透出令人感到真實的溫情,both detached and involved,而不覺突兀。

以下一段是我特別喜歡的應該可以反映全書質素。手頭沒有中譯本,又不想從英譯再譯,最方便的是用 AI 翻譯法文原文;以下是 ChatGPT 的中譯,我對照過英譯,作了少許修改:

我不知道甚麼是信仰。但宗教是她生命的支柱,也是其實質:從她抽屜裏找到的文件證實了這一點。如果她只是把祈禱當作一種機械的喃喃自語,那麼數念珠對她來說不會比玩填字遊戲更累。她不祈禱這個事實,反而讓我確信,對她來說,祈禱是一種需要專注、思考和特定心境的操練。她知道自己應該對上帝說甚麼:「請治癒我。但願您的旨意得以實現:我接受死亡。」但她並未接受。在那真實的一刻,她不願說出違心之言,但她也不允許自己反抗。她選擇沉默:「上帝是仁慈的。」

「我不明白,」沃捷小姐驚訝地對我說,「你媽媽那麼虔誠,那麼篤信宗教,怎麼會這麼害怕死亡呢?」

她難道不知道有些宗教聖人也是在尖叫與抽搐中死去的嗎?媽媽其實既不懼怕上帝,也不懼怕魔鬼:她只是害怕離開這個世界。我的外祖母臨終前清楚知道自己要走了,她愉快地說:「我要吃最後一顆水煮蛋,然後去找古斯塔夫。」她一向對生活沒甚麼熱情;八十四歲時她已經悶悶地苟活著,死亡並不令她覺得不安或煩惱。我父親也表現得毫不遜色,他對我說:「叫你媽不要找神父來,我不想演戲。」他還清楚地交代了一些實際事務。破產又心灰意冷的他,對虛無的接受就如外祖母對天堂的接受那樣平靜。媽媽熱愛生命,就像我一樣;面對死亡時,她和我一樣懷有反抗的情感。

20250319

一則奇怪的伊索寓言

 

最近買了一本英譯的《伊索寓言》,牛津大學出版社出版的,閑時隨便翻一頁來看一兩則寓言,也是生活趣味。今天讀到一則奇怪的寓言:

〈狼、狐狸與三句真話〉 

一隻可憐的狐狸落入了狼的魔爪。她哀求狼饒她一命,不要殺她,畢竟她已經年邁。狼說:「我以森林之神的名義發誓,如果你能告訴我三句真話,我就放你一條生路。」狐狸說:「第一,我真希望我們從未相遇!第二,我真希望我們相遇時你是個瞎子!第三,也是最後一句,我希望你活不過今年,這樣我們就再也不會相遇了!」

這則寓言沒有寫出教訓,但這不是奇怪之處,因為不是所有伊索寓言都寫出教訓;然而,這些沒有寫出教訓的伊索寓言,都不難看出教訓是甚麼,而這一則其中一個奇怪之處,就是看不出有甚麼教訓(至少我看不出、想不出)。狼為何提出「三句真話」的要求?狐狸說出的三句真話又能教訓讀者些甚麼呢?莫名其妙。

另一個奇怪之處是這則寓言好像沒完成。狐狸說出「三句真話」之後,狼怎樣做?放她走?還是食言,然後殺她吃掉?正是由於沒有結局,這則寓言沒有明顯的教訓。

最後,狼的「三句真話」要求,實在是太容易達到了。狐狸那三句話是「我真希望我們從未相遇」、「我真希望我們相遇時你是個瞎子」和「我希望你活不過今年,這樣我們就再也不會相遇了」,只要她真的有這三個希望,那麼這三句就都是真話。就算不是這三句,也不是其他描述自己心意的句子,要說出三句真話是易如反掌,例如「一加一等於二」、「狐狸不會飛」和「老弱的狐狸打不過兇猛力壯的狼」。既然這樣,狼不是存心放過狐狸嗎?要是這樣,何不乾脆二話不說放她走,反而費此唇舌?你說奇怪不奇怪。

這篇短文沒有甚麼深意,只是一個有趣的閱讀記錄。

20250221

AI 能取代這個嗎?


本月初在大學電郵裏收到通告,說加州州立大學宣布了一項重大計畫,旨在成為全美國首個且規模最大的、由人工智能推動(AI-empowered的大學系統。有些同事聞之大驚失色,認為這是大學準備以人工智能取代真人教學,即使不是完全取代,也會是大部份取代。雖然完全不知道何時落實及怎樣進行,已令不少同事恐怕會失去工作;另一些能跳出自身利益去想的,則悲觀地預測大學教育的質素會大大下降。

我不太擔憂失去工作,因為到全面落實這個計畫,應該也是我差不多退休之時矣;即使被迫早一點退休,也未必是壞事(我退休後可做的事太多了)。至於 AI 如何影響教育質素,我也沒有那麼悲觀。教育形式的改變難免,但改變不一定不好,甚至可能是進步;整體而言是好是壞,現時實在難說,端看實行的具體細節。當然,我們已看到 AI 的廣泛應用對學生學習的一些壞影響,例如百分百利用 AI 做功課、寫文章,而自己完全不思考;但這會否在日後改善,令學生善用 AI 幫助自己學習,仍是未知之數。

我較悲觀的看法,是 AI 的使用早晚令大多數人連基本的寫作能力也喪失,甚至造句也成為難事,正如鍵盤的使用令大多數人執筆維艱、字體醜陋。此外,我認為真人教學有一個重要元素是 AI 難以提供的;假如 AI 全面取代真人教學,這個重要元素便隨之消失。

這個真人教學的重要元素,就是 personal encounter。這個概念很難翻譯為中文,因為它的意思不只是人與人的互動和交流,而是在雙方都意識到對方是人、並以人待之的相遇、互動和交流,也就是猶太哲學家及神學家馬丁 · 布伯(Martin Buber) 說的 I and Thou 的 encounter。將來的 AI 會發展成怎樣,我們現在不能肯定,但我們和現在的 AI 的關係只能是 I-It,而不能是 I-Thou。

在 personal encounter,在 I-Thou 關係裏,一個獨特的個人與另一個獨特的個人相遇,互相發現,互相逐漸認識,令對方思考、行動、甚至有根本的改變,而自己也從而加強了自我認識。這個過程涉及人的心理構造與狀態,也涉及社會、歷史及文化背景,非常複雜,因此不容易順暢,更經常走歪路和造成傷害,卻是人生之為人生的主要部份。真人教育裏的 personal encounter,其實不過是人生裏 personal encounter 的一個範圍;在 AI 出現之前,我們根本不會想到教育可以沒有 personal encounter,但 AI 令「沒有 personal encounter 的教育」成為可能(也許將來的 AI 不單能獨立思考,更有個別的的性格和自我意識,到時候 AI 可以算是 persons,那麼 AI 教學便會有 personal encounter,有 I-Thou 關係,但這是將來的未知之數)。

沒有 personal encounter 的教學是否一定不及有 personal encounter 的教學?雖然我不肯定,但傾向於答「是」。那天在哲學導論的課堂上,講題是 "Why be moral?",一位學生表達了一個算是「離經叛道」的看法(大概的意思是他會為金錢出賣甚至害死好友),整個課堂頓時熱鬧起來;我看得出那位學生說的是真心話,對他說了一句 "I appreciate your honesty",而他報以帶點不好意思的一笑。這就是 personal encounter,豐富了他的人生,也豐富了我的人生,儘管只是微小地。

20250216

想像自己衰老

 

最近在臉書看到香港影星關之琳的一些短片,新製作的,都是短短十多二十秒,內容乏善可陳,但可以見到她的近貌。已六十二歲了,從前,這個年紀會被稱為「阿婆」,但關之琳看來仍然漂亮(當然是化了濃妝)。我猜想,以她這樣的美人,應該很難接受自己因老化而越來越沒有以往美麗、甚至變醜,因而極力保持美貌。她到了這個年紀而能保持到現在這樣,已很難得;可是,如果她繼續活下去,活到八、九十歲,終有一天失去美貌,到那時又如何是好呢?

本人相貌平庸,當然沒有這種憂慮,但如果我長壽,自然會衰老,會脫髮,會駝背,會臉容乾癟,會雙目無神采;最要命的,是腦力衰退,思考力大不如前。我不怕死,但得承認,我有點怕老,怕衰老不復壯年的巔峰狀態。

年輕時,我從不想到自己會衰老,甚至從不想到自己會死亡,儘管人人皆知人人都有一死。對,死亡是一定的,但衰老卻未必,因為可以在老去前撒手塵寰。衰老,是幸,還是不幸呢?以壽命長短言,老者壽命不短,是幸;然而,老到一個程度難免身體衰壞,那日薄西山步入漆黑的痛苦生活,如果是漫長的,又是不幸了

斯多葛學派(Stoicism)的實用人生哲學裏有一招,英文的講法是 "negative visualizaton",中文也許可以稱為「負面想像」吧。那就是經常具體地想像自己不願意發生的事,以磨練心靈,到那些事真的發生時,便有足夠的心理準備和心理能量去面對。我將這個方法應用到面對衰老:經常具體地想像自己視茫茫而髮蒼蒼、脫髮甚至禿頭、駝背、臉容乾癟、雙目無神采、腦力衰退、思考力大不如前。起初很不願意,想像出來的形象很難接受,但漸漸就習慣了。這個方法看來有效,到我有幸長壽,不幸衰老時,應該已完全做好心理準備,面對人生最後一個階段。如果我能與妻子執子之手、與子偕老,那就是幸上加幸了;不過,這沒有保證,所以我也要在這點上運用 negative visualizato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