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月初在大學電郵裏收到通告,說加州州立大學宣布了一項重大計畫,旨在成為全美國首個且規模最大的、由人工智能推動(AI-empowered)的大學系統。有些同事聞之大驚失色,認為這是大學準備以人工智能取代真人教學,即使不是完全取代,也會是大部份取代。雖然完全不知道何時落實及怎樣進行,已令不少同事恐怕會失去工作;另一些能跳出自身利益去想的,則悲觀地預測大學教育的質素會大大下降。
我不太擔憂失去工作,因為到全面落實這個計畫,應該也是我差不多退休之時矣;即使被迫早一點退休,也未必是壞事(我退休後可做的事太多了)。至於 AI 如何影響教育質素,我也沒有那麼悲觀。教育形式的改變難免,但改變不一定不好,甚至可能是進步;整體而言是好是壞,現時實在難說,端看實行的具體細節。當然,我們已看到 AI 的廣泛應用對學生學習的一些壞影響,例如百分百利用 AI 做功課、寫文章,而自己完全不思考;但這會否在日後改善,令學生善用 AI 幫助自己學習,仍是未知之數。
我較悲觀的看法,是 AI 的使用早晚令大多數人連基本的寫作能力也喪失,甚至造句也成為難事,正如鍵盤的使用令大多數人執筆維艱、字體醜陋。此外,我認為真人教學有一個重要元素是 AI 難以提供的;假如 AI 全面取代真人教學,這個重要元素便隨之消失。
這個真人教學的重要元素,就是 personal encounter。這個概念很難翻譯為中文,因為它的意思不只是人與人的互動和交流,而是在雙方都意識到對方是人、並以人待之的相遇、互動和交流,也就是猶太哲學家及神學家馬丁 · 布伯(Martin Buber) 說的 I and Thou 的 encounter。將來的 AI 會發展成怎樣,我們現在不能肯定,但我們和現在的 AI 的關係只能是 I-It,而不能是 I-Thou。
在 personal encounter,在 I-Thou 關係裏,一個獨特的個人與另一個獨特的個人相遇,互相發現,互相逐漸認識,令對方思考、行動、甚至有根本的改變,而自己也從而加強了自我認識。這個過程涉及人的心理構造與狀態,也涉及社會、歷史及文化背景,非常複雜,因此不容易順暢,更經常走歪路和造成傷害,卻是人生之為人生的主要部份。真人教育裏的 personal encounter,其實不過是人生裏 personal encounter 的一個範圍;在 AI 出現之前,我們根本不會想到教育可以沒有 personal encounter,但 AI 令「沒有 personal encounter 的教育」成為可能(也許將來的 AI 不單能獨立思考,更有個別的的性格和自我意識,到時候 AI 可以算是 persons,那麼 AI 教學便會有 personal encounter,有 I-Thou 關係,但這是將來的未知之數)。
沒有 personal encounter 的教學是否一定不及有 personal encounter 的教學?雖然我不肯定,但傾向於答「是」。那天在哲學導論的課堂上,講題是 "Why be moral?",一位學生表達了一個算是「離經叛道」的看法(大概的意思是他會為金錢出賣甚至害死好友),整個課堂頓時熱鬧起來;我看得出那位學生說的是真心話,對他說了一句 "I appreciate your honesty",而他報以帶點不好意思的一笑。這就是 personal encounter,豐富了他的人生,也豐富了我的人生,儘管只是微小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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