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0901

哲學的未問津人


讀《熊十力論學書札》(上海書店出版社,2009),其中一封給劉靜窗的信,令我讀後有些感觸。這是一封很短的信,全信如下:

如不作學術研究,只隨便說做人的道理,或反諸自心有所悟得之處,或於天地萬物有所體會之處,皆可隨機與人便談。古人之語錄即如此。若作學術研究,則不只如此而已。其讀書的方法、用功的步驟,皆須長年循序漸進,雖上聖有廣長舌,無法向未問津人開口也。(一九六一年十月七日)

熊十力這裏沒有用「哲學」一詞,但很明顯他談的正是哲學。一般人心目中的哲學,大抵不外是「做人的道理」,或是嘗試解答一些人生和宇宙大問題,例如人生的意義、如何面對死亡、萬物從何而來、有神還是無神;這個意義上的哲學,可以容許人「隨便說」,甚至是俗語說的「吹水」,各抒己見,無傷大雅。有些人悟性特高,或因人生體驗而領會出深刻的智慧,他們的哲學,如果「隨機與人便談」,大概亦於人有益。

與此對比的,是作為學術研究的哲學,這有「其讀書的方法、用功的步驟,皆須長年循序漸進」;這個意義上的哲學可不容許人「隨機與人便談」,因為一般人連你在研究的是甚麼問題也不明白,假如向他們解釋,最有可能的結果是:他們誤解你說的,並認為你研究的問題很無謂或是鑽牛角尖。這個說法至少符合我的經驗,我的博士論文寫的是知識論裏的懷疑論 --- 懷疑的是我們對外在世界的任何知識;這種懷疑是一般人難以明白的,更難認真看待(即英文說的 take it seriously)。因此,當年每有人問及我的博士論文題目,如果問者不也是研究哲學的,我都感到不知從何說起;勉強嘗試解釋,則往往得到上述的結果。

熊十力說「無法向未問津人開口也」,這裏「未問津人」一語特別有意思。甚麼是未問津人?先明白了甚麼是問津人,這個問題的答案自顯。「問津人」指的不只是問者,否則我提到的那些問及我論文題目的人也是問津人了,而他們事實上是熊十力說的未問津人。「問津」的本義是詢問渡口在哪裏,廣義就是問路的意思;問津人已是上路之人,有目的地,而且大致知道該怎麼走,只是偶爾走錯了路,或是不確定某一特定的渡口在哪裏,才須要問津。哲學的問津人都是哲學研究者,向另外的哲學研究者問津;如果問者和答者是同路人(研究相同或接近問題的人),那麼溝通便容易;就算不是同路人,但各自的路上經歷有不少相似之處,至少大大減少了溝通的困難。至於未問津人,既沒有目的地,連路向的大概也茫然無知,指路便是無意義之舉了。

當然,其他學術研究也有未問津人,但由於這些學術研究不像哲學那樣有一個可以「隨便說」的「通俗版本」,未問津人不會以為自己對「嚴肅版本」也能輕易明白一二,因此研究者不必有「無法向未問津人開口也」之歎。

5 則留言:

  1. 「從未問津」似乎就是從未接觸過(某樣嘢),可謂是「外行」。
    看到一則報導《非馬迷記者問馬迷》似乎也是「外行」不明白「內行」之故。
    https://hk.news.yahoo.com/%E9%9D%9E%E9%A6%AC%E8%BF%B7%E8%A8%98%E8%80%85%E5%95%8F%E9%A6%AC%E8%BF%B7-221123271.html

    但也有人說有時候「外行」也是可以領導內行的,並認為美國蘋果電腦公司的創始人之一,史蒂夫·喬布斯(Steve Jobs)其本身並非電腦科班出身的專業人仕,也沒有相關的學位,但他敏銳的商業觸覺和豐富的想像力帶領了蘋果公司取得了相當大的成功。
    可能正如俗話說:「世事無絕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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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 看到網頁右邊“格物致知”的How AI can save our humanity,想起也有人對AI是這樣認為的:
    臉書嚇到關掉AI機器人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MJmOpmnMuT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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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 似覺得最後那段話寫法上似有些不太自然之處?
    原文「....但由於這些學術研究不像哲學那樣,有一個可以「隨便說」的「通俗版本」,未問津人不會以為自己對「嚴肅版本」也能輕易明白一二,....」

    若為 //當然,其他學術研究也有未問津人,但由於這些學術研究有一個可以「隨便說」的「通俗版本」,未問津人不會以為自己對「嚴肅版本」也能輕易明白一二,因此研究者不必有「無法向未問津人開口也」之歎。// 或較為自然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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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閣下好像誤會了這幾句,作者的意思是其他學術研究沒有一個可以「隨便說」的「通俗版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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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 對。我剛刪了其中一個逗號,現在的意思應該很清楚了。多謝兩位的意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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