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1001

反精英與反智


美國的特朗普在政治上冒起和英國脫離歐盟有何共通之處?根據美國著名智庫布魯金斯學會 (Brookings Institution) 高級研究員 William Galston 的分析,支持特朗普的美國選民和支持脫歐的英國選民大多居住於較貧窮的地區和教育程度不高,其中又以中年和老年人居多。這些選民思想保守,力求維護 (他們認為的) 傳統,反對有過多來自其他文化的移民;他們對政治和經濟現狀都不滿,不信任當權的政治精英,相信這些所謂精英只知把持權力,不理解民間疾苦,也不願意真正為民請命。支持特朗普和投票脫歐,未必是深思熟慮的決定,而只是發洩不滿,並反映出這些人如何渴望改變現狀。

特朗普是富豪,也屬於社會上的精英,但他不是政客,不會被視為政治精英;此外,他那口沒遮攔的風格和異常簡單的政治主張也容易令上述選民覺得他平易近人、腳踏實地,不似得那些高高在上的知識分子,只有書本知識而不了解現實。事實上,反政治精英的人有不少也反學歷上的精英,認為兩者都與現實嚴重脫節 (政治精英往往同時是學歷精英),將可以簡單解釋和解決的問題弄得不必要地複雜,因而空談多於實幹。這種反精英主義,於是便兼有反智主義的成份了。

反智,其實是頗弔詭的看法 --- 讀書是求知識,怎會書讀得多了反而更不了解這個世界?假如真的是這樣,社會便不必有大學本科教育,更加不需要研究所,因為碩士和博士會更加不了解這個世界!

反智主義背後有一個假設:學歷越高,所受的教育便越是理論化和脫離現實。反智的人不是反對所有知識,實用的知識他們是不會反對的;他們反對的只是理論化和過份複雜的知識,認為這些知識不但「沒用」,而且會令人自高自大。這個假設並非全錯,因為大學教育少不免要教授理論,而讀到碩士或博士程度的,更一定要研讀複雜的理論;問題是,理論化不等於脫離現實,還有,就算研讀的理論真的脫離現實,那也不表示研讀者一定與現實脫節。

中國傳統教育以儒家思想為主,儒家包含精英主義,孟子說的「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孟子•告子下》) ,那「斯人」肯定是精英,不是指任何人;孔子甚至說「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論語•泰伯》) ,那「民」,就是被統治的普通人。儒家讀書人的理想宏大,要「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宋元學案•橫渠學案上》) ,就更明顯不是普通人的自我要求了。此外,傳統的讀書人格物致知是為了經世致用,絕少純粹研究理論的,在精神上是盡量不與現實脫節。除了教育,中國傳統社會的其他方面亦是儒家思想主導,因此,一般人都尊重讀書人,很難會產生反精英和反智的民間風氣 (余英時教授認為中國也有反智的政治傳統,但那只是統治階層內的事)

然而,華人社會早已西化,儒家思想的作用式微,只有殘餘的影響。反精英主義和反智主義不但在英美成為風氣,甚至可以說是席捲全球,歐洲各國難免,華人社會難免,連香港這個小小的城市,也流行「離地」這個帶有反精英和反智意味的用語。有些學者 (例如 Daniel A. Bell) 在中國鼓吹認真看待儒家的精英主義、建立有儒家特色的民主,這也許能抗衡反精英和反智的風氣,但那所謂「有儒家特色的民主」,究竟是不是真正的民主,卻成疑問了。


(原載於國泰航空機上刊物 Discovery,2016年10月號)

4 則留言:

  1. 儒家是故作「高尚」而實則是自欺欺人或是包含精英主義,如果看「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之說或也可見一斑。
    中國歷史上的皇帝其「大任」到底是「天降」的還是像獸類群體那樣「勝者為王」的?事實上肯定是後者而似乎並無「天降」之真實記載。
    由於要「打江山」勝者為王才可以「坐江山」當皇帝,純粹讀書人或書生實難以勝任「打江山」之「大任」,故「斯人」恐怕也多不是書生。就算日後先帝駕崩,繼承者也都是世襲,也輪不到沒有皇族血統的書生做「斯人」。這種血統世襲甚至會有「昏君」的統治是否也可以稱為「精英主義」恐怕也成疑問。
    儒家善於把人類社會的獸群行為「高尚化」和「合法化」,把勝者為王的獸類行為美其名曰「天降」,把服從和逆來順受美名為「美德」和「高尚」,這對皇帝獨裁統治無疑是幫助極大。中國的帝制能夠承傳至今,儒家束縛和愚民的學說確是功不可沒。

    西方社會沒有儒家學說來束縛和愚民,一個小小的西班牙也征服了世界很多地方。打到北京的八國聯軍也大都是比中國小得多的國家但卻是「列強」。中國雖然有那麼高尚的儒家學說,但卻只是「病夫」。中國歷史上唯一的遠征者鄭和雖然多次「下西洋」,卻也沒有什麼建樹。可見儒家學說的「高尚」實際上似乎是弊多於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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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有趣了,西方社會「沒有儒家學說來束縛和愚民」是否就等於沒有束縛和愚民﹖
      偏偏「一個小小西班牙征服世界很多地方」就是一個把自己野蠻侵略說成是「天命」和「文明開化」的絕佳例子。每個文化都總有他們的「天命」觀,只差在是「天視自我民視」還是「上帝保佑我」而已。難道「上帝命定要我們令整片新大陸都信耶穌基督」就不是自欺欺人﹖

      儒家本身當然並非民主(只是民本),但利用儒家搞政治的,卻十之八九是「外儒內法」。如果是了解原始儒家的話,就會知道孔孟根本不會叫你對暴君逆來順受,孟子甚至說殺了也不算弒君。

      後世小儒,拿了儒家的招牌來幫暴君抹屁股,固然可恨。但麻煩冤有頭債有主,不要當了是孔孟的主張。(不是說孔孟主張毫無問題,但至少不是人們常罵的這些。)

      P.S. 鄭和下西洋又關儒家事﹖儒家傾向小農經濟,根本不贊成這種出遠洋好大喜功、令百姓百上加斤的事。
      當然你可以反過來說儒家在拖鄭和後腿。但鄭和下西洋是炫耀多於做生意,與西人探險為了貿易不同,這是事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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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 是不是反精英與反智相信要看民眾是不是凡是精英或智就反,還是因為無論是不是精英或智,能夠解決大多數人的問題的就不會反,不能夠解決大多數人的問題才會反。
    如果是後者的話,民眾所反的是因為多數人的問題未能夠解決,即使那人不是精英或智,民眾也是一樣會反的。
    如果是這樣的話,那反與不反,相信就與是不是精英或智無關了。

    通常精英大多只是在某一個學科上是精英,例如醫生相信只是在醫學上是精英,而在建築工程或其它與醫學關係不密切的學科可能就不是精英。
    可能不存在要哪一個學科,例如要醫科是精英還是要建築工程科是精英或是其它什麼科是精英才能夠適合管理一個國家或城市,那相信是並無確切答案的。
    例如梁振英可能也算是測量學科上的精英,那反對梁的人是不是因為他是某學科精英所以就反對,相信並不是。
    同樣希拉里可能也是法律科的精英,特朗普可能也是建築業的精英,那反對希拉里或特朗普的人相信均不是因為他/她們是某科精英所以就反對,而是因為他們認為那個人能不能夠解決他們的問題而採取贊成或反對的。
    如果是這樣的話,就可能不能夠歸咎那是反精英與反智而是因為與精英無關的其它原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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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 Re: 方潤
    更「有趣」的是:中國雖然有「諸子百家」,但自董仲舒向漢武帝進言「罷黜百家,獨尊儒術」之後,儒家即深得皇帝讚許並被後世帝王所采納至今。由此可見,儒家能夠如此深得歷代帝王之「獨尊」,想必定對維護帝位帝制有不可或缺之妙用。
    在儒家的「忠孝仁義禮智信」下,如果不服從中央是不是「不忠」?對聖旨不順受是不是「不忠」?
    「孝」是不是要服從?是不是要「逆來順受」?

    //孔孟根本不會叫你對暴君逆來順受,孟子甚至說殺了也不算弒君。//
    孔孟之言其實甚有自相矛盾或前後矛盾之嫌。既然有「忠孝仁義禮智信」在先,有帝制就有「君叫臣死,臣不得不死」;即使是「欺君」或「不忠」,君都可以殺你頭那是「合情合理」,而你「弒君」豈不是「犯上作亂」?

    「小小西班牙」如果有束縛或愚民則主要是對外,不像中國那樣是對內。
    「有趣」的是,如果沒有西班牙英國法國意大利等的「野蠻侵略」,現在北美洲的美國和加拿大還有澳洲今天是否還會是華人以及世界上其它很多國家移民最多人選擇的移民熱門之地呢?
    也同樣「有趣」的是,例如非洲的南非,也是英國殖民者「野蠻侵略」的地方,那你說今天非洲又哪個國家比較最「文明開化」或人民生活得比較最好?

    中國的獨裁者宣傳稱歐洲人「野蠻侵略」,不妨看看中國在沒有八國聯軍「野蠻侵略」之前的數千年期間,歷代皇帝有無「野蠻鎮壓」自己國內的農民起義?有沒有「殘酷殺害」自己國內犯「欺君之罪」的國民?
    中國的獨裁者對待自己國民的野蠻毫無人性的殘酷程度例如「凌遲處死」「五馬分屍」「請君入甕」等等酷刑是不是比歐洲殖民者更甚?

    //難道「上帝命定要我們令整片新大陸都信耶穌基督」就不是自欺欺人﹖//
    那不妨把「上帝」與「皇帝」作個「有趣」的比較:
    沒有「上帝」的國家,「皇帝」就是「上帝」;
    有「上帝」的國家,「皇帝」就變成「二帝」(次於上帝)。
    皇帝是實體帝,上帝是虛擬帝。
    如果國民心中有上帝,很大程度會猶如「身在曹營心在漢」,忠於虛擬帝就未必會那麼忠於實體帝。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這個「有趣」的原因,有虛擬帝的國家其國民因為不那麼忠於實體皇帝,因而比較容易放棄實體帝而進入沒有實體帝的民主制度;
    而沒有虛擬帝(上帝)的國家其國民沒有兩個帝可揀,就比較忠於實體皇帝,也就比較難放棄實體皇帝制而進入民主制度?
    這可能也是一個「有趣」的問題,中醫的「以毒攻毒」可治頑疾。不知道是不是因此即使梵蒂岡願意放棄台灣去承認中共,也不容易被允許進入中國的重要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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