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0228

老鄰居


Chrys 和 Liz 的房子出售不到兩星期便賣出了。這是意料中事,一來由於兩年前的巨大山火燒毀了附近不少房屋,令需求大增;二來是我們這個 neighborhood 屬於「好區」,房屋質素亦高,除非是地產市道很差,否則放出來的房子一向不會待多久便有買主。無論如何,看著兩老人去樓空,很快便有新鄰居搬進,難免有些感慨。

(圖片來源:https://unsplash.com/)

我們搬進現在的房子,是十五年前的事了,那時 Chrys 和 Liz 已在這裏居住了好幾年。另外一邊的鄰居搬出搬進幾次了,跟我們有交往而當了十五年鄰居的,只有 Chrys 和 Liz 這一家。我稱他們為「兩老」,其實十五年前他們是七十歲左右,一直就是兩老。兩位很和善的老人家,都是白人;我們搬來時他們已是過著退休的生活,遠離煩囂,悠然閒適;雖恬淡而非沒趣,在淙淙流水聲中(我們後院那邊確實有聽到流水聲的小溪)度夕陽之年。

兩老和我家不是有很深入的交往,一直都保持在寒暄和互幫小忙的程度。他們在不太遠的山林擁有一間小屋(英文叫 "cabin"),一年幾次「上山」住十天八天;雖非晨興理荒穢、帶月荷鋤歸,但無疑多一點勞動,也更加接近大自然,都是他們享受的生活。在那些日子,我們替他們推垃圾桶和留意有沒有郵寄來的包裹放在門口;而我們幾乎每年都到外地旅遊,到時兩老自然是幫我們做同樣的事。我們家有一株柑樹,他們家有橙樹和西柚樹,那投桃報李(不,是投柑報橙和西柚)更不在話下了。倒是有一種幫忙是單向的,就是 Chrys 和 Liz 的互聯網連接或電腦其他方面出現小問題時,我們極速過去解決;舉手之勞而已,況且老人家不抗拒新科技,樂意運用,已值得鼓勵。

如是者便當了十五年和睦鄰居。這幾年 Chrys 和 Liz 都明顯比之前老態龍鍾多了,Chrys 的腳更做過手術,活動能力減弱了不少,Liz 照顧他漸感力有不逮。去年初, Chrys 終於要搬進有人幫忙起居的住所,就在附近,步行十多分鐘可至。那不是老人院,英文叫 "assisted living",有自己的獨立套房,活動自由,只是在醫療、飲食和清潔得到方便的服務。Assisted living 費用不菲,每人要四、五千美元一個月。大約兩個月前,連 Liz 也搬進去與 Chrys 同住了。兩老都搬進 assisted living 後,我們還拿過幾次剛摘下的柑送給他們吃。

不久,他們的房子便出售了。兩老的兒女很孝順,搬進 assisted living 和賣房子的事都安排及打點得十分妥貼,看得出他們一家人關係良好。不知道 Chrys 和 Liz 在青壯時是否活得精彩,但退休後過如此寧靜逍遙的日子,過了十多年,堪稱安享晚年。人各有志,不是每個人都嚮往這樣的晚年,然而,想到一些七老八十的人還在力圖興波作浪、呼風喚雨,我不禁暗問:「何苦來哉?」做壞事的,及早收手吧;有建樹的,讓路給年青人吧。人生似幻化,終當歸空無。

20210210

疫苗注射小記


大約三星期前收到大學的通知,所有教職員都可以預約接種 COVID-19 疫苗,但要按姓氏第一個字母的先後排隊;我是 W,所以排到今天才接種第一劑。其實我幾乎足不出戶(今天是過去五六個星期第一次外出),感染機會相當低;決定接種疫苗,除了是以防萬一,也是為了表示支持抗疫。

接種疫苗本來是很簡單的事,就是打一針,誰知安排上沒有我以為的那麼簡便。負責施種疫苗的,是位於本鎮一間規模不小的醫院(員工近二千人),距離我家不過是十五分鐘車程。醫院有大大小小的建築物,我出發前查清楚了疫苗診所的地址,還預早二十分鐘,以防途中有意外的延誤,寧願早到了在車裏等。

果然是早到了。我看到了診所的地址和門口,便在對面停車,在車裏坐了一會,然後在預約時間之前五分鐘施施然過馬路到診所去。誰知到了門口才看到那不大不小的「Exit」字,於是急忙找入口;但環迴四望,也看不到任何指示。終於見到一位經過的護士,得她指引,才知道入口在一條窄巷中間。

進入診所後,原來還要填表格。真是豈有此理!預約了接種的日期和時間後,我在醫院的有關網頁早已填妥了所有個人資料(例如對甚麼藥物有敏感反應和最近有沒有接種過其他疫苗),因為他們說這樣做可以省卻我到時填表的麻煩。可是到頭來還是要在診所填表,那麼網上做的便是白費了。我接過表格時問護士,為甚麼在網上填了資料還要再填一次,她回答得含含糊糊,我也不便追問。

幸而不用久等,很快便有護士領我進去打針。他們的安排不錯:裏面有幾個房間,每個房間只容一個人在等候,然後有護士進來施種疫苗。我等了兩三分鐘,有兩位護士進來,一位中年,一位很年輕。年輕的那位對我說:「我是見習護士,請問你會否介意我替你打疫苗針?」中年的那位補充說:「如果你不想讓她做,可以由我替你打針。」打針這麼小事,我當然無所謂。年輕護士聽我說不介意後,立即手起針落,迅速完成;我只覺一陣極之輕微的刺痛,正想讚她手法俐落,誰知她竟說:「呀,不好意思,你在流血。我替你抹。」我回頭一看,見到她用來抹血的紙巾上有一大灘血跡,而打針處還不斷有血流出,禁不住說:「很多血呀!」中年護士以開玩笑的口吻說:「她已進步了很多,但看來還有進步的空間。」血很快止了,貼上膠布,我若無其事說聲謝謝便離開了。

其實不是立即離開診所,因為打針後要留在那裏十五分鐘,看看有沒有即時的過敏反應。我沒有即時的過敏反應只是四五個小時後,打針的肩膀開始有點疼痛;現在距離打針已是十二小時,疼痛加劇了一點,但仍不算很痛,只是不能做舉重或掌上壓等運動。

還有一點值得一提:電話預約時,他們說我接種的會是 Moderna 疫苗,但打完針後,看看記錄卡,原來打了的是 Pfizer 疫苗。這兩種疫苗兩劑相隔的時間不同,Pfizer 是二十一天,Moderna 是二十八天;這麼一來,我原先預約的第二劑時間便不對了。醫院方面沒有通知須要更改時間,我上網一查,原來已自動更新了!相信他們遲些會發 reminder 給我,但這樣做未免有點混亂。

20210126

李怡涉嫌抄襲

 

李怡今天在《蘋果日報》發表的〈順勢而行,還是以理抗勢〉涉嫌抄襲網上一篇題為「失控:美國的問題,世界的難題」的文章,後者註明「來源:先知書店;文:愈嘉;编:先知书店店长、柏果」,登出的日期是 2020-11-13(這篇文章還以另一個題目在網上出現:「保守主义的潰敗:美國的問題,世界的難題」,但沒有註明作者和編者,只註明來源是先知書店)。以下我列出兩文極度相似的部份,讓讀者自行判斷是否抄襲(「李文」指李怡的文章,「網文」指李怡涉嫌抄襲的文章;網文以簡化字發表,我原文照搬,沒有轉為正體字):

(1) 李文:「納粹德國的罪行被揭露後有人質疑:當自稱上帝子民的猶太人慘遭屠戮時,上帝竟不施以援手,這樣的上帝,還值得信仰嗎?」

網文:「二战后,纳粹德国的罪行被揭露,很多人纷纷质疑:当自称上帝选民的犹太人惨遭屠戮时,上帝竟不施以援手,这样的上帝,还值得信仰吗?」

(2) 李文:「哲學家維根斯坦說:如果上帝不給予如生存、財富、地位等任何好處,就不信仰上帝了,那他信仰的,不是上帝,而是好處。如果他因為有好處才信仰,那麼他實際上是被外在物質所決定的,這樣的人和動物沒有區別。」

網文:「哲学家维特根斯坦却说:“明知下一秒要进焚尸炉了,对上帝那份无比虔诚的信仰,也不能有丝毫的动摇。”这样的思考方式,对实用主义者,实在是匪夷所思,甚至被认为是一种“阿Q式的精神胜利法”。但是清教徒却是这样思考的—— 如果上帝不给予任何好处(如生存、财富、地位),就不信仰上帝了,那他信仰的,不是上帝,而是好处。如果他因为有好处才信仰,那么他实际上是被外在物质所决定的,这样的人和动物几乎没有任何区别。

【按:這個特別滑稽,因為李文指「維根斯坦說」的,其實是網文作者自己的文字,而這位作者引的「维特根斯坦却说」,則出現在這幾句之前。如果李怡是抄襲,那是連抄也抄錯了。】

(3) 李文:「西方文明衰落了嗎?美國衰落了嗎?為何衰落?羅素•柯克(Russell Kirk)在1953年出版的《保守主義的精神》中給出了獨特的答案:「美國衰敗的背後,始終貫穿着一條清晰的主線,那就是美國的立國根基——保守主義精神正變得越發脆弱,作為繁榮根基的活水源頭正在枯竭。」回顧美國歷史,不難發現,保守主義精神興,則美國走向繁榮,保守主義精神亡,則美國走向衰落。」

網文:「美国为何衰落?”这似乎是一个很难有标准答案的问题。不过,美国保守主义复兴运动领袖罗素·柯克,在《保守主义的精神》一书中给出的答案,独特而又简洁,却像手术刀一样精准:“美国衰败的背后,始终贯穿着一条清晰的主线,那就是美国的立国根基——保守主义精神正变得愈发脆弱,作为繁荣根基的活水源头正在枯竭。” 沿着柯克的思路,回顾美国历史,不难发现,保守主义精神兴,则美国走向繁荣,保守主义精神亡,则美国走向衰落。」

(4) 李文:「尊重人的多樣性、差異性以及人性的不完美」

網文:「尊重人的多样性,差异性以及人性的不完美」

(5) 李文:「無私產,不自由」

網文:「无私产,不自由」

(6) 李文:「人人在上帝和公正法律面前才是平等的,其他一切平等的追求都會造成損害;要接受經濟結果的不平等,反對無差別的社會。」

網文:「每个人只有在神明和法律面前是平等的,反对经济平等的“无阶级差别”的社会。」

(7) 李文:拒絕抽象的頂層設計和臆想的烏托邦藍圖。」

網文:「拒绝用顶层设计出来的乌托邦蓝图来改造社会。」

(8) 李文:「人在追求自由時,要警惕人性之惡,必須有所節制。」

網文:「人在追求自由时,要警惕人性之恶,必须有所节制。」

以上所列句子是順李文中的出現次序,網文相應句子的次序並不完全相同。此外,網文比李文長幾倍,我這樣列出兩者相似的句子,一目了然;但如果分別看兩文,便未必察覺有抄襲之嫌。

20210112

跟陶傑學英文

 

跟陶傑學英文 …… 隨時領嘢。不要以為一個人在英國住過幾年,能用英語交談,開口閉口牛津劍橋,英文便一定好。陶傑寫的英文經常出錯,有些還是低級錯誤,偏偏他又喜歡出來教人英文,真是獻世。當然,這是他的自由,我也懶得理他;但昨天他在 Facebook 亂罵「美國左翼」,然後「指正」人家的英文,似是而非,令我㷫㷫地。趁今天有空,就寫篇短文以正視聽吧。

 先看他寫了些甚麼:

陶傑批評的,是一個名為 "Palmer Report" 的網站發表的言論(他貼了該言論的圖片),但他寫「美國左翼呼籲 ……」,彷彿這個網站能代表美國左翼。事實是,Palmer Report 是個極左網站,經常散播反特朗普的離譜謠言,令不少左翼人士不齒,連反特朗普的雜誌 The Atlantic 也有文章直斥這個網站為 "the publication of record for anti-Trump conspiracy nuts who don't care about the credibility of the record" 。 即使美國翼全是左膠,恐怕也不肯被 Palmer Report 代表了。

 好,為美國左翼申了冤,現在來看看陶傑說的「英文有誤」:

 (1)  陶傑說「Subjected to —— 應作 Subject to」的那句是:"It's constitutionally unfair to others who are subjected to the conservative's deranged judgment. " 其實這裏 "subject to" "subjected to" 在文法上都無誤,只是意思上有微妙的分別。一般而言,如果不是實有所指的事件,而只是會(或很可能會)發生的事,宜用形容詞 "subject (to)";如果是實有所指的事件,尤其是已發生了或發生過的,宜用被動式動詞 "subjected (to)"。例如 "All employees are subject to drug testing" "He has just been subjected to drug testing"

 陶傑說「凡染了病或基於某種不正常狀態,或『有賴於』,當用 subject to」,這個說法很容易在網上找到反例,例如美國政府 Fish and Wildlife Service 網站便有 "... the birds ... being subjected to diseases that can spread as easily as humans spread the common cold" 這樣的一句。這裏可以用 "subject to" ,但用 "subjected to" 絕非錯誤。

 至於「『受控制』、『被征服』、『慘遭』,才用 subjected to」,也很容易找到反例,例如在一個學術期刊爭議裏有 "The paper has been subjected to peer-review" 這句;論文受評審,可不是甚麼「受控」、「被征服」、「慘遭」。此外,陶傑是自掌嘴巴了 (除非那個「才」字指必要條件)—— 受到 "the conservative's deranged judgment",不也是「慘遭」嗎?他卻說應該用 "subject to"

 (2)  Manual work 是用手操作或靠體力勞動的工作,menial work是不需要技能的低下工作。陶傑說 menial work 是「在一個專業之中,不須此行專業知識的一般低層工作」,無端端多了「在一個專業之中」的要求;根據這要求,當傭人這個 menial work 的典型例子竟不算是 menial work 了。

 (3)  最離譜的是「Conservative , 保守主義者,那個C一定是大寫」。陶傑是不是沒看過討論保守主義的書和文章?只要稍為看過,便知道這個說法根本無中生有。講多無謂,我貼圖舉兩個例子便夠了。第一個例子是出自美國著名保守主義政治評論家 William F. Buckley Jr. 為他創辦的雜誌 National Review 寫的 mission statement 

另一例子出自英國著名保守主義哲學家 Roger Scruton 的書 The Meaning of Conservatism,是正文的第一段:

評論政治時事比較容易蒙混過去,但英文嘛,三兩下便隨時自暴其短。

20201231

2020歲末思絮

 


§       都說2020是很差的一年,有人甚至說是 the worst year ever。客觀而言,人類歷史中比2020更差的年應該是有的,但當然要看採用甚麼標準;無論如何,假若只是根據個人在這一年的體驗來判斷,那麼對很多人而言,2020確實是最差的一年(悲觀者也許會寫成「是到目前為止最差的一年)。香港人尤其有這樣的感受 ―― 苛政猛於疫症。

§       香港的一年前和一年後,看來像是兩個世界,制度崩壞,人心惶惶,以往有的一些自由在極短時間內便消失或大大削弱。其實那不過是一個一直埋藏著的炸彈給突然引爆了。二十多年前我和兩個朋友爭論,他們是親中的,認為「回歸祖國」是美事,我則堅決不相信所謂的一國兩制。九七之後十多年都好像是我看錯了,但到了今天大家都知道「一國兩制」是騙人的。當然我寧願錯的是我。

§       對我來說,今年還是有好事的,而且是大好事,就是特朗普敗選。這個判斷和感受自然是基於我的政治立場及見解,這裏不解釋了,更不是要挑起爭論。然而,我不得不慨嘆的是,我對此事之喜,卻是一些朋友的怒(甚至恨),並因此而損害友情,實在無可奈何。

§       另一慨嘆是,由於疫情和美國大選,今年特別看得清楚虛假資訊如何氾濫和害人。受害者不知身受其害,同時在不知不覺間參與成為加害者,真的很可怕。與此相關的是那些被稱為「KOL」的販賣意見者,他們為了吸引特定的觀眾、聽眾或讀者,專門推銷某種看法,不但誇大其詞,有時甚至罔顧事實、散播謠言。其實只要回頭看看這些 KOL們幾個月前的言論,便會清楚見到他們講錯的居多;但課了金的人大多善忘,或不計較,覺得當時聽得開心便無所謂。於是 KOL 們轉轉題目便繼續胡謅。

§       疫情對我的影響其實不大,因為我本來就是大部份時間留在家裏。疫情只是令日常生活上有些不便(例如到超市要選較少人的時段去,並要記得戴口罩),教書的方式需要適應,也缺了旅遊之樂,但整體而言,沒有添甚麼不快,也不感到有壓力或精神緊張,反而因為多了時間看書和聽音樂,心情愉快。因此,我感到慶幸,是自己運氣特別好,各種因素都配合,才在這大逆境中沒有捱甚麼苦。

§       今年是兒子讀大學的最後一年,他因疫情而從東岸飛回家,轉眼已過了大半年。自從進大學以來,這是他回家最長的一段時間,而且天天留在家裏,一家人每天一起吃飯聊天,感情增進了不少。他這幾年不但知識大大增進了,思想亦有很多變化,所以這次長時間的相處和溝通不但難得,而且重要。凡事有得便可能有失,有失便可能有得,此一例也。

§       2021年會變好還是更壞?天曉得。如果是更壞,那便是更長時間的考驗,希望能把人磨練得更堅強;如果是變好,鬆一口氣之餘,應不忘居安思危。

20201129

虛假資訊大氣泡


這篇文章很可能令一位好朋友不高興。吾愛吾友,惟吾更愛真理,所以不得不寫出來。

 早兩天這位香港的朋友問我:「你知不知道美國主流傳媒都在報假新聞?」他這樣問,而不是問「美國主流媒體是不是都在報假新聞?」,即是認為那是事實,問題是我知道與否而已。我這樣回應:「不是喇,不要信那些道聽塗說。美國主流傳媒有幾十家,互相競爭;假如一家主動報假新聞,定被其他各家揪出,而所有主流傳媒合作報假新聞,是不可思議的事。美國大選這幾個月,香港太多所謂 KOL 胡亂評論美國政治,令不少香港人誤解美國的情況。」

 誰知他不信我說的,只是奇怪我甚麼都不知道,還試圖令我「開竅」,告訴我美國這次總統選舉有大規模舞弊,令拜登勝出;他看過證據,是投票日拍到的影片,可以見到舞弊手法拙劣,令人震驚,而且後來有不少重量級律師出來指出問題之嚴重云云。他慨嘆這次同流合汚之龐大和牽涉之廣令人乍舌。更誇張的是,他相信中共硬推拜登上台,引起支持特朗普的退伍軍人和警察不滿,美國內戰一觸即發,更叮囑我要有心理準備,也要儲備糧食。

 其實震驚的是我。這位朋友一向十分信任我的判斷,但這次竟然認為自己對美國的事情比我這個長住美國的人更清楚!他告訴我的「真相」,我都聽過,甚至他說的影片「證據」,我也看過一些,只是全都沒有理由相信而已。中共連台灣的總統選舉也操控不了,竟然可以在美國「硬推拜登上台」?美國大選如有舞弊,並且成功,的確是需要極其龐大的同流合汚,不但民主黨在那些搖擺州的各級官員要大規模作弊和得到某些共和黨官員配合, FBI 及司法部等有證據也不調查,連各級法院都要偏幫拜登。如果真的這樣發生,美國的民主制度已經完蛋了!

 我這位朋友相信這些我認為沒有理由相信的事,是因為他蠢嗎?不是,他一點也不蠢,甚至聰明。他的問題在於墮入了一個虛假資訊的大氣泡,這個大氣泡裏面好像有很多資訊,但絕大部份是虛假和類似的。這些虛假資訊缺乏獨立的證據支持,可是,它們往往能互相支持,成為一個自圓其說的封閉系統;遇到反證時,立即調整,增加虛假資訊或想像出來的情況,以保持自圓其說。調整得越多,這個氣泡便變得越大,也許因而爆破。

 昨天連特朗普在接受訪問時也說 FBI 和司法部可能「同流合污」("This is total fraud. And how the FBI, and Department of Justice I don't know, maybe they're involved but how people are allowed to get away with this is stuff is unbelievable. This election was rigged.")這個虛假資訊大氣泡已變得非常大了。會爆破嗎?我相信至少對一些人來說遲早會,但對另一些人,那些「真實信徒」,這個氣泡可能只會變得更加大,例如除了相信美國有所謂的深層政府 (deep state) ,還相信外國媒體與美國主流媒體互通,合力炮製有關美國大選的假新聞,甚至還有國際性的深層政府,操控全世界的政治和經濟;假如連這些調整也不足夠,那就搬出神秘力量如撒旦在背後搞鬼,這個巨大氣泡便一定不會爆破了。

 一個人為何會墮入這樣的虛假資訊大氣泡?我相信最合理的概括解釋是:這個大氣泡可以滿足他的精神需要,像宗教。

20201031

成也 Rallies,敗也 Rallies


距離美國大選日只有三天,如果你認為民調可靠,便有理由相信特朗普敗選的機會很高。幾乎每次到選舉前最後一星期,相方民調距離都會明顯拉近;這次沒有,那顯示特朗普的落後是確實的、難以挽回的。這次大選,主要民調機構做的綜合分析,肯定小心翼翼,努力不重蹈 2016 的覆轍。雖然 2016 的民調其實沒有一般人以為的那麼不準,but perception is everything,假如再一次被大部份人認為完全不準,那會是整個行業的大悲劇。

另一方面,民調做了前車可鑑的調整,不表示不會犯新的錯誤,因為特朗普畢竟是不尋常的候選人,有可能製造意想不到、因而被民調忽略的因素。無論如何,不少特朗普支持者一口咬定「民調不可信」,理由只是「上次錯得離譜」,卻沒有看過 2016 民調的細節。其實,「上次」應該是 2018 的中期選舉,那次的民調是相當準確的。民調不一定可信,也不一定不可信,要看細節,這才是對待民調作為證據的理性態度。一口咬定「民調不可信」,很可能只是拒絕接受、甚至拒絕考慮衝擊自己信念的證據。

也許有人會說:「這次民調不可信,是因為民調結果反映不出特朗普的競選氣勢;只要看看他的 rallies 人數之多,與會者熱情之烈,便可以知道他的競選氣勢是如何的強大。」("rallies" 在這個語境的意思是「支持者集會」,但還是用英文比用中譯傳神。)這一點不難回應:單是 rallies 的人數和熱情,根本反映不出美國選民整體支持特朗普的人是較多還是較少。無可否認,他的支持者仍然為數不少,但比起四年前是多了還是少了?沒有可靠的數據參考。可能沒有增加,甚至減少了,而 rallies 反映的,不過是特朗普的忠心支持者比四年前更熱烈地支持他。

四年前,特朗普靠 rallies 展示他乃不一般的參選者,尤其是那聽起來很「平民」、很「直接」的說話風格,跟所有政客都大為不同,令不少選民有耳目一新之感,有助他勝選。然而,四年過後,這新鮮感早已磨蝕殆盡。特朗普現在舉行的 rallies,只能吸引他的忠心支持者。假如他在 rallies 裏說的話關顧到那些不是忠心支持者、但仍有可能轉向他的選民,那麼這些 rallies 在競選上仍有點作用。可是,特朗普不但沒有這麼做,反而變本加厲,在 rallies 裏盡是討好忠心支持者,誇張和無中生有的說話連珠爆發,確實一時掌聲雷動,令特朗普大為滿足,但同時嚇跑了 undecided voters。

美國民眾深受疫情之苦,疫情成了大選的重要議題,因此,就以特朗普這個星期有關美國疫情所說的話為例吧。他在一個 rally 當眾取笑在場的 Fox News 節目主持人 Laura Ingraham 戴口罩:「我認不得你啊,那是個口罩嗎?不是吧,你戴口罩?(轉向觀眾)我從未見過她戴口罩,她現在是十分政治正確了!」Ingraham 是 Fox News 的一大「特朗普推銷員」,特朗普這樣取笑她,應該沒有惡意,而只是想得到一些現場效果。無論如何,他那「反口罩」和「反政治正確」的立場於是展現無遺,現場觀眾立即報以熱烈的笑聲和掌聲。另一例是特朗普毫無根據地說美國很多醫生虛報 Covid-19 死亡人數,不是(或懷疑不是)死於此病的也當是,為的是得到金錢利益。

試想想,眼見美國疫情那麼嚴重(最新數字是超過九百萬人感染,接近二十三萬人死亡),而現任總統卻好像不當一回事,嘲笑人戴口罩,更胡亂指控疲於奔命的醫護人員,那些不是特朗普忠心支持者的選民會因此而轉向支持他嗎?當然不會。

如果特朗普這次敗選,舉行這些 rallies 是敗因之一。

20200929

昆德拉論友誼與政治


米蘭 ‧ 昆德拉(Milan Kundera)一直與諾貝爾文學獎無緣,今年已經九十一歲了,而諾獎只頒給在生之人,所以他得獎的機會很渺茫。早兩天看到昆德拉獲得卡夫卡獎(Franz Kafka Prize)的消息,這是個重要的文學獎,總算能減少幾分我為他感到的不值(莫言和昆德拉,哪個比較高明,不是明顯不過嗎?)。

昆德拉的作品我大部份讀過,全都喜歡,特別欣賞他對人際關係有極其敏銳的觀察,並對其中涉及的複雜心理有很深刻的了解。讀他的小說,有一種很特別的過癮,我不知該怎樣形容,也許可以做個比喻吧:本來看見的景象只是朦朦朧朧,依稀能辨認輪廓,但過昆德拉小說這個鏡頭,焦點便變得準確,突然看清楚了景象。

我的昆德拉小說都放在大學辦公室裏,家裏只有他的四本文集。知道他得獎後,我拿出文集 Encounter  來重讀了幾篇短文。原著是法文,出版於2009年,翌年英譯本出版,我看的是英譯本。我想談一下講友誼與政治的那篇 "Enmity and Friendship",因為我不完全同意昆德拉的看法。

這篇文章的結尾描寫了一張照片,相中人是法國詩人 René Char 和德國哲學家 Martin Heidegger,在一起散步,拍攝時間是二戰之後。兩人是朋友,但二戰期間,Heidegger 的立場親納粹,而 Char 則參與反納粹的法國抵抗運動。兩人的友誼沒有因為政治的對立而斷絕,所以才有戰後一起散步拍照之事。文章的最後一句是「我很喜歡這張照片」(這是譯上譯,但由於文意不複雜,應該不會太不準確;下同)。昆德拉在文章有這斬釘截鐵的兩句:「沒有比為政治而犧牲友誼更愚蠢,我很自豪自己從來沒有這樣做過。」他喜歡 Char 和 Heidegger 那張照片,應該是由於兩人沒有為政治而犧牲友誼吧。

昆德拉這篇不是哲學文章,不過,他有為這個立場辯護,其中一段近乎論證:

我們這個世代的人學會了將友誼置於所謂「信念」之下,甚至還帶有道德正確的傲慢腔調。一個人要非常成熟才明白到,我們為之爭辯的意見其實不過是我們贊成的假設,必然是不完美的,很可能是短暫的,只有頭腦非常偏狹的人才會宣稱那是確實無誤的,或宣稱那是真理。跟對信念的幼稚忠誠不同,對朋友的忠誠是美德也許是唯一的美德,是碩果僅存的。

這裏有一個很重要的提醒,就是無論你的信念多深刻、多重要,都不應該武斷(dogmatic),不應該有「手握真理」的態度,不應該肯定自己絕不會錯;那樣你才有可能改善自己的看法,在須要修正時修正,在應該放棄時放棄。然而,信念不只是「意見」,不只是接受自己認為是真的命題,而是無可避免地有價值觀(values)的成份;價值觀不必以武斷的態度來支撐,但有滲透性,在日用倫常、舉手投足之間自然流露,並支配人生的重要安排。因此,對信念的忠誠不一定如昆德拉所言,是幼稚的,反而可以是非常深刻的。

兩個人在政治信念上的衝突,往往包括價值觀的衝突;很多時候是由於政治信念的衝突,才發現價值觀的衝突。如果兩人是朋友,伴隨著這樣的發現而來的是慨嘆:「原來你是這樣的人!」、「你竟然變成這樣!」、「我看錯你了!」。有些友誼的確能消解這種價值觀的衝突,但友誼不保證有如此強大力量只要兩人對自己政治信念的忠誠都很深刻,價值觀的衝突便同時是激烈的;在這個情況下,友誼便很難保得住了。這樣為政治而犧牲友誼,是無可奈何,但我不認為是愚蠢的。

我想起了一位大學同學,我們曾經是朋友。

20200823

屠龍之技

 

《莊子》〈列禦寇〉裏有一個很簡短的故事:「朱泙漫學屠龍於支離益,單千金之家,三年技成而无所用其巧。」(「單」通「殫」)就是這麼三句。我說「簡短」,意思不同於「簡單」因為這個故事雖然只有三句,但涵義豐富,值得斟酌細味。

驟看,故事說的不過是某人花了大量金錢和時間去學一些毫無用處的技能;果真如此,它表達的道理豈非只是「不要花金錢和時間去學無用的技能」或「花金錢和時間去學的技能必須是有用的」?問題不是道理太簡單,而是這樣的道理不合乎道家旨趣(〈列禦寇〉屬於《莊子》雜篇,應該不是莊周所著,但它包含的義理大抵上仍是道家的)。

以道家對人生活動的了解而言,「有用」與「無用」不是絕對的,要看情況,而莊子亦有「無用之用」之說。看來有用的,可以其實無用;看來無用的,可以其實有用。此外,此一時無用的,彼一時可以有用;反之亦然。所以,也許屠龍之技在某個情況下是有用的,而它的用處並不依賴龍的存在 — 屠龍之技不一定要用來屠龍,例如應用於解牛可能也大有幫助呢!

那麼,「朱泙漫學屠龍」這個故事有甚麼深刻道理?我認為故事的重點是朱泙漫的執迷:他不但散盡家財去學屠龍之技,不但學了漫長的三年,而且三年後仍然相信有龍。讀者可能會反駁:「故事不是說『技成而无所用其巧』嗎?他學無所用就是因為根本沒有龍啊!」這裏我們要分開兩個觀點。說「他學無所用就是因為根本沒有龍」,這是從客觀的觀點看;事實上沒有龍,因此他學會的技能便派不上用場。然而,從朱泙漫的主觀觀點看,他「无所用其巧」,是由於找不到龍去屠,而不是由於龍不存在。

朱泙漫能學三年之久,就是因為他深信有龍,這是他學習的動力;我們沒有理由認為他學了三年後,有一天便忽然不再相信世上有龍了(雖然再過一些年月他可能慢慢覺悟)。還有,正正因為深信有龍,朱泙漫不能將屠龍之與龍分開,因而不會想到將學成的技能應用到屠龍以外的事情上 — 一日找不到龍去屠,他便一日嗟嘆「无所用其巧」。我說的「執迷」,就是這個意思。

那位屠龍師父支離益分明是騙子。跟很多騙子一樣,他用來吸引人受騙的是「秘技」。今天有人靠傳授紫微斗數「秘技」或哲學「機密知識」來騙人錢財,遠古的「秘技」則是屠龍之技,何足怪哉?共通之處就是這個賣點:來跟我學吧(但請先付錢),學了你就會變得強大。願者上釣。

20200801

一切如過眼雲煙


最近一位朋友對我說自己興趣太多,所以一事無成,希望未來會專注一些;我的回應是:「我從來都不專注,滿足自己就行。甚麼所謂 achievements 都是過眼雲煙。」其實我當時還想到了兩個問題,但沒有說出來,今晚酒意一催,我忽然有興致談一談。

第一個問題是:滿足自己的事不也是過眼雲煙嗎?可以說是,因為無論是甚麼的滿足感,也會遲早消散。不過,如果你能持續去做不同的、令自己滿足的事,那另一個說法可以是:你的滿足感一直沒有消散。(當然,能令人有滿足感的事有很多種,我與那位朋友說的是知性的滿足,例如透過讀書而得的滿足感。)

第二個問題是:如果只有 achievements 才可以給你滿足感,那怎麼辦?那你只好盡力去得到 achievements,但問題是,你會恆常處於一個難以獲得滿足感的處境,因為能否得到 achievements,在很大程度上不由個人控制;而世上不斷得到 achievements 的人少之又少,你沒有理由相信自己是這極少數人之一。

「一切如過眼雲煙」這七字,已成為我對人生的基本了解,例如拿到的學位、出版了的書和期刊論文、受過的讚美、獲得的名聲、賺到的金錢、擁有的物業等等,都不會持久,都是過眼雲煙,不必太著意去爭取,更不必為之愁煩。當然,前提是我已經衣食無憂,而世上還有很多人未達到這樣的生活水平。我明白自己是幸運的少數,也明白能說「一切如過眼雲煙」已是一種奢侈,而正正是由於有這樣的了解,「一切如過眼雲煙」對我起的作用便更大。

我不會說自己淡泊名利,因為那是我討厭的自命清高,況且我不算輕視金錢,有多一些的財富是會令我高興的。此外,雖然我懂得「人怕出名豬怕肥」的道理,因此不會刻意求名,但我同時知道出了名也有好處(例如會得到意想不到的發展機會),所以我也不會介意多一些人認識我。無論如何,由於明白一切如過眼雲煙,我不妄想功成名就之事,反而變得看重 here and now 的體驗,珍惜目前所有,因此很容易從日常生活中得到滿足感,例如燒一道拿手菜、看一本好書或一篇好文章、與家人飯後閒談、跟好友千里對話、聽喜歡的音樂或探索新的音樂、喝酒寫詩、甚至只是在臉書寫一個抒發己見的帖子或貼幾張食物照片等等。

明白一切如過眼雲煙,也許便是活得精彩愜意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