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岱《陶庵夢憶》〈日月湖〉一篇寫到唐朝詩人賀知章,頗多貶辭,但讀來有趣。
日月湖其實是兩個湖,「日湖圓,略小,故日之;月湖長,方廣,故月之」,「日之」和「月之」二語用得巧妙。日湖有賀少監祠,供奉的正是賀知章。張岱隨即描述祠裏的賀知章像,只兩句,便埋伏了下文的直接批評:「季真朝服拖紳,絕無黃冠氣象。」賀知章字季真,「朝服拖紳」,就是明明確確當官的模樣;「黃冠」指的是道士,「絕無黃冠氣象」的意思就是完全沒有修道之人的氣質。當官而沒有修道之人的氣質,不是很正常嗎?應該是,但賀知章辭官還鄉的理由是要做道士,而且有祠受人供奉,如果不過是一般的高官,那就有點不配了。
賀知章最著名的詩是《回鄉偶書》:「少小離家老大回,鄉音無改鬢毛衰;兒童相見不相識,笑問客從何處來。」(張岱採用的版本「少小」作「幼小」,「兒童」作「兒孫」)張岱就賀知章辭官還鄉一事也數落了他幾句,說他「乞鑒湖歸老,年八十餘矣」,而「八十歸老不為早矣」,可偏偏「時人稱為急流勇退,今古傳之」;「急流勇退」的稱讚,也是名實不副啊!
以上都不算是賀知章的錯,因為他沒有裝模作樣騙人家稱讚他;他當他的官,到八十多歲才辭官,那是他的自由,而「當道士」可以只是辭官的藉口。世人推崇和供奉賀知章,那是世人的膚淺無知而已。
張岱在這篇小品對賀知章最直接的批評,是針對他「求沖舉之術」的故事(「沖舉之術」即飛昇成仙之術):
季真曾謁一賣藥王老,求沖舉之術,持一珠貽之。王老見賣餅者過,取珠易餅。季真口不敢言,甚懊惜之。王老曰:「慳吝未除,術何由得?」乃還其珠而去。則季真直一富貴利祿中人耳。《唐書》入之〈隱逸傳〉,亦不倫甚矣。
張岱對賀知章的鄙夷,在於「季真直一富貴利祿中人耳」。當官不等於是富貴利祿中人,因為有清廉的官,一生兩袖清風;但賀知章對於已贈人的一顆寶珠也念念不忘,可惜它被用來換取不值錢的餅,可見他是「慳吝未除」,甚至是深入骨髓的慳吝。張岱認為賀知章是富貴利祿中人,卻被列入《唐書》〈隱逸傳〉,是不倫不類的。
然而,「求沖舉之術」的故事並不載於正史,而賀知章以放達疏縱稱著,更有「金龜換酒」的事跡;那可不是野史,有李白的文字為證:「太子賓客賀公,於長安紫極宮一見余,呼余爲謫仙人。因解金龜換酒爲樂,歿後對酒,悵然有懷而作是詩。」(《對酒憶賀監二首並序》)。這樣的人,應該不會念念不忘已贈人的一顆寶珠吧?
張岱似乎是用「求沖舉之術」的故事來證明「季真直一富貴利祿中人耳」;如果他真的用意如此,那恐怕是確認偏誤(confirmation bias)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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