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0729

文痞、魯迅和胡適



有一種寫文章的人,叫「文痞」。「痞」指惡棍、無賴之類,但文痞不一定惡形惡相寫文章罵人,也未必是只為錢財而寫文章。文痞之為痞,在於對寫作不尊重,例如靠舞文弄墨顛倒是非、混淆視聽,以達自私的目的;或是下筆信口開河,經常出錯,一錯再錯,而且是十分容易查證的(例如誤以為「見賢思齊焉,見不賢而內自省也」是孟子的話),卻毫不當是一回事,甚至還因為自己單憑記憶而自鳴得意。

寫文章罵人,最知名的也許是魯迅,他寫文章罵人有時頗兇,更常見的是尖酸刻薄;但魯迅不是文痞,因為寫的文章都很用心,見得出對寫作的尊重。說到這裏,不得不提一下胡適。胡適當然不是文痞。他的文章我讀過很多,連那十七卷過千頁的留學日記也全看了,記憶所及,未見過他罵人;但胡適不是文痞,並不在於他不罵人,而在於他 下筆都有君子氣,而且和魯迅一樣是尊重寫作的人。

論性情,我接近魯迅,與胡適這類大異,但胡魯二人,我更喜歡胡適。我讀過的魯迅文章,不及我讀過的胡適文章十分之一。本人乃胡適「粉絲」,熟朋友都知道;他們也知道我特別鄙視文痞,因為我非常尊重寫作。我不止一次指名道姓罵過一個香港文痞(下稱「文痞丙」),這些朋友大概不感到奇怪。早兩天我在臉書出了一貼文,就是關於胡適和文痞丙的。事緣文痞丙最近製作了一條短片講述胡適,我無意中見到,於是在臉書這樣寫:「見到這條短片時我沒有 click 來看,一來明知內容必定乏善可陳,二來文痞評論胡適,好比曾志偉一本正經吟誦《般若波羅蜜多心經》,格格不入之至。」真心話,直說而已;是 mean,但也爽。

我十年前開始寫中文網誌,本來是因為只用英文寫作太久,中文生疏,想重練中文文筆。誰知寫得久了,讀者多起來,竟有出版社主動替我結集出書,接著有雜誌請我定期寫文章,寫了三年才停,後來又得了《蘋果日報》這個兩星期一次的專欄。我全部接受,皆因我很喜歡寫文章,沒錢我也在網誌寫,更何況有錢收?蘋果專欄兩星期才寫一篇一千五百字左右的文章,需時甚少,對我的正業可說毫無影響。在網誌和專欄我都罵過人,除了文痞丙,我還多次罵過人稱「國師」的神棍。可笑的是,有人說我罵名人博出名,其實,真的要博出名,還等到我這把年紀才來做?況且出名真的那麼值得追求嗎?

另有一個說法是文人相輕。魯迅寫過這個題目,而且由〈文人相輕〉、〈再論文人相輕〉…… 寫到七論文人相輕〉一共寫了七篇。容我從〈再論文人相輕〉引一段,作為間接的自辯:「現在文壇上的糾紛,其實也並不是為了文筆的短長。文學的修養,決不能使人變成木石,所以文人還是人,既然還是人,他心裡就仍然有是非,有愛憎;但又因為是文人,他的是非就愈分明,愛憎也愈熱烈。從聖賢一直敬到騙子屠夫,從美人香草一直愛到痲瘋病菌的文人,在這世界上是找不到的,遇見所是和所愛的,他就擁抱,遇見所非和所憎的,他就反撥。如果第三者不以為然了,可以指出他所非的其實是『是』,他所憎的其實該愛來,單用了籠統的『文人相輕』這一句空話,是不能抹殺的,世間還沒有這種便宜事。一有文人,就有糾紛,但到後來,誰是誰非,孰存孰亡,都無不明明白白。因為還有一些讀者,他的是非愛憎,是比和事老的評論家還要清楚的。」

對,遇見所非和所憎的,我就反撥。我的所非和所憎,背後沒有甚麼學術立場、抽象理論、普世價值或是政治正確意識。本人並非左膠,理由很簡單:因為我只是偏左,卻並不很左。我罵神棍「國師」,只因他騙人;我罵文痞丙,只因他不尊重寫作。胡適說過:「我心裏要說的話,不能因為人不愛聽就不說了。」(〈再論信心與反省〉)我也會這樣看自己,分別是,胡適說心裡的話而不罵人,我則難忍不罵,但我相信胡適同樣是痛恨神棍和文痞的。魯迅也是。所有尊重知識和寫作的人都應該是。

(原載於《蘋果日報》2020年4月1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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