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0715

論清晰與深奥,兼略談分析哲學


余英時〈中國近代史上的胡適〉一文,還有一點值得討論,那就是他說的『「明白清楚」是和「淺」分不開的』。胡適曾這樣評論自己的文章:

「我的長處是明白清楚,短處是淺顯。[…] 我抱定一個宗旨,做文字必須要叫人懂得,所以我從來不怕人笑我的文字淺顯。」(見《四十自述》第四章)

余英時同意胡適的自評,並補充說淺的不只是胡適的文字,「他的意思也是一樣」,然後便是上述那句『「明白清楚」是和「淺」分不開的』;其實「顯」字已有「明白清楚」的意思,所以他的說法可以簡化為「顯和淺是分不開的」。余英時在下文以「深晦」來跟「淺」相對,「深晦」即「深奥隐晦」之意。(為了行文簡潔一些,以下我會用「清晰」代替「明白清楚」;如果你認為兩者的意思分別大到不能互換,請自行換回「明白清楚」)。這樣看來,余英時的看法似乎是:清晰的文章必不深奧,深奥的文章一定隱晦。

清晰的文章是否一定不深奧呢?以下這點大概沒有甚麼爭議:內容不深奧的文章,不一定寫得清晰;有些作者的頭腦和文筆不夠好,就算內容不深奧,他們也可以表達得不清楚。當然,如果是非常簡單的內容,一般的作者應該有能力寫得清晰,要是連這個能力也沒有,就不應該發表文章了!那麼,有沒有作者的頭腦和文筆俱佳,以致能將深奧的內容也寫得清晰呢?如果答案是「有」,清晰的文章便可以同時是深奧的。

我認為有這樣的作者,這是我憑經驗而作的判斷 --- 至少我讀過的一些哲學家有能力將深奧的思想或理論表達得十分清晰,例如 Fred Dretske、Samuel Scheffler、John Searle、和 Philip Kitcher。然而,清晰與否的判斷,有時是要看讀者的程度和背景知識,如果內容簡單淺,亦不要求有背景知識,那麼一般人都可以判斷文章是否寫得清晰;可是,如果你從未讀過知識論,也沒受過邏輯訓練,便貿貿然拿起 Dretske 的論文來讀,你也許會認為他寫得不清楚 --- 事實上他的論文十分清晰,你只是將自己的「看不懂」轉嫁為他的「不清晰」而已。

有朋友這樣問我:如果余英時說得對,即「明白清楚」和「淺」是分不開的,那麼,豈非幾乎整個分析哲學傳統都是淺顯的了?上面我已表明我不同意余英時的看法,不過,就算清晰的文章必不深奧,那也不表示分析哲學(幾乎)全都是淺顯的;理由很簡單,因為不少分析哲學著作寫得並不清晰。

有些人以為分析哲學只是語理分析,既然是語理分析,而且哲學家受的是嚴格訓練,怎會寫出不清晰的文章呢?首先,分析哲學不只是語理分析;事實上,分析哲學和歐陸哲學近十多年已不像從前那麼壁壘分明,而注重語理分析的日常語言哲學(ordinary language philosophy)早已是明日黃花,除了在知識論因為 contextualism 的流行而有個小小的所謂的 new linguistic turn,現在已甚少有分析哲學家只做(或主要做)語理分析。

分析哲學家的著作不一定清晰,有不同的原因:有些只是個人的寫作習慣問題,例如 Bernard Williams,著作有深度,文筆亦甚有風格,但我從沒聽說過有人認為他的長處是寫得清晰;另一個原因是不少分析哲學的期刊論文和書籍是未成熟之作,是一些哲學教授因為 "publish or perish" 的壓力而趕快發表的;還有一些是由於處理的哲學問題太複雜,雖然在思想上已經理通,但筆力卻夠不上,所以便落得「深奧而不清晰」了。

8 則留言:

  1. 我估余英時和胡適的意思與一句中國成語「深入淺出」的意思相近。與「清晰的文章必不深奧,深奥的文章一定隱晦」的意思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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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上下文很清楚顯示余英時說的「淺顯」是兼指文字和內容,不是「深入淺出」之意,因為內容根本不「深入」。

      『胡適能夠開一代的思想風氣正因為他的「淺顯」。梁啟超的影響之大也要歸功於他的文字和思想的「淺顯」。嚴復和章炳麟的古文都要比梁、胡兩人「深晦」,但正因為如此,他們的一般影響力反而遜色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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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 我是這樣理解的:
      『胡適能夠開一代的思想風氣正因為他的「淺顯」。』,這個有括號的「淺顯」可能有包含「本來未必是淺顯」的意思,因為如果真是淺顯的話,應該不必加上括號?
      因為胡適自己說:「我的長處是明白清楚,短處是淺顯。[…] 我抱定一個宗旨,做文字必須要叫人懂得,所以我從來不怕人笑我的文字淺顯。」

      而胡適所開的「一代的思想風氣」裡面可能包括有很多不同的範疇和內容,而其中有些內容可能是淺顯的,但相信亦會有些內容是不淺顯的(恕難具體指出那些屬淺顯那些不是淺顯,個人只是認為「一代的思想風氣」所包括的內容不可能全都是淺顯或全都是不淺顯,並且淺顯與否也很因人的教育程度而異)。

      所以,如果其中有些內容本來是不淺顯的,胡適也能夠用淺白的文字/語言使得那些本來不算淺顯的內容變得使人容易「明白清楚」--即變得「淺顯」(『「明白清楚」是和「淺顯」分不開的』)。而這個意思與中國那句成語「深入淺出」的意思相當接近,故有如此看法。

      (關於『「明白清楚」是和「淺顯」分不開的』的意思我覺得有些像市面上諸多普及式讀物那樣,例如可用淺顯的文字把物理學中俗稱「上帝粒子」的道理表達出來從而能夠使得普羅大眾在容易「明白清楚」那些粒子的意思,但其實那些理論本身相信是不淺顯的。
      又例如可用淺顯的文字把電腦的原理表達出來從而也能夠使得非電腦專業的人仕也能夠「明白清楚」電腦的原理,但其實電腦裡面也有很多理論也是不淺顯的。相信王Sir的哲學專業方面也有會有類似的情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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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 引文所出的那一節叫「胡適思想的內在限制」,所以余英時在這裏討論的真的是胡適的缺點。引號的使用可以是他標明是引用胡適的用語,而不是 scare quotes。當然,「淺顯」是相對的,胡適的「淺顯」,是相對於他的學術地位而言,不是指對任何人來說都是淺顯(假如一位香港中學生讀胡適的考據文章,肯定不會覺得「淺顯」);引號的使用,也可以是表明這個相對的意思。

      我不是反對有「深入淺出」這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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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 Today I happened to visit a philosopher's webpage, and found an amusing biography:

    "I became interested in philosophy after reading Nietzsche, an interest that led me to the University of Warwick (1990-93), which had (at that time) a strength in Continental philosophy. Under the guidance of Michael Luntley and David Miller, however, I quickly realised that such philosophy was not for me (the Pauline moment was a Deleuze conference where no one seemed to understand what anyone – including themselves - was saying; worse, no one appeared to mind).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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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 Hope more and more philosophy students have such a "Pauline mome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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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 不知王教授覺得可以怎樣分別「思想上已經理通,但筆力卻夠不上」和連思想上也還沒有理通的著作呢?總覺得如思想上已徹底理通,這自然該有一理路由某一問題的起點,帶讀者走到他的結論去。所以我直覺上會覺得,如筆力跟不上的,好像總有點思想上還沒有完全理通?

    還有,真想不到連書也有是未成熟就出版的;我想當然的以為,未成熟就出版的論文故然多,但寫書應多是發表了一定的論文後,經過學界的討論和消化,慢慢成熟了才有的作品。但觀乎教授一說,看來此言當虛矣,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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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不知王教授覺得可以怎樣分別「思想上已經理通,但筆力卻夠不上」和連思想上也還沒有理通的著作呢?//

      - 我可沒有妙法!

      //所以我直覺上會覺得,如筆力跟不上的,好像總有點思想上還沒有完全理通?//

      - 思考和寫作始終是兩回事,這兩方面能力不相稱是可能的。

      //寫書應多是發表了一定的論文後,經過學界的討論和消化,慢慢成熟了才有的作品//

      - 不一定,閉門造書的大有人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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