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1215

迷上徐柳仙

 

最近迷上了徐柳仙。相信香港人之中知道徐柳仙是誰的已很少,年青一輩固不用說,就算是五十歲以上的人,聽過她大名的恐怕也不多。徐柳仙生於1917年,卒於1985年,是粵曲歌唱家,與小明星(鄧曼薇)、張月兒、張蕙芳合稱「四大平喉」。這四大平喉的另外三位,我聽過一些,並不覺得特別動聽,沒有再多找來聽,滿足了好奇心便夠;唯獨是徐柳仙,第一次聽她的首本名曲《再折長亭柳》,便被她的聲線和唱腔深深吸引,那感覺簡直就是艷。

有些朋友知道我聽粵曲後,覺得奇怪,也許是因為我平時談音樂講的不是古典音樂就是爵士樂,口味好像很西化;其實本人音樂口味很闊,對不同傳統和不同類型的音樂都感興趣。粵曲不是很常聽,但喜歡的都十分喜歡;除了粵曲,中國傳統音樂中我愛聽的還有南音和古琴。我不像一些 music snob,將音樂分雅俗,或分高級和低級,看不起人聽「低俗」的音樂。音樂於我,在取捨上只有兩種:有感應的和沒有感應的。聽時沒有感應的,聽過便算;有感應的,會探索下去。

所謂有感應,就是聽時有心靈被觸動的感覺。這只是一個統稱,因為心靈被音樂觸動的感覺不盡相同,有時單純是音樂動聽帶來的愉悅(例如聽 Vivaldi),有時是某種情緒被牽動(例如聽 Tchaikovsky),有時是感覺到音樂裏有深邃的意義(例如聽 Bruckner),有時是欣賞到音樂的結構之美(例如聽 Bach),有時彷彿是聽到一個特殊的生命在掙扎(例如聽 Thelonious Monk )。

那麼,我聽徐柳仙時有甚麼感應呢?這個問題不容易回答,讓我先嘗試形容她的歌藝。徐柳仙唱平喉而沒有半分女兒氣息,你聽她唱出男人的情事悔愁時,只感到那是個有血有肉的男子,而不是一個女子在扮男人。她的聲線唱腔細中帶粗、剛柔並濟,拉腔和頓挫都很有特色,第一次聽便留下深刻印象。徐柳仙的唱功之高,可以從清唱中輕易聽出。《再折長亭柳》有一段長達兩分鐘的清唱(「曩日香閨同繾綣…… 遂得我平生願」),她那音樂感,那對聲線和唱腔的控制,那豐富感情的細緻表達,都是「絕世」地好;其他人唱此曲,唱到這段,便立即顯得跟徐柳仙差得遠了,可說是天淵之別,連稍為接近的也沒有。這段清唱,我每次聽時都像著魔似的,全身一動不動,到樂器聲再起時才「醒」過來。

徐柳仙的歌聲不只是一般的動聽,而是動聽之餘有一股獨特的張力;這種張力,可以用以下這個 paradoxical 的方式來形容:聽起來同時是遊刃有餘和竭盡全力。就是這種張力,令我不由自主地聽得十分留神,不會錯過任何細緻的地方,於是更加聽出味道,更能欣賞。徐柳仙唱的曲,曲詞並不特別有文采,更談不上有深度,但聽她唱,根本不必計較曲詞的質素,因為只要是由她唱出來,便能感人(或應說「感我」?)。

我特別喜歡的徐柳仙名曲,除了《再折長亭柳》,便只有《絕代佳人》、《一曲難忘》和《情深恨更深》;奈何她沒有留下更多的錄音,可以讓我再選幾首。這四首曲我都聽過很多次了,還沒有聽厭,相信真的是百聽不厭。這些曲的感人之處,往往令我聯想到納蘭性德的一首《浣溪沙》:「殘雪凝輝冷畫屏,落梅橫笛已三更,更無人處月朧明。我是人間惆悵客,知君何事淚縱橫,斷腸聲裏憶平生」人生不必有斷腸淚縱橫的經驗,也可以偶爾感受到惆悵的滋味。

這些曲我都是在 YouTube 上聽的,值得特別提到的是一個只有六分半鐘的短片,那是徐柳仙現場演唱《再折長亭柳》由開始至「況有一樹吟蟬」一段。以我所知,這是唯一能見到她真人演唱風采的影片。我查過資料,影片是徐柳仙去世前幾年拍的;那時她已年過六十,一臉清癯,眼神帶幾分憂鬱,但唱功不減當年,只是沉厚了一些,滄桑了一些。聽來更有味道,只可惜不是全曲,更可惜的是沒有唱到令我「著魔」的那段清唱。

(原載於《蘋果日報》2020年11月14日)  

1 則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