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午餐,兒子不在家,只我兩口子吃,於是趁機做他不喜歡、但我們愛吃的東西。結果做了兩大碗家鄉蘿蔔絲湯圓,先由內子搓湯圓,完成後其餘便是我的工作——刨蘿蔔絲、做湯底、煮湯圓等等。湯有蘿蔔的清甜和蝦米的海產味道,加適量的胡椒粉,吃之前灑上蔥粒;吃時,聞著蔥香,口裏微辣並同時嚐到甜美,而蘿蔔絲的細嫩揉合湯圓的軟韌,那口感複雜得恰到好處。吃過一大碗後,暖洋洋,肚皮滿足,齒頰留甘。
這道佳品脫胎自小時候母親偶爾做給我們作午餐的蘿蔔絲茶果(放湯)。她是客家人,說那是年輕時在鄉下學曉做的,所以在我心目中是家鄉食品無疑,也沒有去查究是否真的源於客家傳統。母親廚藝好,我記得她的巧手菜式不少,而這蘿蔔絲茶果肯定位列前十名。我沒有嘗試複製,因為糕點類是本人入廚的弱項,更不想弄出個四不像,破壞童年的美好回憶。現在改而做的蘿蔔絲湯圓,容易多了,但總算捕捉到蘿蔔絲茶果味道和口感的五六分,於願足矣。美其名曰「家鄉蘿蔔絲湯圓」,「家鄉」二字,不過是聊表對家母的思念。
這是廉價食物。做湯圓的糯米粉固然便宜,蘿蔔也不貴,湯底只用蝦米來熬,不多花費;一碗蘿蔔絲湯圓,粗略估計,用不到兩美元。我不是要說「美食不必昂貴」這種陳腔濫調,而是由「廉價」想到了「儉樸」。家鄉家鄉,其實是鄉下。母親當年在鄉下過的生活,定必儉樸;家裏沒錢,不由得不儉樸。然而,除非是窮到三餐不繼,平時吃方面的滿足還是有的,只是沒有現在物質豐裕的城市人滿足得那麼頻密而已。我想像年少時的母親在鄉下吃蘿蔔絲茶果的情景,是 visualization 的那種想像:曖曖遠人村,依依墟里煙,她吃一口茶果,喝一口湯,抬頭便露齒而笑了,一臉滿足——很好味啊!
儉樸,不一定是由於沒錢。有些生活儉樸的人只是捨不得用錢,是吝嗇;對別人吝嗇不在話下,連對自己也一毛不拔,強壓各種慾望,不得滿足,就是為了省錢。這種人很沒趣,生活得苦,也會招來一些人的恨,不談也罷。無論如何,儉樸可以是基於清心寡欲,孔子最得意的弟子顏回「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飯疏食飲水,曲肱而枕之」,可謂儉樸的典範;顏回當然是窮,所以「人不堪其憂」,但「回也不改其樂」,可見他的儉樸不是為勢所迫,而是對物質生活要求極低,著重的是精神生活的豐盛。我們這些凡人不能跟顏回比肩,「飯疏食飲水」恐怕受不了。不過,儉樸不是絕對的,有程度之分,沒有必要強求達到顏回那個境界。
我小時候住在堪稱「貧民窟」的僭建木屋區,生活不用說是儉樸的,但那不是自己的選擇。現在已不算貧窮了(我的「不算貧窮」標準很低,如果你認為沒有五六百萬美元身家已是貧窮,我只能說自己甘於當個「窮教授」),但生活大抵上仍然是儉樸的。讓我先說清楚:本人一點也不吝嗇。我對別人是否吝嗇,不好意思自我評斷,但對自己我是毫不吝嗇的。舉個例:二十多歲時沉迷篆刻,也愛印石,試過用三分一的月薪買了一塊,純粹是心頭好。我說的生活儉樸,是除了日常起居飲食的基本費用,我花錢買的絕大部份是「價廉物美」的書(以前買很多唱片,但最近幾年甚少買了),連衣服也一年買不到兩三次,更不用說買奢侈品了。 名牌東西與我無緣,因為我根本認不得它們。例如不久前看到新聞報道人見人憎的「孽瘤熟矣」那個甚麼疑似 Hermès 贗品的手袋,我才知道有這個牌子(但隨後又忘記了,剛才要谷歌一下才把句子寫完,但保證三天後又會忘記);報道說那個手袋的正貨估計價值達五十萬港元,我看到後唯一的反應是不解——這不是我世界裏的東西。
自然而然的儉樸生活,是簡單得多的生活,卻不會因為缺少了物慾的滿足而不快樂。小時候媽媽做的蘿蔔絲茶果給我的滿足,和剛吃過的、自己做的蘿蔔絲湯圓給我的滿足,是同樣的平實而深刻,所需者,只不過是能辨味的舌頭和一顆不為物慾所熏的心。
(原載於《蘋果日報》2021年4月2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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