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有人問我當了哲學教授多久,我心中一算,原來這個學期已是第十六年了。教了十多年哲學,我不但一點也不覺得厭倦,反而越教越起勁,除了本來就喜歡教書,另外一個主要原因是那豐富的教學相長經驗
--- 無論教的是哪一課,我都可以從備課和講授中學到新的東西。
我說「學到新的東西」,不只是因為我經常選用未曾教過的材料,還因為即使是重複教授相同的材料,我也會重新思考,反問自己的詮釋是否有誤,或嘗試從另一個角度理解,看看會不會有新發現。在形上學一課講解
J. M. E. McTaggart 著名論文 "The Unreality of Time" 的經驗就是好例子,這篇論文的主要論證實在太難懂,我教到第四年時才終於整理出一個符合文本而貫通有理的詮釋;更有滿足感的是,我將這個詮釋寫成了長達一萬二千多字的論文。
教學相長的經驗不一定關於艱深的文本,有時,我的一些哲學基本了解也由於教學的緣故而改變,例如我對蘇格拉底的看法便因為最近兩個學期教哲學概論而不同了,可說是重新認識蘇格拉底。
雖然蘇格拉底公認是西方哲學史上數一數二重要的哲學家,但我以往對他完全沒有興趣,因為我不喜歡讀柏拉圖的對話錄
(但也被逼讀了一些),而蘇格拉底沒有著作,後世只能透過柏拉圖 (早期的) 的對話錄間接認識蘇格拉底的哲學。此外,從我讀過的柏拉圖對話錄中,我也看不出蘇格拉底有何高見,他的一些論點和論證甚至令我覺得可笑。
這兩個學期的哲學導論,我都以蘇格拉底開始,除了講解古希臘哲學的發展環境,還指定學生要讀柏拉圖的對話錄《申辯篇》(Apology)。我們花了不少時間討論 "unexamined
life" 這個概念,那是出自蘇格拉底在《申辯篇》裏的一句話,大概是他最廣為人知的名言,一般的英譯是 "The unexamined
life is not worth living",我指定學生讀的版本 (G.M.A. Grube 英譯) 則譯為 "The
unexamined life is not worth living for a man";我在堂上指出,有一個翻譯是我更喜歡的:"The
unexamined life is unworthy of a human being" (我第一次見到這譯法,是在 Raimond
Gaita 的 Good and Evil: An Absolute Conception)。我很強烈感受到有不少學生被第三個翻譯打動,從他們的表情和身體語言,我看到他們在那一刻忽然認真思考起來了。有一位學生甚至主動提出一個比況,說以她的了解,蘇格拉底的意思應該是:作為人而過著
unexamined life,就好像狗過著蜘蛛或蚯蚓的生活,那是不配的。
我認為
"The unexamined life is unworthy of a human being" 才充分表達到蘇格拉底的意思,我自己第一次讀到這翻譯時,也被深深打動,而我看到蘇格拉底說話的感染力透過這翻譯在我的課堂上發揮出來,這是個頗奇妙的經驗。就是這個奇妙的經驗,令我重新認識蘇格拉底,令我明白到他作為哲學家的力量不在於提出這樣那樣的哲學理論,而是在於他有能力逼使我們反思,逼使我們挑戰自己固有的想法。他這種力量,有時在於他如何表達自己的論點,有時在於論點本身,例如他在《申辯篇》裏說壞人是傷害不了好人的,相信大多數人不同意,甚至強烈反對,可是,他這個說法令我們不得不問:「這明顯不對,蘇格拉底為何這樣說?」這一問,就是反思的開始,最後我們可能仍然是不同意他,但我們對有關問題的理解已經深入了很多,對自己的看法也會有反思式的肯定,而不是
unexamined 的。
面對著積非成是,大眾對任何事物都紛紛嚷嚷的網络世代,有時候感到一如蘇格拉底生存的時代般,不停懷疑自己的想法。
回覆刪除像打流感疫苗一件咁簡單的事,很想知道蘇格拉底會怎對待。
利申,我係信醫生,即專業人士的。
蘇格拉底的懷疑,主要是針對人生、道德、政治等有千絲萬縷的問題,至於經驗事實的問題,他應該也是講究證據的。
刪除“The unexamined life is not worthy of a human being” 似是「一個人不檢視人生是不值得的」,這不其然令人想起王Sir早前有篇文《我讀〈我是范雨素〉》,
回覆刪除http://fishandhappiness.blogspot.com/2017/04/blog-post_30.html
那位大概只是普通低下階層的農村婦人,也examined life說「我的生命是一本不忍卒讀的書,命運把我裝訂得極為拙劣」,她examined life感悟到雖然「母亲是政治强者,但她不敢和中国五千年的三纲五常对抗」,可見儒家之「三綱五常」對中國社會所造成的人壓迫人以及其禍害之久和之烈;
還有近期時興的(#MeToo)似乎也是一種examined life的結果;
如果再追溯早期一些大陸當年也「時興」examined life 叫做「憶苦思甜」。
那是因為當年大陸在毛澤東中共管治下社會極度貧窮,民眾生活極為艱苦甚至餓死人。為了不讓民眾「生在福中不知福」而產生不滿朝廷管治,於是中共在大陸大興「憶苦思甜」examined life,要各地請老工人和「貧下中農」examined life回憶「舊社會」(中共奪權前國民政府管治時期)的艱苦生活,要說得是比中共管治時更慘更苦,以「證明」中共管治下民眾其實是「生在福中不知福」。(但也有老工人不願參與「憶苦思甜」的,他們說雖然以前也窮,但至少買豬肉不用「肉票」)。
可能令蘇格拉底始料不及的是,他的examined life竟然會在幾千年後的大陸社會幫了中共的忙。中共的「憶苦思甜」examined life,再加上封鎖和干擾外國廣播,的確令許多年青人(他們在國民政府時期「連細胞也不是」) 以為自己真是「生在福中不知福」,於是對朝廷效忠程度也就較高。
至於中共搞的「憶苦思甜」或范雨素的「我的生命是....」,還有坊間的「算命」「改運」「人生如....」等等之說,是否是受了蘇格拉底之說影響人們才會去examined life 或,其實只要不是患了失憶症的人,都會回憶人生,都有不同程度和以不同信仰,不同宗教或不同價值觀不同道德標準來examined life。有的社會認為人類應該有普世價值,有的社會認為人類不應該有普世價值。
他/她們的examined life是受了蘇氏之說的啟發,或是「如有雷同,實屬巧合」,可能是後者居多吧。
壞人傷害人,好人原諒人。
回覆刪除壞人傷害好人,好人原諒壞人。
壞人給予的傷害,對好人不存在任何的意義。
壞人無法傷害好人。
傷害可以是很主觀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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