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愛玲認為「三大恨事」的第三件應當是「紅樓夢未完」(〈紅樓夢未完〉),並說「《紅樓夢》未完不要緊,壞在狗尾續貂成了附骨之疽」(《紅樓夢魘》自序),可見她對後四十回憎厭之深。我自己是喜歡後四十回的,猶幸至少有白先勇這位方家與張愛玲唱反調,不致感到自己的鑑賞力特別低。
《紅樓夢魘》主要談各版本的異同,這方面的知識我還不夠,加上張愛玲寫得條理不清,看得我有點頭昏腦脹;只讀了自序和首篇〈紅樓夢未完〉,便得暫時把書放下。然而,有一段我看了覺得特別有趣,想談一談:
舊本雖簡,並不是完全不寫服裝,只不提黛玉的,過生日也只說她「略換了幾件新鮮衣服,打扮得如同嫦娥下界」,倒符合原著精神。寶玉出家後的大紅猩猩氈斗篷很受批評,還這樣闊氣。將舊本與甲乙本一對,「猩猩氈」三字原來是甲本加的。舊本「船頭微微雪影裏面一個人光著頭赤著腳,身上披著一領大紅鬥篷,向賈政倒身下拜」,確是神來之筆,意境很美。袈裟本來都是鮮艷的橙黃或紅色。氣候寒冷的地方,也披簡陋的斗篷。都怪甲本熟讀《紅樓夢》,記得〈琉璃世界白雪紅梅〉一回中都是大紅猩猩氈斗篷,忍不住手癢,加上這三個字。(〈紅樓夢未完〉)
首先值得注意的是,儘管張愛玲如此痛恨後四十回,也不得不有「確是神來之筆,意境很美」的稱讚。出家後的寶玉在雨雪霏霏中向船頭的父親拜別,淒美迷離,寂靜中潛藏著憾動;尤其是寶玉那件斗篷,一點紅,襯托白茫茫大地真乾淨,美極了,且電影感十足。
張愛玲批評「大紅猩猩氈斗篷」太闊氣,意思大概是那不合寶玉的和尚身份。其實魯迅早已有類似的批評,說寶玉「披了大紅猩猩氈斗篷來拜他的父親,卻令人覺得詫異」(〈《絳洞花主》小引〉);又說「和尚多矣,但披這樣闊斗篷的能有幾個」(〈論睜了眼看〉)。張愛玲指出「舊本」(即《乾隆抄本百廿回紅樓夢稿》)沒有「猩猩氈」三字,相信是程甲本加的,而這是因為她認為乾隆百廿回抄本「比他本早」,雖然同時承認「這話當然有問題」。(〈初詳《紅樓夢》:論全抄本〉)。不談版本了,但就算「猩猩氈」是後增的,也不見得一定是破壞了原文。
大紅猩猩氈斗篷當然是大富人家的穿著(「大紅猩猩」形容顏色,不是說那斗篷是猩猩毛造的),賈寶玉在《紅樓夢》不止一次披這樣的斗篷;第四十九回裏「眾姊妹都在那邊,都是一色大紅猩猩氈與羽毛緞斗篷」,更蔚為奇觀,但也見出在賈府那並不是特別貴重的衣物。寶玉「披了大紅猩猩氈斗篷來拜他的父親」,可以有各種因由,都不必與「闊氣」有關:也許他帶走的衣物中只有這件是斗篷,沒理由扔了它或送人,去買一件「平民式」的;也許他認為披著這件舊日的衣物,且是大紅奪目的,會令父親較容易在大雪茫茫中認出是他;也許寶玉已勘破人世富貧之別,在他眼中大紅猩猩氈斗篷就是一件斗篷而已。
這樣看來,執著的是魯迅和張愛玲,而不是加了(或沒有刪去)「猩猩氈」三字的補寫者。無論如何,單就場景描寫的效果來說,我認為「披了大紅猩猩氈斗篷來拜他的父親」勝過「披了大紅斗篷來拜他的父親」,更加具體,令衣物也帶有感情。
很多人的第四恨,就是紅樓未讀完!
回覆刪除是的.既然是拜別父親這位舊人,那麼披上舊物也是自然的事。執著真是魯迅和張愛玲了。
後四十回是寫得不錯的,很多人罵後四十回的寶玉變了另一個人,再不是讀者心目中的寶玉。但現實就是這樣,人長大了就會變。